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病房

 这天是海军七十岁生日，也是他和老伴金婚纪念日，他很想出院，回家和老伴喝上两杯青啤，品味老伴亲手烹饪的油焖大虾和麻辣海螺，但医生不准：“开什么玩笑？您的心脏要放支架呢，老实住着吧，老爷子。”没辙，医院里医生就是爹，司令也得听他的，何况他只是一个师级干部，还是副的，离休的，老爷子，在官如牛毛的北京，在海军总医院，你算老几，唉，医生不让出院，没辙，老实呆着吧。

这是一间普通病房，二楼203号， 床头没有鲜花、水果等慰问品，除了老伴、女儿，几乎没有一个人来探视，一个安徽小姑娘负责护理，每天70元，还管吃，还好，他雇得起。因为最近他又涨了工资，还从去年七月份补发，一夜暴富，银行卡肥了，交给了老伴保管，他老记不住密码。

墙上挂着电视机，高高的，半靠着床头才能看见。查完房，他让护理员锁定新闻频道，等着看青岛海上阅兵。

青岛，他三十年没去了，说起来真想，那是他走入海军的第一站，那里留下了他的青春。1950年夏天，他从兰州来到青岛，脱下了黄军服，换上了上白下蓝的海军服，戴起了大盖帽，分到海军航校学习飞行。那真是一段让他难忘和激动的日子，几乎天天都发生新闻、都有“第一次”：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走近飞机，第一次飞上蓝天，第一次穿上皮鞋，第一次吃上面包、牛奶，更让他想不到的是第一次接触外国人——苏联专家，竟然是他的飞行教员，朝夕相处，至今还没忘他的名字：错格拉夫，三十岁的小伙子，留着斯大林式的小胡子，很帅；据说是太平洋舰队一名飞行中队长，还拿出一枚红星奖章给他们讲述1944年轰炸柏林的故事，他说奖章是海军元帅库兹涅佐夫亲自颁发的，谁知真假？小伙子飞行技术很棒，小雅克飞机在他手里服服帖帖，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他叫“空中吉普”；就是脾气大，学员飞不好要“打杆”、“站T字布”；想家或无聊时就唱歌，水平一般，当然他们听不懂，后来熟了，就问他歌名，他说叫什么“纤夫”，后来翻译直笑，摇摇头，看意思是黄色的，不好开口；星期日把他们几个学员叫到专家楼宿舍喝酒，伏特加，劲大，第一次喝呛了，喷到教官身上，很尴尬，人家并不介意，还笑；处了一年多，不但学到了飞行技术，还学会了简单的俄语，贴金了，今天还能嘟噜几句；1952年回国时，人家眼圈先红了，他也鼻子发酸，急忙背过脸去，他们知道，这是永别……

1952年5月航校毕业了，战友们们奔赴上海，组建海航第一师，而他却留校担任教员，想不通，那时都愿意分到作战部队去，愿意打仗啊，而留在航校没有这个机会。他哭鼻子，大队政委谈话：“都是革命工作嘛，分工不同而已，当教员也光荣嘛。”大队长是个炮筒子，说话简单明快：“你小子，刚长上翅膀，就想飞走？没门！”得，李双双当寡妇——没希望（喜旺）了，耷拉了三天脑袋，想通了，安心在航校当人梯、做园丁吧。

当时的艰苦和困难可想而知了，主要是学员缺少文化，学习费劲。小学毕业就很不错了，初中生凤毛麟角。笑话多了，有个学员听完教员讲了地球经纬度，竟然晚上打着手电筒到操场去找，还有一位在空中环顾四周，问教员：“哪有经纬度啊？怎么看不见。”；一次，他指挥，一个学员空域飞得不好，他无线电话筒里怒斥道：“哼，滚回来吧！”，那位学员真的操纵飞机打着“横滚”飞到了机场上空，他对空吼道：“疯啦，谁让你作这个特技？”学员还振振有辞：“不是你叫我滚回来吗？”整个指挥车里笑开了锅；至于飞机缺少航材、备件、油料，汽车抛锚、营房漏雨、道路不平……多了，三天三夜说不完。

但是，那时人们精神头足，不知苦和累，不分白天黑夜拼命工作。当时都那样，官兵一致，校长、政委都是老红军，一样和大家干，数九寒天，人家在机场呆一天，冻的鼻涕眼泪，手脚麻木，还很乐和；当时朝鲜战争吃紧，前线急需飞行员，加快训练呗，大家拧成一股劲儿，克服了各种困难，硬是把一批一批学员送上蓝天，送到部队……

他飞行技术提高很快，教学有方，也会管理，一年后提了中队长，两年后提了大队长，30岁就当上了飞行团长，把团里搞得红红火火，在海航司令那里都挂了号，参加了英模会。然而后来就“卡壳”了，15年职务没动，每次政治运动他跑不了，文革中批他“单纯军事观点”，还弄了个“特嫌”，莫须有。要不是机关一位战友证明，海航司令“袒护”，早卸翅膀了。熬到五十岁了，才升了一级，当了参谋长，副师，国家形势也好了，正想大干一场时，上头提出干部年轻化，一刀切，下来了，退居二线，当啷了几年，1985年正式离休了，又当啷了几年，1990年进了北京干休所，90来平米房子，木地板，挺知足的，安安稳稳过起了日子。前几年部队房改，提高了住房面积标准，而他还差三十多平米，上级说货币补偿，至今没有兑现，等着吧。

两个小时过去了，电视上还未出现阅兵实况，大概不直播吧？要么时间不到，反正不换频道，等吧。好在反复播放海军部队过去演习的镜头，军舰劈波斩浪，飞机从远方飞来，编队掠过军舰上方，轰鸣声震耳欲聋，的确威武雄壮，比他们当年螺旋桨飞机强多了。他不知道飞行员是谁，但肯定是从航校毕业的，是他的学生，学生的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他培养的学生多去了，有的成了将军、司令，挺自豪的。而他被他们称为“老爷子”，不爱听也不行，想想，快八十岁的人了，头发、胡子全白了，可不“老爷子”吗？

房外走动的官兵都换上了全白礼服，帽檐上镶着金色麦穗，看上去很威武，据说与国际接轨；女军官的帽子他看不惯，象个白油漆筒子扣在头顶。而他穿着病号服，干净倒是干净，三天换一次，但是他担心，是否死人也穿过？

说到死，他按说不怕，飞行了一辈子，几乎天天与死神对视，从未犹豫和动摇过。“为了革命，为了海军建设。”领导天天这样教育他，他也如此教育部下；“飞行员是国家宝贝，是黄金堆起来的，必须树立坚定的航空事业心。”领导天天这样讲，他也如此讲给部下；“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领导天天念最高指示，他也如此给部下念，这些都是大道理。小道理就是为了挣那份工资，还免费吃着空勤灶，饭后发水果、罐头、巧克力，每年一次疗养，比老红军校长生活还高，死了也不冤枉。甭管大道理小道理，反正飞行和工作没含糊过，没怕过死，有一次，同房间一位教员发生一等事故，不到30岁，光荣了，惨啊，飞机钻海了，尸首都找不到，他好一阵子难过，但飞行事业心没有动摇，照常飞行和工作，扪心自问，对得起人民和国家了。

突然，窗外隐隐传来哭泣声，他知道，又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不奇怪，这么个大医院，天天都死人。不会是他们干休所老张头吧？他在那边高干病房躺了半年了，植物人了，军龄比他长，抗战时期的，冀东李运昌、曾克林的部下，给鬼子拼过刺刀，身上留下七个伤疤，也是1950年在青岛参加海军的，干了一辈子快艇，参加过崇武以东海战，最后弄了个副军顾问。前几年老伴先走了，续了个年轻的，潇洒了一年，天天和女儿打架，后来散伙了，半年前住院了，还是女儿伺候。不过今天不是死的时候，怎么也再挺一天吧。唉，也不怪他，谁都一样，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个人说了不算。……哭声消停了，他的心情还在沮丧，暗想，有一天，或许不远的某一天，自己也要被人推进那个冰冷的停尸房，也会传来这样几声哭泣……

海军生日，长了一岁，好事，喜事，就象年轻小伙子，长大一岁，更强、更壮、更有力量了，看看，航母都有了，舰载机国产的，这几年新装备驱逐舰、护卫舰像下饺子，听说南海几个岛上修了机场，厉害了；而他像其他老年人一样，不愿意过生日，再长一岁就八十岁了，离死亡又靠近了一步……

“咚、咚、咚”，随着一阵敲门声，两个身着军服的年轻军官进来了，一个手里捧着鲜花，一个拎着果蓝。是来探视慰问他的吗？怎么不认识？他正莫名其妙，只听一名军官说道：“错了，杨政委不在这个房间，在302，对不起。”急转身走了，原来人家走错门了。

“咚——”又是敲门声，这回出现在门口的是他的老伴，还拎着饭盒，里面肯定有他最爱吃的油焖大虾和海螺。门外还站着两个军官。

他习惯地挤一挤眼，诙谐地说道：“你们走错门了吧？”

老伴说：“死老头子，你老年痴呆了？烧成灰我也认不错你！”

他挣扎着坐起来，含情地眇了一眼老伴，忽然发现，她的头发仿佛突然花白了，心里一阵酸楚，真是岁月催人老啊，他想起，五十年多前他们处对象那会儿，也曾潇洒浪漫过，星期天，他换上便服，戴着墨镜，拎上飞行灶发的苹果、罐头、巧克力，邀她海边散步。老伴那时是航校校花、广播员，二十啷当岁，穿着漂亮的布拉吉，小辫上扎着两个蝴蝶结，飘飘欲飞，光着又白又嫩的小脚丫，踩在海边细细的沙滩上，品尝着巧克力，甜着呢，时不时把海水撩拨在他身上，两人咯咯笑个不停；一年后，结婚了，又一年后，女儿即将出生，说来惭愧，媳妇住院待产，他却奉命到海南执行战备任务，一去三个多月，等他回来时，女儿百天会笑了，他高兴地抱起女儿就亲个不停，胡茬子扎的孩子大哭，而他把孩子举过头顶，哈哈大笑。再一年后，又添了个儿子，他起了个乳名——飞飞，对媳妇说：“这下有接班人了，长大后叫他学飞行……”总之，小日子越过越甜， 只是想不到太快，不知不觉到了50岁，自然停飞了，卸掉了翅膀，转眼又到了55岁，退下来了，进了休干所，而今身体日渐衰老，冠心病，每年都要住院，还要放支架，好在公费报销，国家没有把自己忘记，知足吧。他想，我如果文化高，一定要写本回忆录，留给儿女们，女儿是这个医院的高压舱医生，技术5级，拿钱比他还多，儿子飞飞成了航校（飞行学院）的参谋长，比他当年小十岁，飞的是喷气式教八飞机，比他强多了……

“开饭了！开饭了！”走廊里传来护士的喊声。老伴身后两位军官走进来，原来是干休所所长和政委，手里捧着鲜花。

“生日快乐，老首长！”所长说。

政委说：“老首长，金婚快乐！”

他高兴地回应：“快乐，快乐，快乐！”

走廊里护士走到了门口，又喊：“203，开饭了！”

“好哇！知道了！”老伴打开饭盒，立刻，一阵浓香弥漫了203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