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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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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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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里的母亲

 

何慧娟

早春二月,笼罩一冬的寒气还没有从大地上完全退尽。

埋葬了继父,我陪母亲住了几天。因惦念着上小学的孩子,我又要离开母亲回陕西了。

凌晨四点,天阴沉沉的看不到一点儿亮光。妹妹先天晚上叫的出租车就已经等在大门外了。

我含泪拥抱了母亲,喉咙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就和妹妹上了车。

隔着车玻璃,我看见母亲呆呆地站在破旧的楼门口,昏暗的电灯光下,母亲的白发被冷风一吹,显得更加的凌乱了。那飘扬的乱发,一会儿遮住母亲的脸颊,一会儿又扬向母亲的脑后,遮遮掩掩的总是让我看不清母亲的面容。

看着车子离开,母亲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挥手告别。

我知道,继父的突然离世,对母亲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继父没下葬那几天,她还知道招呼妹妹们给继父上香献饭。自从继父入土为安以后,仿佛她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有时候,人给她说话,说了半天,她眼睛却直瞪瞪地望着别处发呆。

我的心仿佛针扎似地,泪水在心里煎腾。

母亲的天塌了。

母亲四十七岁时,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远走河南跟了无儿无女的继父。

当时一下子添了娘们五个的大家子,吃着继父一个人的口粮住着继父一个人的三间小房,少吃缺喝没钱花,日子的艰难窘迫,别人根本无法想象。

为了活命,母亲把大妹妹嫁给老实巴交比妹妹大五岁的妹夫,谁知道,当年这一糊里糊涂的决定,竟让妹妹受了多半辈子的罪,也让母亲为此煎熬了半辈子。

为了混口饭吃,大弟小小年纪就跟人在建筑队里搬砖摞瓦。干了几年,还是吃不饱饭。继父有时候忍不住就发脾气,骂母亲打弟弟妹妹。有一回继父竟伸手打了母亲……已经懂事的大弟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那一次过后,还不满十八岁的大弟,一气之下到建筑队里要了部分工钱独自回了陕西老家。

去的时候,是奔着为孩子们活命去的,可艰难的生活并没有随母亲的心愿。短短的几年里,大妹出嫁,大弟被迫又回了老家。母亲的心就像是煎在火油里。

母亲生性刚强,哪怕是活在刀刃上,也不想跟别人哭穷叫苦。她常常是一个人站在菜园地的河边上,面对老家,哭着她苦命的跟着前夫的大女儿,和独自一人不知饥饱的可怜的大儿子。遇到年节,看到万户团圆的时候,往往是母亲最要命的时节。那几天里,别人吃饭时她不端碗,别人睡觉时她不眨眼。

可母亲没办法。因为我父亲已和母亲离婚几十年了,而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去世多年。

当初,父母亲离婚后,母亲是带着幼小的我改嫁的。我的继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非常讨厌我这个带犊子,经常是三天两头打。小小年纪的我经常被打的伤痕累累。为了我不再挨打受气,母亲忍痛又把已经长大的我送回给父亲。她想让我一方面陪伴孤单的父亲,另一方面也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上学受教育。

可谁知道,脾气暴躁性格孤僻的父亲根本不领母亲的情。我回到他跟前以后,他坚决地不许我和母亲来往。

一个村子居住的母子俩,在父亲严厉的监视下。即就是路头路脑地遇见了都要低着头装着不认识。

我年龄小害怕挨打不认母亲也罢,可母亲受不了。她不能眼看着她苦命的女儿,穿着破衣烂衫头上的虱子从头发上往下滚而无动于衷。

有一回,母亲偷偷地拿着木梳和篦梳等在我上学的路口,见我过来悄悄地招手叫我。

我跟着母亲走到村后的玉米地深处。一人多高的玉米林,把我和母亲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母亲怕人看见不敢耽搁。她坐在地垄上,让我坐在地垄下。她一边为我篦着头上的虱子和虮子一边哭,眼泪滴在我的头上热乎乎的。当时我也不知道流眼泪,一门心事只想着赶紧把头梳好。赶紧和母亲分开。

就是这样父亲还是知道了。

当时,明明玉米地里就没人,周围连个人影子都没出现,父亲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至今也搞不明白。

那一回,我只知道父亲撵到路上把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而等着我的自然是一顿饱打。

我自始至终想不明白的就是,有时候我和母亲在路上遇到了,明明跟前就没有一个人,可我一回家就会看到父亲那刀子一样审视的眼睛。

父亲冷冷地问我:今儿路上看见谁了?

我低着头不敢吭声。眼睛只敢看着我的脚尖儿。

今天表现还行没有说话。父亲逼视着我的眼神有些缓和。

我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要和她说话,你的行动我时时刻刻都掌握着哩。

其实,父亲就是不说我也明白。我简直都要怀疑,父亲是不是在我的身上装着监视器呢。虽然那时只有传说中的特务才会有那种东西。

好在,苍天不管人的死活,日月都在继续。而我,在痛苦的煎熬中也终于长大了。但父亲对我的监视并没有因为我的长大而放松。我呢,也早已害怕了他,虽然年龄长大了,但我却不敢在任何事情上独自做主。

而我母亲的苦命,好像从来就没有尽头。

在她的另外几个孩子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她的第二任丈夫又去世了。去世前,他除了把家里的光景动光输净外,还在信用社里贷了八百元的贷款。

看着高低不齐的四个孩子和家徒四壁的三间土房,母亲不知道她和她的孩子们的出路在哪里。

八十年代的洛南山区,土地刚刚分到各家各户,母亲的身体早已被生活折磨得羸弱不堪,她已无力种出足够吃的粮食,更不用说偿还那要人命的巨额贷款。

外婆和大姨四处打听,看有没有人能替母亲还贷款养孩子。

当时的洛南山,一家穷似一家,哪里有这样殷实而好心的人呢。

那时候大妹妹十三,大弟弟十二,小妹妹十岁,小弟弟八岁。一大家子就是没有债也让人发愁啊。

远在河南的二舅说,他村儿里有一个老光棍,他愿意还钱养孩子。

可怜年近半百的母亲,又一次为了她的儿女远走他乡。

谁知这一去,又是命运开的一次玩笑。

母亲背井离乡带着四个孩子来到陌生的河南时,等待她的并不是一个安稳的家。

原来,急于成家的继父,除了三间低矮的老房子外一无所有。还贷款的钱是他向亲戚朋友借的。一个人的口粮田一下子添了五张嘴,焦急的继父,一边干着重活一边忍饥挨饿,有时候难免忍不住就要发脾气。

自从妹妹出嫁,大弟回了老家,又逢上生产队动地,吃饭的压力似乎轻松了许多。

为了还债和供给小妹小弟上学,继父常年在建筑工地干活,母亲一个人喂四五头猪。她每天天不亮就拉上架子车,去城里的果醋厂拉醋糟子和酒糟子。

从村里到城里的八里路,要过几道桥。高高的水泥桥在拉着重物的母亲面前简直无异于天堑横亘。有时候遇着刮风下雨,母亲顶风冒雨更是苦不堪言。

八七年夏天,从没出过远门的我偷偷地借了钱去河南看母亲。回来后,父亲不顾已经工作的我的颜面,直接把我赶出家门。

住在单位里的我,又气又怕整天哭泣。单位里的大人给我出主意,让我硬着头皮儿回家。但我即使回到家,父亲也是连看都不看我,更不用说和我说话。整整一个星期,我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心里的煎熬和绝望,除了独自承受外无处诉说。到最后,还是我奶奶听说了,老人家哭着把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才算完事。

弟弟回家后,由于母亲当年走时把仅存的粮食和被褥寄存在亲戚家。母亲因弟弟回家要用,当她去亲戚家讨要时,亲戚说,粮食吃了,被褥在孙媳妇炕上铺着用呢。

母亲只得空着两手回来了。

虽然母亲把这事给我说了。但由于当时每个月的工资我大部分都交给父亲了,我手里有限的几个零花钱,又因为去河南借了钱一时还不上,也就没有把这事往心里去。

弟弟白天跟人干活儿,晚上嫌睡在没有被褥的屋里冷,就悄悄地踅摸到麦场上,把人家的麦秸垛掏一个坑窝圪蹴在里面等天明。有一回我在路上遇到弟弟,弟弟告诉我他做一次饭吃几天。年轻的我不知道弟弟不仅不会做饭还没有粮食,我还以为是弟弟懒恨恨地批评了他。沉默寡言的弟弟并没有作任何解释。多年以后,当母亲说起往事时我才知道,当时由于我的年轻和疏忽犯下的不可原谅的错。

后来,继父和母亲为弟弟在老家成了亲,弟弟也学会了泥瓦匠的手艺,这才算是把大弟弟安顿下来了。

为给大弟成家,母亲借了不少债。但母亲认为,只要卖了槽上的猪,精打细算着要不了几年,很快的就能还上。

靠着继父和母亲的勤劳,他们不但还上了旧债还翻修了旧房,新修了厦屋,又过了几年,母亲又新修了高大的楼门,楼门里的照壁墙上,母亲请人用瓷片贴上了美丽的山水田园画。

母亲说,这下好了,不该谁不欠谁,只等给小弟说上媳妇,就可以美美地过上人的日子了。

说这话时,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这笑容,让人觉得伴随母亲半生的厄运就要远去了。而在她的想象里,依稀仿佛,已经看见媳妇进了门,儿孙满堂跑了。她所向往的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就要实现了。

可谁知,事情的走向从来就不会依着人的意愿。

我的小弟弟,因为在学校里老是被当地的孩子打骂欺凌,时间长了,他就常常逃学。他每逃一次学,继父就打他一顿。

有一回,他一下子逃到了黄河边上,母亲找到他已经是三天后了。他一见母亲就抱着母亲哭着闹着要回陕西,说他打死都不在河南了。

后来,继父和母亲又把他往学校送了几次。但还是隔几天就逃学了。再后来,学校因他逃学不要他了。老家没有他的户口,他也回不了老家。一来二去的就把他小时候的灵性劲儿给闹没了。

当小弟长成大小伙子的时候,家里因为翻修了上房,新修了厦房,高大的门楼儿洋气惹眼。别人还真给介绍了几个对象,但人家女方一听说是外来的就算了。

母亲给我说,看老家有没有实实诚诚的姑娘,哪怕带点轻度残疾都行。等给她的小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她一辈子也算是熬到头了。

但现实中的灾难,总是像阴魂一样笼罩在母亲头上。

还没等给小弟娶到媳妇,小弟却由于成年累月地思家和受人歧视,患上了轻度精神分裂症。

平时老实巴交连话也不敢大声说的小弟,犯病时逮住谁骂谁。他骂了自家人倒罢了,要是骂了别人,特别是不太熟悉的年轻人,少不了让人家一顿暴打。几次暴打下来,小弟的精神算是彻底的失常了。

他把多年的痛苦和积怨,全都归罪到母亲身上。他认为,要不是母亲把他带到河南,他就不会受人欺负。如果不是任人欺负,他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母亲和继父曾经把他送到当地的精神病院治疗,可治来治去,钱花了不少,病却是只见重不见轻。后来也因为经济负担不起,就只该任其发展算了。

从此后,只要他一犯病,就没黑没明地骂母亲,后来竟发展到动手打。

劳累一生的母亲,临到老年,非但没有迎来天伦之乐,却彻底失去了生活的希望。

继父看弟弟的病越来越厉害,他怕他不在家时弟弟把母亲打伤了,就和母亲搬出院子,借住到村头儿婶婶家废弃的老屋里。

弟弟一个人住着大院子,他把母亲为他置办的组合衣柜卸了柜门,把母亲为他娶媳妇准备的新被褥扔在地上,用长竹杆戳漏了房顶,说是为了方便看星星。

本来满是希望的一个家,就这样被不公的命运又一次给毁了。

弟弟一个人在老院子折腾还嫌不够,有时候,他半夜三更摸到村头砸母亲的房门。

有一年冬天,他几乎天天半夜三更去闹。

为了不让母亲受伤害,弟弟打门的时候,继父一边慢腾腾地应着声去开门,母亲则一咕噜爬起来光脚趿拉着拖鞋就从后门溜走了。继父支应着弟弟,不时地给躲在院子外面的母亲报信儿。等到弟弟闹够了走远了,母亲才敢回家。

有一回,母亲刚回来躺到床上,弟弟又杀了一个回马枪,母亲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跑出去了,匆忙中没顾上戴围巾,把脸和脚都冻伤了。

我也曾想让母亲跟我住,可她住了一段时间,心里总是放心不下继父和弟弟。她不顾我的苦苦哀求,立意要回去。

她说,再咋说都是一个家啊,不回去咋办?总不能把他们扔下不管?瞎过好过,一家人的日子总是要朝下过的呀。再说,娃好娃赖都是自己亲生的,那个不是娘身上的肉。好赖还有他不犯病的时候,我给他们做个饭啥的,省得把他们累着饿着……

可现在,为母亲放风望哨的继父先走了,母亲往后的日子咋过呀?

出租车风一样奔驰在中原大地上,东方慢慢地露出了亮光,麦田里的雾气,顺着温度的上升一层一层把大地遮掩得严严实实。

随着村庄越来越远,我的泪水似乎也都要流干了。

我迷茫而心酸地望着这苍茫大地,望着沿途正在渐次开放的各种花树,却怎么也看不出那里是我苦命母亲的落脚之地?整个天地氤氲在一片苍苍茫茫的迷蒙中,而哪里又会是她生活的希望?

今天,当我突然想起往事,想起年迈的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当年那摧心裂肺的离别。想起矗立在晨曦之后的苍老的母亲和母亲那散乱飘扬的白发。

如今,无论是哪个继父都已走远,我的父亲也去世多年。但当年命运给人造成的的心酸和痛苦,至今依然是不敢轻易去触摸。

因为,在我的心里,我的母亲终其一生都是为了保护她的孩子,为了她的孩子们能在艰难的人世间逃出一条活命。

可她呢,自始至终,都伫立在黑茫茫的晨曦里。有时候,前方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但临到了,却又是黎明前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在她的头上。

也许,这就是母亲自己说的,人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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