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台 (散文)
偶然,从网上看到一首儿歌,与我们儿时唱得几乎一样:
小屁孩儿,上井台儿,
跌个跟头,拾个钱儿。
又打醋,又买盐儿,
又娶媳妇,又过年儿。
好亲切啊!仿佛一个身处异乡的老人,突然偶遇当年一起玩耍的“小屁孩儿”,两人紧紧相拥,穿越时光隧道,返回当年的故乡,故乡那井、那井台……
我的故乡位于华北平原滹沱河畔,像北方其它村庄一样,过去人畜饮水和庄稼浇水主要依靠人工挖掘的水井,据我们村志记载,1949年全村共有水井500眼,1960年代最多时达到610眼。
记忆中,我家街门外就有一眼水井,供附近二三十户人家使用。
在孩子眼里,那水井就是一个黑窟窿,深不可测,甚至有点阴森可怕,尤其是冬天雪后,井口不时冒着热气,更平添了几分神秘,所以小屁孩们通常不敢接近水井,家长们当然也看得紧,奶奶过年时在井台上烧香磕头,祈求孩子们平安,还煞有介事地对我们说:井里住着水鬼,半夜里听到井里哗啦哗啦响,那是水鬼向外吐水……我们就越发悚然了。
不过,我们孩子们好奇的是那井台。
井台高出地面尺许,大约10平米左右,主要用青砖铺平,有几块残破的半截石碑横竖压在砖上,留出的井口显得结实牢靠。井台上支着一架辘轳,每天清晨,总是吱吱呦呦的辘轳声率先打破乡村的宁静,一定是勤快的饲养员齐大爷开始打水了,那时生产队喂着十来头牲口,用水量大,齐大爷每天早早起床,第一个前来打水,往来多趟,才能灌满公圈里那三口大缸。
接着,村庄醒来了,开门声、咳嗽声、吆喝声、梆子声、以及狗吠声、羊叫声、鸡鸣声……奏响了乡村独特的晨曲。
女人们起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洗手洗脸就是舀水做饭,如果水缸里没水,就会埋怨男人几句,甚至把还在蒙头大睡的男人的被子撩开,骂道:“死鬼!等着喝西北风啊?”男人自感失职,不敢怠慢,赶紧起床,趿拉着鞋,近处的直接提着水筲,远一点的挑着担杖,走向井台,人越来越多,散站在井台周围,虽然不排队,但谁先谁后大家都很清楚,通常按序打水,也友好地照顾妇女和老人,每当马寡妇或军属陈大爷来时,大家都会让他们先打。
日头出来了,温馨的光线透过柳梢洒在井台上,这时的井台,俨然成了中央广播电台,人人都是播音员,也是听众,最原始最乡土的“朝闻天下”开始了:
“他奶奶的,听说老美昨天又轰炸越南了!用了什么子母弹,炸弹还会下崽?”
“齐大伯,听见夜里放炮了吗?准是北头老坚决死了,那年修海河当夫他坚决要去,工地上拉起土来飞快,号称大车王。唉,还不到七十呢……”
“徐叔,你是队长,你看咱队梆子井那块麦子长得真不赖,就撒了那么一点点洋粪,真赶劲!”
“杨哥,稀奇!怎么今天把你娃子带出来了?”隔壁叔叔摸摸我的头,笑着问父亲,“是教他担水?”
“娃子七岁了,也该让他上井台了!”父亲说着,把我拽到井台,“娃子,你看看那井吧。”
这是我第一次近在咫尺站在井沿,两腿微微颤抖,伸着脖子看看井下,里面黑黝黝的,井舱是青砖垒的,湿漉漉泛着幽光,水面离井口大约两丈左右,不停地晃动,一股凉气飕飕窜上来。曾经听奶奶说过,这井里还有一个地道口,通到村外,藏过八路军、区小队,我注意到,地道口已经堵住了,还隐约看出遗迹。
“注意,这井台石板,容易打滑,一定要站稳,”父亲一边说一边做给我看,他把两脚放在两个凹槽里,稳稳站好,然后,把水筲挂在井绳一个铁钩上,轻轻倒转摇把,随着辘轳的转动,井绳系着水筲沉入井里。
“娃子,艺儿就在这里。”父亲手握井绳,上下左右颠动几下,猛一松手,“咚”的一声,水筲底朝上倒扣在水里,再一提,灌满了水,又转动摇把,把水筲吊了上来,轻轻放在井沿,一歪,倒掉一些儿,接着再打第二桶。
当我担着两个半筲水晃晃悠悠走进家门时,正在屋檐下摘菜的奶奶,高兴地说:“娃子,长大了!”
是的,光阴荏苒,年与时驰,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心也变野了,腿也长了,开始离开家门,跑到村南大河套里去玩。
河堤下,也有一口井,乡亲们称为“杨家井”。后来,奶奶听说我们经常到那里去玩,先是给我念了那首儿歌,又神秘地说:那井里有死人,闹义和团时候,一个“长毛”在咱村里欺负马寡妇,被你老爷他们几个人捉住,扔进了井里……
奶奶的儿歌和故事,阻止不住我们疯长的脚步,星期天或放学后,那里仍然是我们的集散地、游乐场。
春天来了,井台附近的大杨树首先吐蕊,我们称之为“狗尾巴吊”,挂满了树,暖暖的河风吹过,纷纷落地,不用几天,绿绿的小杨叶便长满枝头;树下的小草得水之先,也争先恐后地抛头露面,绿茸茸布满了水井边和垄沟旁;我们称之为“青瓦罐”和“黑老包”的青蛙趴在井下,日夜不停“滚瓜,滚瓜”地歌唱,我们想让它们闭嘴息声的最好办法是往井里扔下一块土坷垃,不过只管一小会儿。下晌时,饲养员齐大伯时常牵着牲口赶过来饮水,他最喜欢那头高大硕壮的老黄牛,一边拍打着牛屁股,一边为它梳理皮毛。记得他还给我们讲过“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的古训……
因为浇水方便,我们几家的菜畦就在井边,种着茄子、黄瓜、豆角、洋柿子、胡萝卜……天热了,或者我们玩累了,就跑到井台喝水,清冽甘甜的井水下肚,沁人肺腑,燥热顿消,然后爬上大杨树捉蝉,天越热,越是蝉鸣连声,“知了、知了”叫个不停,我们有多种办法捉拿它们,一是粘,二是套,三是扎,最后烧烤吃掉。有时,我们看到没有大人,便到菜畦里偷摘黄瓜、茄子、洋柿子,用井水洗洗,一边吃一边追逐打闹……
那时,杨家井井台上并没有辘轳,而是故乡人称之为“卧”的汲水工具,卧与辘轳的工作原理和构造基本相同,记忆中,卧短而粗,提水不是水筲,而是柳条编成的“柳罐”,土语“壳耢”。通常卧上系着两个柳罐,一升一降,顺逆上下,提高了效率,但很费力,因此,“浇卧”被称为故乡的四大累活——拔麦子、打坯、起圈和浇卧——之一,通常为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承担。还有“对卧”,两人同时操作,提水更多更快,一天可浇两三亩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水车取代了卧,成为井台上的主角。先是“笨水车”,笨水车是铁制的,由支架、大轮、齿轮、水斗、水簸箕组成,用人力或蓄力拉动,通过齿轮衔接带动多个水斗转动,把水提到井口,倒进水簸箕中,注入水池,流入垄沟。
后来又兴起“洋水车”,故乡土语叫“洋勒(lei)”,中间有一根钢质水管插入井下,一个铁链子带动一连串皮钱,把水“勒”出井口。我们小孩子如果要水,就跑到井台推动洋水车,汩汩清水就流了出来……
1958年,我村打出了第一眼机井,从此,提水方式开始发生革命性变化。
随着水位不断下降,最早的离心泵改为深水泵,后又改用潜水泵;动力装置也经历了锅驮机、煤气机、拖拉机、电动机不同阶段。如今,我村已有机井110眼,覆盖了全村四千多亩耕地,行走在田地里,看到的是一个个电线杆下统一的小屋,里面放着电动机,旁边井口按着水泵,农民们如果浇地,只需推上闸,碗口粗的井水就会喷薄而出,半天就可浇十来亩地,农业产量自然提高了很多。村子里还投资打了一口400米深的饮用水井,清洁的自来水流进了家家户户。
沧海桑田,时事巨变!如今,故乡——其实不仅故乡,而是整个华北、北方乃至全国——都是机井化了,儿时曾经熟悉的那些老井,早已被填埋进历史,井台上发生的种种故事,也都蜷缩于我们的记忆深处,只有偶尔看到“小屁孩上井台儿”那首儿歌时,才浮现出来。 (20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