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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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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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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微笑


何慧娟

整整八天了。

每天走在西门口繁华的大街上,我都要习惯性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张望,试图搜寻那个曾经是那么熟悉的身影。

当我猛然间意识到,此生此世,碧落黄泉都不可能再见到他时,我的心里酸酸的,眼睛也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一片模糊。

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他是不会再来了。

他已经以那种猝不及防地形式与我做了最后的诀别。

八天前,我比往常提前十分钟出门。迎面而来的寒风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刚走到社区门口,我就看见前面的小卖店门口躺着一个人。由于是大清早,路上的行人不是很多。远远望去,看见那人头上乱草一样的头发和那破烂的衣服,我就知道是他了。

我快步跑过去。

他四脚拉叉地躺在冰冷的水泥路上,半闭的眼睛里看不出挣扎的痛苦,只是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儿。

我蹲下来大声叫他:“娃!娃呀!你咋啦?”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唤,想回答却又说不出来话。只是轻轻地“哎”了一声。

他右手的手指抽搐着叠加在一起,眼睛望着天空,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一只鞋子被甩到很远的路边。

由于没有急救常识,也不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我不敢冒然把他扶起来,只能焦急地蹲在他身边一声一声地呼唤着他。

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那竟是他的最后时刻。

我着急忙慌地从隔壁的早点摊上给他端了半碗稀饭,想用热汤把他暖和过来。

当我把饭端到他面前时,他的瞳孔放大眼睛已经不动了。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走得非常平静,似乎没有挣扎,没有痛苦。

这一次,出乎意外地,我没有哭。只是心口疼痛地像是被人捏住了似地感觉到呼吸困难。

与他相识很多年了,但仔细想想,我也说不清和他到底是什么时间是怎样认识的。

自从住到西门口以后,我就认识了他和另外一个智障者。

自从那个黑脸智障者失踪后(估计他也是这样去世的),我就暗暗发誓,只要看见这个孩子,就给他买吃的拿穿的。

刚开始时,为了不让他挨饿,我一次给他买好多馒头。我想,这样的话,如果他饿了,随时都可以吃。况且,十几个馒头他至少可以吃上两天,那这两天他就是啥都不吃也不会挨饿。

可他似乎并不是很爱吃馒头。

有一次天黑时,我在大街上远远地看见了他,就赶紧跑到馒头铺买了十个馒头给他,可他死活都不要。说来说去就一句话,要吃模糊哩!要吃模糊哩!

他和别人不一样。其他人只要给吃的,给什么吃什么。他不,你给他东西,只要他不愿意要,他怎样都不要。

比如他要吃模糊,你给他买面条他就绝不会吃。他想吃糊汤,你给他买馒头,他也不会吃。

大晚上,我去哪里给他买模糊。无奈之下,只好给他买了碗米线,自己把馒头拿回家。

后来我知道他的脾气了,每次遇见他,就先问他要吃啥然后再买。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说要吃模糊,有时候,也说要吃糊汤。

在洛南,模糊和糊汤是小城里的早餐,不到十二点就收摊儿了。

遇到我十二点下班,没有模糊和糊汤的时候,我就问他,吃面不?给你买一碗面好吗?

如果愿意,他就会乖乖地跟在我后面,等我买了面给他递到手上时,他就会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僻静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不单对吃的有要求,就是对衣服,也不是你想给他就会要。

那一年冬天,我见到他时已经是晚上了。

我给他买了一碗麻辣粉。他把碗放在已经打烊的药店台阶上,蹲下身子,圪蹴在台阶下面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呼呼噜噜地吃着。

那天晚上气温非常低,寒风带着唿哨,打在人脸上就像鞭子在一下一下地狠抽。街上空荡荡地,极少的行人,个个都是缩着脖子脚步匆匆地往回赶。

而他,穿着一件开花的破棉袄和单薄的破裤子。冷风吹来,他浑身上下不停地嗦嗦发抖。

正好,我有一件多余的棉裤和一件不穿的羽绒服。我看他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就大步小步地跑回家,收拾了衣服又跑到他跟前。

我想,有这一身衣服,他那个冬天就不会受冻了。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当我把棉衣给他时,好说歹说,他却怎样也不要。

他的身子一边向后躲着,嘴里一边喃喃地咕哝着,不要——不要——!

无奈之下,我只好拿着棉衣回家。

当我走到小卖店门口时,卖桔子的妇女见我手上拿着棉衣,就问我是咋回事。

她听完事情经过后,哈哈一笑说,你别拿回去了,让他姨给他拿去。

令我没想到的是,西门口就有他的亲戚。

随着她的喊声,一个粗腰的老女人从屋里出来了。

我问她,你是哪娃她姨?我用手指着圪蹴在不远处的他。

她说,可不是嘛。唉,我那可怜的姐姐,留下这个可怜的娃!要吃没吃的,要穿没穿的,活得比死了都难受。

他姨说着抹起了眼泪,我听着也心酸难过的忍不住热泪。

我想不明白,在这人世之间,同样都是娘生父母养的凡胎肉身,为啥有些人生到这尘世上,天生就是享福的好命,而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为受苦而来?难道真地就像佛所说的那样,天地之间生来死往都是业果因缘六道轮回的轮转吗?

那天晚上,就是他姨来,也没能让他穿上这棉衣棉裤。他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不要!不要!”

回来的路上,我才知道,他就住在我家后面的北塬上。父母早死,留下他和他的妹妹。妹妹招了上门女婿,女婿也勤快能干,还给家里新修了房子。可他妹妹生下两个娃后,又被人连她带娃拐跑了。他妹夫山里山外找不到老婆娃,又因为新修了房子,要还修房欠下的债,只得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留下这个可怜的娃,既不知道干活儿也不知道做饭,饥了,跑下坡坡到城里残汤剩饭胡吃一口。冷了,随便哪里捡一件衣服挂在身上。他白天讨吃的,晚上回塬上家里胡滚一宿。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热一季儿冷一季儿地胡混着。

听完他的故事,我心里非常难过。

我想,如果泉下有知,他早逝的父母,看到自己孩子这样忍受饥寒,不知该会是怎样地心碎呢。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会在心里说,一定要对他好一点。权当他就是我曾经的亲戚或者娃。

我深信佛家说的六道轮回,深信在这茫茫尘世里,今生所遇到的芸芸众生,或者就是我曾经的父母亲人呢!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好像认识我并知道我在哪里住了。

每天早上一出大门,我就看见他安静地站在社区栏杆的拐角处,眼睛朝我出门的方向张望着。

只要看见我出来,他的脸上立刻泛起孩子般的纯真笑容。

是不是在等我哩?走到他跟前,我问。他不说话,只是笑得灿烂如花。

吃了没有。我故意问。

他也笑眯眯地说,没——吃——。

那眼神儿,那微笑,全然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在他笑容的温暖下,一种温柔而美好的情绪,也在我的心里缓缓绵绵地升起。

我微笑着对他说,没吃快走。

我在前边走,他紧跟在我后边笑啊笑的,有时候甚至都笑出了声。有好几回,我被他的笑声吸引地回过头来,他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继续在笑。有好几回,我也被他天真的笑感染的哈哈大笑。惹得路人都朝我们不解地看着,不知我俩为啥瓜声曳气地在笑。

常常是,我给他买了吃的,然后满心幸福地上班去了。

这样的情形一直连续了一个夏季。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天长地久地持续下去。

我甚至在内心里有些忍不住的幸福和小得意。

有一天吃饭时,在饭桌上,我竟有些抑制不住地逼问老韩头,你说,他是不是认下我了?

老韩头看看我没有做声。

你说嘛,你说他是不是认下我了?我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老韩不用问都知道我说的是谁。他盯着我的眼睛,忍不住笑了。他说,你这个傻女人呀,也许是吧。

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我想,如果他真的认定我,知道我住在这里,知道每天在楼下等我,那他至少每天就会有一顿饱饭吃,那么即使一天讨不到吃的也就不会饿着。

可谁知道,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下去。

夏天过去不长时间,他就不认识我了。他既不知道在小区门口等我,见了我也是一副漠然的样子。

他又开始四处游走了。

我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失落。

我又是隔三差五才能看见他了。而且,他好像又不认识我了。

前年冬天,也是晚上。我在药王庙路口遇见他。看他光脚趿拉着一双烂鞋,冻得鼻流涎水的。

我走到他跟前,柔声问,哎,娃,跟你买一双袜子行吗?

他看看我,用烂袖子擦了一下哧溜下来的鼻涕,眼睛看着我,低声说,行。

得到允许,就好像得到了上苍赐予的福音。我赶紧就近在小卖铺里给他买了两双袜子,撕下标签,然后蹲下来让他穿上。

他的脚黑乎乎湿漉漉的。我心里奇怪,那样冷的天,他的鞋是湿的,他的脚竟然没有冻伤。

我看他那天比较好说话,就有点得寸进尺地让他把另一双袜子装在口袋里,然后让他就在原地等着,我去家里给他拿鞋。

我把老公的运动鞋用塑料袋装了拿给他。我叮咛他赶紧把破鞋子扔了,把干净的鞋子换上。

当我从街上给家里买完东西再次看见他时,他还笑眯眯的坐在小卖部的台阶上。脚上依然是那双又湿又破的烂烂鞋。而我给他的鞋却不见了。

我想,谁会要他的旧鞋呢!

我上前问他,我给你的鞋呢?

他说,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他弯腰起身,快步走到不远处卖烧饼的台阶上。这个烧饼摊是支在门外台阶上的。白天卖完烧饼,到晚上,炉子和桌子是不收拾的。

只见他淅淅索索地从桌子底下拿出塑料袋子,鞋子还好好地装在里面。

我说,你咋不穿上呢!你快穿上就不冷了。

他哼哼唧唧地说:不——穿,明——天——穿——!

我心里有些想笑,没想到,他还知道把东西攒到明天。

 

日子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着。

我也曾在夏天的下午,和老公一块儿去塬上找过他的家。

走上北塬再向北,大概有二三里地就是郑家塬。

由于临近县城,许多城里人把房子都盖在塬上。

沿大路两边,一字儿排开的,是一栋栋错落有致、风格各异的洋房别墅。被不同颜色的铁艺栏杆围护着的小院儿里,家家格局各有不同。有的花坛里栽种着奇花异草,有的花坛里播撒着各种青菜,有的小院儿里,栽种着名贵花木,单单是路过,也让人心生向往。

他家的房子,也被铁栅栏围着。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家的铁大门是没有上锁的。半掩的大门里,坐北朝南是一座两层简易楼房,紧锁的房门里,没有人住的痕迹。这很有可能就是他妹妹和他妹夫当年修盖的。由于她妹妹的出走,房子没有好好收拾就放下了。靠楼房右手,坐西向东,是三间早年的土坯房,这可能是当年的上房。按照洛南人的习俗,上房是要留给儿子的。房子年久失修,低踏踏的被淹没在周围的楼房中。房子的窗户破的只剩下窗框,敞开的柴门也没有上锁。院子里,杂草丛生,荒凉零落。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孤苦凄清。

他好像又到城里讨吃的去了,院子里没有人。

想问问他的情况,可周围的住家户大都是铁锁把门。路上行人,大多也是行色匆匆的过路人。我们无人可问,只好原路返回。

 

人人都在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忙奔着,不知不觉又是冬天。

一到冬天,我就想起妈妈说过的话。

小时候,每到冬天,妈妈总说无家可归的人可怜。她嘴里老是念念叨叨地说:夏天热时热大家,冬天冷时冷独个儿(有家的人在家里不会受冷,无家的人才在外独个儿受冷)。她一边念叨着,心里眼里却是满满的不忍。

由于有了多年的交往,他慢慢地对我也有了认可。我早早地为他准备好了旧的长棉袄和旧的运动鞋,单等着和他遇见。

出乎意料的顺利,他穿上了我给他的羽绒服和运动鞋,也穿上了我给他新买的袜子。只是一如既往地拒绝我给他买馒头。

又一次,我趁着他在吃饭时问他,娃,你叫啥名字?

辰辰。我没太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他仰起头,又重复了一遍,辰辰。

说完后,还对我笑了一下。由于他的脸黑,他一笑时显得牙齿格外的白。

其实我到今天也没弄明白,他所说的到底是哪两个字。

日子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过去了。

遇见他我满心欢喜,隔三差五看不见就牵挂。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把他当成我的亲戚。

就在前几天,我在青川路附近遇见他。他走在我的前面,他那从袜子的破洞里露出来的两只脚后跟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由于附近没有卖袜子的门店,而我上班又不敢耽搁。我心想,等过两天遇见了,赶紧跟他买两双过冬的袜子。

谁知又是好几天没看见他。而我,单位里整天忙个半死,就把这事耽搁下来了。

那天早上,看见他就那样赤脚而去的时候,我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愧悔和难过……

这些天来,没有他的街道上总显得空落落的,随之而来的,我的心里也总像是缺了些什么,总感觉生活中有些什么不对劲儿。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些年来,究竟是我在帮他?还是他在度我?

是他在一步一步地用人世的苦难惊醒我沉迷的心灵?还是在用他一身的苦难提醒我珍惜所得的福分?

菩萨畏因,凡人畏果。

在爱与善的修行中,我们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要惊醒着,时时刻刻都要惜缘惜福,息念息心,做一个众善奉行诸恶莫作的爱与善、信与美的体悟与修行者?

而正是他与他们,让我在轮回的苦海中,始终能保持一种人性的自悟和自醒,从而普种善根安心定慧,找到属于自己的纯真本心。

我知道,此刻,我的体悟已经无法与他分享。

但毕竟,他已经摆脱尘世,去了一个没有饥寒,没有痛苦的天国。

佛说:“地狱,天宫,皆为净土;有性,无性,齐成佛道;一切烦恼,毕竟解脱。”

但愿他以今生的苦行得佛加持,能够跳出六道轮回,得到永生天国的福份。

我仿佛看见,遥远的天堂,他正在微笑。那遥远的闪耀在天堂里的微笑,就像和风,拂过山川河流,拂过天界人间。

大地春回,花开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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