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一生坎坷,多病多灾。从六十岁开始,屡次病危,一身寿衣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最后变得又旧又破。一直到八十九岁那年,祖母委婉地提出能否给她做一身新寿衣。父亲和几位伯父叔父商量后,决定不仅寿衣要换新的,棺材也换成新的,让祖母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风风光光的。
祖母是小脚,一双被摧残致畸的脚缠着长长的黑色裹脚布,走起路来就像踩高跷似的,我总以为她会摔倒,可是她却走的很稳。虽然是一双小脚,该她干的活一样都没有耽误过。
祖母跟四叔一家住在一起,一有空就来我家陪母亲说话,她上炕从不脱鞋,没有人见过她的脚到底长什么样。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祖母会烧热水洗脚,那是一双怎样的脚呢,没有趾头和脚掌的区别,骨头和肉都没有在合适的位置上,看着令人极端不适。祖母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她的母亲给她第一次缠脚,黑色的缠脚布束缚着她的脚,她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从那以后,一个整天自由奔跑的小女孩,就再也无法跑起来了,她得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学习洗衣服、做饭和针线活。
祖母改嫁后才生的父亲兄弟三人。为了给老刘家延续香火,祖母早早地给几位伯父、叔父和父亲结了婚,可是几位伯母、婶子,包括母亲却始终生不出一个男孩来。这让年近六旬的祖母很没面子,甚至在其他人面前数落自己的儿媳妇们。直到我的出现才圆了祖母抱孙子的梦想,那年祖母六十四岁,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回来的,我想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之一就是一定要看到孙子出生。
有了孙子,祖母又盼着抱重孙。每次看见那些比她年纪小却有好几个重孙的老太太,祖母就在背地里骂人家嘚瑟。祖母生前一直耳聪目明、头脑清醒,就在去世的前几天还能做针线活。我的大儿子出生在夏天,由于孩子小,而我在外地工作,所以直到孩子一岁半左右的那个春节我才决定带孩子回老家过年。祖母知道要见到重孙了就天天往家里跑,每次都要问什么时候回来,然后拿着重孙的照片看上半天,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乖的,心疼的,你看那张小嘴跟他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
老年人最怕冬天,祖母也不例外,她老人家在我们回去前就病倒了。为了能让祖母见重孙一面,我们得到消息后就往老家赶。我的心里有一种预感,祖母这次真的要走了,而不是像过去一样穿上寿衣躺几天又会好起来。我抱着儿子走进祖母的卧室,她痛苦的爬在被子上不停地呻吟着,头上没有一根黑发,白的通透。听到重孙回家,祖母猛然抬起头,发青的脸上满是笑容,仔细的看了一会儿又爬下去。父亲问她,你的重孙乖不乖,祖母开玩笑说不乖,丑的很。大家都开心的笑了。祖母如愿以偿了,她静静地等待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
祖母去世前的那个晚上,我和妻子去看她。祖母精神比往常好了许多,她说肚子饿,想吃东西。我问她要吃什么。她说,想喝茶,还想吃豆奶泡麻花。我给她冲奶粉泡了麻花,祖母吃完了麻花,并用手指头刮干净了碗上的奶粉。接着,我给她泡了一杯茶,她喝的很香,嘴唇在杯子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祖母吃完喝完以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梦中她可以自由自在的奔跑,在属于她美好童年的小山上采摘野花野果,在小河里洗脚洗衣服抓小鱼小虾,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