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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原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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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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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力的穿过了那扇门,突然眼前亮光一闪,所有的痛苦瞬间消失了,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重量,原来扭曲的脸变得无比慈祥。

她是午夜时分离去的,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雪,病房里没有一个人。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不愿意让任何熟悉的人接近,因为她不能让亲人朋友看见她不完美的样子。只有一个粗鲁的护工照顾她的一切。护工第二天早上发现了她冰凉的尸体。一直死死地攥在她右手里的那束长发散落在地上,组成了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案,好似地狱的入口。

一 草

她的名字叫作草,一个太过平凡的名字。她一直觉得父母给她取的名字不好,以致后来的生活中有那么多不如意。

她的名字平凡,外貌却不平凡,尤其是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垂在结实而曲线优美的腰间。她不胖不瘦,身材匀称,身上始终散发着迷人的女性气息。黄土地孕育出的女人温润如玉,美而不艳,没有半点儿病态。

当她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经常听舅舅家的三爷爷讲外面的世界。她知道小镇虽然是公路的尽头却不是世界的尽头。她想去看大兴安岭,想去看海南岛,想走出山沟,去县城,甚至去大长安。她很清楚只能通过读书来实现所有的梦想。

可惜她没机会读书,她的母亲让她带弟弟妹妹。她流泪,她绝望。她最后一次提出要上学的那一天,母亲再一次拒绝了她的请求,母亲说没有那家人会供一个女孩读书。那天晚上,她哭红了双眼,甚至想到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她走出房门,看着美丽的世界,高大挺拔的白杨树站成一排,新生的树叶油亮亮的,闪着金光。她又一次鼓起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婚后繁琐的家庭生活耗费了她数十年的光阴,整天洗衣服、做饭,照顾孩子们的生活起居。她没有了梦想,失去了青春,唯有一头秀发依然乌黑发亮,成了她曾经美丽的唯一明证。

孩子们都长大了,按说该享享福了,但是命运并没有停止对她的折磨。放疗摧毁了她最后的自信。她强忍着悲痛,把掉落在病床上、地板上、卫生间里的头发捡起来,一根根的捋顺,整齐的放在一起。看着光秃秃的脑袋,她砸碎了医院的镜子,殷红的鲜血从手指上流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朵朵小花,慢慢地连成一片,繁花似锦。

二 父亲

她的记忆中没有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只隐隐约约的记得父亲给年幼的她喂饭的事情。

那时候村里的庄稼汉没有刷牙的习惯,当然由于摄入的糖分极少,一般人的牙齿能坚持到五十岁以后才慢慢掉落。

父亲年老之后特别爱吃糖,他吃糖有个习惯不是含在嘴里慢慢融化而是嘎嘣嘎嘣嚼掉。不到几年时间满嘴的牙就没有剩下几颗,看起来就像锯齿一样,令人不适。

她无法想象,就是那样一张嘴曾经把馒头嚼碎再吐出来喂给她吃。她不是嫌弃,而是想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无法接受。

因此,她陷入了两难境地,既牵挂父母又不愿亲自去看望他们。她总是给他们钱,用来弥补自己内心的亏欠。可是她不知道,老年人光有钱是不行的。比如,有钱井里的水不会自动流到水瓮里,漏雨的屋顶不会自己修复。

父母住在那间仅容转身的小屋里,每个下雨天都是一场灾难。屋顶如同筛子一样放过了无数水滴,家里凡是能接水的器具都要派上用场。孤独的老人坐在土炕上,周围的滴水声响成一片,犹如几十个和尚同时敲打着木鱼。多少个不眠之夜里,父亲和母亲流着泪挨到天亮。

父亲走的时候,她不在身边。当她急急忙忙赶回家,看着棺材里僵硬的父亲,花白的胡须乱糟糟的,生前穿的羊皮袄跟他放的羊一样脏兮兮的,锯齿似的牙齿早已掉光了。她的悲伤慢慢从胃里发酵,逐渐上升,最后鼻子一酸,泪流如注。

三 母亲

父亲去世后,她把年迈的母亲接到省城的楼房里住了一段时间,结果非但没有增进母女感情,反而不欢而散。

母亲说在自己女儿家里比在监狱里还难受。每天早上母亲起床后,她会把床铺收拾的干干净净平平展展,床单如同宁静的湖面一样不能有一丝波澜。母亲只能在不大且硬的沙发上蜷缩着身体度日。

为什么母亲不下楼去享受温暖的阳光,为什么不去公园跟老头老太太跳广场舞?说起来可悲,因为母亲长着一双号称三寸金莲的病态脚,在平地上走路都如同踩高跷,更不用说上下楼梯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她不明白母亲的痛苦,她也无法理解母亲因为病脚而产生的深深的自卑。缠脚是一群无聊的男性摧残女性的众多手段之一,如同那些扭曲变态的盆栽一样,居然有人认为它们美。在她的审美中盆栽不能算作树,树应该像高大挺拔的白杨一样,树干笔直,树叶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才对。

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母亲不洗脚,逼着母亲揭开又黑又长的裹脚布。当她看到那双被称作脚的东西后,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盆栽更糟,所有的骨头都不在正常的位置上,骨折后重新找位置的骨头被限制在三寸长的模子里胡乱生长。那是一双根本就洗不干净的脚。

从那以后,母亲的脚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甚至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在梦中,那些蜷曲的脚趾慢慢伸展开来,像干枯的树枝,投射出无比怪异的影子。那些树枝在风中摇曳,不断的刮擦着干净整洁的床单,发出瘆人的声音。

母亲流着泪离开了女儿的家,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来受罪。她则更加不愿意回去看望母亲,只是寄回去很多母亲花不掉的钱。

母亲在一个夏日大雨滂沱的夜晚离世,身边散落着崭新的钞票,浸泡在屋顶漏下的雨水里。

四 丈夫

刚结婚的时候,丈夫是一个事业单位的小职员,一个月十几块钱工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是她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她费尽心思地经营属于自己的小窝,把每一件家具物品都当孩子一样对待。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美好的一天,他们一起挑选一起砍价一起把东西搬回家摆放在最合心意的地方。

她不知疲倦的打扫房间,擦拭家具,洗衣服床单被套,家里被她收拾的一尘不染。每天丈夫下班后都能第一时间吃到她做的饭,每一道菜里都饱含着她的爱,每一根面条里都揉进了她的百般柔情。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劲,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让她那样一天天的重复生活一辈子都行。

儿子的出世更让她斗志昂扬。只是她慢慢地发现儿子不仅相貌平平,不令人满意,甚至性格上也随他爸。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不像自己,开始日复一日的塑造心目中的儿子,可是收效甚微。

随着儿子不断长大,她和丈夫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分歧越来越大,经常吵架,互不相让,夫妻之间的感情逐渐降温。再加上丈夫在单位总是不进步,跟他同时进单位的同事有好几个都走上了领导岗位,而丈夫依然是个小职员。

家还是那个家,不过少了欢笑,多了忧愁。每个人都把不满深深的藏在心里,不断的积压发酵,有时会莫名其妙的爆发,使人措手不及。

她和丈夫最大的感情危机来自一场告密风波。当时丈夫所在部门的一把手调离工作岗位,作为两个副手之一的丈夫终于有了升迁的希望。她积极疏通关系,甚至找上级领导给丈夫争取。丈夫却不以为然,像往常一样按时上下班。

后来,另外一个竞争者因为超生问题被人举报,不仅没有升迁反而被开除公职。丈夫成了所有人怀疑的告密者,也被上级排除在升迁的人选之外。

她没想到事情竟然以两败俱伤而告终。当丈夫责问她为什么昧着良心告密的时候,她理直气壮的说自己举报犯法的人根本就没有错。理论上讲,她没有错,但是情理上讲,一个几十年的老朋友犯了错不应该由她来告发。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因为生活琐事越来越疏远,无论怎么努力也回不到从前。她想,床单上的褶皱很容易抚平,可是感情上的褶皱一旦出现就算抚平了,依然有一条条清晰的折痕。不知不觉间,他们感情的天空里已经布满划痕,错综复杂,遮天蔽日。

五 儿子

她打心底里不喜欢儿子,因为儿子不仅相貌随他爸,尖下巴高颧骨,瘦的像没吃饱饭似的,而且性格也跟他爸如出一辙,沉默寡言,一幅软弱可欺的样子,让她始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挑食,不喜欢锻炼,爱抱怨的孩子学习成绩却一直很好,成了街坊邻居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儿子稍微长大一些后,逐渐有了自己的个性,不再屈从母亲否定式的教育方式,有时候会小声争辩几句,但是会遭到她更无情的打击。从她嘴里说出的那些否定儿子的话,令儿子伤心不已。他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成为母亲心目中的好孩子,好像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使母亲满意,有很多次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他甚至去问父亲,父亲对他说,一个人有什么样的父母是命中注定的,母亲是爱他们家所有的人,只是方式有点儿过激,要多理解。

儿子变得越来越沉默,成长中的诸多烦恼无人倾诉,一个人默默地孤独前行,他期望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家,走的远远的,不再被否定,不再被语言的暴力摧残。这个奇怪的想法竟然成了他疯狂学习的动力。高考那年,他出人意料的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高校,开启了自己的新生活。

当儿子大学毕业,挣到第一份工资后,带着一直想去看长江大桥的丈夫去南京旅游而没有问她要不要去的时候,她的内心无比失落。还好有女儿在她的身边,陪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日子。

从她打心底里喜欢女儿胜过儿子的那一刻,她就慢慢地失去了儿子。亲人之间的爱是不灭的,却同样是娇贵的,经不起长年累月的侵蚀,需要耐心的呵护。对于这一点,直到命运给了她致命一击之后,她才逐渐明白。

六 女儿

她不喜欢的儿子是亲儿子,她喜欢的女儿却不是亲女儿。在儿子七岁那年,她确定再也生不出孩子,就动了抱养一个女儿的念头。有一天,她抱回了一个女婴,郑重的对全家人宣布,以后每个人都要把女儿当亲人一样对待,谁跟女儿过不去就是跟她过不去。至于女儿是从哪儿来的,除了她没有人知道,她天生就有做保密工作的才能。

女儿逐渐长大,不论从相貌上,还是性格上都越来越像她。身体结实,学习踏实,从来不惹是生非,令她倍感欣慰。相比之下,儿子身上全是缺点,很多时候,她和儿子会同时想一个严肃而伤感情的问题,那就是是不是亲生的问题。母子关系的疏远,更加促进了母女感情的和谐发展。

看着女儿出落的亭亭玉立,皮肤黑灿灿的,身材匀称高挑,她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她不禁想起一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欣喜之余,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仿佛停止了流逝,但是早已丧失了灵动的气息,充斥着烟火闪烁的影子。

女儿后来的变化令她多少有些担心,不过她已经失去了儿子,不能再失去女儿,她只能尽力去满足女儿的要求,慢慢地没有了脾气也丧失了原则。女儿的洁癖越来越严重,起初嫌弃其他人,最后连她也未能幸免。炒好的菜直接盛到盘子里,不能在出锅前用嘴尝味道,否则菜里可能有口水,女儿就拒绝进食。女儿的衣服要单独洗,否则别人衣服上的脏东西会污染水,然后污染女儿的衣服,女儿就拒绝再穿。

女儿越来越多越来越过分的要求,给她平添了许多的麻烦。她之所以能忍,不是因为她的大度,她可能自己都不太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她也有洁癖,不过女儿是生理上的,她的却在心里。

女儿结婚后,开始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孩子的吃喝拉撒治好了养尊处优的洁癖。几年时间,女儿的身上就充满了油烟和洗涤剂的味道。

当无意间听到女儿说她的娇惯差点儿毁了自己的时候,她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躯体。她轰然倒塌,山崩地裂。

七 草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初步诊断为乳腺癌晚期。她没想到死亡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令她措手不及,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她一直在为家庭为孩子操劳,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她无数次的畅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起床后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然后想吃啥就做点啥,做好饭后慢慢悠悠的吃仔仔细细的品,把食物里的酸甜苦辣条分缕析的品,获取每一种滋味所独有的享受。吃完饭后不必马上收拾残局,信步走到田野里,看花开花谢,听鸟叫虫鸣,在清晨的阳光下,在夕阳的余晖中感受世界的美好。

她还想去外边的世界看看,亲身体验只有在电视机里才看的到的生活。如今,这些愿望都不可能再实现,她被自己的身体困住了。她清楚的意识到余生只能在这个面积不过十个平方米的病房中度过。

明亮的阳光从窗户中照射进来,无数细小的尘土颗粒在光柱中胡乱飞舞,她有时候会执着的追踪一粒尘埃,直到它从光柱中飞出,消失在周围的阴影里,再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她想这个光柱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每个人都是一粒尘埃,最终要消失在周围无边的阴影里。

时间对她来说越来越难熬,疼痛来得更加频繁,每次疼痛持续的时间也更长。她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她在时间的海洋里任意穿梭。在一条小河边她看见了母亲,母亲的脚在河水里尽情舒展,每个脚上有整整齐齐的五根脚趾,清澈的河水从趾缝中流过。在一处长满青草的山坡上,父亲赶着洁白的羊群,在阳光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一口洁白的牙齿闪着金灿灿的光。一个油灯照亮的小屋里,他们一家四口挤在温暖的土炕上,儿子和女儿分别偎依在她的两旁,丈夫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眼神中全是爱的火花。

短暂的清醒会让一切的美好化作泡影。她得抓紧时间收集掉落的头发,再一根根的捋顺,紧紧的攥在手心里。生命的历程本来就充满艰辛,她时刻准备着迎接终点的到来。

荒无人烟的山沟里,阳光照的地面发白,昆虫振翅发出的高频声音反而使周围显得更加寂静。长眠于养育她的土地之中,她的坟头已经长满了草。附近的洋槐花开得正盛,一股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弥漫四周,蜜蜂在花间不停飞舞,好一派繁忙的初夏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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