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6月,我21岁,刚当了一年的小学语文教师和班主任。
那天,8点钟的阳光,温煦地拂过校园,穿透窗户,在课桌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我最喜欢在此时上课:那张张稚嫩的脸,眸子里透着的光,总让我回到烂漫的童年。穿过教室中间的过道,闻着阳光的味道,我真想弯腰吻一吻那些座位上的小“花朵”。
我在一朵“花”前停下了,泪花开始在我眼里打转。
这朵“花”,是多么让人爱怜。那只总爱藏起来的残疾的右手,现在已经光明正大地放到课桌上了。此时,这只仅有小手掌的手,安然地抚摸着课本,坦然地面对着我的目光。
课间玩耍时,我曾多次抱过她瘦弱的身躯,偷偷看过她那只五个手指都退化成小圆球的手,擦拭过她完不成作业时落下的泪……她怯怯的话在我耳畔响起:“老师,能叫您一声妈妈吗?”这个父母离异的残疾女孩,在她心里,早已把年仅21岁的我当成了妈妈。
我又走到了讲台上,习惯性地问道:“大家还有不懂的吗?”
“小分头”高举着手,还没等我发话,就嘴角抽动着说:“听别的老师说,您要调走了,是真的吗?”
我心虚地说:“咱们现在不说这些,我们继续提问哟。”
“小分头”哇地哭起来,引起了一阵骚动和哭声。这哭声蔓延开来:趴在桌子上的“小分头”,乌发凌乱,声嘶力竭;班长“小满”揉着眼睛,涕泪俱下……
我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晚的情景:我和父母、哥哥、妹妹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母亲说:“高考报志愿时,你自己报了师范类志愿。这次,你还自己拿主意吧。”父亲说:“干什么都不容易,你看自己更喜欢和适合做什么,想明白了,你再做决定。”哥哥坚持认为我应该离开学校,去尝试另一种更开阔的职业;妹妹却羡慕我能有寒暑假的自由洒脱,说她也想当老师呢。
银行办公室主任信任和期望的眼神,也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已给我安排好了一个宽敞明亮、环境优雅、设备齐全的办公室。这与我现在满耳充盈着噪音的六人共用办公室,有着鲜明的对比;办好一份内部报刊,有时也与女领导一块儿出出差,和我现在早出晚归,琐碎繁忙的教学和班级管理也形成强烈反差。何况,对于中文系毕业的我,从教或做办公室文员,不过是右手与左手之别,都是我喜欢做的事。
但此时,教室里恣意的哭声,净化了一切。泪眼蒙眬中,我经历着一次心灵的洗礼。在孩子们的号啕大哭中,我问自己,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纯真的师生情呢?
我振臂一呼:“孩子们,别哭了,老师不走了!”这一响亮的声音从我内心迸发而出,哭声戛然而止。继而,孩子们破涕为笑,掌声雷动。
回到办公室,我在同事们的纷纷议论中,被她们的善意所感动。我的眼睛掠过辛老师花白枯干的发丝,注视着杜老师满脸的褶皱,耳畔响着大家的劝告:“傻姑娘,小孩子们,又不记事,别耽搁了自己。”
我的振臂一呼:“老师不走了!”,是一时的冲动吗?
其实,在学生们的哭声中,我已发现,我是属于校园和讲台的。那句话,并非一时冲动,不是想向学生证实什么,而是源于我自己的内心深处。
我遵从了自己真实的内心,怎么会后悔呢?
三十年后的今天,班里的五十多个孩子,也许早已忘记了,曾经的小学老师;也许也忘记了,他们的哭声,影响了一个老师人生的轨迹。但我并不在乎这些,我在乎的是真诚。我不愿在五十多颗纯真的心灵里,让孩子们亲眼看到了,曾经喜爱的老师,制造了世界的虚伪。真诚和责任,来自实际行动。我只愿,在孩子们的心中,有一位老师,用自己真实的言行,塑造过他们的心灵。
那一句“老师不走了”,让我在教师的岗位上一直坚守到现在,我也愈加热爱这一职业。我早已把教书育人当作自己的立身之本,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辛勤努力,用自己的言行诠释着真诚和热爱,也丰盈着自己的生命。
注:《无悔的选择》,首发于《洛阳日报》2022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