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向日葵

我的父母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支边知青。

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内蒙古大草原，浸润了我绿色的童年。

据说，草原深处有一块大石头，是猎人海力布变的。

我一直想去找寻。一个周末，我哥哥的同学，准备带我们去草原寻觅那块石头。他还带上了一只狗，那狗的皮毛黑明发亮，尾巴不停地摇晃着。

狗，在草原上时隐时现，它脖子上的铃铛声时断时续。突然，它欢叫着跑向那位哥哥，用嘴咬他的裤管。

我们都跟着狗跑起来。跑呀跑，眼前突然闪出一片金色的光带，直晃眼睛。啊，一大片向日葵冒了出来，黄艳艳、活鲜鲜，在绿茫茫的草地上，释放着大捧大捧的热情，朝拜似的，向着太阳绽放。有的还垂着大脑袋呢。顿时，欢叫声、狗吠声，在草原上飘荡开来……

好像有一无形的人在指挥，大家都在挑选那些低垂着的“大盘子”，使劲地扭拽着。有人提议，直接连长秆一起折下，可以扛在肩上带走。只片刻工夫，长短不一的“大盘子”，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而那些安然无恙的向日葵，依然朝着太阳张望……

我们从“大盘子”上揪出的葵花籽，滋润饱满，闪着太阳的光泽；唇齿间徘徊的清香，夹携着草原的味道。

时间还早，我们心里还惦记着“猎人海力布”呢。大家都说，如果拿一根大棒子猛地击打那大石头的中间，并大叫着“海力布、海力布……”只要你的叫声和力量足够大，又恰逢海力布心情好，这块石头就会变成人样……记不清多少次了，我在梦中看到了那神奇的一幕，海力布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被扭下来的向日葵，被扛着、拖着，在草丛里划出累累伤痕。

炫彩的火烧云把天空染成浓郁的调色板。我们终于在一处草坡旁发现一块石头，但是它远不像传说中的样子，不大，也不光滑。

兴许，它就是呢，大家宽慰着自己，放下向日葵，拿着准备好的棍子，拉开架势。

哥哥的那位同学，率先大叫着，抡起棍子冲过去。“啪——”伴着响声，那棍子折为两节，有一节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坠入草丛。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我大喊一声“让我来”，于是退后几步，双手高举起棍子，高呼着“海力布、海力布……”猛冲过去，在临近石头时，狠狠地砸向石头中央。伴随着一声惨叫，我侧身摔倒在地，紧握棍子的双手渗出血来。

哥哥跑过来，大家围住我。我张开的手掌一片红色模糊。但我没有哭，朦胧中，我看到那石头纹丝不动……

我的这一举动，显然提醒了大家，这块石头并不是我们要寻找的石头。大家突然对这块石头失去了兴趣，都嚷嚷着该回去了。

当扛着、拽着一大捆向日葵的哥哥，正迈进院子时，我看到了院子中间站立的父亲。我赶紧把手合紧。

“你拿的什么东西？”父亲厉声喝道，我的心猛地一抖。

“是向日葵。”哥哥嗫嚅着，“我们在草原里发现的……”

“是偷摘的吗？”他瞪大眼睛，“我们家不能有偷东西的孩子！”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睛露出可怕的凶光。

哥哥已委屈得想哭了。

“不是偷的。”我抢着说。

父亲转向我，盯着我的手：“你呢，你手里握着啥？”他对着我吆喝。

“没有……什么也没有！”我说着，不由得放开手，伸开给他看。

父亲眼中的那道凶光突然消失了。他弯下腰，捧起我的手看了看。但突然又大喝一声：“都进家给我交代清楚！”

一场折磨人的审训后，哥哥被罚站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我被妈妈带到附近一“赤脚医生”家里去包手。

我一回来，父亲就让哥哥进了家门。但我没想到的是，他板着脸，严肃地说：“明天，你们两个，必须找到这向日葵的主人，把向日葵还回去，也必须向人家道歉。再偷摘东西，打断你们的手！”我感到阵阵寒气，偷偷瞥向母亲，但令我费解和失望的是，母亲看都不看我们，更没有我想象中的怜悯和安慰。

我的泪，不由得涌出来了。

母亲却也冷冷地说：“记住了啊！”

我和哥哥最终也没找到那向日葵的主人，父亲和母亲也没找到。他们最终才相信了，那些向日葵，的确是草原里野生的呀！

从那时起，我生命的底色里，不仅仅有着深深浅浅的绿，还融入了向日葵的金黄。那是父亲，把阳光注入了我的心田。

        注：《那片向日葵》，首发于2022年7月1日的《学习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