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去世一个月后,我终于梦见了阴阳两隔的父亲。在梦中,父亲的形象极其不稳定,一会儿在家里,一会儿在墓地,一会儿变得像云一样飘忽不定,一会儿又变成一片片薄似刀片的岩石。白色的纸钱宛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风中飞舞,更高一层则是满天的星辰。
黎明的月,安静而朦胧。孤独的坟茔,散发着土壤的腥味。跪在坟头的我,沧桑而憔悴。月亮、坟茔、我,三点一线,而父亲就在这条直线下方三米深处,头顶向西。
父亲被葬在土里,葬在土地之下用砖头砌成的墓室里。墓室的地板铺着瓷砖,墓室门口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盖住。墓室里放着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棺材里的父亲穿着一身绸缎衣服,嘴里含着银质的口石,右手拿着百元钞票,左手拿着一个白面馒头。
父亲操劳一生,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肚子里没有半粒粮食,胃里没有一滴水,整个人骨瘦如柴,所能带走的不过就是一张钞票、一个馒头、一身衣服、一副棺材,整个坟墓不过三个平方米。
1、核桃
母亲已经陪伴父亲走过了四十五个春秋。因为父亲的去世,这个美好的数字再也无法增加。
母亲心里的痛是儿女们无法理解的。家里的每一个物件都能勾起一段或者美好或者艰辛的回忆,而最终的结果都是泪流满面。她不能表现的过分悲伤,因为孩子们还要依靠她,需要她的支撑。
环顾四周,家里的一切都变得既熟悉又陌生,尤其是放在地上的几桶核桃油令母亲最为伤心。那些核桃是父亲生前跑遍周围几个村庄一颗颗捡回来的。那段时间,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去捡核桃。母亲很担心,不想让父亲出去,因为父亲的病很严重,要是有个闪失,她无法向孩子们交代。但是父亲天生倔犟,想好的事没人能够改变,依然我行我素,当然没少遭母亲埋怨。
只有父亲清楚其中的缘由。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足迹遍及周围各个村庄,他的作品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土木结构的房子。这些房子就像他的孩子一样,每一座在他心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他要仔细看看每个孩子的面孔,毕竟一转眼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房子旁边的核桃树在食物匮乏的年代被人们视若珍宝,如今却无人问津。核桃如珍珠般散落在枯黄的草丛里。核桃树叶子随风散落,家乡的秋美丽而凄凉。父亲见不得浪费,他捡核桃更多的是对大自然馈赠的一种感恩。
每一颗父亲摸过的核桃都会残留他的体温。他把爱一点点融入小小的核桃里,最后核桃榨出的油以食物的方式进入我们体内。他以这种方式陪伴亲人度过最为悲伤的时期。
2、玉米
姐姐最爱喝家里玉米糁子熬成的粥。她说婆家的玉米熬不出娘家的味道。母亲说,家里的玉米品种丰富,来自几十个不同的玉米地,这些玉米是父亲从土里刨出来的。
由于玉米生长期较短而高产,所以是北方重要的粮食作物之一,在我的家乡也有大面积种植。嫩玉米最好吃,但是还未成熟就吃了多少有些浪费。等玉米成熟后,主要吃法就是把玉米粒磨成小颗粒熬成粥来喝。
几年前家里的地被租去种苹果树,所以无法自己种玉米,父亲就去别人家地里刨。听起来很奇怪,玉米棒子又不长在地下。事情是这样的。过去,玉米成熟后,玉米棒子靠人工一个个掰下来。如今实现了机械化收割,虽然提高了效率,但是一小部分玉米棒子会就被收割机的巨大轮子压进土壤里。如果主人家没时间把土里的玉米棒子刨出来,几天时间内玉米颗粒就会变质而无法食用。这个时候,父亲就在得到允许后在地里刨玉米。
每个秋天,十几天时间内,父亲刨出的玉米足有上千斤。本来会在土壤里腐烂变质的玉米在父亲的帮助下实现了自身的价值。
看着小小的玉米糁子在开水里翻腾,逐渐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姐姐的眼泪止不住的流,父亲再也喝不到他最爱的玉米糁子粥了。
泪眼中,父亲刨玉米的画面再次浮现,亲切而遥远。蓝天下,秋风中已经有了寒意,孤独的玉米秆被拦腰截断,残留的叶子随风摆动,父亲拖着沉重的蛇皮口袋慢慢移动,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像钳子一样插入土壤之中,一根带着泥土的玉米棒子被刨了出来。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3、木柴和煤
火炉在北方的冬天是家庭生活中的必备物品。除了提高室内温度,还可以用于做饭并随时烧热水。烧火炉就要用木柴和煤,以前木柴紧缺的时候主要用煤,现在煤价逐年上升,普通家庭已经负担不起,有时候就把木头截成十五公分长的小段当燃料。
父亲是个极其仔细的人,虽然家里的木柴几年都烧不完,他依然不允许我们浪费。哪些先烧,哪些比较干燥,哪些是什么木质,他心里都清清楚楚的。家里有大小五个木柴垛,每一个都码的整整齐齐,上面盖着瓦片,防止雨水浸湿木柴。这些木柴是父亲在母亲的协助下用斧头劈开的。能有如此的规模,不知道父亲使了多少力气,流了多少汗水。父亲是不惜力气的,为家人付出他心甘情愿。他使出的所有力气和流下的所有汗水都转化成火炉的热量,温暖着我们的身体,更温暖着我们的心灵。
家里的煤不好,石头含量高而且烟大。煤也是有来历的,是父亲用自行车载回家的。几年前某集团在家乡开矿,先期开采的质量不好的煤块被大型汽车成堆卸在路边。成群结队的老年人抢着捡煤,父亲就是其中一员。父亲不怕累不怕脏,每天坚持用自行车载回了一个黑黑的大煤堆。这些一烧起来就浓烟滚滚的煤使我们家在几个寒冷的冬天里温暖如春。
父亲虽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是他亲手积攒的木柴和煤依然在提供我们生活所需的热量。在那火红火红的火焰里,我仿佛看见了父亲伟岸的身影。他不再承受病痛的折磨,走起路来就像年轻时那么矫健,那么挺拔。
4、钱
父亲总认为自己生病花了家里很多钱,每次去看病都要拿上自己攒的两万块钱。他说如果我急用的话,好歹也能凑个数。其实,我知道父亲的两万块钱不是留给我的,是留给他的孙子上大学作学费的。
父亲一生勤劳,就存了两万块钱。当知道我每个月的工资后,父亲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叹了一口气说,自己一辈子挣的钱加起来都没有我几年挣的多。我无法向他解释什么是通货膨胀,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父亲跟母亲说过,生个儿子是很有必要的,要不然人老了生病了就没人照顾。如果两个农村老人到了城里的大医院连怎么缴费怎么拿药都搞不清楚,更别说做检查住院了。不过单单有个儿子还不够,更重要的是把儿子教育好,工作后能挣到钱。父亲多次感叹自己的儿子孝顺,能挣很多钱,挣了钱还舍得拿出来给他看病。在我看来自然而然的事情,父亲还是心存歉疚。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知道花再多的钱也救不了命。他也知道家里用钱的地方很多,钱花在他的身上究竟值不值得也无法确定,但是他依然有着顽强的求生欲望,他希望能陪在亲人身边更久一些,他对这个美好的世界是如此的眷恋,如此的不舍。他宁愿忍受病痛的折磨,宁愿忍受剧烈呕吐带来的不适,甚至插尿管的煎熬,在倒床不起之后,坚强地支撑了四十九天。
回想起那段难熬的日日夜夜,我的内心至今无法平静,我觉得自己有些时候太瞌睡没有及时回应父亲的呼唤,有些时候只是疲于应付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我为自己做的不够而深深自责,希望父亲能够谅解。
虽然不忍父亲受苦,但是只要父亲还在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是个孩子,是个有依靠的孩子。钱不是万能的,钱却帮我延长了父亲的生命,我对钱是心存感激的。
父亲留给孙子的钱远远超出了其本身的价值,里面凝结着父亲的血汗和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如山父爱。
写在最后
马尔克斯说,一个人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应该带走他所有的东西。这句话告诉我们如何忘却。但是,我不赞同这个说法。因为许多美好的东西是不灭的。路遥说的好,一个人的肉体最终会消失,但是他创造的东西存在时间更长,而他创造出的东西转化成的能量会永远存在下去。
父亲已经回归生他养他的土地,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下三米的地方。但是,许多人依然在他建造的房子里躲避风雨,孩子坐在他做的课桌上学习,老人用他编的篮子盛放蔬菜,姑娘在他做的案板上擀面条,他做的红色托盘上放着新媳妇做的女红,他打磨锋利的剪刀剪下了美丽的窗花,他做的笤帚轻轻扫去火红床单上的细小尘埃和不详之物,他种下的树依然会在秋天里硕果累累。更重要的是,父亲的爱会陪伴我们继续勇敢而热情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