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多年以来，在我眼里的父亲一贯严肃，却又容易流泪。但是，父亲曾经不是这样。

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爱唱歌，完全不像现在那样少言寡语。我想一个人的性情大变，必定是经历过莫大的悲痛，而这悲痛年深日久的郁积在心头，终致无法化解。至于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一直没有深究。

父亲生病从来都不愿意去看，只是一味地硬扛。有一年父亲得了胆囊炎，疼得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最后被送到医院时，医生说再晚一点儿就得做手术，还说那种疼痛一般人是无法忍受的，而父亲没有因此流过一滴眼泪。

父亲越是年老越是爱流泪。我第一次看他流泪是在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是大孝子，在爷爷去世前尽了所有能尽的孝心，按说并无遗憾。可是他在我面前竟然泣不成声。那一刻，父亲只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同样需要安慰。

我刚上大学那会儿，父亲每日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晚上总在被窝里哭泣。被母亲埋怨说，娃去上学奔前程，你哭啥？这些事是过年回家的时候，母亲当着父亲的面告诉我的，父亲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我没有亲眼目睹，也无法想象一个钢铁般的硬汉在深夜里哭泣是何等令人动容的场面。

当我有了儿子以后，每次团聚，父亲就整日围着孙子转。他喜欢带着孙子到处转悠，喜欢孙子跟在他身后的美妙感觉。我问儿子，爷爷干个什么事都要你陪，你烦不烦他？儿子说，我最怕爷爷缠着我，不过也没有关系。每次离别的时候，父亲都不敢看孙子一眼，眼圈红红的。

父亲为姐姐也操碎了心。姐姐和姐夫因为家里穷经常闹矛盾，有时甚至大打出手。前年父母来我住的城市过年，有一天晚上姐姐突然发来视频，视频里的姐姐满脸是血，说姐夫打她。凑巧被父亲看见，我为了躲避他就往另一个房间走，父亲则在后面追，无端就在平地上摔了一跤。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我突然意识到曾经坚强勇敢的他真的老了，以后的日子里需要我来照顾了。

我多次问起母亲，为什么父亲后来不喜欢唱歌了。母亲总是欲言又止，似乎不愿提起一些过去的事情。直到我也碰到类似的不幸而痛苦不堪的时候，母亲才告诉了实情。她说，在我之前除了比我大四岁的姐姐，还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不过二姐夭折的时候我才不到一岁，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记忆。二姐长得乖，父亲把她叫人样子，意思就是其他孩子都得照着二姐长才算漂亮。不幸的是，二姐出生不久就感染了脑膜炎，一直不见好转。二姐虽然虚弱，但是聪明伶俐，说话早嘴又乖巧，一天天地把父亲的心给占据了。二姐还在的时候，父亲见到他的人样子就高兴，高兴了就要唱几句。二姐不在了，父亲再也高兴不起来，从那以后就不唱了。

任何病痛和劳累都打不垮的父亲，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记忆里都有眼泪。看似沉默寡言的父亲，在感情上却是极其敏感而细腻的。每代人极有可能经历相似的苦难，这些苦难却成为代际理解的桥梁。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后，我觉得更加理解父亲的坚强与脆弱，知道了他闪烁的泪光里隐藏的深切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