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愚正在集上摆摊,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快回来!咱娘没有知觉了,可能不行了。”是弟弟迫切的声音。
阿愚娘九十多岁了,前段时间,老人家光喝水,不吃干粮。七个儿女商量,一人一天轮流照顾。就像群星托月,看不见的向心力紧紧地系在心头。俗话说:你把儿养大,我赡养你到老。昆仲几人昼夜难寐,换班时,一个个满脸倦容,却心甘情愿。
阿愚听到弟弟催促的话语,恨不得马上回到娘的身边。斯时,阿愚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思绪与身体产生了矛盾,发生了拉锯战。他大脑一片茫然与空白,身子几欲委然堕地,两脚仿佛抽了筋,战栗着。他收拾着小商品,迟缓、迟疑、痴呆,陡红的眼眶,两眼盈满了婆娑的泪水。
“怎么这么早就收摊了?”对面一个集友问道。
“有点事,”他压抑着悲痛,话语出现了迟滞。旁边的集友看到阿愚一系列特别的反应,劝说道:“我们给你拾掇拾掇吧!”他摆摆手,弱弱地说道:“没事,我自己就行了。”
阿愚回到娘身旁,母亲的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他抚摸着娘的脸庞,失声恸哭起来。一句句娘呀,撕心裂肺;“娘!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呀?”、“娘!你等儿子回来才走,儿子心里才算安生些。”一声声呼唤,让他鼻涕一把泪一把。模糊的视野里,渐渐清晰的记忆里,母亲的过往人生,飞絮般跳到了他的内心世界。让他在狂风暴雨下,心海里的波浪滚滚相随,及至达到了一浪高过一浪,泛着白色花朵摇曳着心旌。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阿愚守在娘的灵前,回忆着娘生前讲得人生故事,聆听着娘的唠叨,体会到了人生诸多的峥嵘岁月。
“经过反,经过乱,经过飞机扔炸弹;经过涝,经过旱,也经过蚂蚱滚过蛋;砸银行,抢金店,也看见小岛占领藁城县。”(抗战时期,敌酋小岛统治藁城,给老百姓带来了巨大灾难。)儿时的娘,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一幕牢记在心灵深处。
阿愚娘的父亲叫马铁,是一个豪爽仗义之士,平日里,他看到饥馑之人,施以小恩小惠,颇得时人称赞。“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简直是欺人太甚!不好好教训教训一番,我怎能咽下这窝囊气。”一日,他看到小日本糟蹋村民,残酷蹂躏老百姓,这些野蛮行径,激起了他的爱国情怀。做为一方的习武高手,他振臂一呼,几十个徒弟与一些有志之士,踊跃地加入了抗日的革命洪流之中去。儿时的娘,忽睒着两只明澈的大眼睛,看着爹带领着抗日游击队,与敌人周旋。青纱帐里,游击队员与敌人进行着你死我活的革命斗争。他们白上隐蔽在玉米地里,晚上,便会相机去家里看看,进一步了解敌人动向。到了冬天,对敌斗争出现了纰漏,为了保存实力,马铁动员游击队员们潜伏起来,或家里或揽活等不同方式。由于马铁指挥若定,这些游击队员动如脱兔,战似雄鹰,多次与下乡扫荡的敌人展开激烈战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给敌人以沉重打击。每到这时,歇斯底里的敌酋小岛便会纠集各个据点、岗楼以及炮楼鬼子兵,派重兵消灭这支民间抗日武装,然而,敌人屡屡扑空,阴谋彻底落空。
阿愚娘秉持着父亲与人为善和那一股子不服输的倔脾气。俗话说:食堂有人得吃饭。那时,生产队长的老婆经常靠男人的便利条件———开小灶。困难时期,这个婆娘依然吃得是红头杠脸饱满四塞。反观其他社员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死浪子薄气,“分,分,是命根。”为了挣工分,他们也是拼了。面对队长老婆,社员们心知肚明,抓不到把柄也只好作罢。可这个婆娘是一个好谝的主,值不值摆弄摆弄,看看笑话。一次,队长老婆跳过男人派活,挑战队里那些女社员,说分班推水车,看看哪班干活多,有几个势利眼的跟着她那一班。有几个女社员嘟囔道:“你吃得饱满四塞,当然有劲,俺们肚子这会儿还咕咕叫着呢?你这一出,那不是耍笑人吗?”
阿愚娘看到队长老婆挑衅与傲慢,扬声道:“咱们打个赌,谁输了怎么办?”别看阿愚娘吃不上好的,可她能把苦累做得可口,一大锅子苦累,一家人常常吃得是底朝天。以至于,阿愚弟弟放学回家,还没有进家门就喊:娘,咱家里还有苦累啵?等到一说有,高兴的弟弟飞奔而去。
“谁要是草鸡了,谁就给赢的磕头服软。”队长老婆不屑一顾道。
“这可是你说的,说话算数!”阿愚娘扬声道。
“算数,谁不算数谁不是人。”
就这样,二人较上劲。一番下来,队长老婆等人使得吭哧瘪肚,红脸变成了紫色。反观阿愚娘领着合伙人唱着激情的革命歌曲,推的水车响成了一个音,水哗啦啦响个不停。“好了,我服你了,不愧是抗日英雄、会耍拳的后代。”说完,队长老婆两腿发软,在阿愚娘面前重重地跪了下来。“说着玩的,怎么当起真来。”阿愚娘说道。
“不管怎么样,哪怕苦点累点,也要供孩子们上学。”阿愚娘一再强调着她的意志。
社员们一休息,打会得儿的功夫,妇女们便会从腰间、口袋里拿出针线活,纳鞋底子的,做衣裳的,还有绣花的,不等。她们很少闲下来。阿愚娘拿出夹纸,取出鞋样忙活起来。阿愚娘用银针扎进去,“哧”的一声,便是透过鞋底拽绳子的音,此时却格外上心,就像是在拉胡胡一样,兴奋洋溢在脸上。一次,烈日下,队长老龚看到妇女们如此忙活,不大会功夫便睡着了。有几个妇女说,谁闲着给盯着老龚,指望赶起哩!有一个好发兴的矬粗短胖的娘们对着另外闲着的两个女人提议道:“咱们替换班用纸片给老龚扇风赶蝇子,让他多睡会儿。”等到老龚醒来时,日头一个猛子扎进了西山。这一出,可让跟着干活的社员们兴奋不已。
“一个布衫轮流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阿愚娘就把哥哥传给弟弟替换下来的衣裳,并把上面的窟窿眼睛补上,洗得干干净净,让小的继续穿着。这一块那一块补丁,星罗棋布似的,成了一道难以忘怀的风景。
阿愚娘好说媒,只要接下来的事,都会尽心尽力以致一个不落地结成了伉俪。有时双方会为聘礼差额起冲突,阿愚娘一看劝说不是办法,总会想法设法促成这门子亲事。
阿愚娘上了年纪,阿愚多次问娘:“娘!你觉得现在比以前怎么样呀?好不好呢?”每每这时,娘会心一笑道:“当然现在幸福多了,谁想到老了老了赶上了好时代,不让老百姓交公粮了,这不算,国家还给咱种地的补助,这就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母亲说到这里,心里却乐开了花。
阿愚娘跟着弟弟住,弟弟在外面工作,照顾老得的责任便落在了他的肩头,一举两得,也方便了他赶集与经商。娘的住宅坐落于村集市中心,一些赶集的或小商小贩,不免上家里讨点水喝,洗点什么东西等方便之事,尽管有的户一到集上就紧闭大门。阿愚娘却是热心帮助,无私奉献。及至母亲去世后,阿愚在集上还遇到不少人打听老人家状况,他们听到老人家噩耗后,一下子愣住了,继而念起了老人家重重好处,缅怀与人为善的高贵品格。
“娘!儿子好想你呀!”做为六子,阿愚痛彻心扉,他看到娘用过的被褥被置放到房上(这种传统做法,由来已久,传说死人入土为安后,老人用过的东西一概扔掉,是为了让过世的人不再打扰活着的人。)。“喵——喵——”一阵猫叫声把他从回忆阑珊处拉回到了现实。他端视着眼前的这只可爱小精灵,喃喃说道:“你说让我怎么办?你的老主人走了,以后谁来养你?!”阿愚沉吟中不免咽声泛起。家猫不住劲地看着他,边戚戚地叫着,同时还围着他转起了遭遭。阿愚看到这些,泪水再一次犹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掉下来,在地上,点点泪珠洇成了一朵朵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