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敬东
人到东营,大约没有不去看黄河入海口的。我自然也不例外。
作为中华文明的母亲河,九曲黄河奔腾万里,似一条金色巨龙雄踞华夏大地,世代炎黄子孙享其恩惠,予之称颂;受其泛滥,予之敬畏。多少子民或朝觐于源头,或祈祷于河岸,或膜拜于入海口……也许,人类对于一条大河的情感,莫过于中国人对黄河这样百感交集。
黄河正源在青藏高原的卡日曲,我不曾到过。但我曾去过三江源,在那里感受“中华水塔”孕育大江大河的伟妙与壮阔;也去过包头和鄂尔多斯,在那里领略黄河呈“几”字型拐弯的神奇与悠漫;还去过夏日的壶口瀑布,在那里体味黄河金浪滔天的磅礴与恢宏;更去过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在那里欣赏高峡平湖、河清流碧的奇观与秀美。留有遗憾的是,我还从未去过黄河的尽头,一览金龙鼓浪入海、河海交汇的自然异景。
打小生长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的汉水之滨,黄河之于我一直有着北方的概念。北方能有那么大一条河,老觉得是件难以置信的事。为此,成年后的每次北上,我都特别在意北方的这条大河。首次乘汽车临近黄河,明知还有一截距离,却早早就做好了观河准备。而车子驰离黄河,却又要一遍遍地回望那宽阔的河床,沉湎于“大河之来、势不可挡,大河之去、势不可回”的想象中许久不能自拔。即便是有些次在夜间的列车上过黄河,听着铁轮碾过铁桥的铿锵声,我也没有哪一次不起身把眼睛贴在车窗玻璃上,试图张望夜幕下多少都有些神秘的黄河。
一九九七年盛夏,我在山东境内沿黄河走了老远,却逢黄河断流。偌大的河床没了水的踪影,看上去就像一幅半途而废的油画,干涩,沉闷,生气了无。
黄河——我心仪已久的河,在我以赤诚的肉身真切地扑进它的怀胞的时候,咋就没有那种如愿以偿的激动?反而,沮丧,失望,不安,却裹满了整个心头。我甚至由疑虑到确信——专家们所言如果再不重视生态环境,有朝一日黄河将在其下游消逝,成为北方的又一条内陆河的真实性。
那一年怅然南归之后,我一直心有不甘地关注媒体。后来新闻终于报道,几经反复,黄河恢复了过水。可是,那一年——一九九七,黄河是首次在盛夏的汛期断流,且断流时间延至次年二月,持续断流长达二百二十六天,断流河道七百零四公里,前后竟有三百三十天黄河无水入海,创下了史无前例的可怕记录。
其实,在漫长的农耕社会,黄河并未有过断流。有过的,却是无数次天灾与人祸造成的决堤,使黄河一泻千里,肆意改道,冲毁良田,吞噬生命。尤其不齿的是,在外族、倭寇入侵之时,人为掘堤让黄河“以水代兵”,致其“夺淮入海,河淮共滥”,形成大范围的“黄泛区”,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丧失性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对黄河断流史料有过收集。黄河首次断流发生在一九七二年四月,在山东利津境内断流十九天。自此至一九九九年,二十七年中黄河有二十二年断流,累计发生断流七十四次。尤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黄河连年断流,且每年断流频次不断刷新,断流天数愈来愈多,尤以九十年代中期为甚——黄河水利委员会记载了一九九四年断流一百二十一天、一九九五年断流一百二十二天、一九九六年断流一百三十六天的史实。
大河断流,世界罕见;黄河枯萎,举国震惊。
而与此同时,我们的另一条母亲河——长江,以及东北松花江却发生了罕有的特大洪灾。以致共和国的总理夜不成寐,奔赴南北,抢险一线,痛心疾首。痛定思痛,亡羊补牢,国家随之颁布最严格的禁伐令,在大江大河全面实施流域“天然林保护工程”,治理水土流失,修复生态环境……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黄河不负中华,一路好走,安澜入海,再无断流现象发生。一些水利专家“进入新千年黄河断流将进一步加剧”的悲观预言,不攻自破。显然,国家全面实施生态文明建设、持续修复自然环境、充分利用黄河水利枢纽工程科学调水等举措,发挥了至关重要作用,做出了历史性贡献!
在没有了对黄河断流忧惧的二址年中,我对黄河“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入海口也向往了二十年。
依然是盛夏,依然在鲁境,奔流的黄河领着我东进、东进,直到我置身于“双H”造型、寓意黄河入海口文化地标的望远楼前。但是,我在此看到的,却是平静得出奇的黄河,却是安静得不可思义的黄河。数千米落差迭宕,没少过咆哮;万余里长途奔波,多有过狂澜。而在面见大海、汇入大海之际,黄河却是这样的羞羞答答,却是这样的温婉谦雅,金色的河水虽然铺满了经过人工改造的四百余米宽的河道,水面却没有一丝波澜,就连停泊在码头候客的游艇也一片宁静。整齐平直的岸边是望不到尽头的湿地芦海,一丛丛青翠的芦苇在风中摇曳生姿,鹳、鹤优雅起落其间,与远处隐约可见的采油“磕头机”,构成了一幅黄河三角洲独有的醉人景观。
登上望远楼,在厚厚的玻璃幕墙内足可以望远。但望不断的是芦苇荡,是泥沙滩,是水连天。而黄龙鼓浪入海、黄蓝泾渭分明的大自然之美,依然遥在眼前的天之尽头、地之边沿,身不亲往,目难企及。
买了船票,下楼到黄河入海口纪念墙前拍照,细看“黄河石”造型墙后的文字,我才知道,二十年前的黄河入海口就在我们的脚下。这让我们连连称奇,脚下的这片土地,被誉为中国唯一能“长地”的地方果然名不虚传。仅仅二十年,黄河即携沙裹泥在此造陆近六十万亩,以一种看不见的洪荒之力,把自己万里之长的身躯又延伸了四十公里,把辽阔的海岸线又向海洋推进了四十公里。如果将数据换算到年,黄河平均每年在入海口免费造地约三万亩,每年使海岸线向海洋推进两公里,每年向海岸线输送泥沙近六亿吨。如果把时空往回拉远,整个东营,整个山东半岛,以至整个华北平原的诞生,都有着古老黄河不朽的贡献。
从古至今,黄河就是这样年复一年、不舍昼夜地做着搬沙运泥的工作。因为不断运动,因为勤劳不息,黄河入海口永远都保持着年轻,保持着活力;它所成就的黄河三角洲永远都是中国最年轻、最广阔、最丰富的湿地生态系统。
然而,如此沧海桑田之变,似乎都在静悄悄中演绎,发生,完成。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我的想象中,河海交汇,一小一大,一浊一清,一淡一咸,即便是没有相见甚欢的狂澜,也该有些交汇的喧闹、融合的磋商吧?
还是乘上游艇,借河出海去探探究竟吧。
伴随着马达巨大的轰鸣声,游艇将平静的水面犁起了一排排雪浪,也不断惊起不知名的水鸟疾速飞向远方。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航行,河面由我们上船时的四百余米逐步拉宽至一千二百多米,河水也渐次变浅。这个时候,导游指着北面的一抹暗影告诉我们,黄河正在那里造着地呢。大家听后纷纷起身向北张望。那抹暗影是若隐若现的,浩大的水波有规律地一会儿翻覆其上,一会儿撤离其身。远远望去,暗影细
长而略有动感,似是木工在乳黄色的硕大木板上刚打上的一条墨线。墨线之外便是浩瀚的大海。啊,那暗影就是黄河携来的泥沙,那墨线就是沧海变桑田的前凑;而那不知疲倦、仍有匆匆行色的黄河泥沙,在这里经过河水与海水的角力与博弈——最终,大海以博大的胸怀包容了泥沙淤积,谦让了黄河延伸,演绎了河进海退、淤沙成陆的真实版“沧海桑田”。
大自然的奇妙常常让人匪夷所思,而大自然又从来都是自然规律的缔造者。上天把渤海搁到了黄河口,因其岸长湾阔,外海大潮抵达至此,动能消减,潮头式微,使黄河口成为弱潮陆相。正所谓此消彼长呀,黄河“拖泥带水”,长驱直入,以一种无声的伟力,在入海口呈放射状幻化为凤凰之尾。“凤尾”怎么摆动,泥沙如何布局,新生陆地或方或圆何时示人,全由黄河决定,全由黄河主宰。于是,地理学上便有了一条结论性表述——黄河入海口是河控三角洲的典型代表。
“河控”二字,力透纸背,道尽了沧海变桑田的奥妙,亦权威诠释了黄河三角洲的成因。
在我沉浸于沧海桑田演绎中的时候,马达声骤减,游艇开始在原地兜起了圈子。眼前的水面已是横无际涯,鱼鳞似的水波在近午的阳光照射下,金灿灿的成色更加十足。导游说,大家今天运气不错,准备拍照吧,河海交界线就在前面了。大家一窝蜂地去到船头,来不及慢看细赏,用手机、相机先拍为快。善解人意的导游一边叮嘱大家注意安全,一边让船长把游艇往分界线再靠近一些。
我依窗观“界”,但见原本浑黄的一侧水面,经了湛蓝海水的映衬,隐隐约约现出一丝湖蓝,但却丝毫没有影响黄与蓝的泾渭分明。而湛蓝的海水,经了黄河原色的衬托,益发蓝得饱和、充分。那黄蓝分界线如同神画仙绘的天地之界,与远处水天相连的天际线,在浩渺的河与海的水面上交相辉映,共舞苍穹,构成了一幅天上人间、梦幻河海的壮丽景观。
凭着经验,导游说海潮在退了。船长担心游艇吃水不够触碰河底泥沙发生危险,未等大家看够那美如油画、奇似仙境的黄蓝之界,便调头让游艇驰离了河海交汇区。带着一种饱了眼福却仍有无限惜别的心情,我们无可奈何地返回黄河故道。导游说,诸位的运气已足够好了呵,观看黄蓝分界线是有条件的。除了天气晴好、能见度高、风向对路之外,还需黄河水量适中、含沙量较多、大海有潮涨来,这几条大家都赶上了,你们观赏到的黄蓝交汇效果是最近一个时期最好的一次喽。
据说,许多人千里迢迢专程去看黄河入海,却无法一览黄蓝泾渭分明的壮观。不想,我首次前来便不虚此行。我知道,导游说的几大观赏条件——能见度高,得益于昨天的一场大雨,今天又晴空万里;而黄河水量适中与含沙量因果一致,我在雨季前来恰逢其时;至于有海潮涨来而即将退潮为我提供的最佳观赏机会,那便完全是运气加身了。
冥冥之中,我感到,我对黄河自幼以来的好奇与向往;我对黄河一直以来的关注与敬仰;我对黄河在没有了二十年的断流忧惧而缕缕寻找机会——宗教般地去朝拜其发源之圣地,信徒般地去追寻使其丰润的细小血脉,神灵般地去到其磅礴壮丽的节点叩首祈安……视其为精神之源、心灵家园,去寄托、去祈愿而终有所愿。
去看黄河入海吧——如我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去膜拜母亲河,一程又一程地去追随母亲河,黄龙鼓浪入海、黄蓝泾渭分明的自然异景,就一定能够映入你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