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我的父亲年龄相仿,年轻的时候没少吃苦,他的兄弟姐妹多,家里很穷。在农村未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饿肚子的时候比能吃饱的时候多,他们兄弟四人为了多挣公分,总是抢着干最辛苦的活。
村里清理混在麦粒里的杂物经常要用一种农具叫簸箕,簸箕一般用柳条做成。每年秋天队里都要派人进山割柳条。割到柳条后,在野外支起一口大铁锅,把柳条放在沸水里蒸煮几个小时,然后剥去外皮,白花花的木质部分就变得异常柔韧,用来做簸箕再好不过。
那天,他用架子车拉着一车柳条刚出山就下起了倾盆大雨,离家还有几十里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面很快变得泥泞不堪。他在满是稀泥的路上艰难而孤独的前行,雨幕遮断了前路。突然右脚后跟一阵剧痛,他确定有什么东西刺进了脚底,只是不清楚伤口有多深。他没有泄气,忍痛赶路,脚部已经痛到麻木。回到家中,他一头栽倒在院子里,家人把他抬到炕上,脱去满是泥水的衣服和一双烂鞋,发现了脚部的伤口。他的母亲用纳鞋底的锥子从肉里挑出了一根长度超过十公分的尖刺。他因为伤口感染高热不退,昏迷一天一夜后终于苏醒,大难不死,令人欣慰。
苦日子总会过去。没过几年,他们四兄弟都成了家与父母分家单过。他们家住在公路旁边一个地势低洼的地方,每当夏季下暴雨时,浑浊的泥水不断从坡上滚滚而下,一家人都担惊受怕,生怕有一天房子被水淹没。没修公路前,盖房子选址时阴阳先生拿着罗盘规划了半天,在地上定出了房子四角的位置,说选定的地方比周围的风水更胜一筹。修路时,路基被抬高了将近一米多,所谓的风水宝地开始屡受大水威胁。
他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要大一些,儿子与我同岁。他在改革开放以后,通过招工进了城,由于当时进城前途未卜,所以一般人不愿意被招工,他打算碰碰运气。事实证明,进城这一步棋走对了,他学习了专业技能,成了一名有编制的正式工。他在城里工作,妻子在家照顾孩子们,两个女儿读完初中后就回家学做衣服。大女儿比较听话,小女儿比较叛逆。当妻子发现小女儿与一个穷小子谈恋爱时,顿时火冒三丈,母女俩大吵一架。妻子骂女儿不要脸,怎么不去死,结果小女儿当晚服毒自尽。他们家因为女儿服毒事件而远近知名。我当时还小,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可怕的事情,有一段时间心里一直在想人死后的事情,上学宁愿走远路也要绕过他们家门口。
小女儿死去后,他们举家搬到了省城。在干净整洁的楼房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夏天里他把老母亲接过来同住。早上母亲起床后,他把母亲睡过的床收拾的一尘不染,床单连一个褶皱都没有。白天里不允许任何人坐在床上,包括年迈的母亲,几十天下来母亲只能在狭窄的沙发上缩着,受了不少罪。母亲不理解曾经那个土里生土里长的孩子为什么见不得一点儿脏乱。
当他再一次当着母亲的面批评儿子脚汗味重的时候,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母亲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受苦流汗的庄稼人,你怎么才到城里几年时间就闻不得汗味了。你婆娘逼死了我的孙女,你现在又看我的孙子不顺眼,你们两口子到底想干啥?”母亲的批评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脚底开始隐隐作痛。多年前在大雨中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恍若梦境一般,他不敢相信那个在雨中奋力前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是他自己。安逸的生活对他的改变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那根让人触目惊心的尖刺是曾经的苦难生活留给他的唯一记忆。肉中的尖刺可以拔除,伤口可以愈合,而女儿的意外死亡,使他久久难以释怀,那是一颗扎在他心头的刺,任凭什么神医圣手也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