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与年驰,岁月不居。乙亥猪年已经抵近人间,昨天,看到小区里开始布置彩灯,不由地想起儿时故乡过年的情景。
我的故乡地处冀中滹沱河畔,当西天的最后一缕晚霞消失在冰封的河面时,故乡的除夕之夜便如期而至了。
首先拉开除夕之夜序幕的是各家的纸灯笼被一一点亮,霎时间,朦胧的灯光为一个个农家小院披上淡淡的红纱,散发出温馨的气氛,所谓“年味”开始弥漫开来。此刻,热心好事的齐舅手持一根带钩子的长杆来到街上,跟在他身后的是一群“志愿者”——我们十岁上下的男孩子,每人都提着两个已经点燃的红灯笼,齐舅逐一从这些孩子手中接过灯笼,用长杆高高举起,挂在横跨大街小巷的“彩”绳上,啊,原本黑暗的村庄,一下子变成了明亮的世界,孩子们高兴地在灯光下追逐打闹,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过年了,过年了!”;向来吓得晚上不敢出门的女孩子们此刻也抵挡不住外面的诱惑,纷纷走出街门,三五成群的在灯光里徜徉着,说笑着,偶有年大的女孩春心荡漾,不时偷瞟自己心仪的男孩……
紧接着,鞭炮声渐次响起,开始零零点点、稀稀拉拉,继而连绵不断、此起彼伏,很快便响成一片、震耳欲聋,把除夕之夜推向高潮。
放鞭炮是为了“驱邪”,也是显示自家的经济地位和实力,所以谁家放的越多越响就越自豪。“炮手”主要是十多岁的男孩,他们正处于争强好胜、表现欲最强的青春期,放炮自然是表现自己勇敢大胆的机会和舞台,盼望了一年啊,一进腊月就开始准备了,此刻,积蓄的欲望、激动、兴奋终于爆发了!要不是家长理智的阻拦,告诉他们留出一些等待初一早晨再放,他们恨不得把所有的鞭炮一下子放完!这时,最尴尬的是没有男孩的家庭,大人或者女孩只好上阵了。
当时鞭炮的种类不多,最受欢迎的是两毛钱一包的小红炮,人们称之为“机器炮”或“小洋鞭”,好像一百响,放起来声音清脆,噼里啪啦,不绝于耳,而且不会伤人,最适合五、六岁刚刚开始放炮的孩子。放过以后,孩子们还会伏在地上争相寻找没有爆炸的“哑炮”,然后把中间折断,露出一撮黑药,再用一根香点燃,于是,便发出耀眼的火花,伴随着“呲呲”的声响,四岁的小弟弟捂着耳朵的双手放下了,高兴的拍起来:“呲花了,呲花了。”
有钱人家会买一些“二起”(“二踢脚”),那算是当时最为高级的鞭炮了,小的孩子不敢放,往往由十七八的大男孩或家长大人们进行,他们首先把“二起”固定在一个地方,点燃后赶紧跑开,有的胆大的则轻轻捏在手里,点燃后转过头去,随着“咚”的坐地一声响,一溜烟儿窜上夜空,紧接着又“咚”的一声在高空炸响,声音浑厚而悠长。被我们称作“起火”或“钻天猴”的大概是现在花炮的前身了,点燃后一条火龙吱吱地窜上天空,最后“啪”地发出一声响,映红了人们抬头仰望的脸庞……
当时家里穷,不可能买多少鞭炮,我便跟着堂哥学会了自制“土炮”,我们首先用硝、木炭和硫磺制成火药,用书纸搓成炮筒,把火药装进炮筒里,两头用胶泥封实,续上一根炮焾,一个“土蹦子”就“非法”炮制成功了。“土蹦子”的声音震撼而沉闷,“咚——咚”传到滹沱河南,不过毕竟属于“三无”产品,质量不稳定,常有绝焾的哑炮……
无疑,除夕之夜对孩子们来说是最大的盛宴了,而母亲则这一盛宴的主要营造着,她们一向的伟大在这除夕之夜再次光荣绽放,母亲似乎心里早有一个完美的计划或蓝图,现在依然紧张而有序地忙碌,不辞一切的辛苦着,一步步实现自己的蓝图,为即将结束的一年画上圆满的句号。
母亲首先要进行的是为神仙们烧香和上供。什么天地啊、财神啊,灶王啊,关帝啊……尽管各种神仙并未带来多少福祉,贫寒的农家依然贫寒,但母亲对他们还是虔诚的,敬畏的,母亲端出早已准备好的水果、馒头、肉菜、鸡鸭等供品,让小妹妹拿着蜡烛和香烛,随她一起行动。她先是让妹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供桌上,然后把三根香烛点燃,小心地插在香炉里,又把供品摆放在神像前面,最后拽着小妹妹一起跪下,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保佑全家平安一类,念毕,俯身磕三个头。当时家里有个磨坊,门口有眼水井,村头有个玉皇庙,母亲扯着妹妹都要如此一一拜到。两个时辰下来,母亲的这一幕上演完毕,屋子里、小院里甚至门外街巷里,处处飘洒着沁人肺腑的青烟,摇曳着红彤彤的烛光,独特的年味更加浓烈了……
接下来,母亲回到厨房为父亲准备酒菜。按照故乡的习俗,除夕之夜,青壮男人们通常要聚而饮酒的。当时往往以生产小队为单位,男人们各自带着自家的酒菜纷至沓来,首先大家要对杂七杂八、各种各样的酒菜品论一番,实际上是在品论女人们的厨艺,得到一致好评的男人自然是笑咪咪的。向来聪明而尊严的母亲深谙此道,所以为父亲准备酒菜是非常认真的,她挑选出早已煮熟的最好的肉块、猪肝、猪心、猪耳朵、猪头肉、鸡、鱼,仔细切好,装在一个一个盘子里,上面再点缀上葱花、香菜,撒上几滴香油,看上去就垂涎欲滴。除此以外,母亲还要做一道自己的“招牌菜”——酥肉,口感独特,味道醇香。父亲端着盛菜的挑盘,拎上二斤自烧的土酒,兴冲冲到来,大家的目光立刻聚集到父亲的酒菜上,“大哥,老嫂子的手艺真不赖啊。”、“哈,这碗酥肉我包圆啦。”……一通赞美评论之后,他们独特的欢度方式便开始了,没有开场白,没有客套话,上来就是喝酒,从小队长开始,依次每人三盅,“喝呀!老哥。”、“兄弟,今天是大年三十啊,喝个痛快!”、“先尝尝我这高粱酒吧!香着呢,二叔!”酒过三巡,男人们的脸庞开始红润,话语也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高,原先四平八稳的喝法开始崩溃,代之以挽起袖子的叫板或猜拳,酒量大、拳艺高的齐舅、陈叔、六爷、三哥、黑蛋、傻根等人此时开始大显身手,而不胜酒力的父亲则在一旁为齐舅呐喊助威,“四红喜啊,五魁首啊,六六大顺啊……”高低有致、忽紧忽慢的猜拳声伴随着大家的欢笑声几乎要冲破屋顶!那是一种雄性固有的豪放、粗狂、热烈地张扬,那是一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激情地喷发,那是家族之情、兄弟之爱、邻里之谊的搅拌和凝固,那是辛勤劳作了一年之后庆祝丰收地欢叫和高歌,那是对一年来各种屈辱、失败、苦难等等晦气的报复和摈弃!
真正留在家里“守岁”的是女人、老人和孩子们。奶奶、母亲、妹妹以及两位婶子,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谈天说地,我则屋里屋外、院里院外窜来窜去,七十多岁的奶奶曾经挨过日本鬼子的毒打,又开始重复讲起“跑日本”的辛酸往事,她愤愤骂道:“该死的王八羔子!八年呀,没让咱老百姓过过安生日子,大年三十咱都不敢回家过年,躲在大河套里……”大婶子打断奶奶的演说:“娘,今天说点高兴的事吧。”机灵的母亲立即接过话茬:“是啊,过年嘛,高兴高兴,我来唱段梆子腔吧,杨家将。”说着,母亲干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俺杨家世世代代保大宋,那一战不伤俺杨家将,那一仗不折俺杨家兵,老令公碰死在李陵碑,杨大郎替宋王丧了命……”母亲唱完,鼓动二十多岁的小婶子也唱一段,小婶子说道:“俺不会唱戏,俺会包花样饺子。”说完,她纤细而灵巧的双手像变戏法一样,几种形态各异的饺子随即脱手而出;母亲拿出一枚铜钱,让小婶子包进饺子里,说:“大年初一早晨谁吃着了谁有福气。”大婶子说:“那多包几个铜钱吧。”奶奶和母亲一直反对:“那就不灵了。”,在他们婆媳、妯娌之间亲亲热热、说说笑笑中,明年的第一顿美餐很快就准备好了。
夜已经深了,外面的鞭炮声渐渐稀疏下来,小弟弟已经倒在炕上睡着了,小妹妹也上下眼皮打架了,奶奶、两个婶子也各自回屋去了,父亲在酒场还没有回来。母亲还不能休息,还要继续完成计划中的最后一件工作:她翻箱倒柜,把全家人的新衣找出来,借着灯光再仔细检查一遍,然后放在每个人的枕头底下,以备明天一早换上。突然,她发现小妹妹的裤子没有熨线,又拿起烙铁在炉子上烤热,小心翼翼地把裤子熨好;父亲那条白手巾还没有晾干,又用热烙铁熨了起来……
“咚——咚——”突然,十字街的鼓声传来,随即远近的鞭炮声再度响起,母亲知道,新的一天和新的一年到来了!她的计划和蓝图完成了实现了,而新的任务又压在了她的双肩,生活就是如此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母亲像往常一样,坚强而从容地微笑着。她相信,神仙其实帮不了什么,事情还要靠自己的劳动。这时,她才忽然想起,自己新衣上还没缝上那几枚新买的玻璃纽扣呢,还有,自己的新发卡还没有找到呢。母亲打了个哈欠,又开始了劳作,她的目标是:明早大拜年时,以无以伦比、无可挑剔、无有非议的完美,出现在家人和乡亲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