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了半天班的英子下班开锁走进家门,心里一阵纳闷,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阳光从客厅的阳台照进来,越过餐厅,和厨房窗户照射进来的光接在一起,像一面高光玻璃,有点晃眼。英子眯起眼睛,能看见一些尘埃在空中飞舞。“今天父亲休息,出去了?”英子一面想着,一面把包轻轻地挂在玄关的挂钩上。
父亲和英子在同一家公司上班。英子在办公室做文职,父亲在机修班做杂工。今天周六,英子因临时有事,去公司加了半天班。“出去了?”英子一边想一边往卧室走去。次卧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把英子吓了一跳。声音很轻,像在翻找着什么东西。“爸!”英子奓着胆子叫了一声。“嗳-!”父亲应了一声。英子长舒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你在干嘛?”只见桌子上,床上,地上摊满了《南风窗》。这是英子上班公司的企业刊,一个月一期。偶尔,英子还会在上面发表一些散文小说之类的文章。“没什么,随便看看。”父亲从一本打开的杂志里抬起头来,对着英子微微一笑,让英子有些莫名其妙。
中午只有英子和父亲两个人在家,英子淘了点米把饭煮了,顺手炒了个青菜,加上路上买回来的一个卤菜。简简单单地一顿午饭就做好了。英子叫父亲过来吃饭,父亲显然还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零散的房间也不收拾,直接起身洗了洗手就坐到餐桌边准备吃饭。英子把饭端到桌子上,父亲扒了口饭,漫不经心地问一了句,“听说你在《南风窗》上发表了一遍《父亲》的文章?”英子稍稍愣了一下,“没有!”“哦,肯定是机修那帮小子又拿我开玩笑。”父亲尴尬地笑了两声,开始低头吃饭。英子恍然:难道他一上午他就在翻各期的杂志,寻找那遍《父亲》?英子心里划过一阵讽刺:噢,亲爱的父亲,到底是谁给您自信,会以为您的形象会在您的儿女笔下述之与众呢?
母亲说,父亲心不坏,都坏在嘴上了。一天到晚感诸事不顺,见诸人不爽。一生的好运气,都被一张嘴给破了。母亲每每评论起父亲,总会用一些事例来进一步佐证自己的观点。比如说吧,母亲说,你奶奶家的稻田,每一年都是你爸给包圆了。你说作为儿子,你踏踏实实做了就做了,他老娘好歹还能念他一声好。可他到好,年年做年年骂,骂弟弟妹妹不作为,一天到晚收拾农活,可什么大事偏偏得指望他这个上班族来伺弄。难得的一天两天的休息就给他们剥削了。其实骂也骂不出什么新花样,无非就是不爽,泄愤!事最后做了,却捞不到一个“好”字!
英子觉得自己认识的父亲也许是另外一个人,喜怒无常,专制蛮横,竭力在家打造一个唯父至尊的统治王国。饭桌上永远坐着是他一个人,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自己和哥哥们都像小偷,盯着桌上的菜,瞄一眼父亲,趁父亲仰头喝酒之际,赶紧夹一筷子溜了。但溜却不能溜远,得时时用一只眼睛关注着父亲喝酒的那只碗。一旦酒空了,便得有孩子赶紧上前去盛饭。如果稍稍迟了一些,等父亲用筷子奏响了碗乐,不必再加父亲的喝斥,哥几个已经是后背淋漓了。
在父亲眼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在他难得的和风日丽的时候,会地跟孩子们宣导几句“我们家不富,但是孩子们,只要你们读书费用,上大学,读研究生,那怕出国哩,我和你妈那怕是砸锅卖铁,也必不会拖你们后腿的。”说完,他会看一眼母亲。母亲这时总时及时的点头,来证明父亲这句话的权威性。所以很多时候,英子觉得,父亲这脾气是母亲惯出来的。如果父亲也像母亲一样和蔼可亲该多好呀!母亲总说“严父慈母,中国家庭,不都这样么?”以至于有一次英子去同学家玩,看到同学和她父亲之间的互动惊讶极了,继而羡慕不已。这自然是后话。
那年英子上初一,二哥初三,大哥高三。大哥高考失利,二哥中考失利。这一场直面而来的灾难,一下砸蒙了父亲。父亲顿时暴跳如雷,继而痛斥英子母亲“慈母多败儿!”在母亲一顿安抚下,父亲终于收敛了情绪,和母亲抓住问题求解答。
大儿子自然是家里的读书好苗子,只因为近来迷上了武侠小说,日日夜夜沉浸在江湖快意恩仇里不能自拔,成绩一落千丈。补一年,扳一扳,应该能考个好大学。二儿子呢,底子里弱了一些,再补一年,希望还是有的。可没想到,一向性格较弱的二哥那次却异常地强势起来,说什么也不复读,如果非要逼他去复读,他就去当和尚。父亲当时气得,用英子的直观感受:肝肠寸断!
城门失火,殃及鱼池。一直以来都是稳稳地处于班级的中下游的英子,一下被纳入了父亲的管控视线。父亲的管控是简单粗暴地。一个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父亲,一旦发现那根能挑起江山的棍棒不能再发挥作用时,就只能用嘶声竭底地怒骂声来传达他对孩子们不作为的愤怒。那段时间家成了一个战场,稍不留神,就会被轰得四分五裂。连母亲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两个哥哥更像隐了身,在家再看不到他们身影。英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踩到父亲的雷。总之,父亲的每一次雷霆之怒,英子都无法判断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仅仅因为父亲心情不好的发泄。她不想再看到父亲,如果走在路上,英子远远看到父亲的身影,会毫不犹豫地绕道而行。
好在大哥高三复读了一年,后来考取了本省的一座211院校,父亲的脸色终于好看了几分,那这也仅仅是对英子以外的人,不包括英子。因为这恰恰证明了父亲“高压”政策的正确性和可取性。
到了初三,学校要补课了,每两个星期只能周六下午回去一趟,周天早上返校。英子除了因为要拿生活费不得不回去之外,恨不得其它时间都死在学校里算了。回去也只跟母亲接洽,最好是回去这天父亲正好要加班,英子便可以早早吃过饭躲上床装睡觉,来避免和父亲任何接触。
后来,进过两年的背水一战,英子以全市前几名的成绩进入了中专。笑容这时全面恢复到了父亲的脸上。跟以前相比,甚至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和蔼。可看在英子的眼睛,那就是虚伪。
就这样,英子一毕业,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出省。用她自己的话说,“离开这个家,有多远,走多远。”
后来父亲的单位倒闭了,父亲也下岗了。再后来,父亲没办法,出来打工。英子便帮着父亲在自己上班的公司里找了一份活。
2006年,英子跟公司的劳动合同到期,英子辞职了。她想创业,自己做老板。
英子刚出校门便来了这家公司,在这家公司呆了六年,现在出来,跟初出社会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英子怀着伟大的老板梦,在网络上查了一些当前最火爆的行业后,便热火朝天地投身到“月嫂”这一行当中去。英子毕业的专业是“机电一体化”,六年的工作经验是“三年品管,三年文员”。可想而知,这个跟头摔下去有多大。不到一年的功夫,家里就到了“举步维艰”地步。而这时,原公司也因业绩不好开始裁员,父亲因为年龄的原因又被公司辞退了。
这是一段被英子遗忘的时间,也许是太难了,也许是太不堪,总之这段时间,好像就从英子的记忆轴里消失。用母亲的话说,世间360行,英子在这不到两年的日子干了个遍。父亲、孩子都好像淡出了荧屏,成为了生活的背景色。英子天天只活在自我历练的痛苦和纠结里。好在这时在广东的哥哥混得不错,他让父亲到广东去看看。
在无可奈下,英子只能去做业务员。有人说:上帝给人关了一扇门,也许会顺手打开一扇窗。英子无疑就是那个幸运儿。在做业务的过程中,英子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和道路。英子一步一步,小小心心地走着。路虽不大,也不平坦,但很显然,能走下去。可英子面临着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缺钱!
英子百般无奈下,只好问母亲。似乎,从小到大,问父母亲要钱,总是那么的天经地义。母亲和父亲这时都在广东的大哥家里。母亲帮着带侄子,父亲并没有找到工作。母亲没有钱,很为难却不忍拒绝。母亲当时说的什么,英子忘了。英子只记得自己热情洋溢地向母亲描绘着自己的“事业”,那激情跟创业公司做融资报告大抵差不多:可做,能做,利润虽薄,钱稳。就好比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水井,手压吸水器装置也安装到位,就差那一瓢引水。父亲这时接过电话,说:“有多大脚,穿多大鞋。你毕业七八年了,父母有钱就给你了,没钱还能怎么样……”父亲似乎还在说什么,英子听不见了,只感觉自己好像冬天里好不容易积起来的一把火,正要熊熊燃烧时,突然一盆冷水从天降。嗤--!烟都没来得及窜起来,就透心凉了!母亲很快抢过电话,叫道:女儿!女儿!泪水一下爬满了英子整张脸,英子极力克制自己的哽咽声,努力地说道:母亲,不用了,我自己会有办法的。母亲似乎还在电话那头说着:“女儿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英子很快地挂了电话。
再接到电话,便是“父亲突然心肌梗塞,已经送去医院!”这个消息来的猝不及防。英子什么也不想匆匆买了一张当天的火车票,便往广东赶。在火车上,再次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暂时稳住了,不必惊慌。到第二天清晨,英子再次见到父亲时,便是在医院旁边的一间小矮房子里。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门,没有窗,也没有灯。狭小逼仄的房间正中是水泥浇铸的一个长方体,父亲就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寿衣寿帽已经穿好了。母亲说,去见见你父亲吧。英子有些怯步。母亲便带着英子,来到父亲面前,摸着他的手说:“荣华,英子来看你了!”英子怯怯地摸了一下父亲的手和腿,软的,跟活着并没有什么不同。英子想:以后,我就还当父亲在广东吧!这样,他活着和他走了,对于我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有了这层想法,接下来,英子就平静多了。
回到哥哥家,大嫂已经把饭做好了。大嫂怕英子心里难过,便努力地打开话题。大嫂说,前天我表哥表姐们过来了,我们全家带着他们去游乐园玩。你还记得吧,就上次我带你去过的那个。里面有个直上直下的“跳楼机”,你爸竟然要去玩。你说那个我们也不敢坐,他都五六十岁的人了,却一直要去玩。你哥和你妈劝他,他竟然还翻脸了。你说,会不会是坐这个引起的?英子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嫂子又神秘地对英子说,你知道吗?前天你妈和你爸吵架了,不过是背着我们在房间里吵的。我听到你妈骂你爸“独狐兜”(方言,形容极其自私自利的人),你说你妈平时重话都不说一句的人,怎么会用这么狠的话骂你爸?你爸做了啥事让你妈伤了心?英子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捕捉到了一点什么,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不知道!嫂嫂又说,前天你爸和你妈分床睡的,你爸睡在窗户飘窗上。他跟我说是太热了,虽说现在是七月,可前些日子也没见他睡窗台,前天也没有更热呀。对了,本来说好过两天你爸要回老家一趟,还说到时会去一趟你那边……嫂子还在叨叨絮絮地说着,英子有些听不下去了,找个了借口就走开了。
英子想,我是前天打电话给母亲的吗?还是大前天?父亲是要回老家给自己筹钱吗?答案似乎是肯定。英子不敢去追究。母亲已经因为那天晚上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父亲胸闷而自责地不能自已。很多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
父亲走了十多年了,对于英子而言:父亲从未真正离开过,只是生活在不能见面的远方。自己与父亲的点点滴滴,时不时就窜入脑海。甚至随着一次一次的回放,曾经很多不经意的瞬间,会变得格外的清晰起来。
英子有时跟丈夫聊起父亲,丈夫会说,岳夫对你挺好的。英子不置可否地笑笑,因为他没有经历自己的孩童时代。英子女儿也记得很多关于外公的事。在英子辞职一年左右的时间里,父亲因为年龄大了公司辞退的那段日子,也是英子最灰暗的日子。创业把本来不多的家底都折进去了,在饥不择食的日子里,却没有一份工作能让英子停顿依靠。最后只能找着一份底薪还不足交公交费的业务员活拼命地干着。女儿和外公相依。在忙碌和失意中,英子似乎忘却了生活。
有一天,英子下班回家,看到女儿捧着一份干巴巴的饭,上面搁着几片青椒,顿时怒了,红着眼睛指责父亲的不作为。父亲在旁弱弱地解释着,说孩子爱吃,孩子自己点得这个菜。英子都快被父亲气笑了,甚至到过年时,一大家坐在一起时,英子把这话还打趣父亲。英子女儿,在不食辣椒方面,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子,这是人尽皆知的。每次回来,外婆是必得开小灶。江西的菜系里,青菜都是要搁两片辣椒的。外婆每次开小灶时总要多洗几次锅。少洗一遍,都能被有女儿挑出辣味来。就这样一个孩子,会自己的点一道青椒。英子不信,大家也不信,哈哈一笑而过。没有人听父亲在旁叹息:你们不相信就算了吧!
直到有一天,英子女儿回忆起外公,说道外公有一道拍辣椒,做得可好吃了。英子大感惊讶,你不怕辣?女儿说,别的怕,但那道菜,外公做的一点也不辣!
英子就想,父亲的威严是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的?是年龄改变了父亲,还是独孤改变了父亲。有很多事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有一些细节,一些片断却历久弥新。父亲死后,母亲把存折给了英子,叫英子把上面的钱取出来。存折里的余额不多,只有几千块,那一排密聚地明细有些刺疼了英子的眼睛。从07至08年,每个月一次,600-700元不等,没有进项,只有销项。那一段日子,正是英子青黄不接的日子。
英子创业失败后,去做过寿险推销,当吃遍了闭门羹后,英子颓废地坐在父亲面前,说:“要不,爸爸你买一份吧!”父亲艰难的扯了了嘴角,想对着女儿笑笑,试了几下却没有成功,只能尽可能和蔼地说:“女儿,我很想支持你,可是,我现在也被公司辞退了,我存下的那点钱,今年交是没问题,来看恐怕就交不上了吧!”……
脑子里的片断越来越多,英子却越来越糊涂,到底是父亲不懂爱子,还是子从来不曾爱父?
罢了,罢了,父女一场,牵牵扯扯的羁绊,是是非非又怎能分得清楚呢。只是这篇《父亲》却是自己实实在在欠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