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作为尾随者的意象
在水槎乡不大的圩镇上,仰面一座高山,如翠屏耸立。有人指示说,那就是天湖山。
从天湖山回到城市后,有一个短暂的时期,我近乎对它失去了记忆,只剩下一团模糊印象,好比强光刺眼造成的短暂失明。光学解释这叫后像现象——强光照射后局部视网膜细胞的感光介质被大量消耗,所以看东西时会形成一个与强光照射类似的光斑。天湖山也如一道强光,消耗了我原本迟钝的精神感受能力。直到再次适应城市庸常,吉安东南那一角的天湖山风光,才化作各种意象汹涌而来。
天湖山坐落在赣中雩山山脉十八排段的群山之中。雩山山脉属江西六大山脉之一,南北走向,与武夷山脉东西并列,携手诠释着赣闽之间山高水长的意蕴。所谓十八排,是指群峰罗列形成的梯形走势,也可以理解为远古造山运动赋予大地的褶皱或纹理。从山顶极目,十八排群峰如万马飞奔,绝尘于天地之间。如果是仲春时节,云海放闸,杜鹃花开,漫山流丹泄玉,如梦如幻,直似人间仙境。
必须承认,站在天湖山顶的时候,我的心门还没有打开。心门不打开,就无法从容面对自己。人无法面对自己,就不可能真正坦然地面对群山,容纳他们万马奔腾的气势,接受他们顶天立地的启示。在山顶,同行者约我和青山白云留影,我面带微笑,双手叉腰,装出山高我为峰的豪情,却怎么也找不到由内而外焕发的底气与和谐。
天湖山的底气,来自于它的万壑纵横以及一千一百多米的高度。在这样的高度,满目都是翠绿的高山草甸、灌木和亚灌木植物。满山遍野的白茅奠定了草甸的底色。白茅是禾本科植物,喜光耐瘠的习性成就了它的高度。事实上,很多植物都与高度相关,从天湖山脚的翠竹开始,到山腰的次原始森林,再到山顶的草甸,我们一路上山,一路见证植物与海拔的关系。这种隐微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也佐证着我们作为拜访者与花草树木、与白云蓝天的关系。
天、湖、山,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大美无言的山水画卷,让我们在山顶逗留了半个下午,如果不是行程太赶,它们很有可能当场将我融化。现在,它们以尾随的方式,进入我的生活和记忆,终将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2.每一朵云朵都有神的面孔
大山里的游历,与城市街巷的奔波,具有类似的迷失特征。置身高山之巅,一时的时空错位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当你下意识找到太阳,面北背南,伸直双臂,把自己变成一个十字坐标,才约略分辨出右手指向的是赣州兴国的绵延群山,左手指向的是依次往赣江方向下沉的起伏山峦。面前的山坳里,依稀是水槎乡几处桃源般的村庄。
也许是太久没有登高的缘故,我们的目光有些贪婪,还没顾得上身边的古寺和天湖,便迫不及待纵向悬崖,顺着纵横的山脊飞跑。时间是六月炙热的下午,江南的梅雨在天空再无半点踪迹,除了漂浮的几朵白云。在这里,目光可以任意驰骋,无论跑向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开辟新的道路,许多阴霾时看不到的景象,这个时候都能看得到。
蓝的天空,绿的山影,绿中带蓝的是远山轮廓,蓝中泛白的是山间晴岚,几条白色飘带是我们的上山路。更远的远处,是分不清天还是山的一抹幽蓝。
从水槎乡上山,有盘山公路直达山顶。水槎是典型的山区小镇,走进它的第一感觉是山明水秀,绿意氤氲,连呼吸都变得顺畅,据说全乡森林覆盖率有90%。槎,原指树木的分叉,嫁接到水的形象上,应该是水源充沛的意思。山水辉映,人们又把它称为“井冈山下的小井冈”。
乘车上山的好处,节省时间和精力,迅速抵达目的地,但也因此缺少了跋涉的艰辛和艰辛带来的酣畅,丢失了徒步可能遇到的精彩细节。藏在山中的红豆杉、伯乐树、青钱柳,躲在绿浪中的虎头崖、蛤蟆石、将军石,还有被人频繁搬入镜头的飞泉瀑布、西阳山峡谷、水电站,都与我们擦肩而过。这些擦肩而过的事物,恰是千百年来山下畲族人民与青山保持良好关系的见证。人们仰慕大山,给它的每个细节命名。大山恩泽群众,不断给予人类风光和物产的馈赠。
天湖山的南面和西面,还各有一条路通向山顶,起点分别是吉安的万安县和赣州的兴国县。人们从不同角度开辟出上山道路,既有领略大山风光的意图,也有利用山中资源的渴望。天湖山地处十八排的风道上,海拔既高,风力又足,排兵布阵一样架满了风力发电机。巨大的三叶风轮在山顶旋转,风轮与空气摩擦形成的巨大声浪,如飞机轰鸣直贯耳鼓。同行的带路者在好奇的追问下,一路向我们介绍风力发电场的建设过程、工作原理和日常维护。他说,山上共有99台风力发电机,每台风机高度都在100米上下,风轮会根据风向和风力的大小自我调节,工作人员需要每天上山进行监测。我说,这个工作好,可以每天与白云为伍。
为了近距离观察风轮,我们在一台风机下驻足仰视,只见风轮辟空而来,好似利剑要把人分为两半,斜着眼睛、麻着胆子仔细观察,随着风轮转动,风机的巨大塔身也在有节律地晃动,摇摇欲坠的压迫感令人窒息。有人问,这到底是塔身在晃动?还是云彩在流动?有人说,这是你的心在怦然跳动。心情紧张之际的机锋,竟然别有意味。
转动的风轮和流淌的白云,的确为沉寂的大山增加了几分灵动的色彩。驻足山顶,浮云在侧,仿佛触手可及,云影扫过山腰、深谷,为苍翠的群山平添了几许明暗相间的斑驳韵味。如果换了季节或者换个时候,天湖山被云雾笼罩,云海流动,山如孤岛,旭日在云海之巅升腾而起,风轮在云海中悠悠旋转,那将是另一种天外奇观。
看白云,才看清了自己,看山川,才看见了美丽。天湖山的云灵动多变,瞬息幻化,独有魅力。你在看它,它似乎也在看你。默然凝视中,每一朵云彩都似有神的面孔,它们在显现午后太阳色彩的同时,也在照亮人心。
3.天湖,或一种精神意义
严格说起来,天湖并不能算是一个湖。站在湖畔,绝没有波澜壮阔的湖海之思,有的只是半亩方塘的怀想。但半亩方塘落在高山之巅,意义就大为不同。
天湖山脚下的碑刻记载:早年山顶中间土地平旷,有湖水三顷,碧波澄澈,若葫芦之倒挂然。不仅如此,在天湖山一带,民间口口相传湖中潜伏着一条龙,长年不干的天湖水,就是龙吐出来的水。更有想象力丰富者,说天湖与赣江、大海相通,常有神龙出没,所以又叫龙潭,海眼。
天湖、龙潭、海眼。每一个名字,都充满了恢弘的想象和豪迈。这种想象和豪迈,是大山孕育出来的,是千百年来人们在山穷水尽、峰回路转的生活中锻造出来的,寄托着对风调雨顺的祈愿和对高天厚土的敬畏。当地畲族人民随山而种,耕山而作,长期恶劣的自然环境和低下的生产条件,磨砺着他们的精神和信仰。在畲族风俗里,草做的龙也会显灵,麦浪中隐藏着神,苦烈的酒也带着仙味。
在天湖岸边下车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了盘旋在头顶的几只蜻蜓。它们在午后的阳光下振动飞翅,悠闲中似乎带着一些热情和兴奋,好像在欢迎我们这些山下来客。可惜我动作反应太慢,又没有好的相机,否则,把它们捉进镜头,可以作为脑补天湖意象的辅助。蜻蜓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天湖山生态大好,现代文明的负面效应所能殃及的范围还没有抵达深山的怀抱。蜻蜓这种被视为环境监测标志的小生灵,其实是在宣示山中事物的纯净和美好。
天湖水宛如一块碧玉,镶嵌在山顶的平地边缘,一边是将近山顶的几道山坡,一边是直下的山崖,云影徘徊其中,朝辉夕阴,自有几分湖光山色气韵。湖畔一侧,黑底金字的碑文显示,天湖山上的观音古寺,始建于唐代贞观十三年,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自古以来,寺中僧侣和往来香客取湖水饮,从不间断,碑文是用现代文写的,落款是泰和天湖山寺,时间是2019年10月,没有注明碑文记载的来源。同伴补充说,古寺是一叫莫志明的法师化缘修建的,因时代变迁数度重修,每年六月初法会之日,上山者众。在碑文和同伴的双重叙述里,天湖山披上了一道历史光泽。
观音古寺背靠山脊,简朴庄重,正殿内有些幽暗,供着一尊观音像,云影天光在门槛处显出一道鲜明的分界线。一位身着灰布袈裟的和尚跪在蒲团上,不知是在做功课还是在许愿。他笔直的上身和垂首的虔诚,挡住了我正准备迈入的轻率步伐。大殿的左侧是石头围成的一个泉眼,边上竖着仙泉志碑。碑文的落款、时间,与天湖简介碑文一致,记载了贞观年间寺庙初建时期的用水困难,为寻找水源,人们到处探索,终于在右侧的山腰石缝中找到了一处清泉,并在此挖了一口如意井,井水只可饮用不可污染,一经污染,泉水自断,必须焚香祭拜后,才能渐渐恢复。
碑文朴素,甚至缺乏文采,但叙述中隐含的和谐共生、非诚勿扰的告诫,却无形中揭示了心灵与自然的一种平衡,在冒犯中警示边界,在虔诚中昭示信仰。人心与泉水如此,自然生态与人类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
回到城市,我翻阅地方志和一统志等各种古籍,希望找到天湖山和观音古寺的一些蛛丝马迹,但收获并不大。它们罗列的形胜、山川、古迹当中,并没有天湖山的踪迹,也没有观音古寺的明确记载。是古籍遗忘了天湖山?还是天湖山在古籍中隐藏了功与名?其实,在山水的眼里,载不载入古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怡然独立在天地之间,独立在自己的精神峰巅。就如同观音寺旁做豆腐的居士,他们做得泉水豆腐只做素斋供应,你出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4.赣水那边红一角
天湖山向东北倾斜成雩山山脉的一条支脉,以云端的视觉角度来看,更像是一根扁担。它挑起了水槎、小龙、老营盘和东固一带山峰,山与山相连,岭与岭相拥,就形成了一道自成体系的屏障。土地革命时期,以雩山山脉及其支脉所形成的包括泰和、万安和赣州兴国等地的广袤山区,正是红军第二次、第三次反“围剿”的重要战场。
散落在深山褶皱里的白云山战斗指挥所、老营盘革命烈士纪念碑等红色印迹,像一张张摊开的说明书,揭示了当年红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事实,也显示出赣东南一带的战略地位。无数革命先辈在这里参加战斗,抛头颅、洒热血,粉碎国民党围追堵截企图将红军一网打尽的妄想。从这个意义来说,这方山水,隐秘的山洞、陡峭的山路,迂回的路线,远比今天的高速公路和高铁宏阔壮观,它是共和国安身立命的历史基础,蚍蜉可以撼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当我们走进离天湖山不远的小龙镇,面对小龙钨矿矿址上的低矮木屋,老电影院、废弃的矿井口,就如同穿越时光,回到另一个时代。小龙钨矿的历史,要追溯到红色政权初创时期,当年红军离开井冈山,最主要的原因是经济上没有出路,因为需要大量资金,红军在赣州于都成立中华钨矿公司,同时组织力量在周边寻找矿藏,时任中华苏维埃国家银行行长的毛泽民亲自到小龙实地开展调查工作,在小龙麻疯岽附近找到一条成色极佳的浅藏矿脉。有了钨矿资源,队伍的给养就有了着落。中华苏维埃当即派出200余人来到小龙开采钨矿,小龙红色矿场从此拉开序幕。建国后,小龙钨矿成长为一方颇有影响的国有企业,持续生产了近70年,鼎盛时期整个矿区人口达到3万人,号为“小香港”。
同伴们津津有味地讲述,我却在津津有味地想象。从地理位置来看,水槎、小龙一带,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共和国的先驱们为了理想和信仰,在这里战斗、牺牲,浴血开辟革命根据地,在飞机大炮的夹缝中生存,无论多么艰难,始终坚守为民请命,解放苍生的初心。毛泽东在他的《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中深情写到:赣水那边红一角,偏师借重黄公略。红的那一边角,是中央根据地,是红色摇篮,也包括天湖山在内的整个吉安。在天湖山,至今还留存彭德怀题诗的红军洞,保留着朱德戎马天湖山的故居。
革命先辈的鲜血没有白流。大山虽然略显偏僻,但人们的生活安宁,染满烈士鲜血的土地,在新时代的沃土中逐渐开出幸福之花。深山孕育的丰富特产,吸引着越来越多的目光,甜蜜的水槎葡萄、有素食之王之称的高山黑木耳、茶油、高山绿茶、蜂蜜、青钱柳茶叶、天湖山沙参、苦笋、米果、石斑鱼、蜂蛹酒、黄精酒、沙参酒、杨梅酒,都因为有了山水滋养,有了生态保障,纷纷走出大山走向四方。
漫步在小龙钨矿的街道上,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我们不是走在镇子里,而是走在历史的长河里。街道上安谧陈旧的情形,和我以前去过的井冈山、东固等很多地方是一样的,没有城市司空见惯的人流和车流,没有高楼和喧嚣带来的逼仄感觉,那些名利带来的神经质、物质带来的欲念,都像流淌在山间的云雾被太阳一照射就消失殆尽了。
夕阳西坠,热气犹存,山间开始有一股股清气倾泻下来,我们都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时间竟然如此迅速。原来时间的松弛和紧张,节奏的快与慢,并不都是时间的属性,而是我们的感觉。苍山如海,大山怀抱的这些景物和意象,都保持着它们自己的风度,这种风度让我感受到时光流逝的气息,也将从此成为我城市生活的精神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