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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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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创作风格的坚守与变新——付秀莹长篇小说《野望》读后

    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必有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创作风格并非开始就有的,一定是经过较长时间的创作实践,不断摸索、修正、沉淀而逐渐形成的。

70后女作家付秀莹就是这样一位优秀小说家。

付秀莹是20多年前从短中篇小说走上文坛的,尤其是《爱情到处流传》《旧院》等,展现了她的创作实力,也是她创作风格的雏形。后来,她转入了长篇创作,2016年至2022年,先后出版了《陌上》《他乡》和《野望》。

《野望》围绕农村女性翠台一家的生活变化和命运转折展开叙事,深入中国村庄的内部肌理,潜入时代现场的激流深处。沸腾的乡村大地生机盎然,生生不息的生命长河浪花飞溅。作者以五彩斑斓的笔触,以点带面,以小见大,绘出了中国北方农村的风俗长卷,日常生活的种种波折和起伏,风吹草动,山高水低,与时代生活的风起云涌彼此呼应,互为镜像,引领读者进行了一次有意义有意思的乡村游,留下了深刻印象。

最近,读罢《野望》,又回顾付秀莹过去的作品,特别是第一部长篇《陌上》,前后比较,左右剖析,感到她的创作风格,既有优良传统习惯的坚守,又有新的探索和变化,在变与不变中,渐趋成熟。

小说创作,首先要考虑选择什么题材。乡村题材一直是中国文学的富矿。付秀莹坚持把自己的视野和笔触瞄准当下中国的农村。毋容置疑,这是与她的原籍和生活经历密不可分的。她出生在冀中平原滹沱河畔一个乡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不知不觉中,播下了文学的种子。她开始创作之初,并未深思,就把自己的故乡虚名为“芳村”,殊不知,“芳村”后来竟成了她的创作原乡和文学版图。她热爱这里,熟悉这里,想写这里,这里是她的创作源泉,赋予了她无尽的创作激情和素材,她说:“今生有幸生在芳村,我想把她写下来。不管是野心也好,幻想也罢,我想为我的村庄立传,写出我的村庄的心灵史。”“芳村是我的老家,是这个人世最让我牵肠挂肚的地方。对这个偏远的北方村庄,我总是柔肠百转,有太多的话想说。”“至今乡间还生活着我的很多亲人。我与乡村有着割不断的血肉联系。怎么说呢,就是对乡村的一切都特别敏感,特别的关痛痒,特别的牵肠挂肚。我几乎每天都要跟父亲通话,聊村里的家长里短。我几乎清楚每一户人家的婚丧嫁娶,喜怒哀乐。你可能不相信,一个生活在北京的人,竟对乡下的人和事如此满怀兴趣。他们的命运起伏,往往给我带来强烈的创作冲动。写乡村,几乎是我的一种本能。”

《陌上》出版后,受到广泛好评,之后,她写了《他乡》,《他乡》虽然也写到了芳村,主要人物也是从芳村走出的,但大部分内容写的是城市生活,可归属城市题材。她很快回过味来,又转而回到芳村,马不停蹄地投入到《野望》的创作中,有评论家说她“重回乡土”,她说:“其实我一直没有离开芳村,几乎每天都在写作,跟我心目中的村庄、我的故乡一直朝夕相处。”

通过三部长篇,还有她过去的中短篇,可以看出付秀莹的创作题材主要是农村,这是她的优势,写起来更为得心应手,轻车熟路。

题材确定后,就要编织故事、设置人物。《野望》沿袭了《陌上》,全书似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没有跌宕起伏、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没有巧合、偶遇等戏剧性,甚至没有动情的高潮和明晰的结尾,因此也没有所谓“宏大叙事”“惊天动地”,而是围绕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娓娓道来。但,作者就是通过这些司空见惯的日常描述,既展现出古老的传统习俗、伦理道德、乡邻关系,又折射出了时代风云,赋予了《野望》的现代感,诸如乡村振兴、阻止环境污染、打击赌博、合作医疗、煤改气、成立专业合作社,脱贫、破产、确权、网购、网红、快递、超市、大学生返乡、挂职、村官等等新时代新气象,都构成了故事中的元素,出现在小说中。

人物是故事的核心和灵魂。在人物设置上,《野望》与《陌上》一脉相承,那些曾经在《陌上》中走来走去的人物,而今在《野望》里,依然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其中《陌上》的农村妇女翠台,成了《野望》的女主人公。《野望》与《陌上》最大的不同是,作者将笔墨集中于翠台一人及其一家人,塑造了翠台这个主要人物。

写人物,主要应写人物的性格、命运和心灵,付秀莹过去的小说,重点写女性爱情和婚姻中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跌宕起伏,从中挖掘人性的光辉。而《野望》则把焦点转向以翠台为代表的中年女性。随着年龄的增长,翠台青春已逝,爱情归于平淡,家庭上有老下有小,物价上涨,生活成本增加,丈夫根来的养猪场生意本不兴旺,又突然染上非洲猪瘟而全部病死,对她打击很大;儿子大坡沉迷手机游戏,找不到工作,母子代沟、婆媳不睦;女儿在外读书,毕业后要求返乡,她很不理解,如此等等,她被时代的风潮裹挟着,进退失据,挣扎彷徨,现实并非她想象的那样顺遂,怨气、困惑,失望、矛盾,争吵时有发生。但她不是一位屈服命运的弱者,而是不停地奋斗者,也有欢喜、愉快、幸福的时刻,小说后半部分写到上级有了新的政策,支持联合经营办养猪厂,增强了农民抵制风险的能力,丈夫不但积极带头,而且儿子也参加进来,“一夜间像变了一个人”,儿媳妇也找到了工作,一家人重归和睦和快乐。作者采撷了大量日常生活细节,仿照《红楼梦》笔法,自然、细腻、生动、真实,甚至富有诗意,完成了小说人物的塑造。

在小说结构上,中国传统习惯通常是按照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起承转合,层层剥茧,徐徐展开。而《陌上》一反常规,采用的是散点透视法,23章仿佛23个独立短篇链接一起,其间并没有必然联系,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没有时间轴。

而《野望》则发生了明显变化。评论家贺绍俊说:“从上一部长篇《陌上》,再到这一部《野望》,觉得小说结构上更加成熟、老练。”“到了《野望》,她的结构意识更加自觉……”

《野望》有了明晰的时间轴,整个小说二十四章由二十四个节气分别命名,独出心栽,完成一个井然有序的轮回。在一年的时间中,作者几乎写遍了冀中农村的重大节日、重要农事和传统习俗,如春节、正月十五、二月二、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寒衣节、春种秋收、赶集上庙、超市小摊 、婚丧嫁娶、邻里纠纷、产业区、大老板、养老院、《甄嬛传》、快手、视频等等。当代新农村的各色人等、新旧碰撞、纷纷攘攘、烟火热气、人情世故,以及四季风景、时令节气等等,在作家笔下徐徐铺展,前后有序,给人以完整的印象。

语言,是小说创作风格的明显标签。对此,语言学院的研究生付秀莹有着深刻的认识、特别的酷爱和熟练的驾驭,她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相对于一篇小说,语言的重要性,似乎怎么说都不为过。”她相信语言的魔力,对语言有一种天然的敏感、钟情和自信,她把语言比作情人,把写作比作约会,她说:“语言之于我,更像是一个熟稔的情人。体贴,温暖,随意,却又激情暗涌。我们之间,总是不缺少美好缱绻的时刻,灵犀一点,便是自由的飞翔。”

北京出版集团在评介这部作品时写道:“《红楼梦》的笔法,孙犁和沈从文式的抒情,在这里水乳交融,于对新时代中国乡村的书写中焕发出中国传统美学的独特光辉。”的确,作者显然深受《红楼梦》风格的影响,延续了沈从文、孙犁等人开创的中国现代小说中抒情化、诗意化的流向,注重诗性意境和意象的设置和表达,叙述独具匠心,节奏舒缓,文字和语调简洁、洗练、鲜灵、温润,没有枯燥、苍白、说教、虚假、色情。

付秀莹的语言是乡土化的。手捧《野望》,如同雪花纷飞的冬季,在华北平原的“芳村”与亲人围炉夜话,一阵阵浓烈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一声声地道的滹沱河畔的方言土语叩击耳膜:

“汉儿们”“娘儿们”“大姑子”“挑担子”“二婶子”“唐妯娌”“她女婿”“女婿汉”“小妮儿”“狼羔子” “馏卷子”“炸餜子”“槽子糕” “糖瓜”“蒸碗”“饸烙” “被垛子”“个顶个” “转鼓区”“跑皮子”“三马子”“土坷垃”“茅子”“起粪”“局连”“腻歪”“窜忙”“ 待客(且)” “箸子”“杌子”“庄稼主子”“低年头儿”“养汉老婆”……

包括小说中的人名,都来自农村,取诸生活,相信华北平原的各个村庄都有同样的名字,如:翠台、素台、香罗、爱梨、小鸾、兰月、臭菊、燕敏、春米、二妞、喜针、小闺、换米姨、得寿爷、小蜜果、望日莲、老冬瓜、小嘎咕、小蘑菇、小别扭、六子、蛋子、瓶子、麻子、砖头、盒子、根来、根生、根芬、根莲、添福、国欣、耀宗、大坡、有子、老黑、栓子、傻货、白娃……

这些带着浓浓的华北韵味、淡淡的泥土芳香、氤氲的雾霭烟火的语言,特别熨帖心扉。

付秀莹的语言是叙述式的。《野望》和《陌上》一样,作者巧妙地将人物对话演变为流畅的白描式叙述,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带有冒号和引号的人物对话。例如,大年三十晚上的情景,她是这样写的:

晚饭时分,村子里鞭炮声渐渐稠密起来,炒豆子一般,霎时间响成一片,说话也听不清,电视里声音也听不清。人们大声喊话,心里头像是揣着活蹦乱跳的小兽,一拱一拱的,有点儿喜欢,有点儿兴奋,有点儿按捺不住。小妮儿吃了几个饺子,闹着要出去。翠台就抱着她,到大门外头看,到处都是鞭炮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啪,噼啪,有人在放花,嗤的一声飞上天去,哗啦一下都开了。小妮儿笑着,叫着,捂着耳朵,想听又不敢。不断有人走过来,拿着香烛,纸马、鸡鱼、猪头、面、三牲、鲜物供享,到土地庙里去……

娓娓叙述中,又间作生动细腻的描写,尤其对人物音容、举止、服饰、环境的描写,浑然融为一体。像下列段落,俯拾即是:

小蜜果穿一件墨绿色绸子小夹袄,小立领,黑色琵琶纽子,黑布夹棉裤,肥肥的裤腿,脚上穿一双雪白的袜子,手腕子上戴着一支金镯子,黄澄澄耀眼,头发梳的光溜溜,气色红润,眼神明亮……

水壶在炉子上坐着,发出呜呜呜呜的低鸣,壶盖被蒸气弄得一顶一顶的,屋子里渐渐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湿润润,雾蒙蒙,屋子里好像暖和起来……

《野望》的语言是流淌状的。付秀莹曾说:“我理想中的写作状态是,流淌。语言不顾一切地流淌。敲击键盘的速度跟不上语言流淌的速度。”因此,她形成了短句风格,明快简洁,行云流水,喷涌向前,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有声。

她常常不惜笔墨、淋漓尽致、任其流淌地描写芳村的自然景色——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花草树木,并常常用在段落开头,然后顺势转入故事和人物,使环境的渲染、氛围的营造,与人物的心境浑然一体,例如:

太阳开始落山了,晚霞铺了大半边西天,树木啊,房子啊,田野啊,红彤彤燃烧起来一样。湿漉漉的暑气渐渐褪去了。晚风悠悠吹过来,空气里流荡着草木葱郁的气息,带着微微的苦涩的味道。村里大喇叭上在广播:谁买西瓜,谁买西瓜,村委会门口儿有卖西瓜哩,个大皮薄,又沙又甜,生的管换,生的管换……

作者非常钟情于农家小院里的菜畦,这里也往往是她的语言恣意流淌、异彩纷呈之处:

菜畦里,丝瓜架早撘起来了,只等着瓜蔓慢慢往上爬。豆角也长出了淡绿的嫩须子,细细的,打着弯弯曲曲的卷儿,娇气得很。这是豇豆角,她爹今年没撘架子,把一根根细绳子绷直了,绑在一根横木上,好叫它们撒欢儿攀爬。四月鲜是早就落喷了。这种豆角扁扁的,宽宽的,看上去像鞋底子模样,模样儿丑,味道却好。斜刀切成细细的丝儿,蒜瓣炝锅炒着吃……

付秀莹无疑阅读视野相当广阔,熟悉中国传统美学,有着自己的审美观,她说:“就个人的审美偏好而言,我大约是偏于古典的一路。喜欢隔着帘子听雨,独上高楼看月。喜欢把天涯望断,把阑干拍遍。喜欢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喜欢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我对这些几乎是一见钟情,遂成痴念。”

看得出,《野望》与《陌上》一样,的确散发着中国古典美的光辉,它的语言显然受到了《红楼梦》这类贵族式小说的深刻影响,也显见近代当代鲁迅、朱自清、沈从文、孙犁、汪曾祺、张爱玲、铁凝等作家的遗痕,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语言风格、自己独特的叙事方式和小说独特的韵味。

《野望》再一次印证:作为小说,尤其长篇小说,题材可以任选,结构可以变化,故事可以臆造,人物可以设置,唯语言是属于自己的,也是唯一难以改变的。

付秀莹正处创作盛年,前方的路还很长,创作风格也会进一步完美。

中国明清以后兴起的长篇小说,首先是依靠完美的故事流传的,人物也是在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中站立起来的,例如四大名著、《聊斋志异》《隋唐演义》等等,不但文化人喜欢自己阅读,而且还能够向别人讲述,能够改编成舞台戏剧或连本鼓书。我国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长篇小说,如《暴风骤雨》《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旗谱》等等,都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后来文艺界有一种过于强调“写人”、而忽视写故事的观点。窃以为,写人与写故事是不矛盾的,本是统一的,故事是人活动的舞台和载体,人是故事的主体和灵魂,高明的作家应该设计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廊,让人物在长廊中不停的行走和表演,形形色色,千姿百态,而读者就是围观或追随的“吃瓜群众”。付秀莹坦言:“自己是一个不太会讲故事的人。”如果今后进一步提高讲故事的能力,其作品将会更上层楼。

作家应有广阔的视野、深厚的文化底蕴、哲学的思维,不能只囿于小题材、小人物上,所谓“以小见大”“折射时代”“侧面反映”等等。如果能直射,岂不比折射更好?如果能正面突破,岂不比侧攻更为有力?大作家,应宏观世界,居高声远,敢于直抵重大社会问题,写出洪钟大吕、永世流传的作品。期待付秀莹向“大作家”的目标攀登。

江河湖海是风水宝地,往往产生文人作家。付秀莹的芳村之南,就毗邻著名的滹沱河,可谓她的母亲河。但在她作品中,几乎很少看到对滹沱河的描写,《野望》到了“立冬”一章,才第一次写到滹沱河。这或许与滹沱河过去常年断流、荒凉无趣有关。新时代,新气象,现在国家投资恢复了滹沱河生态,清澈的河水再次流淌起来,沿河建起了美丽的观光带。盼望在她今后作品里多多出现这条母亲河的影像,她甚至应该以滹沱河为题,创作出一部新的小说来,她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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