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熟皮子”

前不久，又回到离别两年的故乡。

饭后，灯下，与家人和亲友漫无边际的聊天，我突然问道：“你们说，这些年来，咱老家变化最大的是什么？”

“我看呀，”侄子嘴快，首先抢答，“房子啊！四十年来，咱家翻盖了三次房子，先是三间砖房，后是五间厦家，这不，现在是三层小楼了！”

当时我们就在侄子家楼下客厅里聊天。小楼是前年竣工的，足有500多平米，一层客厅宽敞明亮，装修高档，沙发、茶几、花盆、镜框等布置考究。据了解，像侄子家这样的小楼，全村共有360多栋。

 “还有小车！”堂侄接着说，“看看咱们各家吧，家家有。村志上写着，到2013年底，全村共有小车641辆，这五年又增加了至少100辆。咱村有时候也堵车了，哈哈，看来要学习你们北京限号了。”

“做饭，吃饭！”侄女这个话题一说，立刻引爆了过去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们的兴趣，70岁的老妹妹开始“忆苦”：“先前，像现在这个秋后时候，地里‘三光’：粮食收光，柴禾拾光，树叶扫光，那时有两个词儿叫‘场光地净’、‘颗粒归仓’。那年头，不光粮食不够吃，连烧的都缺，有一年，大年三十儿煮饺子，没有柴禾，有个老奶奶把门板劈开烧了才煮熟。”

侄媳妇插话“思甜”：“看看现在，白面卷子都吃腻了，明天我给你们蒸饼子、烤山药，改善生活。做饭，还有取暖，都跟你们北京一样了，现在，县里村里都在煤改气……”

“哎呀，你们说的是吃，我说拉——茅子！”外甥说的“茅子”是厕所，看来他想说说“厕所革命”了，刚开了个头，立刻被坐在窗根下的表哥挡住：

“你们都说的对，但要我看——”表哥亮开了嗓子，“最大的变化是熟皮子！”

“熟皮子！”大家把目光聚焦表哥。他说的“熟皮子”，是故乡方言，“熟”读作“shou´”，作动词用，即加工皮革的意思。表哥是全县有名的制革达人，他起步早，八十年代初就率先开始了，当时石家庄火车站第一块大广告牌就是他的，上面赫然印着他的大名和住址及电话号码，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但自己富了，还成了全县纳税大户，当选为县政协委员、劳动模范和副乡长，并分工负责全乡制革企业。他就是故乡一部制革史、全程经历者和见证人，对故乡“熟皮子”的前世今生、得失利害、制作销售等了如指掌。

我的故乡地属冀中滹沱河畔无极县，祖祖辈辈以农为本，从未有过熟皮子的历史。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熟皮子由邻村传入我村，开始是家庭手工制作，买几张生皮子，放在大瓮里用火碱、石灰、盐等浸泡，人持木棍搅拌，污水直排街道。1996年开始在村南集中建立制革区，成立了皮革公司，1998年投产，规模迅速扩大，95%户参加制革，转鼓最多时达到600多个，一个月加工1000万尺，牛头皮、小猪皮、狗皮、手套革，产量都居全国第一，年营业额2亿元，利润4000万元，涌现出来不少百万元大户。随着人们腰包鼓了，建小楼、买小车等高档消费不断提升，全村综合经济实力位列全县前三，成为远近闻名的小康村。因为故乡并非牧区，生皮子都是外购，需求量很大，所以故乡人走四方，足迹不但遍及国内各地，还远足国外，而且不是以“打工仔”的身份，而是以专家、老板、富豪、投资人的身份，我弟弟就先后两次赴俄罗斯远东和坦吉克斯坦，帮助当地制作转鼓。我村研发生产的自动出皮机、液压去肉机、精密剖层机等制革机械产品，质好价廉，远销国外。一名制革带头人于2014年10月随同国家总理出访了欧洲，期间参加了在德国汉堡举行的“中欧论坛2014汉堡峰会”。制革业不但带动了我村发展，而且逐渐发展成县乡支柱产业，无极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因报告文学《无极之路》而名声大噪之后，再次因制革而雄起，与浙江海宁、河北辛集并称全国三大皮革之乡。

“一张皮子两面看，有正面，也有背面！”忽然，表哥话锋一转，说道：“熟皮子一方面使咱们家、咱们村变富了，发展了，但是也带来了一些问题，一些人家倒了霉，有的被崩了（骗了）几十万，自杀了；有的外出拉皮子遭遇车祸，人死了；有的钱多了发家了，离婚了；还带来一个问题是，前些年不重视孩子读书，早早就让孩子参加熟皮子，耽误了一代人；更主要的是带来了污染，包括水、空气、环境，还有人们的思想道德。”

围着“污染”这个话题，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污水整天流，灌满了滹沱河河套里好几个大水坑。”“前几年，咱们这一带空气难闻、臭气熏天，外地客户受不了！”“中央电视台还曝光过咱县地下水污染问题！”“大部分家庭富了，也有少数家庭没沾光，出现了普遍富裕后的新的贫富差别。”……

“污染后果严重，慢慢显露出来，大家算算吧，咱村得癌症的有多少？”

客厅里安静下来，大家沉默无语，我的心也被戳痛了，低下了头，“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唐.刘禹锡），近几年，我的家人和亲友中就有弟弟、妹夫、堂妹夫三人因癌症（两人肺癌）壮年早逝了，代价实在惨痛！要不，他们今夜一定也坐在这里和我愉快地聊天。

“近几年，情况变了！”堂弟开了腔，他是党员、村干部，说：“十八大以来，上级特别重视环境保护，明显加大了整治污染力度！2012年，实行了改制，各村皮革公司关闭，县里统一集中建立了现代化皮革园区，据说投资30亿元的第一期工程基本建成，咱县的制革业跨上了新台阶——皮革后整饰企业提升改造。”

“好哇，柳暗花明又一村！”我高兴地赞叹，又转而问道：“听说，咱村皮革公司刚关闭时，大家想不通。现在呢？”

堂弟继续说：“现在看，上级不是让制革业下马，而是让改造升级，不是让你死，而是让你活！找个活路，换个活法，活的干净、活的健康、活的幸福！”

……夜深了，大家散去，当我把亲友们送出家门后，站在当院，抬头仰望天上，只见那轮明月格外皎洁，天幕深处群星清晰可见，闪烁发亮，在城市里很难看到这样明净晴朗的夜空，显然，故乡的空气比城市里透明多了。    

2018.11.17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