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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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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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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

赵冶苹顶母亲职,招进单位。母亲是炊事员,高中毕业的赵冶苹,安排在东沟水文站做饭。

站上七个人,五个中年男人,一个叫琴儿的姑娘,加上她。

琴儿十七岁,初中毕业,顶父亲职,她父亲是勘测工。

第一顿饭,没做好。赵冶苹灶上灶下忙,像跳大神。火,忽明忽灭,脸赶着变红变黑,烟窜出来,塞一屋,咳嗽声比烟囱还高。终于开饭,菜上桌,水煮盐拌,没味儿。饭滚烫,不够分,锅巴抢占一半,糊得赛炭。

都不作声,吃完,黑着脸出屋,舌头摸着牙转圈。琴儿帮忙收拾,说,冶苹姐,没事,过两年,负责你做的饭最好吃。赵冶苹抬头看一眼琴儿,脸上雀斑跳几下,紧着嘴,拿抹布使劲擦桌子。

吃饭登记表钉图板上,图板挂墙上,七个人名字写上,谁吃了,划个圆,没吃,打个叉,这事归赵冶苹做。伙食帐由琴儿初算,老张一校,老王二校,站长审核,跟资料初作校审流程一样。

一个月后,赵冶苹在厨房洗菜,被琴儿喊进办公室。站长问,老王、老孙说多划了一餐,我好像也多了,是不是划错了?赵冶苹看一眼老王,又看一眼老孙,他俩低着头校资料,算盘拨得噼啪作响。赵冶苹看着站长,不说话。

琴儿起身,走到站长桌前,伸手拿登记表,说,我看看,怎么会错呢?看了一忽儿,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是初八这天。这天不是镇上赶集嘛,一大早都去了,冶苹姐也去了,我要观测,没去成。早上停伙了,怎么会有站长、王师傅、孙师傅的圆圈呢?

站长伸头看琴儿手上的登记表,老王、老孙放下铅笔,起身过来,四个人围着看了一会儿,都舒展了眉头。站长说,还是琴儿心细。老孙说,年轻人,记性就是好。老王咳了一声,问,那就改了?站长说,改,有错必改嘛。

琴儿回到位置坐下,右手夹一支铅笔,手指头拨拉着算盘,校核降雨资料。琴儿的手好看,白,细长,小指翘起。

赵冶苹看着琴儿的手,脸上雀斑亮起来,一双沾着菜叶的湿手,撩起抹衣使劲擦了擦,转头向站长说,不改。是我有意划的。

站长张着嘴,其他人竖起耳朵,都等下一句。

赵冶苹脸上雀斑愈发放亮,说,五号那天,半夜落大雨,们下河回来,孙师傅喊肚子饿,正好我起夜,问要不要煮面?站长说煮,王师傅说多放些猪油,我煮了一锅面,喊你们吃。当天只够划三餐,等到初八有空格,补划圆圈。以为都明白呢,就没作声。

办公室咳声一片,有人起身倒水,有人上厕所,有人点烟,手哆嗦,划没好几根火柴。

两个月后,赵冶苹做饭空闲时,捧着一本书看,嘴里咕噜咕噜,听不懂说什么。开始几天,大家以为学菜谱,因为菜越来越好吃。直到有一天,她买了收音机,跟着广播大声念,都知道,赵冶苹学英语了。

一个做饭的,炊事员,学英语,呵呵呵,大家在办公室笑,算盘打得噼啪响。琴儿没笑,想心事。

半年后,省总站领导来检查工作,地区分站领导陪同。买了鸡,肉,鱼,蛋,好多菜。到饭点,一堆人进来,先不上桌,在厨房东看看,西看看。总站副主任姓谭,工程师职称,五十多岁,戴眼镜,斯文,都叫他谭工。柴火间,放着一本许国璋《英语》,谭工拿起来,吹掉上面的灶灰,随手翻了翻,轻轻放回原处。众人围桌而坐,菜上齐,香,都吃,都笑,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有一道菜,豇豆扣肉,谭工连夸好吃,好吃。

吃完饭,领导上车,大家在门口送。谭工忽然探出头,问,还有一个小姑娘呢?站长说,哦,她叫赵冶苹,新招的炊事员。谭工嗯了一声。司机发动车子,要走,谭工伸手摆了摆,对站长说,把她喊来,有几句话要说。琴儿赶紧闪出,说,我去叫。不一会,琴儿拥着赵冶苹出来,走到谭工跟前。

谭工用英语问,赵冶苹用英语答,交谈了十来句,谭工比饭桌上还高兴,扭头对后座说,郭书记,年轻人爱学习,好啊。又对站长说,要支持啊。郭书记、站长连声表态,好,好,支持,支持。

车开走,不见影儿,大家都回房休息。赵冶苹呆呆立着,忽然跑进柴火间,双手捧起英语书,紧紧捂在心口,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爸————

赵冶苹的爸早死了,十年前,她爸下河测流,船被大浪掀翻,三天后在下游才找到尸体。

后来站长问赵冶苹,那天谭工跟你说什么?琴儿也这样问过,她都回答,没说什么,就是问我的家庭情况。其实谭工问的是,你英语谁教的?那本书谁给的?高考差多少分?想不想搞业务?谭工还告诉她,当年在沙洋农场,跟许国璋一起住过竹棚。

又过俩月,郭书记打电话站长,说,水利部在沙市办班,英语培训,时间半年,谭工找部里多要一个名额,指定赵冶苹去。分站研究了,只要不影响防汛测报,原则上同意。怎么样啊,主汛期来了,人手够吗?站长脑子灵光,大声说,没问题呀,走一个来一个,只要有饭吃,保证不跑洪峰。郭书记发脾气,骂,你个龟儿子,找我要人,以前没配炊事员,都饿死啦!站长挠头,嘿嘿一笑,说,以前不是有误餐补贴嘛。现在确实人手紧,抽走三个搞洪水调查,再走一个,还要自己弄饭,肯定影响防汛测报嘛。

英语培训的事,黄了。谭工去找主任告状,主任是南下干部,很器重业务专家,耐心听完,一拍桌子,说,明天派人,把丫头转业务岗。

赵冶苹请了两天假,到邻县母校高中,找英语老师换书。这本《英语》,是老师借她的。当晚住在邻县水文站家里,突然接到琴儿电话,要她明天赶回来做中饭。

上午八点多,赵冶苹到站,客车上憋尿久,一头扎进女厕所,单坑,一眼看见一团草纸裹着一只避孕套。解完,拐出墙,差点撞翻琴儿手上提的水桶,琴儿脸色难看,赵冶苹走几步,听见身后哗啦一下倒水声。

过半小时,王师傅骑自行车进站,提了鸡、肉、鱼、蔬菜,一把扔食堂饭桌上,说,哪个领导来啊,半夜打电话通知。王师傅老婆是镇上邮局接线员,下夜班转告他。

快到中午一点,分站吉普车开进院子。郭书记先下车,拉开副驾驶门,下来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人,保养得很好。郭书记介绍说,这是总站人教科牛科长。

先上桌,站长盛小碗鸡汤,添一只鸡腿,放牛科长跟前。牛科长谦让一番,大家笑劝一番。站长又盛一小碗汤,也加一只鸡腿,递给郭书记。郭书记接过,说,我就不客气了,大家都笑。都饿坏了,都吃,都说,都笑,气氛很好。牛科长仔细看着赵冶苹,问了几句话,夸她菜做得好。

一盆鸡汤见底了,站长说,都倒来。赵冶苹赶紧放下碗筷,还没起身,琴儿抢先离座,说,我去。很快,端来一只黑瓦罐,对着桌上的鸡汤盆,哗啦一声倒下去。汤面上浮起一颗黑呼呼的东西,站长用汤勺拨拉,说,啥东西?大家都盯着看。琴儿惊叫,有翅膀!站长又拨拉一下,琴儿大叫一声,苍蝇!扔下瓦罐奔出屋,吐,咳。牛科长也跑出来,蹲下,翻江倒海,全部吐在水沟里,引来几只苍蝇,一队蚂蚁。

下午,都在办公室开会,征求对赵冶苹工作表现的意见。赵冶苹没参会,她还坐着,两眼盯住桌子上的苍蝇,窗外的太阳斜照进来,一对翅膀闪射晶莹剔透的光彩,好像随时飞起来。

第二天,谭工电话打来,问赵冶苹为什么拒绝转岗。赵冶苹哭了,说,谭伯伯!我要考走!我发誓考走!我要当老师!当英语老师!

这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赵冶苹后来调出水文,在当地一所中学当英语老师。据说,谭工带她去过北京,上门拜见许国璋先生。每年夏季,赵冶苹教的一个学生家长,会给她送来几十斤豇豆,这个品种很稀有,表皮红色,量少,多生长在背阴半阳的山涧。赵冶苹把豇豆用开水泡过,放在大太阳底下晒干,一根根码齐,用食品袋装好,再一袋袋码在纸箱里,抱着,坐长途客车,送到省城谭工家里。豇豆扣肉,谭工爱吃,补血。

谭工活九十一岁。追悼会上,赵冶苹跪在遗体面前哭,几个人拉不起来。

琴儿四十五岁,退休了。女儿中考那年,总分不够上县一中,但英语分数高。琴儿犹豫好几天,想找赵冶苹帮忙。那时赵冶苹已经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兼英语教研室主任。琴儿的女儿想当外交翻译,为圆女儿的梦想,琴儿决定豁出去。

一天晚上,琴儿提了两条名烟、两瓶名酒,一只玉镯,带上女儿,一路打听,敲开了赵冶苹的家门。琴儿明显感觉,赵冶苹对自己有些隔膜,但对女儿很好,还用英语跟女儿交流。琴儿暗自庆辛,得亏把女儿带来,避免了多少年的尴尬。

赵冶苹坚决不收礼物,说如果想收,可以开一家副食店了。离开时,琴儿终于听到了承诺,赵冶苹说,你女儿英语很好,放心吧,一中破格收了。

琴儿千恩万谢出门,刚下楼梯,听见身后开门声,回头看去,赵冶苹对她大声说,琴儿,谢谢你!说完,门呯的一声关上了。

琴儿呆立不动,百感交集,心里堵得慌,想哭,又哭不出来。娘俩走在街上,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她真想冲回去,跟赵冶苹解释,那只苍蝇,不是她放的。

手上的酒好沉,琴儿木然地走,心里反问,谢我?谢什么?不由叹口气,心想,她到底不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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