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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余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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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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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生路》


小时候父亲常会给我讲爷爷的故事。

“那可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在秦岭北边的关中拥有十多亩地,也就是靠着你爷爷的勤俭持家,养活了一大家子三十几口人。”

每次我都听得饶有兴趣。爷爷是我十岁的时候走的,折磨他的是支气管炎。在我记忆里爷爷总是威严地叼着烟斗的形象,他的咳嗽声一直在屋子里回荡。那时的我不懂老人喜欢清静,常带着小伙伴在屋子里大声撒野,而他往往呵斥几声后也就任由着自己的孙子肆意妄为了。

爷爷有五个子女。父亲作为最小的儿子,最后得为这个家道中落的家庭顶门立户。

据说爷爷十里八乡的为父亲寻找贤妻,私下考察了母亲很久才定下了这门亲事。而外婆则是某次在公共汽车上看到全车数父亲最俊朗而同意了。

父亲和母亲就这样结合了。后来先后有了两个姐姐,可没有儿子在过去终究是无法交代的。父母顶着超生的压力,终于在家里生下了我,为此他们交了不少的罚款,却也如释重负。

解决了生的问题,接下来就是怎么养了。

那时家里只剩七亩地了,却有七口人要养活,父母是仅有的劳动力,爷爷奶奶需要赡养和治病,我们三个孩子则要抚养和上学。父亲和母亲必须像爷爷那样勤俭持家,想办法找到一条全家人的生路。

作为庄稼人,父母最擅长的当然是种粮食。

温带大陆性气候使当地可以一年两熟。秋季种上小麦过冬,等到来年夏天收割完小麦,再种上玉米,玉米只需要三个月就可以丰收了。但我却不喜欢玉米,因为它的周期虽短,可工序太多,不像小麦只需要播种除草灌溉而后等待即可。这样看来,小麦和玉米总的付出是大抵相当的。

每到了冬天,我特别喜欢去地里玩,田地里成片成片的青绿色的小麦,丝毫不逊于国外的景观草坪。如果再遇上冬雪,还能看到瑞雪兆丰年的壮美景象,白皑皑的积雪像给青绿色的小麦盖上了厚厚的被子。

小孩子们玩着打雪仗,而大人们静待小麦生长。

到了每年端午时节,小麦成熟了。

最早时家里种了七亩小麦,父母上有老下有小,只能请麦客来帮忙。那时候我见到成批的外乡人来割麦子,他们三五成群,带着镰刀被子,有时候一天就能收割完,有时候则需要在主家住下,连续割上好几天。他们能吃苦,动作利索,食量也大的惊人,我印象中两三个麦客,母亲一顿就得在最大的锅里煮满满一锅面条。

后来我们姐弟大了可以帮忙了,家里也只有五亩地了,便全家人一起收割。那真是热火朝天的农耕年代,乡间的田地里满满都是割麦人,大人、孩子、老人总动员,像极了轰轰烈烈大生产运动。

割麦时半弯着腰,左手揽起一撮小麦,右手用镰刀一下一下割,差不多割够一捆时,在抓起数十根小麦一分为二,把麦穗处打成结,用来捆住剩余的大部分小麦。这可是个技术活,我捆过好多次,不是松掉就是被麦芒扎的手疼。当整片地里躺满了一捆一捆的小麦时,也意味着小麦割完了。这时更费劲的活来了,就是把它们运出地里,再运回家。父亲拉着空车子从地的一头开始装,我们在边上传递小麦捆,就这样一路装下去,往往一亩地要装五六车。待到车子被小麦垒得像个小山丘时,也就装满了。小麦地里土质疏松,车轮子吃不上力,所以装满车后格外费力。父亲和母亲在前面拉着车子,我们几个在后面使劲推着。

“一二三!一二三!”

往往全家人要齐声喊好多次后,才能把满车的小麦运出去。等到了地外面的土路上,我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里要是少产点小麦就好来,这得运多少趟啊?!”我站起来跺着脚嘟囔。

“这傻孩子。”大家听到哈哈大笑。

等到地里的麦子全部收割完运回家里,这时候大人们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汽水、绿豆糕和粽子奖励孩子们。坐在麦捆上,拿着汽水和绿豆糕,美美的吃一口再喝一口,那感觉非常踏实,这或许就是劳动的快乐吧!

我还曾写下过一首打油诗。

豆糕的绿色是让人一见就喜爱的,

它的灵魂却藏在咬下的第一口。

绿豆的清香恬淡悠长,

轻轻咬下的厚实感,

含在嘴里恰到好处的甜,

伴随着一口沁人心脾的橙味汽水,

软糯的豆酥融化于口于心。

......

原来又到了吃豆糕的季节,

原来麦子熟了!

接下来就是打麦子了,打麦要在事先准备好的麦场里完成,每家都会把家门前的一小块地腾出来,撒上灰再用碌轴碾平。打麦往往一家人是不够的,需要邻里三五成群的互相帮忙。七八个大人围着打麦机组成一道分工有序的流水线,而孩子们则好奇的在边上围观这种现代化机器作业。

等到轰鸣声一停,要数孩子们最开心了,这时候麦场成了他们的乐园,孩子们尽情在麦场上追逐嬉戏,有跳皮筋踢毽子的,有捉迷藏打扑克的......我们有耗不完的精力,会快乐一整个夏天。

小麦收割完后,又到了种玉米的时节。

各家都喜欢去农业站抢购产量高的新品种,父母却只在自家往年收成好的玉米里挑出一些来做种子,说是这样保险些。接着就是把种子一粒粒种到七亩地里去,看着几袋子的玉米种子均找到了属于它们的归宿,我就静静地等待着。

待到玉米苗从土壤里露出头来,就要开始锄草了。要把那些有野蛮生长力的杂草全部斩草除根,不然土壤的养分全被它们抢走了。那个时节满地里到处是拿着锄头锄草的人,放眼望去,一片锄禾日当午的景象。

当玉米苗长到小腿高的时候,就要给它们施肥了。氮肥是最主要的肥料,富裕点的家庭则会买些尿素。我端个盆子在里面盛满肥料,接着边走边施肥,一个玉米苗一把肥料,肥料着地的位置也很有讲究,太远起不到施肥效果,太近又容易烧伤玉米苗,每年好像被我烧伤的玉米苗就有几十株吧。我们在前面施肥,父母在后面掩埋肥料,大家分工协作,有说有笑,虽然辛苦,却也没有烦恼。如果这时看到卖冰棍雪糕的从路上经过,父亲定会停下手上的活儿,跑过去给我们买雪糕吃,那甜甜的奶香味,那小时候的味道,至今都让我魂牵梦萦!

玉米从不辜负人们的辛劳付出!

后面它会加速成长,等到九月份开学时,那小小的玉米苗已然变成了田地里成片的青纱帐,它们笔直的矗立在田地里,有一人高,在它的腰间还别着一个圆鼓鼓的尚未成熟的玉米棒向人们招手,像是唱着赞歌在回馈人们对它的抚育!

当国庆节来临时,青纱帐已经变成了黄玉米,收获的时节到了。又是全家齐动员,女人和孩子们颁玉米棒,男人们则挖掉那高高的玉米杆,那时如果幸运还能在玉米林里遇见野兔子呢!

接着把玉米棒运回家剥掉玉米叶子,让它们逐步晒干!剥玉米棒可非常考验耐心,七亩地的玉米棒子可以堆满整个院子,一堆堆像个小丘。于是秋天的大部分晚上,我们一家人饭后就围坐在那些小丘周围,剥玉米棒子,不时话话家常说说笑话,倒也其乐融融!

如果这期间遇到暴雨来临,可要及时把玉米棒转移到屋檐下,那些全家匆忙从雨水里抢收粮食的画面,我至今记忆犹新!

种粮食是靠天吃饭,辛辛苦苦却赚不到钱!父母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不断寻找新的生路。

后来父母又跟种植瓜果较上了劲,好像是一阵风潮似的,家家地里开始种瓜果,说是比种粮食强。我印象中家里先后种过苹果、草莓、西瓜,那时瓜果不断,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我们当地有一种红富士苹果,挂果快又多,父亲买来果树种在我家最肥沃的那块地里,我以为到了秋天就可以吃到自家树上长得红富士了,天天盼着,三天两头往地里跑,后来才知道要后年才挂果,第四年才能丰收。由于周期太长,种苹果自然也没为我家带来红火和富裕。

接下来父母又开始尝试种草莓,依然选择了那块地,小小的草莓秧苗一颗颗栽种在地里就费了好大的劲,还有除草施肥上大棚这些活儿。我那时已经能帮些小忙了,所以全程参与了种草莓,等到绿里透红的草莓一颗颗出现在那圆圆的草莓叶子下面时,我开心的在地里跑着看了好几圈。

母亲和大姐经常一大早就去地里采摘好两大篮子新鲜的草莓,然后带到县城集市上去卖,那时只需交纳一块钱就可以在那里占个摊位叫卖农产品了。等到傍晚时分母亲和大姐疲惫地回来,我就兴冲冲跑过去接过她们手中的篮子,在里面翻腾地找,如果能发现带回了甑糕或是别的什么好吃的,我就高兴坏了,丝毫不晓得关心一下母亲和大姐这一天有没有吃东西。

等到满地挂满草莓的时候,家里来不及卖,父母就摘了送给亲朋好友。甚至有时候来不及去摘,就喊他们到地里自己去吃,我就看着那些叔叔婶婶们佝偻着背蹲在草莓地里,挑又大又红的草莓下手,他们眼手嘴并用,动作娴熟又不失快准狠,从地的这头一路吃到地的那头。最后摸着圆鼓鼓的肚子边打嗝边来一句:“吃的真过瘾!孩子啊,你爸这草莓种的好。”我在边上有急又气,嘴上不答话,心里嘀咕着:“那些又大又红的草莓本来应该我吃才是啊?!”就这样种草莓这两三年,我快乐并痛苦着,草莓也没能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

父母只能又尝试种西瓜,大西北的旱地长出的西瓜又大又甜,那时的西瓜品种不像现在的又圆又花,而是长成椭圆状,浅绿的外皮,一个西瓜有十几斤重;微微的有点沙瓤,吃起来比冰沙还鲜甜可口。

对于种西瓜,我的积极性比父母还高,跟着父母一起买西瓜籽,在那块先后见证过苹果和草莓一生的地里继续捣鼓着,从种瓜籽、浇水、护苗、修剪、除草、施肥、上大棚,到最后看着指甲盖大点的西瓜从瓜藤尖冒出来,前面还长着一朵小黄花。到了放暑假的时候,田里的瓜也都长大成熟了,大西瓜结结实实地摆满了整片瓜田。那时我们家的分工是爸爸上班,妈妈和大姐去集市卖瓜,我和二姐在瓜田里看瓜,采摘时全家一起上。

于是在一个个炎热的夏季里,我和二姐待在瓜田里父亲搭建的临时棚子里看护西瓜不被偷走。那时候父母或许没有意识到我们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其实比那瓜更值钱更容易被偷走!反正那几年是最无忧无虑又快乐的,虽然没能像别的孩子利用暑假去参观游览或者上培训班增长见识,但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让我活成了今天的乐天派。我们在瓜棚里吃喝玩乐,更多的时候是打扑克牌和看故事会,很少去做暑假作业,困了就睡一会儿,饿了就“监守自盗”,上瓜田里挑一个最大的西瓜砸碎了吃,想方便了就去隔壁的玉米地里“施肥”。若是实在在瓜田里待腻了就去不远处的树上捉知了,奔着那叫得最响的树干爬上去看到知了后果断出手捂住,爬树累了就去瓜田里抓蛐蛐、蝗虫玩,还有人在黄土里抛出蝎子,剪掉尾巴上那点带毒的东西,直接夹在馒头里吃了......等到傍晚母亲和大姐卖瓜回来,看到我和二姐与瓜地里的一片狼藉,只能摇着头哈哈大笑。

我也亲身体验过卖瓜的不易。

父亲礼拜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去过。父亲的卖法不同于母亲,他喜欢拉着一车瓜流动叫卖,记得那天我们到了一个比较富裕的小镇街道上,一下子围上来好多路人,大夏天的大家扇着扇子过来买西瓜吃,你一个我一个,父亲称重我收钱,遇到不会挑瓜的客人,自诩家里除母亲外最会挑瓜的我就自告奋勇帮忙,一上午就卖掉了十几个瓜。

正当我和父亲开心的准备休息一下时,一位中年妇女冲了过来。

“这瓜是咋回事?!”她厉声喊道,同时将一个切过的西瓜往地上一扔,那西瓜顺着切口分成了两半,瓜瓤粉粉的直流瓜水。

“不好意思,我再帮您挑一个!”老实的父亲赶紧赔不是。

“大伙儿快过来看看,这里敢卖生瓜!”那妇人不依不饶。

我记得那个妇人,刚才是我帮她挑的,看到自己闯祸了我吓的不知所措。

“我回去吃了挺甜挺好的,或许有的不够熟吧。”有位大爷上前劝解到。

“犯得着吗?不就一个西瓜吗?给你另挑一个不就好了。”不时有人帮我和父亲说话。

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不利于自己,那妇人终于声调小了些:“要是再挑出一个生瓜来,我就叫人砸了你们的车!!!”那言语间满是嚣张与跋扈,让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我再也不敢充英雄了,紧张地看着父亲在瓜车里挑瓜。父亲在为数不多的西瓜里挑来挑去,用手拍拍又放耳边听听,最后选定了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西瓜。

“给我当场切开!”妇人叫嚣道。

父亲把西瓜稳稳的放在案板上,蹲下来拿起了西瓜刀准备切下去。

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等着看这出好戏怎么收场。而我已经紧张的有点窒息了,身体哆嗦着,要知道父亲可从来没有挑过瓜。

“砰!”父亲刀刚一触碰西瓜外皮,那西瓜就裂开成了均匀的两半。

我寻声望去,只见案板上摊着两半鲜红的瓜,它的外皮很薄瓜籽不多,那红色的瓜水流满了案板。

众人有叫好的,有拍手的,还有的嘴里念叨着“真是好瓜”。

我抬头看看那妇人,她神色有点慌张:“这次就算了,给我装个袋子吧!”

父亲装好瓜,那妇人提着瓜一摇一摆地走了,我盯着那毫无美感的背影看了很久。

围观的人也都散开了,酷暑让原本就无聊的人们更加空虚了,他们又三三两两去寻找新的热闹看了。

父亲收拾摊子准备离开,我下意识的去搬那妇人扔在地上的生瓜。

当我抱起那两半瓜时,忽然发现瓜藤是一字型的,而母亲为了让瓜藤干枯慢些一般都会把瓜藤剪成T字型,再仔细看看那瓜皮纹理也是比其他瓜粗一些。我气地跳了起来,又难过又委屈,告诉父亲那妇人的生瓜不是我们家卖的。

父亲轻叹了一下,苦笑着用粗糙的庄家人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我想要去找那妇人,可那可恶的背影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父亲在前面拉着车,我无精打采的跟在后面,车后面躺着的那两半生西瓜晃来晃去......

当然种西瓜那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有的已经模糊,有的依然有清晰的画面感。

       再后来父母又从种植转到了养殖,也就是养猪!

猪肉在当地很受欢迎,农家里喜欢把有肥有瘦的五花肉切成硬币大小的小肉丁,在锅里炖,直到炖的嫩酥酥的直流猪油,再把炖好的猪肉放在肉罐子里,这就是臊子。臊子是猪肉最经典的吃法,可以做面条和米饭的浇头,也可以用来炒菜夹馍,甚至成就了当地流行的一种小吃—臊子面。这些可都来自那又肥又脏的猪呐!

我们本地猪仔很少,父亲一般骑车去外面农贸集市买猪仔。每当我们听到“哼哼”的叫声跑进家门时,就知道是父亲带着买到的小猪仔回来了,它们被装在蛇皮袋里两边各一个,搭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正在袋子里使劲挣扎呢!父亲喜欢买白猪,说是干净些。当把白白的小猪仔放进猪圈后,意味着养猪开始了!家里一般给猪吃粉碎的玉米、麦草、酒糟,用煮完面条的热水一浇,拌均匀后猪仔们就争抢着吃了起来!当然猪也需要打针预防痢疾或流感,还要每天打扫猪圈。

经过七八个月的饲养,猪好吃懒做的好日子也到头了!那时候家里养的猪一般都是卖给当地的屠户,每每看到家里来了屠户,我就忍不住要替猪圈里那些猪捏把汗!

那时卖猪需要在磅秤上称重,可它们自然不会乖乖地束手就擒,这时就需要叫人来帮忙,强行把那两百来斤的肥猪五花大绑了。那时我和姐姐还小,就躲在屋子里的窗前睁大眼睛欣赏这出卖猪大戏!待到稍大的时候,懂事的我就会事先跑去关好前后两扇家门,以防养肥的猪跑掉。

当大人们把猪放出猪圈的时候,那两头大肥猪就用那小短腿拼命的跑,到处横冲直撞,跑向门口的猪一看门关着又折返回来。大人们分工协作,你追我堵,你抓耳朵我抓尾巴,不一会儿就把猪逮住了,我们在里面像看大片一样发出一阵欢呼!逮到的猪被五花大绑在短梯或其他东西上,再一起上称,最后算出猪的重量,直到最后把猪交给屠户由他带走。

每每看到猪圈里头的家养猪变成了屠户货车框里的“死囚猪”,我不禁都要为猪短暂的一生长吁短叹!

有时候屠户会拿根棍子赶着两头猪回屠宰场,只见两头猪在前面边走边“哼哼哼”地用鼻子觅食,他在后面挥舞着棍子,嘴里悠然地唱着:唠唠唠吃糟子,八月十五挨刀子......

多年后这样的情景也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家里养的猪挣脱出了猪圈,又跑出了家门,我在后面追啊追......

为了全家的生路,父母做过很多营生,但家里雷打不动的经济来源却是我们的家庭作坊,它伴着我从小学读到大学,默默地支撑着整个家。

称它为家庭作坊,因为实在是太小了。父母在困难之际,走街串巷寻摸能挣到钱的办法,最后发现加工面条、玉米渣、猪饲料还算稳定,于是就咬咬牙拿出家里的保命钱,去农资采购站购置了我们家的第一台加工机器,一台绿色的站立式压面机,它有一人高,加上马达重五六百斤,父母把压面机放置在了家里的一间新平房里,并在家门外做了一块牌子写上“压面”两字,就这样我们的家庭作坊开始了,主要业务就是帮乡里乡亲把面粉加工成面条,按加工重量收取一些加工费。

母亲是这台压面机的操作工,她自己摸索总结,形成了独特的压面手艺,压出来的面条像手擀面一样劲道爽滑,远近十里八乡的人都喜欢到我家来加工面条。

在我整个童年期间,家里从早到晚都有三三两两的人来加工面条,他们不分时间全凭喜好,或大清早,或中午饭点,或者大晚上来敲门。而遇到逢年过节,他们会排起长队等待,那一个个五颜六色的盛满面粉的盆子从平房里一直排到了我家大门外,偶尔还会因为插队发生一些争吵。来压面的人里面,有负责给家里做饭的女人,也有老人和孩子,当然也有男人。

经营了几年,父母认为家庭作坊是个稳定的营生,要么就是觉得自己还能挤出一点儿空闲时间,就陆续添置了饲料粉粹机、玉米粉碎机、麻食机和面皮机。母亲是不愿意浪费一丁点儿时间的,要不然她就充满了负罪感,甚至早上晚起十分钟都会有这种感觉,而她那么多年都是五点半就起的床!母亲总是说那么多机器等着呢,那么多人候着呢!

那些年岁里,父母的忙我是看在心里的。

每每深夜十点多,父亲加班时,母亲还在独自一人清洗着那些工作了一天的机器。而当父亲回来时,他们一起回忆着今天的各项收入,并记在小账本上,母亲的算账和记忆十分了得,她能准确地回忆起从早到晚每台机器庞杂的加工数量和具体收入,而那时我总是怀疑记这个到底有没有意义。但无论如何,就是那小小的账本承载并抚育了我们的长大。

父亲也做过一段时间挺有意思的生计,骑着车走街串巷帮人换热水壶里的内胆。

那时候热水壶还比较值钱,不保温了换个内胆接着用。记得那年整个夏天,父亲都在外跑这个生计,早出晚归的。到了晚上,我、母亲和两个姐姐就围坐在院子里边乘凉边等父亲。

有次父亲直到夜里十一点了还没回来,我们心里担心极了,那时也没有手机可以随时联系。母亲让我们三个在家,她独自出门去找父亲,那晚夜很黑也没有月亮,母亲独自在乡间小道上走了很远去接她的丈夫。母亲走了后我们又开始担心起母亲来,三个小孩子抱在一起很害怕。直到快十二点的时候才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脚步声,父亲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扶着车子。我们一拥而上,激动地快哭了出来。

或许只有真正体验过生活的五味杂陈,方才懂得平平淡淡才是真。

父亲也曾为了一家的生路在外面出过事。在我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父亲在建筑工地做临工时,被倒塌下来的墙面砸伤了。

暑假结束后,我就要去城里读高中了。也终于能够顺路去医院看看父亲了,之前母亲一直不让我去。

那天我背着书包,独自来到当地最大的医院。走进住院部大楼,穿过昏暗的走廊,按着大姐告诉的病房走了进去。终于看到了久别的父亲,他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缠着纱布,手上输着液,头上、胸前也裹着纱布,全身到处都是伤,我哭着趴在父亲面前,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我是一个不善表达的孩子,甚至没有去问父亲身体好点没有之类的话,除了难过就是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我猛地发现父亲脸上布满了沧桑,他已不再年轻了,而我还尚未长大成熟。

那天在医院看完父亲后,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伴着沉甸甸的责任感,高中生活也开始了。

父亲后来出院了,但还是拄着拐杖。我周末从学校回来时,看到家里堆着满院子的玉米,而天色又阴暗起来,就一个人急忙收拾起来。尚未经历世事的我终究是个不成熟的孩子,我边收拾边嘟囔着抱怨,那抱怨是朝着屋里的,而屋里床上正躺着我那刚出院没几天,为了这个家而严重骨折的父亲。等到第二天,我要回学校了,堵着气的我准备饿着肚子离开。父亲在屋里听到我要走,喊着我的名字,而我装作没听见。我简单收拾了背包,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家门,忽然听到了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居然是父亲!他正搭着拐杖单腿着地站在家门口,喊我回去吃点东西,他给我煮了两个荷包蛋......

我眼睛刷地湿润了,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踉跄着着从床上爬起来,是怎样艰难地挪到厨房给我做的荷包蛋,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追上他年轻不懂事的儿子负气离家的脚步?不知是出于少年的羞愧、自尊、还是叛逆,我终究是拒绝了父亲,倔强的往前走了。

那之后的整个高中,我就像苦行僧一般拼了命地学习......最后如愿考上了大学。所有的这些都要感恩于父亲,他用如山一样厚重的父爱照亮了那不谙世事的儿子的前程!

七 

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是不断变化的。小时候淘气的年龄很害怕父亲,觉得父亲严肃而不够亲近;等上学明事理才发现父亲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什么事也难不倒他;后来工作了,五十多岁的父亲经常会在我耳边叮嘱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我又觉得父亲保守而僵化,逐步想摆脱父亲的影响;而现在当我历经世事,体验了人间冷暖之后,方知父亲的话是真知灼见,重新对父亲充满了敬意。

......

此刻,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我停下了手中的笔,思绪却依旧汹涌,也许有些记忆刻进了我们的骨头里,想起来就会温暖心头。

后来,我也常给自己的孩子讲他爷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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