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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领航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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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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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老里二”

前不久,我乘坐高铁前往曾经飞行和工作过的城市,当车厢内电子牌上显示的速度达到240公里、甚至超越300公里时,心里不禁暗暗惊呼:“啊,这速度,都超过我们当年的‘老里二’的速度了!”,深为我国高铁的快速发展而欢欣鼓舞。

真快!过去曾经乘车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的城市,这次午发夕至,4个小时就到了。

当晚,我进住机场招待所。这里曾是我几十年前学飞练翅的地方,虽然十多年没有回来了,但一切还都是那样熟悉和亲切。晚饭后,团长来看我,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当然要看看我们的“老里二”飞机去啊!

第二天,一名年轻精干的副团长陪我来到了外场停机坪。

停机坪已被新型飞机占满,“老里二”独自停放在后面草地上,仿佛一位行将就木的耄耋老者,躲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驻足“老里二”前方,急切的目光向眼前的“老里二”扫去:啊,老伙计,久违了!

还好,依然是当年的骨架、当年的躯体,依然是固定不变的雄姿——昂首向着蓝天,随时准备展翅……

然后,我围着“老里二”缓缓转了一圈,心中五味杂陈,真的,岁月无情,原来世上最硬的不是钢铁不是合金,而是日光风雨,任何生命和物体都经受不住他们常年不懈的洗礼和打磨,“老里二”虽是钢铁之物,但也尽失当年的生命和风采,表皮变得陈旧斑驳,发动机已经拆卸,舱内的仪表和设备已经淘空,垂尾也已损坏,仿佛一具已经停止呼吸、失去生命的空壳或僵尸。估计除了偶尔有像我这样的老飞行员前来凭吊以外,年轻的飞行员们不会多看他一眼的。我知道,他已经高寿,并退役多年了,这是必然的结果和归宿。大自然的法则谁都无法抗拒,不论是人,还是物。

我心里默问:老伙计,还记得我吗?

哦,不记得了?而我们永远忘不了您啊!

那是五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走近您、接触您。

那天下午,天气真好,仿佛大海倒悬于苍穹,天幕蓝蓝的,象一泓碧波;云儿淡淡的,象一簇簇雪浪……

我们来了。

我们那时是航校新学员,十八九岁,风华正茂,英姿飒爽,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了停机坪,在这里,我们要进行入校后的第一课——参观飞机。

宽阔的停机坪像用水洗刷过一样一尘不染。几架“老里二”一字排开,在阳光下泛着熠熠银辉。

我们在05号飞机前面停下。

飞行教员朱翔先已在此等候。只见他精神抖擞,穿着极为合体的赭色飞行服,胸前戴着两颗星(二等功)的军功章,脚蹬锃亮的长统皮靴,手戴柔软的羊皮手套,俨然一具力与美的造型,伫立在我们面前。

“新战友们,我代表飞行教员,欢迎你们加入飞行的行列!现在停放在你们面前的飞机就是你们即将驾驶的初级教练机——里二飞机。论年龄,和我同岁,30多了;论资历,我们航校创建那天它就来到这里,在它的座舱里,有几十年前我海军航空兵第一期领航学员留下的足迹、洒下的汗水;论贡献,它们多年来默默服役奉献,把一期又一期领航学员托上了祖国的蓝天……”

学员们激动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移到里二飞机身上,继续听朱翔教员的介绍:1936年11月至1939年3月,苏联从美国购进了18架DC-3飞机和制造权,1941年开始生产,在生产过程中进行了多项改装,更换为国产发动机,后以该厂总工程师的名字命名为“里二”。该机是苏联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使用最多的客货运输机及伞兵飞机,共生产了4863架,1943年停产。该机装有两台螺旋桨活塞发动机,实用升限为5600米,最大速度为每小时325公里,巡航速度为每小时240公里,最大航程为2650公里,续航时间为12小时,载油3110公升,载重1120公斤。解放之初我国民航、空军和海军航空兵创建时期,从苏联进口了41架,其中一部分改装成领航教练机,一部分仍然作为运输机,五十年代还作过毛主席的专机呢.....

朱教员的介绍如石击水,我们心田里卷起一阵阵涟漪……

“是的,”朱教员清了清嗓子,继续讲道:它不是战斗机,从未参加过空战,机身上没有印上鲜红的战功星;它也无法与现代高速喷气机媲美,但是,请问问我们海军航空兵的每一位领航员吧!不论他今天驾驶的是何等先进的飞机,也无论他是团长、师长或者将军,也不论他立过什么战功,谁不是从这“老里二”开始登天、实现了他们的腾飞之梦呢?

停机坪上一片寂静,学员们崇敬的目光又转移到朱教员身上,听他继续讲述:这几架飞机不但完成了教学训练任务,而且还多次执行抢险救灾、接送首长、航拍、跳伞等重大任务,例如,1959年夏天,辽西走廊连续下了十来天暴雨。7月24日拂晓,由沈阳开往北京的12次特快列车行驶到绥中县六股河大铁桥上时,上游突然山洪爆发、水库决口,两丈高的洪峰卷着泥沙滚滚而来,大铁桥被一口吞没,列车被迫停止在桥头一块高地上,上千名旅客被困在孤零零的列车上,不但急需饮食,而且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航校接到上级的紧急命令,立即组织三架里二飞机冒雨出动,往返七次,向被困的列车空投了大量食品和救灾物资,解决了旅客的燃眉之急。后来,这段经历不但上了报纸、广播,而且还被拍成电影《特别快车》,时至今日,每年7月24日,12次特快列车机组都要举行纪念活动,并邀请里二机组人员参加.....

朱教员讲解完毕,还为我们做了开车演示。只见他登上飞机,端坐在左边驾驶员位置上,随着一连串熟练而准确的操纵动作,飞机螺旋桨开始转动,越转越快,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强劲的气流吹得后面的小树和杂草倒伏下去。我们只觉得大地微微颤抖,一个个睁大惊异的眼睛,崇敬的目光一齐聚焦眼前的里二飞机上……

从此,里二飞机成了我们几乎每天接触的伙伴和朋友。

经过一个多月的地面准备和演练,我们迎来了第一个飞行日。

那天清晨,一阵紧张的忙碌之后,我们来到了机场。地勤人员比我们来的还早,他们已经把飞机检查准备就绪,几架飞机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光洁锃亮,昂首待飞。

我们教学组在马教员带领下登上05号飞机,各就各位,有幸,担任机长的正是朱教员。随着塔台绿色信号弹的升起,朱教员熟练地启动发动机,缓缓推加油门,飞机发出阵阵吼叫,座舱内有关指示灯闪亮,仪表开始工作,一切正常。试车完毕,飞机滑进跑道。

“黄海,黄海,05请示起飞!”朱教员洪亮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向塔台。

“可以起飞!”塔台上的老团长亲自担任指挥员,下达了起飞命令。

朱教员松开刹车,加大油门,飞机开始滑跑,我们开表计时;飞机速度越来越快,座舱里稍微有些抖动,旋即飞机离开地面,冲上蓝天,当到达预定高度后,改为平飞,速度表上指针稳稳停在240公里的刻度上。

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离开地面、飞上天空啊,我们的飞天之梦开始实现了!心里充盈着激动、兴奋、紧张,还多少带点慌乱……

第一次飞行叫做“地标飞行”,空中工作并不复杂,主要是让学员观察座舱内各种仪表工作情况和地面的地标地物。当飞机进入航线后,我凑近舷窗向下望去,翼下漂浮着朵朵白云,云下大地无垠,河流纵横、铁路黝黑、公路蜿蜒,村镇星罗棋布,侧方的山峰逶迤连绵,高低错落,此刻我脑海中蓦然浮出苏轼的诗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身居蓝天,居高临下,真正体会到了苏诗的绝妙……

“菊花岛!菊花岛!”我看着大海中一个圆盘似的岛屿,高兴得惊叫起来。

马教员点点头,转而指着下方一条河流,问我:“看,那是什么河?”

我举目望去,辨认了一会儿,不敢确认:“好像是小凌河。”

马教员说:“不对。你看看航向,先弄清我们向什么方向飞?”

我扭头看了看仪表板上的罗盘,航向230度,再对照航图,我知道错了,回答说:“我们向西南方向飞,刚才那不是小凌河,是六股河。”

“对,是六股河!。”马教员高兴地伸出了大拇指,“小凌河在东边,在我们屁股后面嘛,怎么会是小凌河呢?”他趁机向我讲授领航理论:“空中领航主要依靠五大仪表,其中罗盘是最主要的仪表,领航员要随时掌握航向,搜索辨认地标时,首先要知道航向,飞机向什么方向飞行,这样才能避免错误,地标领航要以罗盘领航为基础……”经他这一点拨,我一下子加深了对领航理论的理解……

返航着陆后,我们跨下飞机,发现飞机发动机后部和机翼翼根处出现了一片片油渍——“老里二”为了我们飞行,竟然弄脏了自己的身躯,怎么办呢?马教员说:“老里二就是我们的伙伴,我们的武器,我们要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对待它。”擦!大家不顾疲劳,尤其是两名学员第一次飞行晕机呕吐,也毫不在乎,找来汽油和棉纱,趁着飞机还有热度,很快把油渍擦去。当我们登上汽车准备返回营区时,回眸那一架架清洁光亮飞机整整齐齐停在停机坪,心里非常愉快。

冬天来了,一场大雪过后,气温降到零下20多度,我们住在暖气房间里都有些发冷,空旷的停机坪上寒风呼啸,“老里二”受得了吗?正当我们担心时,只听房前一阵哨声,随之是教员们的吆喝:“赶紧集合,到外场扫雪去!”我们立即拿着扫把、铁锹等工具乘车赶到停机坪。老团长带领地勤人员先已到达,大家一齐动手,有的扫雪,有的铲冰,我和几个学员爬到机翼上,给飞机换上厚厚的棉蒙布,风如刀割,冻得我们手脚麻木,脸蛋通红,直到给每架飞机裹好厚厚的“棉衣”,打扫干净停机坪上的积雪,我们才返回营房……

飞行是有一定风险的,几乎所有机型都发生过机毁人亡的一等事故,而老旧的里二飞机却创造了奇迹,无论民航、空军还是我们海航,从没发生过一等事故,所以我们感到这种飞机既实用又安全。不过,还是发生了一次三等事故(可以修复),那天上午训练飞行时,由于驾驶员操纵不当,起飞滑跑时偏出了跑道,飞机起落架折断,螺旋桨也被损坏,这仿佛人的大腿骨折了。我们从事故现场回来,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脸上失去了笑容,担心这架飞机从此告别蓝天。后来经过修理厂赵师傅等工人们精心修理,这架飞机竟然重上蓝天!

一年后,我们完成了飞行提纲,考试合格,毕业了,大家将分配到不同的飞行岗位。临行那天下午,我们自发来到了停机坪。

“老伙计,咱们一起合个影吧!”

“老里二,让我再看你最后几眼吧!”

“老里二,让我们在擦拭一遍吧!”

“老里二,再见了,再见了!”

此后,我离开了“老里二”,改装了新的机型,后又调到另一单位。但它仿佛故乡的老人,一直让我们牵肠挂肚,我们从航校来人那里,从新闻媒体上,从各种渠道,时时留意着任何一点关于“老里二”的消息。

有一年,“老里二”的领航和轰炸设备进行了改装,老旧的光学瞄准具为先进的雷达瞄准具所代替,大大提高了轰炸的准确性,“老里二”焕发了青春!当这一喜讯传来时,我们几个领航员奔走相告,高兴得手舞足蹈。

前些年观看电影《大决战》《重庆谈判》《开国大典》时,看到了剧中毛主席乘坐的飞机就是里二飞机,虽然与历史真实不符,但我们还是为老里二走上银幕并成为毛主席的座机而感到自豪。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在航空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新型飞机不断出现,“老里二”落伍了,它已经默默奉献了几十年,而今如同耄耋老人,也该休息了,1995年全部退役。其中一架送到了北京航空博物馆收藏,另一架留在了原地——就是我这次看到的这一架。

敬礼,我们的“老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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