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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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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的父亲

啪!老蔡头将蒙着红丝绒的荣誉证书从窗口扔出去,连带倒霉的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村长踮着脚,在窗户下破口大骂:给脸不要脸呢,人家县城电视台的记者同志都来了,小惠的爹妈也等在外面,多大的荣耀!

老蔡头砰的将窗户关死,差点夹着村长鼻子,他一口老痰想要喷到上蹿下跳的村长头上,半途却失了力道,软绵绵地垂直下落,倒污了一截墙壁。老蔡头伤心地嘀咕:你想长脸?你也死个儿子试试!

人老了,连痰都欺负他。老蔡头狠狠抹一把脸,不认老不行啊,小蔡这一出事,他腰窝像是被重锤击了,人前矮了几分,偏偏那些不长眼的还对他指指点点:看啊,那就是英雄的父亲!门外人声渐渐稀薄,老蔡头竖起耳朵听了一会,他迅速冲到院子中,捡起地上的信封,像只得逞的老鼠,闪电般缩回自己的小屋。又过了一会儿,老蔡头再度跑出来,他从地上拾起那大红的荣誉证书,红得像血,贴在心口,滚烫得又像一团大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滋滋冒烟,他又狠狠抹了一把眼皮,垂下脑袋,慢慢踱回屋子。

老蔡头再一次醉倒在小卖部前,守小卖部的张婶不乐意了,打电话把村长叫来,张婶抱怨说这叫个什么事呢?他难过,他把儿子用命换来的钱全都换成猫尿喝,现在还在我这儿赊了一屁股账,你这个村长到底管不管?村长挠挠头,露出黑黄的大板牙:张婶别恼,看在小蔡的面子上,就不要太计较了。

村长借了张婶的小推车,费了老大力气才把他弄回家,打开门,屋里角角落落飘来阵阵臭气,村长皱着眉头看了看铁锅,不知老蔡头有多久不煮饭了,里面泡着半锅水,浸了碗,碗里都长出青白的霉斑。

村长坐下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也不知过了多久,老蔡头鼾声一下子停了,他坐起来,无比清明地说:给我一支烟。村长给他点上火,又将说了一万遍的话再度重复:你这样每天喝得烂醉,地荒得尽长杂草,天上的老婆儿子看了也心疼。我马上就不干村长啦,儿子要将我接到城里去住,要不,我让儿子帮你找个工作,怎么样?

于是,老蔡头托村长儿子的福,在城里有了一份看守工地的活,轻松,不累,老板一听说他是英雄的父亲,立马抓紧老蔡头的手,摇了又摇,握了又握。老板对老蔡头要求极低,只希望他晚上看守工地时别喝酒,只要别醉得不省人事,谅那些小毛贼也不敢打英雄父亲所看守工地的主意。

老板没想到,老蔡头倒是乖乖不喝酒了,但他却进了警局,还连累老板担保将他捞出来。老板脸气得铁青,老蔡头竟这么不知羞,六十岁的人了,又有一个英雄儿子,怎么还能随便进那种小发廊?怎么还能和一个年龄能当自己闺女的人光溜溜地黏在床上被警察逮呢?

老板气得,辗转叫来村长,丢下几张钞票,说是老蔡头这个月的工资,求他有多远走多远。村长进城后,反而更老了,腰背也佝偻,他给老蔡头点一支烟,两个老兄弟在墙根蹲下,村长说话就像拉风箱:你这不是给小蔡丢脸嘛?老蔡头半晌才吐出一句:今天,是儿子忌日,他走的时候,连女人都没摸过呢……村长一怔,他仿佛有点懂了,但又懵懂着,呆呆看着老蔡头,两人蹲着,将烟默默抽完,拍拍屁股站起来时,村长几分伤感地说:我顾不了你几天了,我得了胃癌,晚期,儿子瞒着我,其实,这有什么好瞒的。

村长死了,老蔡头又回到村里,村里人可怜他,谁家饭做多了,就差孩子端一碗给他,如果那天没人给他饭吃,他就睡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将腰带勒紧一点,再勒紧一点,就这么又挺过一日。老蔡头不知自己糊里糊涂过了几年,但有件事他一定记得:每年儿子忌日,他都会换身干净衣服去城里。村里人背地里快将老蔡头脊梁捅破,他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几乎卖完了,几张薄薄的钞票,仅够在小发廊“潇洒”一小时。

这晚,老蔡头喝了半瓶白酒,拉起一个姑娘进了布帘隔开的“雅间”,姑娘忽然尖声叫起来:叔,怎么是您?老蔡头吓一跳,他瞪圆眼睛,将头顶十五瓦的灯泡扯过来,照着姑娘的脸,姑娘已经满脸是泪,她抱着老蔡头胳膊哭:叔,我是小惠啊!那年,我还在上小学,下大雨,掉到河里,如果不是小蔡哥哥,我早就不在了……

你!老蔡头借着酒劲,忽然恶狠狠甩了小惠两个大耳光,小惠傻傻望着他,老蔡头咬着牙齿说:要是知道你在这里,我儿子该有多伤心。小惠的眼泪越来越快地滚下来,在下巴汇成一道小溪,她竟然在小溪中凄楚地一笑:如果小蔡哥哥知道您在这儿,他才最伤心。

老蔡头狠狠将小惠推到一边,套上衣服,铁青着脸往外走,他走出小发廊暧昧的灯光,走过街边喝酒划拳裸了上身的男人,路过翻找垃圾桶的无主野狗,路过那些凌厉的晚风,刀子般将心割成一道一道的,又狠辣又痛快,鲜血淋漓,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英雄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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