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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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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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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坊下的于连

牌坊下的于连

文:何竞

第一章镇中学

从镇中学回白玉村,可以走两条道,一条近点,但需要爬两个土坡坡,下了雨,翻过坡双脚自重两三斤,得本地人快活的一声笑骂:黄泥巴裹脚大花鞋——不是屎也是屎了!另一条道呢,稍稍远一点,但胜在路坦,平顺,人和车都爱走,整日价热闹着,大家便将近路抛在脑后,几近遗忘了。

镇中学的余心莲老师偏生恋旧,攀过头道坡,“秋老虎”带了一点尾巴,山上的风还有点炎夏残留的味道,滞滞的、湿湿的,流淌得不是那么畅快,她将脸颊的汗珠子弹下来,站在高处,默望矗立在下一道梁上,与她遥遥相对的青石头牌坊。

余心莲每次从镇中学回家,挑的都是近路,就算下雨也甘心情愿踩两个泥巴脚回去,人家问她为啥不走另一条好路,她淡淡说这边路更近呀。闲人便不好再多言语,他们背后都说余心莲读多了书,读成了迂女子,放着好好的坦路不走,偏要费那个脚巴劲爬坡。余心莲懒得跟他们解释,还有点害怕让村人知道,她抄近路,并不只是贪少走两里路,而是因了那个石头牌坊。

说起来,从余心莲在镇中学当学生开始,那牌坊就快朽烂了吧,虽然远远望去,它还有高大气派的石头基座,几百年前,修筑一个三门四柱的牌坊,想必也是一项浩大工程,让当地人颜面生光的事,余心莲视力好,她远远看到牌坊上的翘角飞檐,直直地刺向碧空白云,姿势做得忒像石头大鸟,却一直死死钉在牌坊上动弹不得,这弯弯拱拱的精雕,原不过是美丽的死物。

那时节,村里送到镇中学读书的女娃不多,余心莲平素又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高傲,她不怎么搭理别人,别人更不愿理她,于是,周六下午,常常是她背了书包,一个人从青石牌坊下面穿过,走过了牌坊,路就坦起来,剩下不到一刻钟便能回家的。余心莲在这一刻钟里头,总是心事多多,她担心身后一声巨响,那柱体有了明显裂纹、基座能抠下石头粉粉的牌坊会轰然坍塌,惊得鸟雀乱飞,扬起的尘灰会迷了余心莲的眼,看不清回家的路……

她担心了一年又一年,青石牌坊依旧稳稳地立在那儿,甚至,不比十年前更破败些。余心莲这次走到牌坊下,没有急匆匆地低头穿越,像是穿一道隐形的火线,她淡下脚步,觉得刚刚爬坡出的一身大汗,这会凉了下来,依旧是带了一点暑热和潮湿的风,在石头牌坊上冲撞来冲撞去,再扑到她身上,竟有了奇异的清凉效果。她甚至还抬起头,认真看了看牌坊正面嵌石的刻字:圣旨旌表。她还知道背面横枋上写有“冰□为□”的字样,钟老师陪余心莲回过一次白玉村,她自然也是走的这条近道,钟老师比她还对牌坊感兴趣,扶着眼镜腿,歪着扁圆的脑袋,上上下下看了,口里啧啧有声地摸了又摸石头基座,言辞凿凿地对余心莲说道:“我猜缺失的两个字是‘雪’和‘心’呢。”

冰雪为心?明明是非常好的赞赏,女子冰雪当心窍,剔透又纯粹,余心莲却在钟老师的兴高采烈中默了一默,一路上礼貌摆出的笑脸,在这儿僵了,想要再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不那么“拒人于千里”的样子,最终努力宣告失败。

上次钟老师陪余心莲回村,是春末帮她家打菜籽,过了几个月,又是打谷子的秋收农忙季,母亲捎信叫余心莲回来帮忙,当妈的其实存了私心,上次钟老师来得突然,家里啥都没准备,这次母亲连新的漱口杯、新毛巾、新脸盆都备好了,喜滋滋地只等女儿带回同事一起收谷。余心莲却没有如母亲的愿。

余心莲在母亲面前这么得宠,是这几年的事,往前数十几年,她是母亲恨不得隐去的一块肉。

余心莲是家里老四,余家“四朵金花”,她的相貌和三个姐姐相比是最逊色的一个,但却是肚里墨水最多的一个。莫说和自家姐妹比了,就算整个白玉村,余心莲也算得上出挑的人物,说起她当年为了去镇上念中学还喝了农药的事,村里的人至今津津乐道。现在村人生活好了,不为温饱发愁,也学着城里人追求一些“精神的东西”,娘们儿便捏了细荆条子,在书桌上抽得噼啪响,教育自己不成器的愣娃:“看看村东的余老师!人家当初还是个小丫头,家里人不肯送她读中学,她愣是喝了半瓶多农药!眼都不带眨一下的!你娃现在有吃有喝,爹妈求着念书,不去考个状元回来,对得起哪个?”

原先,余家妈因为一气儿生了四个闺女,肚皮鼓了又瘪,瘪了又鼓,将牙齿都咬碎了,骨头缝里的劲都搜来使尽了,愣是没求到一个带把的小家伙给余家继承烟火,为这事,她在村里妇人中灰头土脸了好多年,后来最被她忽视的余心莲胆敢喝农药,这事闹得全村皆知,更让余家妈觉得没脸,待小女儿都蹦蹦跳跳去镇中学念了两周书,她才摇摇晃晃从病床上挣扎着下地喂鸡,头上还像月子婆般缠了块毛巾,逢人就嚷嚷说脑仁疼,养儿养女养出了一个小冤家!

再后来,余心莲考上师范,成了村里第一个堂堂正正上大学的女秀才,余家妈多年晦气一扫而空,她捏着四闺女的录取通知书,像是捏了皇帝圣旨,从村东颠颠儿走到村西,村南逛向村北,逢人便苦着脸炫耀:“这死女子,硬是要剥爹娘的骨皮呢,好在是师范,国家管了学费还管饭,要不老余家砸锅卖跌,也供不起一个大学生呀!”余家妈这么“炫富”,仁厚一点的村人随口祝贺两句,遇到那伶牙俐齿的,看不得这妇人嘚瑟个没完,便阴阴地笑着添油加醋:“就算心莲读书要高价学费也不怕呀,不是有她大姐吗?大姐能干,是你们老余家的‘钱篓子’,老四会读书,是光宗耀祖的‘脸面子’。嫂子你生这几朵金花,真是生得好!”

余家妈遇到这种能说会道的货,只能收了白底烫金边儿的录取通知书,僵着一脸笑回头往家走,正如余心莲花了十八年时间,才从她娘心头的一棵草,变成了能长脸的一块宝,这“四朵金花”的老大,长得最乖巧自小最懂事的余心菊,却在几年前,就成了余家妈心头一根刺。

这事,说到根子上,又要怪余心莲了,如果当初她不喝农药,十七岁的心菊会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农村等着走村姑嫁人生子的老路呢?农忙帮妈妈干干农活,农闲低眉顺眼地缝缝补补,老大就像母亲半个臂膀,长到十几岁便更如母亲的“姐妹”,不但自觉管教照顾着底下三个妹妹,分担了母亲一半家务,小小年纪还懂得了母亲的苦处。

余家妈这一辈子最大的苦,其实说来也简单,就是她没生出一个“带把的”,当初怀余心莲时,因为一再超生,计生干部头疼得很,简直像是解放军抓特务,堵截抓捕了余家妈好几次,好在余心莲命大,每次母亲仿佛都能提前预知危险,在计生干部扑过来的前一刻,匆忙逃走躲起来,等待危险解除才回家,待到最后临盆压根不敢回村了,余家妈是躲在她妹妹家生孩子的。

因为受了太多惊吓,余心莲提前一个月早产,产妇大出血,将心莲姨妈吓得直哆嗦,还是姨夫当机立断,将产妇送到卫生院去找医生救命。医生满头大汗,像是拆一床破被子,将产妇剖了又补,缝缝好后,医生对陪同而来的心莲姨妈说:“产妇子宫本身就不理想,这次算是侥幸生下孩子,大小平安,将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生了。”

姨妈胆小,只懂一味地流眼泪,打哆嗦,那刚从鬼门关闯过来的勇士,硬是搜罗了四肢百骸一点残留的力气,撑开了沉甸甸眼皮,气若游丝问她妹妹:“是儿娃啵?”姨妈发着抖告诉她:“是四丫头。”“死丫头。”产妇呢喃着吐出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她身体流了太多血,虚得像个破烂口袋,也没力气给“死丫头”喂奶了。出月的余心莲,饱一顿饥一顿,喝的是姨妈兑的小米汤,哭起来声音像小老鼠。

哪里晓得这只小老鼠,供养她念书念到小学毕业,她还敢当白眼狼,说喝药就喝药,说死就去死呢?

都说“长姐如母”,余家大姐余心菊没说的,虽然只比老四大五岁,从小却像是余心莲半个妈。余心菊长得漂亮,丹凤眼樱桃嘴,从十六岁开始,她在路上挑水挑粪,身后必定要黏一背的眼珠子,那些男人痴痴呆呆看着余心菊紧扎扎的后背,到了腰那里,陡然收进去,那小腰细是细,却一点不孱弱,最诱人的还是那杨柳腰下面鼓鼓的臀,就算穿的是最便宜的土布裤子,也掩不住那青春翘臀的万丈光芒。

漂亮的余心菊,拉着小妹妹的手去村口小卖店买包盐买瓶醋,守小卖店的瘸子叔远远看她们来了,笑得老脸皱纹盛开一朵菊花,硬要塞个棒棒糖给余心莲,余心莲两只手藏在背后,小脸冷冷地拒绝:“不要,我又不是细娃儿!”瘸子叔倒慷慨,他又改送一个作业本或者一根笔芯,这下,余心菊赶紧替妹妹伸手接了,大姐晓得老四是家里唯一一块读书的料,人聪明,记性又好,老师讲过一遍的知识,她能立马嘎嘣儿脆地背下来。余心菊就曾摸着妹妹的头,略带感伤地说:“心莲,你这么能读书,却偏偏生在咱们家,委屈了。”余心莲手抬起来,慢慢握住姐姐的手指,抓得紧紧的,她那时还体会不到大姐眼中的忧伤,不过很快就明白大姐哀叹的“生在咱们家”,是多深重的诅咒了。

十二岁的余心莲,考了个全乡第一,这是件长脸的事,平素沉默得像块铁的父亲,那晚从橱柜里摸出半瓶苞谷烧酒,喜滋滋给自己倒满一整杯,父亲心里头高兴,眼中却没有女儿,非但眼睛没望向余心莲,连言语都偏得南辕北辙,他端着酒杯,就着一碟咸菜,呲溜一口,看着对面墙壁的虚空感叹:“可惜不是儿娃哟!”再呲溜一口:“儿娃当大官,女子无才便是德!”父亲这话,说得既高兴又伤感,那时余心莲还懵懵懂懂的,她沉浸在上午小学校长和班主任亲自来家里送成绩表的荣耀中,并未认真翻捡父亲言语中的深意,但母亲敏感地捕捉到了,或者说,母亲无需捕捉,她和心莲爹,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彼此一个眼神都心领神会,哪会不晓得男人心中巨大而恒久的遗憾?

丑话是母亲说的,下命令之前,母亲像一个抖擞精神登台亮相的戏子,一板一眼将前戏做得忒足。母亲先是蹬蹬走过去,夺了父亲唇边的酒盏,将小半杯酒液折进瓶中,又将瓶塞旋好,苞谷烧依旧放回橱柜,还不忘归置那碟小咸菜。走完了“过场”,母亲这才借着向男人发脾气,实则道出了心莲今后的人生之路:“喝,喝,遇到啥高兴事值得灌黄汤的?一个丫头家,书读到这里就到头了,她比她娘强多了呢,当年我在镇医院,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

父亲怔了怔,手指还弯成握杯的形状,他听懂了母亲的弦外之音。心莲懵懂的心脏猛地收紧,她凄惶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没有,没有为她当家做主的人,他们是给了她骨血生命,生她养她的两个人,但也是最最陌生的两个人,家里这些年被超生款罚掉了底,村里拉了电线,她家也通了电,却死活舍不得用,夜里只点一盏煤油灯,此刻,煤油灯前的父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像是庙子里不怒而威的金刚,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向新晋的“全乡第一”压迫过来。心莲打了个小小的寒颤,她不死心,昏头昏脑冒出一句:“书哪有读到头的时候呢?”

岂知这句话惹来了母亲疯狂的恼怒,母亲心里那个气啊,这死丫头!真是给脸不要脸!读书,女子能读成个状元郎吗?可惜你不是男儿身,让你娘当初空欢喜一场,现在还来添你娘的堵!母亲冲余心莲咆哮了:“莫说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明天就跟着你爹去学种地,地里回来跟大姐学着做厨房的事,再过几年大了,你若连种地煮饭都不会,又怎么找得到婆家嫁出去?”

余心莲耳朵嗡嗡响,她别的没听到,“婆家”和“嫁”几个字是听清楚了,一旦听清楚,她也成了噼里啪啦爆炸的小鞭炮,个头矮,需要跺脚跳一跳才能和家里大人表决心的,余心莲便蹦跳了,也劈着嗓门喊了:“我不!我不嫁人,我就要读书!”

母亲第一记耳光落下时,余心莲刚蹦起来,第二记反手铲过来的耳刮子,因她已落地,所以实则上只掠到了头皮,并没打痛她。所以,当母亲得知四丫头气性那么大,胆敢抱着家里的农药瓶子,像是喝可乐般咕噜咕噜,一仰脖子就是大半瓶时,简直惊呆了,母亲气得发抖,拉着远远儿跑来探病的亲妹妹直掉眼泪,说从小到大,我又不是没打过她,以前她摔烂碗,我打得她两条胳膊都是红楞楞,吃饭长了记性,手痛抖得厉害,她索性把碗圈在怀里埋头吃,这么瓷实的死丫头,咋就受不了两耳光,转头跑去喝农药呢?

姨妈心知肚明,但并不说破,余家四个孩子,唯独余心莲是姨妈看着出生的,她待这个从小没喝上一口奶水的孩子,自是不同。姨妈只能安慰亲姐姐:“罢了,幸好那瓶农药过了期,医生又及时给心莲洗了胃,孩子没事就好。”姨妈回去之前,卷了几张钞票给余心菊,说给你四妹买几本书吧,她在病中闷得慌。余心菊扎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垂下脑袋,眼泪扑簌簌地落。

要知道,老天其实待余心莲不薄的,至少有两个人是她的“知己”,一个是从小疼惜她的姨妈,一个是自家大姐。姨妈不说给余心莲买点好吃的、买点营养品,只说“买书”,让大姐也瞬间感知了姨妈的亲厚与睿智,她们都清楚看到了这个瘦弱的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她内里蕴藏着怎样可怕的力量,母亲妄图让她中止学业来消除这种力量,只能收获鱼死网破的下场。

余心菊回头望了望躺在病床上,细瘦手腕扎着吊瓶针的四妹,四妹脸孔苍白,双眼紧闭,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小的死人,余心菊却不会小觑这具沉默躯体中隐藏的磅礴力量,这力量,甚至以空气为导体,沉默地传到了余心菊身上,令她从天灵盖开始,一股热气麻麻痒痒地导了下来,她忽然抬起秋水盈盈的眼,对姨妈好看地笑了一笑,说道:“姨,你放心,我会让心莲继续念书的。”姨妈吃惊地看着余心菊,姐姐这四个女儿,已经出了一个犟种,姨妈万万没想到,最温驯乖顺的大姐也会成为新的犟种。

余心菊十七岁这年,收拾行李去了遥远的南方,她去的地方很远很远,余心莲拿出地理课本,翻到地图页,认真卡了一卡,量了一量,她心里迅速灰败下去,若她是一个糊里糊涂无心无肺的女孩子该多好,偏偏她不是,她真真担得起“冰雪聪明”四个字,无法自我安慰,说大姐是厌倦了平庸单调的村庄才会远走他乡,事实上,大姐走出的每一步,都踩踏在了余心莲的心上,大姐是为了余心莲能继续升学,跟着到村里来招工的一个中年女人,去了遥不可及的南方。

余心莲不喜欢那个中年女人,她头发烫得像核弹爆炸云,嘴唇又红艳得如同偷吃了死孩子,唯一让她服气的是这女人出手阔绰,她选中的几个村里长相拔尖的姑娘,说要带她们到南方工厂做工,走之前,先预付了每人半年的薪金。真金白银,女人就这么漫不经心的,一边将手指头伸进红得滴血的嘴唇间蘸蘸口水,一边飞快地点数钞票,交到那些喜笑颜开的姑娘父母手中。轮到余家妈了,余心菊面色如水,一字一顿对母亲说:“这钱,要送四妹去念书,她能读到什么份上,咱家就供到什么份上。”

母亲对于余心菊要到南方打工的事,态度很暧昧,变化了好几次。一开始她很反对,说一个女孩子出去跑几年,心跑野了,回来不好找婆家;后来得知每个去南方的女孩会先拿到一笔不算少的钱,她又有几分得意,逢人便说还是工人阶级有力量,心菊当了工人,将来就是半个城里人,总比在农村当泥腿子强;再后来,心菊当着众人面,指明这钱是她为小妹妹争取的念书权益,心莲喝药洗胃折腾了一场,她这个当大姐的,不会让这出戏简简单单收场,偏偏还要掀起另一重高潮,打了母亲一个结结实实“脑翻翘”。

一年多后,村里同去的女孩子中,有人偷偷回来,抱着母亲哭唧唧了大半夜,偏偏被多事的闲人听了墙根,于是流言便传开了,说余心菊她们几个女孩子当初哪里是去工厂做活呢?去了就被人看管起来,不听话的,先饿你三天,打你三顿,收拾得你服服帖帖,然后再“上岗”。上什么岗呢?不对不对,应该是躺下来,让男人上才是……

污言秽语传进余家妈耳朵里,她又病了一场,照例用毛巾包了额头,余心莲进进出出地端茶递水倒尿盆,在母亲病床边衣服都不脱地伺候了几天,待到再回学校念书时,小脸瘦脱了形。但她竟比之前更能念书了,新书发下来,老师还没讲解的内容,她先如饥似渴地自己看一遍,待到正式讲课,余心莲常常举起手,向老师提出更进一步的问题,她的思考和探索,总比别的同学快一步。渐渐的,“老余家的女儿是个念书苗子”,这话从镇中学传遍了白玉村,母亲仿佛也认了命,不再苦苦期盼乡邮政员为她送来余心菊的信函消息,而是冷眼看着余心莲这条小鲤鱼,到底能不能越龙门?

如果说,余心莲十八岁时“鲤鱼跃龙门”,让余家妈能捏了光宗耀祖的录取通知书嘚瑟整条村子,那么,到了她二十四岁这年,母亲对四丫头的殷殷期盼,只凝聚成一个最简单的要求:风风光光嫁出去。

大姐余心菊,前两年春节时忽然又寄回来一笔钱,算得上丰厚的一笔,家里人用这钱翻盖了旧房,但随着老二、老三嫁出去,家里平日只剩余家爹妈两个人,就算将房子翻盖得再漂亮,闪闪琉璃瓦盖头,亮亮青石砖铺地,来往的人都啧啧叹一声“宫殿”又怎样?两个逐年老去的老家伙守在这个家里,就像乞丐占了金銮殿,心里十分的膈应。

现在,余家妈将小算盘打到了余心莲身上,四丫头师范毕业,在镇中学教书也快一年半了,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一步一步将自己从村姑变成了吃商品粮的“余老师”,村里人现在谁不高看老余家一眼呢?就算和心莲打招呼,也毕恭毕敬唤一声“余老师”,母亲心想,当了公家人,未必就不是女人了?是女人,那都逃不脱将来嫁人生孩子的,而当老师的平日里那么繁忙,不是在上课备课,就是在给学生调解纠纷、做思想工作,要让“余老师”亲自带孩子,那是太苦了她。但她有坚强后盾啊,母亲一想着将来这簇簇新的房子里,奔跑着一个粉嘟嘟的大孙子,不无甜蜜地设想,一定要是个带把儿的啊,外孙也是孙儿!妈帮四丫头好好带着孩子,余心莲好好当她的老师,那时,她才晓得当娘的有多宝贵她!

其实,余家妈起这样的念头,算不得突兀,上次家里催余心莲回来收菜籽,钟老师不就火急火燎地直接从学校追过来,硬要去人家家里帮忙吗?钟老师在镇中学教历史,身量不高,余家妈目测了一下,应该没过一米七,算是“二级残废”,但慢慢聊着,发现人家钟老师是块宝呀,家世何止清白呢?人家钟老师的爹,之前当过副镇长,在这里吐口唾沫星子能当个钉的人物,钟老师算是“老来得子”,副镇长四十多岁才有了这个儿,自然万般宠爱着,眼下,老爷子虽然退下来了,但烂船还有三千钉呢,若攀上了这门亲事,余心莲将来在镇中学,说不定也能混成个人物。

母亲喜滋滋地盼了老半天,盼回了走得脸蛋红扑扑的余心莲,一问,她是自己回来的,再问钟老师呢?她不耐烦地反问母亲:“什么钟老师表老师?”倒把母亲噎得直眨眼。

余心莲心里很烦,她这么烦,和母亲询问的钟老师是脱不了千丝万缕关系的,刚刚在路过石头牌坊时,余心莲想起上次钟老师讲的“冰雪为心”,抬眼仔细端详了一会,觉得缺失的那两个字,真是像钟老师说的是“雪”和“心”,看来他这个历史老师肚里也有几滴墨水,并不一味靠着自家老子上位的。但这四个字,让余心莲每多看一次,心就寒一寸,她从十年前便晓得这是古代皇帝表彰本地烈妇崔氏的贞洁牌坊了,听说那崔氏还没过门,未婚夫因病猝死,她依旧抱着灵牌成了婚,在夫家一守就是五十年,快七十时逝去,传言还是女儿身。皇帝嘉奖她是“冰雪为心”,仿佛没有错,为何到了余心莲这里,偏偏就像吞了一只苍蝇?

她搞不懂自己,同样,也搞不懂自己对钟老师的怒气,为何会一点就着,一着就燃,一燃就差点成燎原大火,幸好她借着“回家秋收”,请假回村几天,否则,两人都在屁大的镇中学呆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余心莲连睡觉都住在学校寝室,她拿不准自己会不会对钟老师说出更加过激的话,做出更伤人的举动?

可说到底,人家钟老师有什么错呢?只不过是向她余心莲表白了。要说这表白,也是迟来的表白了吧,别说余家妈,镇中学上上下下,老师、学生,连带食堂的、守门的、种树的,哪个不晓得钟老师对余老师的一片心意呢?那可真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呀。

钟老师是余心莲读师范时高一届的师兄,两人还在念书时,他就鬼迷心窍爱上了余心莲,余心莲像是一匹发育不良的小马驹,看上去瘦小柔弱、神情委顿,但你将她牵到赛场试试呢?她立马就扬起蹄子打欢儿,比谁都精神百倍了。钟老师爱余心莲,说来可笑,初次动心,竟然是在大学生校园辩论会上,他当了她的手下败将。她连用二十七个反问句,一气呵成地追逼堵截他,弄得勉强也算历史系才子的钟老师满腹经纶成了屁,悄不蔫儿放成了空气,嘴巴张得大大的,一个反驳的字都吐不出来,在全校师生面前出尽了洋相。

钟老师就此暗恋上了余心莲,这个平时总爱低头急匆匆走路,读书读到图书馆管理员打着呵欠赶她走的女孩,他暗恋得如此深情刻骨,所以在漫长的几年蛰伏时间中,身边所有人都晓得了“钟爱余”,唯独余心莲一脸清白身披傲慢装不晓得,这就苦了钟老师,他多少次徘徊在余心莲寝室楼下,左手搓右手,右手捻左手,两只手的皮肤被他揉搓得又红又烫,他都不敢冲上楼去表白。

钟老师的暗恋实在是太苦了,苦得镇中学几个未婚男老师都快被他的绵软性子逼成神经病,逼出土匪心了,幸好他们都是读书人,要不真存了当土匪的心,先把余心莲给老钟掠过来当了压寨夫人再说!她余心莲不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女人吗?虽说文化程度高一点,但也不过是教语文的“孩子王”,天天吃粉笔灰,比别的女人又能强到哪里去?咋就比天上的嫦娥还难搞呢?

这帮气愤填膺的男老师,在学校外的小酒馆叫了一打啤酒,又叫一打,他们喝得太痛快了,个个都忘了“为人师表”要怎样端架子绷面子,酒迷了男人理智,喝到最后,大家脸红脖子粗地将钟老师硬是架到了余心莲寝室楼下,逼迫他:“今天你若不表白,我们就把你娃丢出校门外!”

钟老师一咬牙,一跺脚,红着耳根子,打着趔趄上了楼。几分钟后,他红了脖子,两只脚踩着绊儿,跟斗连天地从余心莲住的三楼“滚”了下来。哥们儿赶紧迎上去,热情追问:“这么快?到底说了没有?”钟老师心还跳得擂鼓般,他按压了一下心口,缓口气才小小声汇报情况:“说了。”众人一听,眼睛发了亮:“那她怎么说?”钟老师坦白交代:“她说请我先出去,她要想一想。”

啧!男老师们气鼓鼓地丢开了钟老师,想什么想?女人都是假正经,不过,这事真不赖余心莲,现在他们满心眼鄙薄的,是这个蔫头耷脑的钟老师,在这种时候,女人耍假正经的时候,作为一个真男人真汉子,正确答案是什么呢?当然是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余心莲,“啵儿”一声,在她脸上盖个章呀,只要她不是真的讨厌这个男人,半推半拒没有高喊“抓流氓”,下一步就该“啵儿”地往她唇上印章了。这个钟老师活该暗恋人家数年没结果,活该!

这些酒后热血的男老师哪里晓得呢,他们在楼下集体鄙薄钟老师时,楼上的余心莲,其实日子也不好过,她当晚睡觉,甚至夸张地将桌子拉过来,死死抵住了大门,虽然她明知没有这样的必要,若钟老师有那样的胆量,他哪里还会磨蹭到现在才对她说一句“我喜欢你”?但余心莲就是这样夸张地放任自己去“恐惧”、去“设防”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回了白玉村,帮母亲秋收。

母亲原本以为回来的是两个人,秋收不过是幌子,哪里敢劳动未来的毛脚女婿?再说钟老师这样的小身板儿,多出两滴汗都令人担心他会不会晕厥的主,母亲是不敢真将他当劳动力使的。余心莲回家,在地里闷头干了一天活,第二天利用半上午收了尾,竟然就完成了秋收工作,她当然晓得在回家之前,父母已经都“抢收”过了,专门留个尾巴,原本是想让“小两口”你恩我爱地办家家,哪里晓得余心莲会一个人回来?

余心莲向学校请了好几天假,她不愿现在早回去销假,不愿看到钟老师的脸,在家要看母亲脸色,亦是不悦的。吃完午饭,余心莲帮母亲洗完碗,又扫了院坝,这才说要到姨妈家去。母亲还在气她没带钟老师回来的事,上次收菜籽,母亲就看出来了,钟老师对自家丫头痴得很,特别愿意余家妈问他问题,问一句恨不得答三句,差点就把“妈”喊出口了,这让母亲白白做了几个月的白日梦,还设想着将来帮余心莲这个小白眼狼带孩子呢,哼!母亲屁股一扭,哼出一声,余心莲就当她回答了,于是转头去往姨妈家。

去姨妈家的路上,余心莲又远远看见那座贞节牌坊了,真奇怪,仿佛到哪去,都能看到它,四面八方都是它,余心莲既喜欢看它,待到沉默的青石头堆儿撞进她眼睛了,她又会没来由地心慌。她想到那个十七岁抱着死人灵牌拜堂的崔氏,她是心甘情愿在夫家呆了一辈子吗?难道她从没想过,女人除了嫁人,还有别的路好走?

如果,那时余心莲知道,她此行去姨妈家,会遇到一个改变她后半生的契机,她会就此轻快得如同春燕,还是带着一脑门的沉重思索、脚步愈发沉滞迟缓呢?

余心莲去姨妈家时,家里只有表弟在,表弟念大四,此刻他端坐在电脑前,蹙着眉头狂按鼠标,嘴里还不断抱怨:“怎么这样慢?”余心莲笑嘻嘻地批评他:“心急打不了好游戏哦。”表弟哼一声,不屑地说:“我哪里在打游戏?表姐,我是在看C大今年的硕士研究生录取计划好不好?我靠,C大太火了,想报考的人海了去,我一下午跟网页较劲,都还没打开全部页面!”

余心莲的心砰砰跳动起来。C大?她有点迷惑地看了看表弟,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头。后来,她在离开姨妈家后一路想了又想,终于摸到“不对”的线头了:像表弟那样的,怎么也敢打C大的主意?C大是本省最好的学府,在全国也是排得上名的,就凭表弟,念高中靠交“建校费”,念大学是靠“服从调剂”,他也敢将眼睛长在头顶,去打望C大?

余心莲在内心轻蔑表弟的同时,她同样明白了自己这一年半以来,在镇中学过得郁郁寡欢的真实原因:她——不——甘——心!是的,她不甘心,真要和镇中学的老师们一个模样吗?女老师教不了两天书,便在镇上找个子弟将自己嫁出去,挺着肚子给学生讲课,学生抗议老师讲得人打瞌睡,女老师便在校长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怀孕备课几多辛苦,校长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两边抹稀泥。余心莲既讨厌那些读书就喊脑袋仁疼,偏会打小报告的学生;也讨厌捧着大肚子,公然在教研室给肚里小毛头织毛线衣的女老师,她们已提前放弃了“上进”,反正算好了校长也不敢轻易开除她们,就这样做天和尚撞天钟,待到孩子落地,又是新一番的“家中人仰马翻,学校拖延敷衍”。

余心莲不甘心,她内心正像一个大气球,压进了一点气体,再多一点,多一点,余心莲下车往镇中学走去,惊异地发现自己脚步竟变得轻飘飘的,脑袋热着,脸颊红着,明明在姨妈家没有喝酒,只是借用了表弟电脑,但现在,她比喝了酒还要上头微醺。

走到校门口,余心莲看到一个个头矮瘦的男人,他有单薄的小身板、扁圆得可笑的脑袋,还有一颗对余心莲念念不忘的初心。钟老师经历了这几天的相思折磨,内心里早就蜕了一层皮,现在,他顶着爆白皮的厚嘴唇,向余心莲大步迎过来,像是要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拥抱,其实只是接过了她手中的旅行袋。

余心莲脚步轻飘着,她仿佛还在梦游状态,竟温柔地冲身边殷勤男人笑了笑。这笑简直要了钟老师的命,钟老师在这几天时间反复拷问自己,他恨自己受那些男老师怂恿,一时冲动便去找余心莲表白,这喷着酒气脚步踉跄的表白,本就不是斯文的读书人该做的事啊,他实在是太轻浮太孟浪了!若因此而吓走余心莲,他一定会对自己采取最严厉的私刑,来狠狠惩罚自己!现在,余心莲这个美丽的微笑,像是对溺水之人伸出的一根长竹竿,钟老师在握住竹竿这一头时,激动得身体每个细胞都在喜悦着发抖。

但是,钟老师的喜悦并没持续太久,余心莲依旧微笑着,现在,这微笑仿佛成了她的一层面具,紧紧黏在她肌肤上,她依旧带着笑亲切温和地对钟老师说:“对不起,上次你问我的事,我不能答应你。”

天雷轰的一声,差点把钟老师炸飞。幸亏他经历了这几天可怕的精神炼狱,较之表白之前,钟老师算是多了一点坚毅勇气,还能红着眼追问她:“能告诉我原因吗?”

钟老师设想自己被拒绝的原因千千万,万万千,但绝没想到是这个:余心莲准确无误地告诉他,自己已经决定报考C大研究生了,考试在半年后进行,她要集中精神复习备考,绝不可能分心考虑其他。

这个原因,实在是太强大了,强悍得钟老师一时找不到话来继续表现他的忠心。后来,钟老师无数次后悔惋叹,如果当初他决定和余心莲一起报考会怎样呢?他在余心莲两眼放光、身体轻快地走向昏天暗地的复习备考之路时,如果他能多一点点勇气和信心,自己也陪她啃书做题,他们的未来,会不会不一样?

所有的假设都不成立。成立的只有最冰冷、最残酷也最温情脉脉的现实。

余心莲考了两天,钟老师便在考场外站了两天。考试时间是一月,那几日恰好北风过境,天空飞扬雪片,余心莲两只脚软绵绵地踱出考场时,钟老师两只肩头堆了薄薄一层白,他在严寒中连续站了几小时都没事,刚从有暖气的教室迈出来的余心莲,竟在离他半步远时,一下子往前栽倒,幸亏钟老师眼明手快,他单膝下跪,伸开双臂接住了余心莲,怀中的女孩,一张脸烧得通红通红。钟老师的心,疼成了碎片片,这就是余心莲啊,发着高烧,头重脚轻,她硬是要咬牙考完最后一科,她是在用自己的命,和无数想报考C大,“海了去了”的考生争相奔跑。

和他们相比,来自偏僻镇中学的初二语文老师余心莲毫无优势,她甚至在临考前,还没找到一套完整的往年真题来做模拟练习,她一边吞着食堂冰冷的饭菜一边背单词;在批改完学生作业后,往太阳穴狂抹风油精,辣得一边流眼泪一边硬撑着看“政治经济学”;每天清晨闹钟响起时,她都幻想自己身下的褥子会秒变“针毯”,若不赶紧翻身起床,就会被千万针尖戳得血肉模糊。

余老师在答最后一科时,刚看完最后一道大题的题干,她眼睛就看不见了,漆黑一片,她顾不得自己瞎不瞎,笔尖依旧稳稳落在卷面上,凭自己的感觉,答完了最后一题。现在,她晕倒在钟老师怀中,烫得像火炭。

余心莲在城里医院输了三天液,钟老师就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三天,甚至举着输液瓶,将她一路送到女厕外面。钟老师是老实人,快到洗手间,他大脑袋在细脖子上左右摇晃,想要找一个好心的妇女,能帮“方便”的余心莲举举输液瓶子。余心莲声音平平板板地说:“你和我一起过去吧。”钟老师先是不相信自己耳朵,待相信后,耳朵红成了两轮红日。她很安然地如厕,小便的声音如同细细溪流,带着一点病人的有气无力,和无可奈何。钟老师听出了这女性隐私声音中的无可奈何,多愁善感地替余心莲红了眼圈。

待到两人慢慢踱回病房,钟老师扶余心莲躺好,细心检查了手背有无回血,又给她掖了掖被角,钟老师刚要坐下来,余心莲石破天惊的话,令他板凳着了火,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这样傻傻地撅着屁股站在原地,听余心莲声音虽发涩但异常清晰地说:“我们结婚吧。”

第二章C大

余心莲又将“求婚”的话说了一遍,这次钟老师终于坐下来了,因为他实在太需要一个板凳,来承接他重得快要托不住的躯体了,他怕再站下去,他会因为脑子里的血四下乱冲而令他瘫倒在地,成为医院里的一大笑柄。余心莲,她竟主动提出要嫁给他!而且是一步到位的“嫁”,不是他之前小心翼翼提出的,希望她能考虑考虑做自己女朋友的卑微建议。

钟老师不敢开口,他怕一张嘴,一颗红红亮亮的心脏会从牙齿间蹦出来,蹦到余心莲枕头上,让她看看自己这颗心,曾经为她受苦流泪,千疮百孔。不不,自己是男人,男人理应有男人的脊骨和担当,怎么可以这样软弱呢?钟老师的心乱极了。好在余心莲闭目微微养了一会神后,慢慢又讲了一席话,这话,总算将兴奋得魂不守舍的钟老师,拉到了正常的病室,这儿依旧是苍白的墙壁与床单,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来苏水味儿,躺在病床上面色如纸的女人,她曾像一头犟牛一样活着,动不动就向人世举起自己弯弯的角,但现在,她真诚地告诉钟老师:“我累了,这次我考得相当糟糕,感觉很不好,定然是考不上了。”

钟老师爱怜地捧起余心莲一只手,放在唇边哽咽地说道:“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你自己都是当老师的人,劝学生的话不会劝自己吗?”

余心莲没有笑,她反而因为钟老师笨拙的劝慰拧起眉头,甚至还冷哼一声:“我放弃了,自己本来就不该奢望去C大,彻底死了心……你这样讲话,是不想和我结婚吗?”

钟老师赶紧吻住了这只手,这只在病中冰冷却令他心恸的手,他眼泪几乎要迸出眼眶了,得努力吸气才能忍住自己的软弱,他吻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不断抚摸她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枯黄如干草营养不良的头发,他说傻瓜呀,心莲你这个傻瓜呀。

他们就在城里结了婚,结婚真的很容易,容易得像是一个天大的玩笑。一周前,钟老师还是余心莲痴心的追求者,为了爱她,她考研,他相伴,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去打点食宿;一周后,两个鲜红的小本本,昭示他们变成了世上没有血缘关系却最亲近的“亲人”,他不敢相信,余心莲有一天会这样轻易地成为他的妻,是他的妻啊。

在城里的最后一晚,钟老师退掉了宾馆一间房,这是他们名正言顺的“洞房花烛夜”,虽然能证明他们夫妻身份的只有这两个红本本,没有龙凤烛、没有“九大碗”、没有婚纱和司仪,也没有乱哄哄的前来闹洞房的亲朋。但这样不是更好么?他们是这般“闪电”,这般超前,迅疾得如同喜雨骤降,人间龟裂的大地,不是盼这甘霖盼了许久么?

钟老师在耐心等待洗浴的余心莲时,想哭的冲动再一次袭来,不过他很“男人”地压住了自己这份没出息,他想,接下来,我要表现得更加“男人”,令我的新娘满足又满意啊。

余心莲终于洗好了,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一件粉红的旧睡衣,原来,洗浴后的余心莲是这样的美,她的瘦小成为窈窕,她扁平的胸写着若隐若现的诱惑,她肩头嘀嗒淌水的发丝,因这蒸汽的抚慰,而变得又黑又亮,闪着饱满的晶莹光泽。但这美丽的新娘,却对钟老师说了一句“对不起”。钟老师没明白余心莲的意思,于是,她更加坦白地说了,她刚刚才发现自己来了月信。因为备考太辛苦,这几个月月信都不太正常,她也不知道它今天会突然造访……对不起。

“傻瓜。”钟老师心狂跳着,他小心翼翼将余心莲拥进怀中,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们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刻,是不是?”

钟老师是教历史的,常年和古旧思想打交道,比旁人多了一分中国古代君子之风,说好听是“淡泊”,说难听就是“迂阔”,他爱余心莲,爱得切骨切肤,现在人家终于是他的妻了,他倒像意外得了财宝的憨人,幸福得直发愁,不晓得拿余心莲怎么办。所以,他们延迟的“洞房花烛夜”,最终还是余心莲主动相邀的。

已经从城里回镇中学整整十天了,钟老师再傻,中学生理卫生总学过吧,也该晓得余心莲的月信几天前便该结束了,但他仍旧和新婚妻子一人住着一间单身寝室,每日只过去煲汤送药,嘘寒问暖,心疼余心莲大病初愈,脸上稍微流露些许倦意,他马上起身,自觉地告辞。两人虽成了亲,但暂时不“昭告天下”的建议,是余心莲提出的,她淡淡说现在镇中学放寒假,学校空得鬼都打得死几个,你就算在大喇叭里宣讲我们结了婚,又有谁听得到?还不如等开春老师们归来上班,咱们再请上几桌,就当补办喜宴。

余心莲的话,钟老师岂有不听之理?他乖乖听从妻子一切命令,却忘记作为一个男人,在该出手时,应像那晚在城里宾馆,主动揽过余心莲的肩,让她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麻麻疼疼睡上一整夜,也幸福了一整夜。

那晚,钟老师眼瞅着余心莲吞下药片,给她倒了已变冷的洗脚水,保温杯里泡了红枣茶,让半夜口渴的余心莲捞到就能喝,做完这一切,仿佛没有任何逗留的理由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微笑着刚要说晚安,余心莲却仰起一张古井无波的脸,毫无平仄地问他:“你想我们婚后的每一晚,都分房睡吗?”

钟老师浑身的血迅速奔涌起来,雪山化了春潮,惊蛰唤醒大地。这是他的第一次,他很激动,激动过了头,“钥匙”竟然还没找到“门”便瘫软了。钟老师畏惧而沮丧地依旧撑着身体,不敢落下,不敢放平,余心莲拉了他一把,温柔地捋了捋他额头汗湿的头发,扯了卫生纸,将自己大腿根白花花的体液擦净。她没有对着他的脸说话,语气却是亲昵的,她叹:“傻瓜。”钟老师快要感动得哭出声了,为他新婚妻子的温柔体贴和大度从容。两人躺到后半夜,钟老师翻身上来,这次虽然持续时间也不长,但他好歹成功了,成功将自己变成了男人,将余心莲变成了女人。

余心莲有个“画正字”的好习惯,她在考研攻书阶段,将自己每天的读书学习任务划分成五个小块,完成一部分,画上一道,每天都要攒够一个“正”字,她才肯放松自己去睡觉。她在别的事上,也延续了“画正字”光荣传统。

余心莲和钟老师提离婚的事,距离他们结婚,刚刚一个月零三天,她唯一的遗憾,竟是在这将近四十天的婚姻生涯里,钟老师和她之间的性爱次数,离一个“正”字,还差最后一横。也可以这么说,他们在一起只做了四次夫妻,余心莲就决定离婚了。

钟老师如同听到天方夜谭,他很想伸手摸摸余心莲额头,但他没这个胆量,因为余心莲慢条斯理对他说出的话,仿佛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亦很有力量:“对不起,我之前以为自己考得很差,今天网上能查分了,我一看,初试成绩竟比C大调档线要高出三十分,接下来,我要好好准备去C大复试的事,你也不想我分心吧?所以解除婚约是我们之间最好的选择。”

钟老师慌了,他一下子还没弄清语文老师的神逻辑,为何要解除了婚约,才会让她更安心去复试呢?钟老师红头涨脑、哼哧哼哧自个儿思索了一气,想得脑子一团浆糊,余心莲眼瞅着老实人在一旁和自己较劲,她终究不忍心了,坦白告知他答案:“我是一定要通过复试,考到C大的,我们之间距离就此拉开,我将来会是C大硕士,而你只是镇中学的历史老师,不再匹配,不如早点分手。”

钟老师哪里是没想到这层呢?他只是不肯亲手揭开这层纱而已,对他而言,这不仅关系着男人的面子和自尊,还有他多年来的痴恋和付出啊,他对余心莲的好,难道只换回一句“不匹配”么?钟老师急了,急得连扶几下眼镜腿才将话哆嗦着讲囫囵:“我也考,心莲,明年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考到C大历史系陪你,好不好?”

余心莲悲悯地看着他,像是打量一个不懂事的孩娃,一个遇到小挫折就只会哇哇大哭的小弟弟,她的每个字,都浸了冰,从口里吐出来,还嘶嘶冒着寒寒的白气:“就算你明年也考到C大,那不过是我学弟,你永远都落后于我,我们之间的距离,无可弥补。”

钟老师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人,他提出陪余心莲一起去复试,余心莲答应了,他们一起离开镇中学时,那帮为钟老师操碎了心的男老师还打趣他:“孤男寡女在外面,要晓得把握机会呀老钟!如果余老师考上了,趁着她高兴,再加把火力表白一次,说不定轻而易举就将她拿下了!”

这帮好心又糊涂的男老师,哪里晓得钟老师撑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听他们讲这些玩笑话时,五脏六腑都似被绞肉机过了一遍呢?他哪里是没“拿下”余心莲?他明明是余心莲堂堂正正的夫,但现在,她说不要就不要他了。

余心莲并不介意钟老师当跟屁虫,她一跨进C大,就如同鱼儿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水域,眼神灵动,步伐轻快,将身后扛着行李的钟老师远远甩在了脑后。钟老师的感受和春风得意的余心莲截然相反,他对这大得离谱的校园,先是有几分惧怕,里面每条分叉的小道,仿佛都要将他导进迷宫,令他汗流浃背地在C大转了又转,问路时偏又害怕暴露自己带着乡音的“椒盐普通话”。迷了几次道后,钟老师对C大的情绪有了转变,他现在更多是愤怒!他愤怒这些昂着脖子走路,鼻孔都要翘到天上的学生,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考得好一点,有机会踏进名校吗?有事无事都端出一副天之骄子的架子,是想欺负我这乡村老师没见识?

说起来,并不是C大对不起钟老师,不是那些迷宫般的小径惹老实人发了大火生了大气,罪魁祸首还是余心莲,余心莲是“鱼归海洋”,她压根忘记了同来的钟老师。C大复试程序琐细而较真,先是答题,后是面试,最后还有英语口试,拖拖拉拉几场考试安排下来,得在这里呆上一周有余。余心莲很快就认识了新朋友,一个叫蒋碧瑶的女孩,比她小两岁,是C大的应届生,“家生子”再报考母校,录取几率总比外面的考生大一点,难得的是这小蒋为人单纯热情,她和余心莲交上朋友后,很愿意将自己得知的“情报”倾囊相授,比如中文系哪位教授面试时偏爱问“唐宋文学”啦;哪位教授平生最恨女生搽香水别花发夹,上次有个倒霉蛋就是因为太花枝招展而被教授“一票否决”啦;哪位教授偷懒,英语口试只爱问“老三套”问题啦……

余心莲欣喜万分,小蒋给她传授的这些“内部诀窍”,是在这儿稳扎稳打呆了四年的C大学生才能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令她如获至宝。投桃报李,余心莲也用自己的方式去报答小蒋,笔试和面试都不错,只剩后天最后的英语口试了,两个女孩心情都倍感轻松,相约着逛街,余心莲不动声色,将小蒋看中却迟疑着没有购买的一件真丝裙买下,当礼物送给她。

蒋碧瑶不肯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到底是大四学生,在象牙塔中活成了单纯天使,单价超五百的真丝裙令她内心欢喜得打哆嗦,两手却坚决地推拒着余心莲,余心莲便沉下脸,拿出了中学老师唬学生的那一套:“这点心意都不肯收?我就看出小蒋你不是真心和我交朋友,嫌弃我是乡下人的。”

大帽子一扣,小蒋眼里顿时冒出泪花花,她赶紧收下重礼,还搂住余心莲脖子,摇晃着脸色黑沉沉的新朋友,一连唤了四五个“好心莲”,余心莲才给她面子,破涕而笑。

余心莲不但送小蒋礼物,当晚钟老师在学校小餐馆请吃饭,余心莲将小蒋也带上了。

看到陌生女生蒋碧瑶,钟老师眼里黯了一黯,他以为,今晚餐桌上只有他和余心莲两个人。他陪她来C大已有几日了,镇中学校长打了几次电话给他,虽碍着他老子是前副镇长的面子,话说得婉转,但校长的焦急也是明明白白的:镇中学本来就缺老师,余心莲和钟老师两人齐齐请假,别的老师忙得四脚朝天怨声载道,余心莲么,所有人都晓得她要考C大,不去说她了,但钟老师“陪太子攻书”也该有个度吧?钟老师赶紧答应,明早一定返校,今晚,便成为他留在C大的最后一晚。最后一晚,余心莲还捎上了不相干的新朋友小蒋。

小蒋好奇地看看余心莲又看看钟老师,活泼泼的女生爱开天真玩笑:“我看钟老师和心莲倒有几分夫妻相!”钟老师的心一沉,余心莲已经稳稳接住了话头:“那是,我们还是亲戚呐,钟老师是我远房表哥!”“怪不得哟!”小蒋快活地一拍掌,三人之中,她是毫无负担包袱的那个,因此叽叽喳喳,小喜鹊般说个不停,间或批评这家餐馆菜价高分量少,厨子还爱猛放盐,像是打死了卖盐贩子,小蒋说到这里,很真诚地邀约“钟表哥”下次来C大玩时,由她做东,带他们去另外一家地道馆子,那里的菜才叫做得上档次!

钟老师苦笑着,举起茶杯来和青春洋溢的小蒋碰了碰杯,论年龄,他只比蒋碧瑶大三岁,但他在小蒋面前,仿佛是历经沧桑的老人,心上皱纹比石刻还深,他就算伪装,也装不出她发自内心的快活与豪情。一股又酸又涩的苦水倒流进钟老师心窝,他的视线在虚空中撞见了余心莲,余心莲眼神仿佛是咬着他不放的凶猛鱼饵,他能怎样?唯有送上一个更苦的微笑,他有点懂得余心莲的意思了:就算明年他磨脱一层皮地考进C大,他和余心莲,已经不是同道人了,他找不出她风雨兼程、凶狠往前、披荆斩棘的勇气,提前向命运举白旗,怯懦地低了头,认了输。

钟老师一个人踱回学校招待所,他以为,余心莲今晚会和小蒋一起住,睡在小蒋的女生寝室,反正大四学生的屋常常只剩下一个看门的,其他人都忙着出去找工作,余心莲已经在女生寝室住了好几晚。

夜静了,钟老师在慢吞吞刷牙时,看到面前玻璃蒙了一层雾,他咬着牙刷,伸手去抹擦,却越抹越花,敲门声响了一阵儿,钟老师都还没清醒过来:起雾的不是浴室镜,是他的眼睛。他依旧叼着牙刷去开了门,门口站着余心莲,她已经在女生寝室简单洗漱过了,和那晚一样,半长的头发湿漉漉披在肩膀上,发梢还在嘀嗒着往下滴水,就像一个心肠冷硬的海妖,永远披着湿发,坐在礁石上唱歌,迷惑过往水手,被她歌声吸引的倒霉蛋,往往都葬身冰冷海底。但这瘦小的海妖,却是多么美,多么令人难以拒绝啊。钟老师喉结上下滚动,吞咽下一大口牙膏沫,他伤感地想到:如果我是驶船的水手,恐怕也难逃这宿命的劫难。

余心莲没有理会钟老师心碎的走神,她自己从门侧走了进来,现在,站在了房间中央,身后是招待所铺了白床单的单人床,她这才发现看到钟老师几日以来一直住着标间,一张床被子掀开,另一张床卧具整整齐齐,仿佛在无声地等待她,又仿佛在嘲笑钟老师的迂腐——如果余心莲和他同住,他们真的需要两张床吗?

钟老师成了小孩子,他任由余心莲拿走他口中的牙刷,还拧了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嘴角白痕。他任由余心莲脱去了他的上衣,解下他的皮带,最后将光溜如剥壳鸡蛋的他轻轻一推,倒在那张被子打开的床上。他任由余心莲也脱去自己所有衣服,她肋骨凹陷锁骨凛冽,眼神像是两把小刀子,从上到下,细细切割着他的肌肤。

钟老师想要发烫的,想要欢腾的,想要将自己全身力气都调动到一个地方,让那个地方变得无坚不摧如钢似铁,他有点艰难地抬起头,看余心莲湿湿的发梢一路扫着他的颈窝、胸口,最后抵达了小腹之下,他很有义务让自己小腹下面的肌肉变得“紧张活泼”,变得生龙活虎,但不管他的意识怎样对那顽固的肌肉做思想工作,不管余心莲如何努力,发梢在他小腹与大腿扫下一个又一个湿印,那该死的肌肉,依旧死气沉沉,沉默不举。

钟老师终于拉过被子,盖住丢脸的自己,他怕在余心莲面前哭,他怕自己一落泪,这么多年的坚持和等待,全都成了笑柄,她怎么会爱上他这样没种的男人呢?他哪里配得上野心勃勃欲望无限的余心莲?怪只怪自己太自不量力,才会苦苦纠缠人家这么久。

余心莲也栽到枕头上,将自己放平了,她握住钟老师一根手指,轻轻说:“答应我,离婚后尽快忘记我,好吗?”

钟老师背过身,他没有让余心莲看到自己的脸,片刻之后,他依旧用后背对着她,脚步虚软地踩下地,赤身裸体去了另一张床,躺下,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裹住自己从十九岁到现在,爱了身畔这个女人整整六年的事实。

蒋碧瑶果真是C大“家生子”,关系广,认识的人也多,新一届研究生分配寝室时,她和余心莲明明是相隔甚远的上下楼层,不知她怎么和宿管阿姨说的,竟然高高兴兴地调换成了余心莲的上铺室友。

蒋碧瑶是真心将余心莲当朋友的,九月进校,十月遇到国庆长假,蒋碧瑶问余心莲要不要出去旅行?那时余心莲还在扳着指头花积蓄,她在镇中学上班两年,只积下少得可怜的几个钱,此番来C大读书,临行前钟老师沉默着塞给她一张存折,她厚了脸皮沉默着收下。

他们是在办理了离婚手续后,镇中学的男老师们才后知后晓钟老师这个老实头子,竟然玩了一把“隐婚”,不对,他连“闪婚闪离”都一并玩了,迅疾得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成为“离异男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男老师们冲钟老师龇牙咧嘴,事到如今,反而没有了旁的新鲜话去训斥教育他——试问你能唤醒一个瘾君子吗?余心莲就是钟老师的罂粟花。还是钟老师给了自己一记狠招,他大大方方将全部存款拿给余心莲,散尽身外之物,反而内心异常轻松,他默想,从此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心莲。

余心莲没有闲钱出去游览祖国大好河山,蒋碧瑶够义气,她也哪都不去,就在寝室陪着余心莲,两人依旧像平素上课一般,早起在食堂用过早点,便去教室自习,或去图书馆看书,午餐和晚餐之后依旧是“游弋书海”,九点多回到寝室,洗洗刷刷,讲讲女孩的小八卦,梦乡都有甜美的闺阁味道。小蒋夸余心莲上进,她还抚着胸口说自己多亏找到余心莲这位好室友,否则就凭她小蒋懒散懈怠的性子,她不把这国庆七天都睡过去才怪呢。余心莲微微一笑,在小蒋这里,看书学习,仿佛是需要“努力”和“忍耐”才能做到的事,却是她余心莲渴求已久的幸福人生,她像贪婪的财主发现了金山,在C大图书馆流连忘返,忘记了外面是白天还是夜幕,是日丽还是风雨,自己是否劳累饥渴。

那夜,小蒋和余心莲一道踏着星光回寝室,小蒋看了半晚上书,累得眼皮直打架,需要架在余心莲胳膊上才能行路,而余心莲却精神奕奕,脸上透着薄薄光彩。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向女生寝室楼,这时,她们不约而同看到了中午遇见的“奇怪组合”。那对组合,由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大概两三岁大的小男孩组成,他俩中午就呆在女生楼外面了,男孩屁股朝天地在沙地上挖来玩去“寻宝”,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他像保镖般站在男孩身侧,视线却并未落在保护对象身上,而是死死盯住女生楼,每个从寝室走到大门外的女生,都得接受他不友好视线的检阅。他眼神冰冷冷的,直勾勾看人,有的女生从他身边过时,感受到了极端的不友好,她们嘟囔着“神经病啊”,但又没人敢惹他,因猜不到他的来路。

现在,半天过去了,这男人还杵在原地,仿佛他是从太阳下直接移栽到月亮下的一株植物,沉默地扎根在这儿,唯一不同的是,中午玩沙的小男孩已经睡熟了,此刻躺在男人怀抱中,孩子身上裹着一件成人的黑外套。

神经病啊!余心莲和蒋碧瑶回女生楼,又再次接受了他不友好的眼神检阅。小蒋放下书包,转了转眼珠,她跑出去找宿管阿姨聊天了。

片刻,小蒋的毛毛拖鞋啪啦啪啦跑进来,她几乎是跌到余心莲铺上,夸张地喘着气,还抬起手假装惊恐地捂嘴巴,一叠声道“吓死我了”。余心莲知道小蒋这是才朝她撒娇,让她快快催问的意思,于是也配合地摇晃小蒋肩膀,喃喃道:“好小蒋,赶紧告诉我机密情报啊,等不及了。”

小蒋便两眼灼灼地说了。你道怎么着?这男人是千里迢迢来C大寻妻的,对,他老婆是和我们同期考进来的研究生,听说就住在五楼,女人考上C大,去家的第一封信,就是发的律师函,她铁了心要离婚,儿子也不要。男人不死心,总觉得他见上老婆面,一切都有转机,于是利用国庆长假,巴巴地跑来,驻守在女生楼下。学校规定男子不能随便进女生寝室,他便守株待兔,过往人等,都要狠狠视察一番。听宿管阿姨讲,这对父子也造孽,为了不放过一个可疑目标,连晚饭都不敢“擅离岗位”,给那么一点大的孩子哄着吃了半包饼干充饥!

小蒋啧啧叹起来,她还年轻,没有为人妻,更不具备为人母的经验,但这并不妨碍她对那个脏兮兮的撅屁股寂寞挖沙小朋友心生怜惜,她在同情小男孩吃得糟睡得差的同时,表达了对“五楼女人”的轻蔑:“那也配叫妈妈哟?心肠硬成了花岗石。”

小蒋热气腾腾地讲完了,她等待余心莲的附和,真奇怪,平日和她“捧哏”捧得特别默契的余心莲,今天遇到这么重磅的新闻,仿佛走了神,她不知哪条神经搭错了线,半晌开了口,却是对小蒋讲:“我家乡几百年前出了个崔氏烈妇,你听过她的故事吗?”

小蒋傻乎乎地摇摇头。余心莲便讲了,她讲的是从十七岁守着童贞,一直守到六十七岁的女人,她一生中唯一光彩夺目的时刻,大概就定格在她抱着死人灵牌拜堂那一刻,那日,她灼灼红妆,眉似远山眼含秋波,她用了最艳的胭脂,耳朵坠了最闪亮的金珠子,她美丽得令人窒息,十七岁的少女,纤纤素手抱着“先夫灵牌”,和鬼魂举行了一场郑重其事的婚礼。此后五十年,她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守在夫家,没人知道在沉重的门扇之后,这个年轻而无知的孀妇,是怎样打发她一天天一年年的漫长日月?她想过逃离吗?从活棺材般的夫家逃出来,就靠一双小脚,去踩出她自己的一条人生之路?她想过放弃吗?为何不直接了断了自己,将其后重重叠叠毫无新意,如同补丁缀补丁的无聊日子全都一笔勾销?用自己简简单单的死,换来世清清楚楚的生?

崔氏什么都没做,她终老于夫家,在六十五岁时,获得朝廷旌表,轰轰烈烈为她修筑了一座贞洁牌坊,两年后,她终于告别这漫长得近乎生厌的人世,和她相隔了一辈子都无法触摸的丈夫……尸骨……在地底下团聚。

今天余心莲是怎么了呢?她的小八卦和睡前故事怎么变得这样沉重暗黑?小蒋翻了一个身,不说话,半天都睡不着,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她实在太年轻,非要让她找出“五楼女人”和崔氏的联系,她只能不负责任地大大咧咧道:她们都是女人。

对,她们都是女人,所以生来有原罪,倘若守了妇道,便得贞洁旌表,倘若倒行逆施,便成千古罪人。余心莲在心里悠悠叹了一口气。她也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心中扯出了千丝万缕的畏惧: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在同情“五楼女人”吗?一个为了安心走自己的路,连亲生儿子都能狠心抛下的母亲?

国庆大假还剩下三日,小蒋推说前几天看书过猛,现在头疼脑热啥症状都出来了,她需要在寝室休养休养精神,余心莲笑笑,倒也不勉强她,自己依旧每日早出晚归,只有对着书本,她躁动的灵魂才有片刻安宁。那对强悍的父子,在女生寝室楼下一呆就是好几日,女生们仿佛习惯了这对怪异的“门卫组合”,熟视无睹地从父子俩身边经过,眼睛亦不再流露厌憎或惊恐。

那日,余心莲从小卖部买了一个塑料小水枪,在跨进寝室门楼前,她忽然从包里掏出小水枪,往男孩怀中一塞。余心莲心慌得像是刚抢了人家东西,她匆匆跑开几步,回头去看,那小水枪竟到了男人手上,而男人手一扬,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弃在了丛林后,小男孩的哭声即时响起。

余心莲更是心慌,比做贼还气闷,她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寝室,见在床上赖了两日,打水打饭都靠余心莲打救的小蒋此刻竟端坐在镜子前,嘴里嗞嗞吸着冷气地拔除杂生眉毛。看到余心莲,小蒋恢复了前两日的活泼神气,她快乐地宣布:“等下我们一起去吃饭啊,上官来了。”余心莲侧过耳朵问:“谁?”小蒋脸红了,啊哟哟地在余心莲肩窝连捶几下:“我男朋友上官翎啊,你不是知道这个人么?”

余心莲当然知道,晓得这是小蒋最骄傲的谈资,上官翎是本校博二的学生,今年陪同导师去香港那边的高校做项目,余心莲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余心莲从上官翎的枕头上醒过来时,有过刹那的心惊,她想自己怎么会这么快就撬了闺蜜墙角呢?想起单纯天真的蒋碧瑶,余心莲轻轻叹息了一声,上官博士果然察人于微,连余心莲这微叹都听进耳眼了,他翻过健身房练出的一身结实肌肉,完完整整覆住了余心莲,有力跳动的心脏震得她脊骨微微发颤,看不清他的脸,能猜想他此刻脸上表情是带着一抹坏笑的,一抹女生八卦时称为“邪魅狂狷”的笑意,但余心莲并不讨厌,她宁愿他带着笑,对她说出清晨的问好:“早啊宝贝。”

余心莲平白无故,替换蒋碧瑶当了人家的“宝贝”,离开上官翎的住处,她有点头重脚轻地往寝室走,脑子里还有一团乱麻没理顺:上官翎对她,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只是随便玩玩,还是有两分真心?

余心莲在走到寝室楼下时,浆糊般的脑子神奇地清醒了,她看到楼前那块凹凸不平的沙地,已经是来年四月天了,去年那对“国庆父子”守完大假,没有犟过一连数日都不楼的“五楼女人”,灰败着离去,但他们的影子,仿佛就此留在了楼前,让余心莲每次进出,都会警惕地左右瞅瞅,似乎在提防那不友好的眼神。她仿佛又看到卫兵般检阅进出每个女生的冰冷眼神了,那眼神写着饱满的愤怒与嘲讽:看吧,你们这些踩着书本往上攀爬的女人,不也踩踏着身边人的真情和辜负吗?

像是薄荷叶子覆了额头,余心莲的心不再乱跳了,她冷静地抬起一只脚,再抬另一只。上官翎在床上告诉她,如果C大硕士成绩特别优异,到时可以由他博导推荐,到香港的知名高校攻读博士,那儿能获得更加优厚的奖学金,以及更开阔的“国际视野”。余心莲是因为这个巨大的诱惑和他上床吗?好像也不是,她在上官翎身下纵情盛开时,在最热烈的刹那燃放成一朵绚丽烟花时,她满脑子过的,都是小蒋的影子。

对,蒋碧瑶是她余心莲在C大交的第一个好朋友,但小蒋真的懂得余心莲吗?懂得为了和纯白如纸的小蒋相处,余心莲也需要“努力”和“忍耐”吗?在蒋碧瑶为了针尖大的八卦事体夸张大喊时,在她因为男友忘记在恋爱纪念日主动打来电话而勃然大怒时,天知道余心莲有多羡慕她,就有多讨厌她。

小蒋就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标杆,提醒着余心莲“距离”二字,她永远都无法拥有小蒋的城里女孩出身,她养尊处优的顺遂成长,她仿佛手到擒来便收获了上官翎这样的优质男友,她无需在学业上太努力,甚至没操心毕业后的去向。“做全职太太也蛮好啊。”当蒋碧瑶眨着她芭比娃娃的大眼睛,貌似天真地对余心莲聊起未来时,余心莲得努力克制自己,才不让眉头拧起来,当着小蒋的面,表演“活吞苍蝇”的感受。她不敢相信蒋碧瑶读了这么多年书,终极目标竟然是成为某人太太,然后继续她养尊处优的瓷娃娃生活,对小蒋而言,学业,不过是一件闪着金光的嫁妆,有了,可以点缀得更气派,没有也未尝不可。也许从那天开始,余心莲读懂了小蒋的心,也读懂了自己卑微跳动的心,她在爬上上官翎的床时,想得更多的不是面前这个学业优秀长相英俊的男子,却是与她亲如姐妹的小蒋。

现在,余心莲推开了寝室门,她第一眼发现有哪里不对头,再多瞅一眼,看出来了:自己上铺只剩下空空床板,小蒋搬走了,她和宿管阿姨有交情,当初想换到余心莲上铺,不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么?这次她搬走得迅疾无声,到底是给余心莲、给自己都留足了脸面。摸了摸蒋碧瑶曾经住过的铺位,余心莲竟然咂摸出了小蒋的一点点好,原来她并非没有自尊,活在混沌天真世界的女孩子,她也有感情,有真心,懂得被人背叛后流血的伤痛和苦楚。

这苦楚,明明该是小蒋去承受,为何余心莲会潮了眼睛呢?她将右手食指举在阳光下细细端详,指头嵌着一根小小的木刺,一线细细鲜血,缓缓淌下来,仿佛是为小蒋报仇雪恨,惩罚了不忠不洁的友人。余心莲就这样静静看血流下,冷却,凝固。

所有的痛,最终都会结成伤疤。她不知是在安慰已不在这个空间生活的小蒋,还是自己。

余心莲很忙,忙到小蒋搬走的空洞,如蜻蜓点过湖水,刹那无痕。接下来她参与到学院组织的一个大型专家活动中,忙得天翻地覆,忙,让她快快忘记了小蒋。她参与活动的目的很单纯,研究生出点力气,干点跑腿打杂、整理资料、照顾专家的粗活,能得少许报酬。余心莲真的很需要钱,再微薄也需要。看在钱的份上,她便将自己负责的专家刘教授照顾得格外体贴用心。

刘教授鬓角已经花白,但每天清晨坚持慢跑,所以身形保持得很不错。余心莲是第一次参加这样重大的学术活动,她生怕自己照顾不好专家,怠慢了刘教授,便采取了最笨的办法,直截了当问人家:“我应该做些什么您才会满意呢?”

刘教授怔了怔,他大概还没遇过像余心莲这样的学生,你说她没心机吧,她刚帮你将行李放好便急吼吼想要“投其所好”,你说她有心机吧,她眼神直白而纯朴,就这么不带拐弯地看向刘教授,眼神中夹杂了一点村姑的野气。果真,一问余心莲,她是从一个偏远农村,一步步考出来的女孩子,和刘教授想得不错。刘教授是城里人,但他曾在农村当过三年知青,熟悉歌中吟唱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他年轻时是否也遇到过一个眼神直白的“小芳”呢?是否也有过乡下晒坝看月亮的浪漫过往?谁也不知道,大家只道刘教授是莲城那所著名大学的著名专家,拿着国务院的高津贴,带出了桃李满天下数不清的硕博士。也唯独余心莲,才会不知深浅,一见面就向人家刘教授直白讨任务吧。

这偏叫刘教授对这女生上了心,他半开玩笑说:“也没什么好照顾的,要不,你早上陪我跑跑步吧。”刘教授老婆死了三年,身边不是没有过莺红柳绿,但他从未对哪个女人说过“一起晨跑”的话,非但没说过,在刘教授这里,晨跑仿佛是一道个人隐私,他更愿意静默而悄然地享受晨跑的快乐,不愿任何不和谐的声音或身影妨碍了他呢。可他偏偏就对余心莲说了。

而余心莲,第二天一大早,竟早早候在了刘教授楼下,等着带刘教授去学校操场跑步。她是真的晨跑打扮,一张脸朴实无华,连唇膏都没点一点,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身上的运动服半新不旧,一切都不够“经心”,但就是这份“漫不经心”打动了刘教授,他见多了精雕细琢的女孩子,她们每个毛孔仿佛都散发着物质芬芳的味道,那样的女孩子,也是美的,但美得有几分不真实,和率先跑在前面的余心莲相比,她们便模糊成了一堆孱弱的符号。是啊,她连跑步都当了先锋,刘教授心甘情愿跟在她身后,望着余心莲虽然瘦小但结实有力的双腿,内心微微叹息了一声。

能让刘教授这样阅尽千帆的专家叹一声,余心莲真是功德无量了,但她此时还万事不知,她依旧稳稳跑着,两条腿一前一后地蹬着地面,刘教授看出来了,她内里有股劲儿,比弹簧更抗压,撑起了这具小小的躯体。

余心莲陪刘教授跑了六天步,也陪他吃了六天早餐,这于刘教授,也是完全新鲜的感受,他甚至一开始有点不习惯当着余心莲的面喝粥喝豆浆,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学术泰斗,但在对付这些流质食物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发出吧唧嘴的声音。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过虑了,余心莲吧唧嘴的声音,比他更大声,她喝得响,吃得香,有她陪着早餐,刘教授竟吃出了食物来自自然本初的美好香甜,自由自在。

为期一周的活动临近尾声,第二天刘教授就要乘班机离开了,当天晚上,他从一台政府晚宴匆匆离开,很辛苦推却了C大院方热情邀请他宵夜的建议,给余心莲发了一条短信,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吃点路边摊?

一分钟后,余心莲回过短信来:教授,抱歉,我更愿意和您共进早餐。

刘教授微笑了,这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他摸了摸自己稀疏的发顶,感叹道: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余心莲?她在早餐桌上和他探讨的学术问题,虽然杂芜,但看得出她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私底下没少用功。刘教授就像喜欢晨跑一样,喜欢勤苦钻研的女学生,可惜这个余心莲,远在C大,不是他的弟子。

想得这么长远,倒让刘教授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他呼啦拉开了窗帘,站在高高的23层,对着脚下的万家灯火慈祥地笑了,笑自己竟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生设想未来。

第三章莲城

一年后,余心莲去莲城,投奔刘教授门下读博,于刘教授而言,那是一年前的“美丽约定”;对余心莲来说,却是人生次优的选择。在给刘教授发邮件之前,余心莲经历了和上官翎的一场持久斗争。

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一直到撕破脸的那天,上官翎才梗着脖子承认:自己从没真正爱过余心莲,他只是想试试,看看她是否是容易受勾引的女人。

听上官翎说得这般道貌岸然,余心莲一腔怒气竟奇异地化成了流水,她甚至笑了,笑得十分开心,花枝乱颤,几乎要撑不住自己瘫在桌上,他们是在学校外边一家不土不洋的咖啡厅谈判的,余心莲说完自己想说的最后一句话,扬扬手潇洒地唤来侍者,付了自己那杯咖啡的钱。

余心莲留给上官翎的最后一句,是关于蒋碧瑶的,她说:“我当初选择和你在一起,只是想看看小蒋的反应,别的,是你想多了。”

是吗?走出咖啡馆的余心莲迎面顶着风,她想上官翎和自己,原来都是出于这么无聊的目的去滚了床单吗?他们不但滚了床单,还给无辜的小蒋带来了深刻伤害,余心莲是在小蒋搬走一个月后才知道,小蒋不是换了寝室,而是直接退学了,余心莲半途勾引她男友的事,让小蒋彻夜失眠,精神上很受伤,最终不得不休学回到父母身边,悉心调养身体。

这是余心莲对蒋碧瑶永远的愧疚,但在面对上官翎时,她依旧可以伶牙俐齿地将这个“初衷”结结实实抛出来,砸他一个头破血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热泪顺着余心莲脸颊往下一个劲流淌,被风一激,变得冷冷的,像是脸上挂了两条冰柱子,她讨厌这样软弱的自己,更讨厌心存愧疚却依旧要在上官翎面前扮恶女的自己。但是,她还能退回去吗?退回原地,对纯白无害的小蒋说一声“对不起”,或者干脆就不要做任何对不起小蒋的事,能吗?

余心莲退不回去了,她除了硬着头皮往前走,哪怕前途坎坷,有大风吹她,大雨浇她,荆棘绊她,陷阱等她,她也无可后退了。她在镇中学的日月已模糊遥远得如同前世回忆,可眼下,毕业即失业的困境张开了血盆大口,不怀好意等着她,她越往前走一步,就离那血腥味儿更近一分。

其实,她不是没有过后退的机会,这几年,钟老师勤勉育人,树了口碑,又逢命运之神助他一臂之力,听说他结了婚,还听说他当了镇中学的副校长,更听说,他胆怯而真诚地表示过,如果余心莲肯回母校效力,一定给她提供最好的条件。余心莲听旧同事说起这事,从鼻里哼出一声,钟老师毕竟是钟老师啊,就算混成了副校长,混成了人夫,他也长不了一点出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了解余心莲,她若是一个那么容易回头的女人,当初就不会选择那么决绝地告别。他不懂得她,因此这错过,对他们两人都成了慈悲。余心莲将一肚子讥笑嘲骂钟老师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装回了肚子里。她对于这个卑微小心的提议,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

笑完之后,余心莲拧起眉,开始疯狂查找这城市的优薪岗位信息。

对于余心莲那段犹如炼狱般的日子,刘教授统统不晓得,既不晓得她和上官翎之间的唇枪舌战,也不晓得她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每天早出晚归去参加各种招聘、面试,她表情紧张地冲每一个人微笑,这城市,貌似对她宽容的城市,在她即将从C大毕业时,才对她展露了最为残酷的一面。

剥去C大硕士的皮,余心莲还剩下什么?一个从农村泥路里深一脚浅一脚爬上来的乡下女孩,二十七岁的她,不够风情美丽,没有关系后门,那满纸优秀的成绩单又能说明什么问题?用人单位并不需要请回一尊女状元。

刘教授,其实是余心莲最后一条路了,是她的“次优”,却也是没有筹码的筹码,无奈何的奈何了。她甚至对刘教授是否回邮件,都不抱任何希望的。刘教授日理万机,繁忙如斯,还会记得一年前陪他晨跑的女生吗?在遭受一个月应聘不顺的“洗礼”后,余心莲清晰地找到了自己标签:不漂亮、不年轻、没背景、缺人脉。她用了二十七年时间,一直在书海中苦苦挣扎,与知识打仗,到了现在才恍然大悟,自己将人生活成了败者。

四面的门仿佛都封死了,刘教授的回邮,却给余心莲推开了一扇窗,刘教授信函写得简单却意味深长:

速到莲城详谈,心莲。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瀚”字,刘教授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余心莲顺利考上了刘祖瀚的博士生。她拿到了最高规格的奖学金,刘教授有意栽培,让她积极参与到一些项目中去,给她分钱时,看似大公无私,麾下做事的几个学生一碗水端平,但余心莲晓得她那只信封的分量,与众不同。除了这些,刘教授还喜欢搞突然袭击般,偶尔塞一些生活费给她,余心莲有时要,有时不要,不要的时候是真不要,她推拒的手势格外有力,小脸也能瞬间沉下来,硬硬地说:“不用,我暂时不缺钱。”刘教授便更加欣赏疼惜她。

现在,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吃早饭,余心莲多数时候是住在刘教授家的,她依旧陪刘教授跑步,变着花样给他做美味早点,她在厨房像个小妻子,在书房是个好助手,到了床上……刘教授这样的学术泰斗,在形容男欢女爱时,原来也会缺乏想象力呀,他在偌大词库翻找了半天,才勉强找出一个对他们关系的形容词:势均力敌。

余心莲读到博三这一年,她三十岁,刘祖瀚五十八岁,其实,“势均力敌”只是一个年近花甲老人的美好想法,对余心莲而言,根本不可能“均”,更谈不上“敌”。余心莲在毕业前,与刘教授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她是心甘情愿的,她有何不愿呢?很快,她也是莲城大学的“余副教授”了。

刘祖瀚还记得余心莲第一次在他家过夜时,已经显示了非凡的“主妇本能”,在刘教授这里,这种本能大概和小狗“撒尿画界”一个道理,余心莲不声不响,从刘教授家洗手间的柜子里清出了半支洗面奶、样品装的爽肤水和乳液,衣柜有一双八成新的渔网袜。刘教授膝下无女,老妻因病在四年前离去,而这些洗面奶、爽肤水和乳液都很新鲜,标识着不是去年出品就是今年生产。余心莲的优点在于沉默搜罗出一堆东西却不说破,刘教授自然也不说破,只帮忙提来了垃圾篓,接下来,余心莲便将自己的便签簿、记事本放到了案头一角。她在刘教授身后,是做了近三年“隐形女友”才扶正的,这三年,各种香艳传言,早就传遍了莲城大学的角角落落。

好在刘教授上了年纪,也许是有意不去听,也许是听到不在意,他摒开杂芜,直接跳到了本质,拉着余心莲的手感叹:“心莲,你看你注定是属于莲城的,你就是莲城最清新脱俗的一朵莲中之莲啊。”

其实刘教授并不知道,像他这样的老人不适合说情话,他做做学术研究,通体都自带光环神采,但要他屈尊降贵讲肉麻情话,余心莲的鸡皮疙瘩会从脚后跟一直起到太阳穴。

刘教授的儿子,比余心莲还大上一岁,父亲再婚,儿子倒是礼貌性地到场,送了两只德国产的按摩脚盆,余心莲默默看着这不怀好意的贺礼,内心翻江倒海,颜面上,却要绷出大度和得体,费尽心力找话题与“继子”寒暄。比她还年长一岁的“继子”很傲慢,余心莲说上三句,他最多回半句,但她若不吃力讨好,他忽然又从人群中投来冷冷的一瞥,让余心莲浑身发颤。“继子”的眼睛会说话:看吧,这么年轻的女博士,为何要吊死在我爸这棵老树上?还不是看着名利可图么?这种卖身求荣的女人,我真是看得太多了……

刘教授做起研究来那么精明的人,对待家庭问题竟一塌糊涂,他竟然在“新婚之夜”清点各路礼物时,夸赞自己亲儿子孝顺,懂得送贴心健康礼物。余心莲银牙快要咬碎嘴唇,她极力按捺自己,不要发火,不要和自己的恩师置气,她安慰自己狂乱跳动的心:可那“继子”安的啥心呢?他不就是拎着两个“夫妻按摩脚盆”来提醒余心莲么?她是弱势那方,是她得了刘祖瀚的济,攀了人家的高枝儿,所以,此后不是刘祖瀚要“向年轻”来迎合娇妻,而是她余心莲要“向老”来取悦刘祖瀚,记住自己是“刘太太”的填房本分!

余心莲认定老公刘祖瀚在家务事上“不拘小节”,原来他真是这样彻底的“名士性格”。忽一日,他突然提出要携心莲去她老家看看,“拜访岳父岳母”。余心莲惊得差点原地起跳,这刘祖瀚该不是吃错什么药了吧?他问过余心莲父母年龄,明明知道自己年长于“岳父岳母”,倘若随她回乡,村人见她心高气傲,在外面念书念到博士,最后只找回一个能当爹的“老老公”,他们该怎样笑话她?

但这些话,余心莲又如何一五一十对刘祖瀚讲?权衡了好几夜,她总算想出办法,由她最亲近的大姐余心菊代表全家,到莲城来见见刘教授,这就相当于刘教授也会面了妻子娘家人,礼数周到了。刘教授想了想,又听余心莲将白玉村描摹得异常贫穷落后,至今村人还在猪圈上方大小解,取下绿头苍蝇叮叮满的陈年腊肉待客,他那流金溢彩的知青岁月,毕竟离现在已经有四十年了,若再将如今吃喝拉撒都适应了“现代化”的刘祖瀚丢进农村,说不定就像余心莲所讲的那般粗俗又那般可怕——连解手都成大问题!刘祖瀚闭了闭眼睛,同意了大姐来莲城贺喜的方案。

余心莲松了一口气,她与大姐,已经快二十年没见了,但她依旧记得大姐乌溜溜的大眼睛,黑亮亮的长辫子,大姐手心有好闻的雪花膏味道,大姐的怀抱,比母亲更母亲。

在正式见大姐之前,余心莲很是抒了一通情,为十二岁的自己,为大姐放在病床上的崭新笔记本和削得尖尖的铅笔,甚至,她喉头还涌上了一丝甜滋滋的味道,过了一会,余心莲才咂摸出,这是农药的回甘,以为早就忘却的,却在记忆中一蛰伏就是近二十年。现在,她身为莲城大学的副教授,学科带头人、专家学者刘祖瀚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终于无需用喝农药这样愚蠢猛烈的方式去争取一个读书的权益了。在大姐到来之前,余心莲将自己提前感动得热泪盈眶。

真正在机场见到大姐,余心莲却没有一下子认出她来,记忆中的苗条少女,如今膨胀成腰身如鼓,两个下巴都肥肉颤颤的胖大妇人,变化的岂止大姐体型呢?刘教授和余心莲将大姐接到莲城最好的酒店,三人在顶层旋转餐厅用餐,大姐却当众剔牙,毫无羞色地将餐桌上散发淡淡芳香的高档纸巾揣进自己口袋。余心莲别过脸去,假装看城市夜景,灯火如昼啊,有种冷硬而妖娆的美丽。

此后,她与家乡,和家人,仿佛风筝离了线,渐渐断了联系,他们打过几次电话给她,张口就要钱,因为母亲要看病,或者家里买肥料,甚至某亲戚做白事要交份子钱,余心莲头几次给得很爽快,后面沉默着,不说给也不说不给,电话再打过去,余心莲手机就自动拒接了。

就这样,一晃又过了十二年。

郑杰考到余心莲教授门下时,他三十四岁,她四十二岁。郑杰在正式与博导见面前,已经在莲城大学校园里听了太多关于余教授的传奇故事。传说中,余心莲被唤作“于连”,他们津津有味诉说着余心莲那段仓促得如同鬼影的婚姻,而这段她想极力掩埋的过去,偏偏是被刘祖瀚嚷出来的。

算算,刘祖瀚今年已经七十岁了,有的老人越上年纪会越豁达宽容,但有的却会越活越小气,这十二年来,余心莲从一个被人质疑的、只凭美色上位的副教授,一步步将自己磨砺成了“莲大名片”,她的声名,虽与壮年时的刘祖瀚还不可相比,但她胜在年轻,手头还有大把光阴能慢慢做学问。刘祖瀚呢?退下来之后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晨跑是早已放弃了,曾爱慕过他的女学生从外地赶来,特意看望他,吃惊地见他缺了两颗牙却拖着迟迟不去医院补上,腮帮子便瘪了下来,说话时一张一合,脸上带了老太太的落寞神态。他在远道而来的女学生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的一点旧魅力,于是对着人家大倒苦水,故意翻捡出余心莲的“前世今生”来,说她骗了自己,当初哪里是什么纯白如玉一心上进的好学女孩呢?她是靠抛弃家乡前夫换一个硕士学位,再靠搭上刘祖瀚换来博士机遇!

有刘祖瀚绘声绘色的加持,余心莲头上这顶“于连”的帽子,稳稳戴定了。连初到莲大的郑杰也跟着“沾光”,他去系里领表格,长得尖嘴猴腮的女行政笑盈盈问道:“你就是新来那个,于连的博士生?”这女人真讨厌,她马上又握着嘴笑了,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我是说,你博导是余心莲?”“对!”郑杰眯起眼睛,他身高近一米九,两条肌肉发达的长腿偏一偏,半个屁股便落在女行政的办公桌上,他知道自己侧头看女人的眼神多具杀伤力,和他一夜情的女人,多数是败在这招上的,现在,女行政张口结舌仰头看着他,眼珠子发了木,他微微一笑,一只长臂便伸过来,女人呼吸都紧张了,他却只是轻轻抽走了桌上表格,声音软得像呢喃:“说得没错,我就是那个于连的弟子。”

也许每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番,又“回炉重造”的博士生,背后都有一段秘不宣人的故事吧,郑杰的故事,总少不了桃色打底。事实上,他是被小菲逼婚逼进莲城大学的。郑杰爱玩,小菲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有一双略带忧伤的大眼睛,仿佛常常含着泪,又仿佛含着宽恕与原宥,朋友们最初都反对她和郑杰在一起,说她注定会被辜负,她就这样忧伤而无所谓地笑笑,义无反顾投入了郑杰怀抱。就连郑杰自己,在面对小菲的深湖眸子时,内心也一波一波涌动起了无常的歉意——他比旁人更懂得,自己注定会辜负像小菲这样纯良的女人。

他和小菲在一起的七年时间,身边的女人,可不只是小菲一个,最开始还收敛着,见缝插针地选择在小菲出差或培训时“透透气”,后来时间长了,厌倦像雾霾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郑杰便学会了撒谎,最夸张的是去年情人节,他先是陪小菲烛光晚餐,然后打车去见暧昧女友A,两人从酒店出来还吃了夜宵才分手,在十二点之前,他来得及捧着花束去敲开了暧昧女友B的房门。

去年,小菲第四次怀孕,医生警告她,如果再堕胎,可能会终身不孕,但若要给孩子一个名分,就不得不收束住郑杰这匹野马。郑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转头,他报考了莲城大学的博士生考试,他考得很好,考出了小菲无法拒绝的分数。

校园生活便这样急促展开了,仿佛有紧密锣鼓,又仿佛寂然无声,郑杰只是奇怪,九月,只见了余心莲一面,便通知他一道出差。这是郑杰第一次随余教授出去,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务组的人办事不力,竟然会漏订机票,临了慌慌张张补两张卧铺车票,在电话中几乎涕泪四下地哀求余教授“大人莫记小人过”,一定要“大驾光临”。

郑杰个子高,他睡上铺太受罪,余心莲便主动和他调换了铺位,这是让郑杰第二次吃惊的事,第一次是余心莲平和沉静地答应“如常赴会”。能如常吗?既然余教授是参会的重要嘉宾,会务组竟会在机票问题上出纰漏,亡羊补牢,又拿出这样蹩脚的方案。但人家余心莲不但是接受了二套方案,还细心地照顾到了弟子是否舒适的细枝末节,这不得不令郑杰刮目相看。手机又在响了,他掏出来,直接按了“拒听”键。

余心莲淡淡扫他一眼,微微一笑,这笑让郑杰受不了,他红了脸孔,有点笨拙地找话题:“余教授,您习惯坐火车吗?”这话刚丢出去,他自己都想呼自己一巴掌,这是得意忘形了么?因为导师刚刚礼让了下铺给他,所以说话才这么没大没小的?余心莲先不回答问题,而是用下巴颌点了点手机,他关了静音,仿佛是一枚沉默震动的小炸弹,此刻憋了一口气哑哑地奔突,差点就要跌到桌下。

郑杰脸一红,他还是抓起手机去车厢连接处听了,小菲去年堕胎之后,性情变了一些,她眼睛依旧是水汪汪的,但现在直视郑杰时,仿佛那眼里埋了浓得化不开的怨。有的女人,生来是具有圣母般的牺牲精神,谁也劝不住,再大的辜负她们都沉默着一小口一小口吞下,郑杰狠不下心说最凌厉狠绝的话,暂时躲进校园,是他为自己找到的最适合的避风港。但小菲的电话,总不能一直拒接吧?熟悉的声音、感叹、停顿和语气助词,郑杰只是在两节车厢之间接了个电话,却仿佛将他和小菲的七年光阴,重新走了一遍。

“我很喜欢坐火车。”郑杰慌张地抬起头,他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余心莲竟接着刚刚的谈话,回答了他的问题。四只眼睛在空中对上,余心莲牵着鱼尾的眼,竟然如水般清澈。都是水,但她和小菲截然不同,若说小菲是“静湖”,余心莲便是神秘莫测的“大海”。时而平静无波,时而惊涛骇浪。

那一晚,他们师徒聊到很晚才爬到铺位去各自休息,余心莲讲了很多很多,她家乡之前不通火车,在镇中学念书时,曾和同学结伴,几个女生翻了几道梁子,又走了十几里路,就为了看一眼火车长什么样子。她还半开玩笑地说:“我就是这样好奇的人!知道我为什么收你当博士生吗?因为你长得最好看。”

她真是率真直接啊。郑杰不敢在下铺翻身,他怕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宣告了他的粗鲁和幼稚。于连,她可是女于连呐。现在郑杰相信了,为什么她会轻易斩获那些男人的心,因为她有一双直白清澈如孩童的眼,想要的,不想要的,厌憎的,渴求的,所有所有都写在眼底,她不屑于遮遮掩掩,她偏要当野心勃勃的女人。

余心莲这趟出差,更像是一次逃跑。去年,刘祖瀚中风了一次,住院期间,“继子”也从国外赶回来探望。是夜清凉如水,余心莲苦苦陪床,心中郁结难抒,待刘祖瀚睡安稳了,她才踱到阳台,燃点一支香烟,深深吸上一口。她的身体跌进一个陌生怀抱时,她没有惊叫,只是手肘用了力死命去推,“继子”肋骨吃痛,仍旧强蛮地圈住她,哈一口羊膻味的热气进她耳眼:“你何不学那武媚娘,李世民病倒,到底还有李治相伴嘛。”很多年没有那种吃苍蝇的恶心感觉了,“继子”这恬不知耻的话,让余心莲的骄傲像一个气球,骤然被针尖戳破。她用了十几年时间,在学海书堆里作战,与同领域教授争先拼杀,能抢到这方寸之地,是她余心莲用无数心血和精力换来的,“继子”却用一个蹩脚比喻,瞬间打落了她浑身盔甲。

但最终,余心莲还是用蛮劲推开了“继子”。她清楚地恨他,甚至连带恨上了虚弱于病榻的刘祖瀚,他们是刘家流着相同血脉的父子,“继子”对“后母”的色心,起得这般肆无忌惮,当老子的难道能不负一点责任吗?不是的,不是的,余心莲悲凉地想,他们,是一丘之貉。

也许从那晚开始,她和刘祖瀚之间的裂纹,昭然若揭。刘祖瀚出院后,瘪着一张八卦老太太的嘴,拉着前来看望他的学生,开始绘声绘色讲余心莲的不是。

余心莲比从前更加拼命了,开始抓住一切能去外地出差的机会,此次,她不但明目张胆叫上了门下新博士郑杰,还对这个长相“很韩国欧巴”的大男生说:“你长得最好看。”

余教授是郑杰猜不透摸不着的女人,他们在一起呆了三天,郑杰尽心尽意做好一个助手的本分,余心莲淡淡的,他出差错,她不批评;他做得好,她不表扬。他们之间仿佛从没经过火车上的长谈,仍旧是陌生而冷硬的师徒关系。到了会议最后一天,余心莲却忽然问郑杰,愿不愿意陪她去一个地方?要去的话,他们不等会议结束,即时出发。

郑杰身体里冒险的热血被挑逗起来,他有什么不敢呢?于是,余心莲带郑杰回了自己多年未亲近的家乡,但她没有进白玉村,也没有去曾经工作生活的镇中学,她直接将郑杰带到了这两地的中间一点——青石头牌坊。

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它不会更衰败了,也不会更朽旧了,但就是不倒,寂寞地矗立在山坡,仿佛千年万年的孤凉。

在余心莲开口要讲崔氏故事时,郑杰却先给她讲了一个自己家乡的烈妇故事,在郑杰故里,也塑着一座贞洁牌坊。牌坊的主人叫陶氏,她是一个大官的填房,所以和大官年龄悬殊,犹如祖孙,嫁过来第二年,大官生了重病,病得快死了,便问陶氏,是否愿意在死后殉葬?陶氏正当芳华,贪恋人世,一味哭着,不肯回答。大官长叹一声,倒也没再步步紧逼。不久后,大官病故,夫家家族长老,竟将这陶氏抓起来,活活钉在棺材中,闷死了她,对外宣称她对丈夫用情至深,甘愿黄泉路上永相陪。因为陶氏“殉情”,大官又身居高位,皇帝很快就给予表彰,赐了烈妇一座贞节牌坊。但怪得很,好几百年过去了,如今从陶氏的牌坊下面过,还能听到风声呜咽:“苦啊,苦啊……”

郑杰下意识抱住子弹般投向他怀中的身体时,感受到了余心莲窄窄肩膀的坚硬力量,骨头硬得像铁的女人,竟也会在他怀里打摆子呀,眼泪决堤般涌出眼眶:“你听到了吗?崔氏也在哭,她哭着‘我苦啊,苦啊……’”

离家只有一刻钟的路了,余心莲却转身往回走,他们没有在小镇停留,直接坐班车回了城,找到一家简素但洁净的酒店,住了两天两夜,吃饭是使用的点餐服务。

两天后,他们穿戴整齐,准备回莲城,余心莲对着镜子细心梳头,遮住她头顶一块斑秃,那块头皮,如同一元硬币大,圆圆的,寸草不生。余心莲才四十二岁,按理说身体气血正旺,不该这么早秃头,但她这些年不舍昼夜做学问,这几年身上更添了照顾病人的重担,能不操劳疲惫频生老相吗?

郑杰早发现她头发掩盖的秘密了,他用发烫的手指,一根一根手指去触摸它,那块亮晶晶光溜溜的“硬币”,身下的女人,仿佛不是余教授,是抱着灵牌拜堂的崔氏,是被族人活活闷死在棺材的陶氏,是贞节牌坊下缠绕不散的冤魂,她们只是借了余心莲,来索求郑杰这具年轻身体的活力与光热。

余心莲的泪,静静渗出来,在郑杰还未看到之前,它们已经干涸了,这是她为自己流的泪。那夜,“继子”被余心莲推开,他恼羞成怒,索性换了泼皮嘴脸,猥琐笑道:“装什么贞洁烈妇?谁不知道你缺了男人就不能活呢?我好心施舍你,别给脸不要脸。”

余心莲能清晰听到自己身体的欲望,在关节与关节之间,筋腱与筋腱之间,细胞与细胞之间,无时无刻,轰鸣着疯狂生长。她从没告诉别人,和刘祖瀚之间,已经快五年没有同房了,这五年,从她三十七岁走到四十二岁,她埋头书斋,致力学问,她捧回一个又一个荣誉,她几乎以为自己已成功了,她用自己的实力向世界宣战,这个男权至上的世界啊,我余心莲也能争取到女人的立锥之地!但“继子”这番不怀好意的谩骂,将她从虚妄的天堂,拉回了黑暗的地狱。她仿佛仍是那个被母亲嫌弃的不带把的“死丫头”,是父亲口中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人,难道女子活在世上,只有靠着男人施舍的种种,才能苟延残喘吗?

如果说“继子”的欲望丑陋且下作,她的渴求难道就高洁而干净吗?不,不是的,余心莲悲哀地想到:没有人的欲望会是干净的。

她是睿智导师,郑杰在静听“于连”八卦时,她也对自己的新弟子做了一番详细调查,他的花心史,他的痴情女友,余心莲微闭双目,有了把握。她和他不下床不出房门的两天两夜,不是属于“余教授和博士生”的两天,而是两个对感情同样生硬冷酷的男女,他们身体恰逢需要热情和燃烧。

了解自己的欲望,并主导它,是余心莲想为“崔氏”做的唯一一点事,如果几百年前女人的生、死与情欲,都必须在男人的“同意”之下,才能戴着枷锁艰难行进,那么今天,余心莲至少要把握自己的身体,他们都说她是“卖身求荣”的于连,她知道她不是。

莲城虽名为莲城,城中却很少见到莲花,入秋之后,大街小巷倒是飘扬起一股沉滞的白果味道,银杏叶已经绿到了最妖娆幽深的时节,从树上跌落无数白果,无端砸着行人脑袋,有些在跌落之前已经被风雨摧残得腐烂了,气味便更是浓烈。

郑杰选了这样一个气味晦暗的日子,和小菲正式谈分手。小菲苦苦追着他眼神,不说话,泪水已成串跌落。“郑杰,你是爱上别人了吗?求你,告诉我。”郑杰被小菲逼到了墙角,他忍着白果令人窒息的嚣张气味,用力摇摇头。

他要怎样告诉小菲呢?这世上,男女情爱也许是最无价值的付出,他原先以为,自己只是贪玩,他拥有了小菲,却又不断游弋在别的女人中间,斩获女人们的迷恋和崇拜。可只要转过身,她们就会像遗忘一块旧抹布一般迅速遗忘他。他这行走的荷尔蒙,不过是情欲的悲剧载体。这让他既对一夜情对象的薄情沮丧,更对小菲竟将希望寄托在他这种男人身上沮丧。

但总有一点什么,是能超越这些浅薄庸俗的爱与恨,纠缠和遗忘,永刻心底吧?余心莲用默不作声教会了他,用冷酷刻骨教会了他:正视内心的魔吧,在漫长一生中学会与之妥善相处,比懵懂着伤害身边人更重要。

他和余心莲,也许才是真正的良配,他们正常的躯壳里,都关着一个小小的魔,那个魔,也许是崔氏,也许是陶氏幻化而成,她流尽血泪,重返人间,只以欲望充饥,野心果腹。他不想再借着读博,不想借着投奔学海来无休止地逃避小菲,一次又一次对不起她,却永远缺乏对她说出最残忍那句分手的勇气。

殊知最残忍的,其实恰恰是最仁慈呢?

送走小菲,像是送走了自己糊涂虚妄的一段青春,郑杰满心清凉地向着余心莲办公室走去,夜已经黑得深沉了,余心莲办公室还亮着孤零零一盏灯,这盏灯,便是黑夜中最明亮的眼睛,指引郑杰鼓足勇气靠近她,靠近这个全副武装、气场凛冽,内心却一刻不停,唤着“苦啊”的女人。

还剩下最后九级台阶了,远处树梢上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头鹰尖叫。余心莲办公室的灯啪嗒熄灭。郑杰的眼前,陷入了一幕天地相连的黑暗,没有天,无谓地了,世界混沌,他该如何以呼吸以心跳,以无情以多情,拥抱这即将破开黑暗的于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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