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者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一个永远不会被人们遗忘的日子，已经悄悄过去十二年了。在那天崩地裂的几十秒钟的时间里，数以万计的人失去生命。为数更多的人被压在废墟底下，在黑暗中等待救援，不幸的人在绝望中慢慢死去，幸运的人重见天日，但是大部分落下残疾。我曾亲历这场灾难，看到过最为凄惨的画面，幸运的是安然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一 送别

地震后，单位为了保证人员安全，禁止员工离开厂区。可是我们的家人都在四十公里以外的城市居住。当时移动通讯完全瘫痪，人们只能通过广播获取外界信息。

一位年纪稍长一些的同事，拿着收音机，表情异常沮丧，他手里拿着红色的雀巢经典版的咖啡杯，不过把手已经摔坏了。他从楼上冲下来的时候，其它什么东西都没拿，只冒险多花了两秒钟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咖啡杯。那个杯子对他来说肯定特别重要，因为浪费两秒钟可能就下不来了。

很快，我们便知道了所处的地方并非震中，家人所处的城市距离震中更远，所以应该是安全的。事后才知道，就在我们从楼上往下冲的时候，妻子一把抓起还在午睡的儿子夹在胳膊中间飞速跑下了楼。看着满院惊魂未定的邻居们，个个穿着睡衣，有的还包个床单，所幸楼房经受住了考验，但是余震不断，大家都不敢回家。

人们躲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不知所措。食物和干净的饮用水瞬间成了最为抢手的珍稀物品。我在单位并不担心妻子和儿子，因为我相信妻子的临机处置能力。我是第三天才回到家人身边的，此前已经通过固定电话给父母报了平安。不到两岁的儿子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觉得周围发生的一切与平常不同。

震后恢复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和妻子商议后，决定由妻子带着儿子暂回甘肃老家躲避。看着他们坐上回老家的飞机，我的心踏实多了。有个老家真好呀，虽然落后闭塞，却是我们永远的归宿。

二 幸运儿

地震发生的时候，他正坐在家里的电脑旁边玩游戏。突然地面猛的倾斜了一下，接着向相反的方向又倾斜了一下，他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不知道又是哪个龟儿子在什么地方搞爆破，弄出这么大动静。直到外边有人大喊地震了，地震了，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对地震最早的记忆是在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的时候他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在左右摇晃，人们惊慌失措，大狗小狗汪汪直叫。他不觉得害怕，只是对大自然的力量充满了敬畏。那时候他还是个小伙子，如今已经年过半百，生活给了他太多的磨难，此刻又把他置于地震中心之上。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发呆是不明智的，等他回过神来，宝贵的逃生机会已经转瞬即逝。他索性就不跑了，安安静静的回忆着生命中那些为数不多的美好场面。

整栋楼房开始左右摇摆，就像孩子摔打自己的玩具房子一样。楼房的摇摆幅度接近一米，窗户上的玻璃发出惊心动魄的噼里啪啦的巨响。电脑被甩在地上，供电也中断了。屋子里一片狼藉，所有的物品都离开了原位，在地上翻滚跳跃、相互碰撞。

地震只持续了几十秒，但是对于处在生死关头的不幸者来说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他所住的楼房没有坍塌，只是整体倾斜后靠在了另外一栋楼上，他的世界也随之倾斜了。他艰难的打开房门，想通过楼梯走下去，可是楼梯消失了。再往下看，他看到了一生之中最惨不忍睹的画面，坍塌的楼梯中间夹着十几个人，大部分已经成为尸体，幸存者发出了来自地狱般痛苦的哭喊声。

他暗自庆幸，是反应慢救了他一命。那些跑的快的人全部压在了坍塌的楼梯中间，正处于人间炼狱之中。

他似乎有点儿明白了，灾难的降临与善恶好坏无关，能活下来完全是运气。虽然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余震不断，但是他毫不在意，别人都在帐篷里，他却能在房间里安睡。

余震带给他的更多的是一种乐趣。当大地开始震动的时候，他开始默默地计时，看看哪次余震时间长哪次时间短，并根据经验估计震级，然后与媒体发布的数据进行对比。

从幸运的活下来那一天开始，他不再执着于过去，今后的每一天原本都不属于他，多活一天就算赚了一天。

三 被困者

他已经被困在废墟里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对他来说唯有漫长的黑暗无边无际。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清楚被水泥板砸伤的右腿到底是什么情况。根据多年的行医经验，他知道应该只是骨折，如果有伤口的话他可能早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了。

地震前的晚上，他在睡觉时被敲门声惊醒，结果只是一个孩子高热不退这点小事，他开了药后躺在床上反反覆覆睡不着。他有自己的心事，后天就是他和妻子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了。明天无论如何也要给妻子买个礼物，如今年轻人都送花送巧克力。花不实在，就送一盒甜蜜蜜的巧克力吧。

妻子和她在上卫校时就认识了，后来他们一起开了一家小诊所。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们整天为了生计而奔忙，从来没有好好的过个只属于他们的节日。第二天中午吃完饭，他对妻子说有点累，要回家休息一会儿，让妻子看着诊所。他买好了巧克力就回家，准备先藏起来，给妻子一个惊喜。刚一进门，地震就开始了，他想往出跑，可是门已经卡住了。他迅速跑到厕所躲避。地动山摇之中，黑暗很快就降临了，他的右腿一阵剧痛，他晕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明白了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他也没有死，但是比死好不了多少。一想到妻子肯定安然无恙，因为诊所开在一楼的门面房里，他感谢上天对他不薄。手里拿着一大盒巧克力，旁边破裂的水管里救命的水一滴滴的在流逝。他摸索着拆开巧克力包装，取出巧克力，用盒子去接水。这些宝贵的饮用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有了，所以要特别珍惜。巧克力足够他坚持三天左右。他困在黑暗中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等待救援。

他很清楚，即便是最后得救，他将永远的失去右腿。为了消磨时光，他回忆过去所有的事情，没有放过任何细节。他仔细的听着外界哪怕一点点响动。他可能不知道，地震已经过去四十八小时了。他的腿部组织开始坏死，他的生命力在慢慢耗尽。

他被工程机械巨大的轰鸣声惊醒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在经历了七十二小时的漫长等待后，他终于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他流下了欣喜的眼泪。为了使救援人员尽快发现他，他用石块有节奏的敲打周围的铁制物品。随后他听到有人在喊，下面有人，快来帮忙。

当他重见天日时，有人告诉他，他被困了整整九十六个小时，简直就是生命的奇迹。人们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舒服极了。闻讯赶来的妻子握住他的手说，她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他了。他从口袋来掏出了仅剩的一颗巧克力，放进了妻子的嘴里，然后抱着妻子，跟她说了一声，结婚纪念日快乐。

他永远失去了右腿，剩下的日子只能依靠拐杖行走，但他的内心充满了阳光，他比任何时候都爱自己的家人，爱平淡的生活，爱这个美好的世界。

四 家破人亡

年底了，单位里的全体成员一起参加茶话会。一年来，总算取得了一些成绩，更重要的是经历了生死考验，大家依然坚强的走了过来。

轮到武哥发言，所有的人都紧张了起来，都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武哥低头沉默了许久，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他悲伤的说，总结个啥，家破人亡的。

地震过去半年多了，但是对他来说要从痛苦中走出来谈何容易。地震当天，他在单位工作，妻子在县城上班，孩子在县城上学。地震造成了山体滑坡，他的孩子和另外几百个孩子一起埋在了废墟之下。他的妻子捡回了一条命，却难以承受丧子之痛，整日以泪洗面。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妻子，因为他的心同样在滴血。如果能以他的命换回孩子的命，他肯定毫不犹豫，但是上天没有给他机会。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突然间就没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不能回忆孩子生前的所有事情。没有孩子的日子显得太长了，每天一起床就盼着天黑，天黑了就到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借酒浇愁。他有的是钱，有的是房，有的是车，可是这一切统统都没有了意义。

他被人拉进了一个遭遇相同的可怜人组成的群。大家在群里相互安慰，大多数人都在回忆中消磨时光。有些人开始抓紧时间备孕，但是再生一个，就能缓解失去孩子的痛苦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选择再生孩子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消耗时间。

他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妻子也不愿再生了。他们看到彼此反而更容易勾起伤心往事，于是都开始不回家。他喝酒，她打麻将，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朋友。他们有意相互疏远，慢慢的真的越来越疏远。直到有一天，妻子提出离婚，他答应了，在处置财产上一人一半，干净利索。就这样，一段二十年的婚姻结束了。大家好聚好散，最好不要再见。

每当夜幕降临，他的生活才真正开始。他喜欢没有阳光的世界，霓虹灯给人的感觉温馨又浪漫，不知道后面藏着什么样的精彩的故事，等待着他去发现。

儿子的样子逐渐模糊了，他只是把孩子藏在内心里最安全的角落，在那里没有人会打扰。在那里，孩子还在不断长大，不过速度有点儿快，毕业了，有工作了，有女朋友了，结婚了，有自己的孩子了。那个小孩像极了儿子小时候，粉嫩嫩肉嘟嘟的，向他跑过来，叫他爷爷，他抱起孙子亲亲小脸，幸福的感觉充满心间。此刻，他已经醉了，爬在酒桌上，抱着一个空啤酒瓶子使劲的亲，脸上洋溢着天使般的微笑。

五 醉生梦死

地震中他毫发无损，却没有躲得过一场车祸。那场车祸造成了股骨骨折，令他痛苦不堪。手术过后，经过半年恢复，他才能行走自如。整个人骨瘦如柴，总是胡子拉碴的。

一提到地震，他总是说，只有在地震发生的那几十秒里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不分高低贵贱，共同面临着相似的死亡威胁。而地震过后，各人还是要回归到自己原来的层次上去。有些人可以有多种选择，大多数人别无选择。

他当然属于有多种选择的人，他们家经济条件好，他从来不用为了挣钱而花费过多心思。他是幸运的，因为只要追求上进，就有条件实现自己的想法。他又是不幸的，因为他从来不需要努力拼搏，一切都来的太容易了。

地震后，他把一切看的更淡了，在他看来及时享乐才是最正经的事情。长期混迹于各个娱乐场所，胡吃海喝，抽烟唱歌，怎么快乐怎么玩。直到车祸发生后，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他才静下心来专门思考人生。

慢慢地，他开始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羞愧。他不明白是什么样的恶魔使他迷失在了欲望的洪流之中。他的面容日益憔悴，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丑陋不堪。如果心灵也有一张面孔的话，那将会是什么样的一张脸呢？这个突然冒来的奇特想法，把他吓了一跳。欲壑难填，一个被欲望支配的人，最终将被欲望吞噬。

窗外的景色，四时不同，可是他从未留意。树上的鸟叫，草丛中的虫鸣，犹如天籁，他不曾认真听过。花香里混杂着青草的清香，一丝丝的进入鼻腔，沁人心脾。可是，在过去，他满眼都是灯红酒绿，满耳都是靡靡之音，鼻腔里充斥着劣质香水的气味。他要重新回到大自然的怀抱，把内心之中那些不洁之物逐渐排出体外，在灾难之后重生。

灾难并不可怕，每个人要学会在灾难中重新审视自己。做一个不被欲望支配的人，做一个更好的人，做一个层次更高的人，是值得我们永远追求的目标。

六 重建

这是他第五次来到地震遗址了。他内心里其实特别不想来，但是领导每次都派他开车陪客户过来参观。不知道为什么每个来单位洽谈业务的外地人都想到地震遗址来看一看。可能是网络上把那次大地震描绘的太过离奇，太过惨烈的缘故吧。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来了，不去凭吊一下遇难者心里头似乎有点儿过不去。

地震前，他去过那个生活气息很浓的小县城。城市建在两山之间，城里的建筑错落有致，上山的路蜿蜒曲折，路边的店铺林立，商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如今，在这片废墟上再也看不见过去的丝毫踪影。原来的部分街道被清理了出来，倒塌的房屋里各种生活用品没有任何秩序可言。杂草生长在每一片空地上，生长在每一个缝隙里，已经慢慢淹没了人类曾经存在的痕迹。四下里异常安静，远处传来了野狗凄厉的叫声。

每一回从地震遗址回来，他都半天不说话，总是从那种压抑的情绪之中走不出来。他想，原来无常才是人生的常态。人这一生到底应该追求什么呢？他心里没有答案。

看着自己越来越高的发际线，他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呀。他已经进入不惑之年，不打算再去外面闯了。在现在的单位里，他虽然干的不顺心，但是好歹离家近，可以照顾年迈的老父亲和即将考大学的孩子。再说，多年来一直是妻子在操持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在今后的日子里他要承担更多，让妻子不要再那么忙碌，也像别的女人一样，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逛逛街买买衣服。

晚上，他告诉妻子再也不走了，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妻子用粗糙的手抚摸着他宽阔的胸膛，一股子热泪喷涌而出。他一把搂住妻子的腰，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他们配合的天衣无缝，压抑已久的热情恣意横流。

九个月后，他们的小女儿出生了。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婴儿，嘴里哼着温柔的歌谣。多么温馨的画面。地震带走了多少鲜活的生命，造成了多少精神废墟。但是，只要有新生命不断出生，我们就能在废墟之上重建更美好的家园。

写在最后

前几天，在文化广场看到回顾五一二地震的宣传画。一直纠结的内心才慢慢舒展开来。其实，所有亲历者都受到了伤害，有的是身体残缺，但更多的是精神伤害。我们继续活下来的每个人都经历了庆幸、放纵、思考、重建和回归的整个过程，不过有些同行者没有坚持到今天，他们在痛苦和矛盾中走上绝路。

重大事件对人们的影响是巨大的，只是大多数人身陷其中，看不透彻。每个人心中都有意义非凡的一天，因为从那天起我们的人生将与过去不同，无论如何努力也回不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