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正午不像现在这样热。院子中央有一棵腰上勒着粗铁丝晒衣被的梧桐
树,巨大的树冠遮住了灼热的太阳,我仰面躺在冰凉的水泥乒乓球台上,斑驳的阳光时不时烘烤我的脸,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蝉鸣,忽远忽近,弄得我昏昏欲睡。
哥哥趴在我脚头绘画。五颜六色的颜料管散落在台上,几支毛笔斜插在水杯里,旁边一个纸盒装着几十片画好的幻灯片。他说今天夜里放《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天黑之前要画完。哥哥已经画了一个多礼拜,那本连环画破得只剩中间十几页,他只好凭记忆勉强凑齐故事。
那些做幻灯片的小玻璃,是我从四处捡来废弃玻璃后,用一块从矿碴里翻到的鸽子蛋大小的五彩斑斓的硬疙瘩,一块一块划成的。我一共划了五十块,两手鲜血淋漓,哥哥说不够,还差八块。没办法,我只好趁隔壁厂医老头出去钓鱼的时候,砸破他家紧闭的后窗,拼出八块。我以为厂医老头回来一定会暴跳如雷,可是在隔壁没听到动静。第二天早上,我绕到后屋观察,发现两个窗户洞钉上了水泥袋,“雷山水泥”四个红字齐齐整整,十分醒目。
快要睡着时,一只打屁虫飞到脸上,我抬手一挥,睁开双眼,看见厂医老头在院门口一闪,不见人影。我望着墙角那根钓鱼竿梢诱惑地抖动两下,很快离开视线,就又闭上眼睛。可是我再也睡不着,翻身跳下乒乓球台,奔向院门口。
我看见不远处稀疏的竹林边,厂医老头戴着旧得发黑的草帽,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提着帆布小板凳,向望天塘走去。我立刻转回身,跟哥哥打过招呼,一路小跑追上去。厂医老头上身穿一件宽大的灰黑色短袖褂,下身着肥大的西装短裤,干瘪瘦小的身躯像套着布袋行走的鸭。
我忽然发现,他今天忘了带上新编的鱼篓。我紧紧跟在后面,心想他会吩咐我回去拿。
“小光头,”厂医老头突然回身狠狠地盯我一眼,“你跑来干啥?滚回去!”
我愣住了,厂医老头从没这样凶过,心里有点害怕,站着不动。他急急往前走
了十几步,我又悄悄地跟上去。前面就是望天塘,一半环绕着水泥厂斑驳的围墙,一半挨着黄澄澄的稻田。
厂医老头再次转过身来,用钓鱼杆梢在我眼前呼呼甩了两下,说:“你走不
走?”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两只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说:“我来点烟,爷爷。”
厂医老头无奈地转过身,默默往前走去。这是我俩的约定:每逢厂医老头钓鱼或做其它事情腾不出手时,由我点烟,烟盒留给我。
圆球、经济、大公鸡这些破烟盒,早就不稀罕了,中华、熊猫、北京才是揪住我们眼睛啪啪放电的宝贝。我知道厂医老头有一盒北京牌香烟,是厂里一个采购员送他的,一直锁在安了金黄色铜拉环的抽屉里,说是留着过年抽。我做梦都想把锁撬了,只要那张印着天安门的烟盒儿。
厂医老头背对围墙坐下,那个位置几乎固定不变,米糠做的饵料,先前少说洒了一脸盆。很快,他钓上来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在田埂的草丛里弹跳。我上前,小心地将鲫鱼取下钩,鱼眼亮晶晶,一只看着我,一只看着厂医老头。
我正要把鱼养在围墙下边水沟里,厂医老头说:“放了。”
“啊?”我迷惑地看着厂医老头,一顶硕大的旧草帽压在头上,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把鱼放了,点烟。”
“哦。”我应了一声,把手上的鱼扔进池塘,高兴地跑过去。厂医老头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有棱有角的烟,随手放在脚边,又摸出一盒没了标签纸的火柴。
“天安门——北京。”我兴奋地叫起来,手颤抖着拆开封,用拇指和食指夹出一支烟,递到厂医老头嘴边。厂医老头冷冷地盯着鹅毛做的鱼漂,含着烟,等我划亮火柴双手窝着送上去,他低头凑近,腮帮子扇起,嘴巴嘬出响声,随后白雾荡开来,香味和鱼腥味像涟漪一圈儿比一圈儿大。
晌午过后的太阳白得耀眼,风吹过竹林,在池塘的水面打着旋,一群蜻蜓扇动金色的翅膀,随风飞舞。我沿着池塘的草丛溜达,扯岸边的水草玩。绿幽幽的、形状像梳子的水芹草,握在手里凉丝丝的,如同捏着一支冰棍。我看见一只青翠的螳螂趴在丝瓜藤上,像起跑线上四肢触地等待发令枪响的赛跑者,我慢慢伸手轻轻捏住它的颈部。
“爷爷——”我边跑边喊,“看呀,螳螂。它要吃你头发。”我跑到厂医老头跟前,伸手去摘他的草帽。
“哎哟——轻点。”厂医老头吸了一口气,眼睛、嘴巴和鼻子挤成一团。我抓着草帽,看见他头顶上鼓了一个红肿的包,往外渗着血水。
“爷爷,好疼吗?”
“你说呢?”
“大人为什么斗爷爷?”
“你说呢?”
“周发扬拍爷爷砖头——我看见的。”
“……”
“周发扬回家哭了——周厂长甩他一巴掌。”
“是吗?”
“真的。骗你是小狗。”
“坏小孩——你们都是坏小孩……”厂医老头忽然滚下几滴眼泪。
“爷爷,不哭。”
“还有你,小光头。撬我后窗玻璃当废品卖。”
“没有。不是卖废品。”
“还不承认。”
“我错了。爷爷。我哥幻灯片都是我捡来,我划的——看我手。”我学电影里投降的敌人,举起伤痕累累的双手。厂医老头扭身看了一眼,没吭声。
“我妈说了,唾沫治肿包。”我扔掉螳螂和草帽,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抹在他头上肿包的周围。
“轻点,轻点,小光头。你妈狗屁胡说,我才是医生。”
“大人说,爷爷当过国民党军医,真的吗?”
“你说呢?”
“国民党是坏人,所以斗爷爷。爷爷是坏人吗?”
“你说呢?”
“爷爷是好人。周发扬说,爷爷救过他爸的命。他爸是解放军,打仗把肠子炸出来,是爷爷塞进肚子里的。”
“……”
“大人今晚还斗你吗?”
“……”
一只知了忽然在身后院墙里的杨树上叫起来,声音凄恻,久不停歇。随后周围及远处的蝉鸣连成一片,池塘里的水变得暗绿,泛起幽幽的光。
厂医老头定定地望着水面,那根涂了红漆的鹅毛鱼漂倏忽沉没,他竟视而不见。“点烟。小光头。”他不停地喊我,烟盒像只皮球瘪下去一半,四周躺着长短不一的烟蒂。
“快起竿,爷爷——”我望见鱼漂突然浮上水面,像一片树叶慵懒地横躺着,水底下涌起浪花,沉闷地散开。
厂医老头听我喊叫,浑身一哆嗦,双手直起鱼竿,顿时弯成问号。他立即起身,草帽飘落岸边,两手攥紧鱼竿,随着上钩的鱼左右摆动,步伐忽紧忽慢,手臂时伸时曲,脑袋前倾后仰,活像一个提线木偶在表演。
这条大鱼跟厂医老头足足搏斗了一个小时,终于疲惫下来,被拖到岸边水草丛
里,侧着青白色的肚皮,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透亮。厂医老头扔下鱼竿,顺着鱼线走拢来,俯身单手抓住鱼腮,一把扯上岸。我蹲下使劲掰开鱼嘴,将鱼钩从它口中退出,抱住它往墙根水洼走去。
“等等——”厂医老头上前,伸手翻看大鱼的肚子,一根像红蚯蚓的鱼肠,从大鱼的肚脐处蜿蜒伸开。
“它受伤了,”厂医老头眼神柔和,“放了吧……”
我迷惑不解,问道:“爷爷,真的吗?”
厂医老头弯腰拾起鱼竿,说道:“放吧。”
大鱼好像中暑了,我抱它到浅水处,它横在水草上一动不动。我掬起清凉的水,浇在它身上,口里念道:“大鱼大鱼快醒醒——快醒醒——”过了片刻,大鱼真的睡醒了,嘴巴一张一合,尾巴拍了几下,猛然打挺,划道弧线,钻入水下,只留一串暗黑的涌浪。
厂医老头又在原处垂钓,湿漉漉的草帽翻过来晒着太阳。他不停地唤我过去点
烟,要不了多久,最迟天黑,“北京”烟盒将为我所有。
“小光头——”厂医老头一只手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塑料袋,“拿一块钱,去厂里买瓶酒。”我接过来,白色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清晰可见一沓齐整的钞票,还有一张对折起来写了字的纸。
我把手伸进去抽钱,不小心带出那张纸,风一吹,纸张开,赫然可见“遗书”二字。厂医老头脸色大变,一把抢过去,塞进裤袋里。
我捏着一块钱,问道:“遗书是谁?爷爷给他写信吗?”
厂医老头说道:“小孩子别乱讲,快去买酒。”
“哦。”我边走边指着烟盒,“爷爷,‘北京’留给我呀。”
“知道啦,去吧。”厂医老头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沿着田埂绕到水泥厂后门,经过铸造车间,看见门口有一堆新垃圾。我好奇地走上前,用塑料凉鞋拔拉着,想寻点破铜烂铁出来。忽然从车间里冲出一个矮胖子——昨天夜里就是他组织批斗厂医老头,一只粗糙肥大的黑手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逮到你了,小毛贼——”我被掐得啊啊乱叫,双手反过去抓他,用指甲死命乱抠。矮胖子疼得松开手,一把抢走钱,举起来说:“大伙看,这一块钱肯定是昨天偷铜锭卖的。”
“还给我——还给我——”我跳起来去夺矮胖子手上的钱,可是够不着。我哭
了,边哭边跑,去找妈妈。
我跑进水泥厂食堂,妈妈正在切金黄色南瓜,扔下菜刀,蹲下来拥着我。
“妈妈——”
“怎么啦,我儿?”
“矮胖子……抢走……我……一块钱。”
“哪来的钱?”
“厂医老头——不,爷爷,给的,帮他买酒。”
“骗人。爷爷从不喝酒,他在哪?”
“在后面钓鱼。”
妈妈起身,边解围裙边说:“奇怪呀,这老头。”
我讨好地说:“妈妈,我看见爷爷带了好多钱,用塑料袋包着。”
妈妈扔下围裙,说:“大热天的,带这么多钱干嘛。”顺手抄起菜刀,“走。”
我和妈妈走到车间门口,妈妈一只手揽住我肩膀,一只手提着菜刀,高声叫道:“死胖子,给老娘滚出来——”
矮胖子小跑上来,笑比哭难看,边跑边说:“大姐,闹着玩呢——跟孩子。”说完把一块钱塞在我手里,倒退着走开。
妈妈用刀指着他,说:“再敢欺负我儿,老娘剁了你。”
其实矮胖子没有冤枉我,前天我和周发扬偷了两块铜锭,我负责望风,看见有人来了,用弹弓射铁门报警,周发扬从后窗跳出跑了。我俩拿供销社去卖,那个三角眼营业员只肯收一块铜锭,剩下一块我们不敢带回家,扔进了圻河。我俩发毒誓,决不出卖同志,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皮鞭抽、烙铁烫,打死不开口,谁叛变谁小狗。我俩用卖铜锭的钱,给哥哥买了颜料、电池、灯泡等幻灯片设备。当然喽,周发扬和我蹲在冰棒厂门口,一口气吃了八根冰棒,嘴巴冰得半天说不出话。
妈妈后来带我去食堂,给了我喝剩半瓶的酒,还有两瓶汽水,说:“拿上,钱退给爷爷。”
我一手拿钱,一手提着装酒和汽水的布袋子,踮起脚唱着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拐过围墙,远远望去,池塘像挂在天空下的另一个太阳,比天上那个更大,更耀眼,闪烁着千百万道细碎的金光。在那处固定位置,不见厂医老头。我四下张望,没有一个人影。我停止唱歌,在田埂上奔跑。
池塘中央浮着一顶草帽,帆布小板凳上,装钱的塑料袋压着那张写给“遗书”的信,旁边的草皮上摊开着“北京”烟盒,中间镇着一块白色鹅卵石。我心里涌起恐惧感,仿佛飘浮在黑暗虚无的地方,无处落脚。
“爷爷——爷爷——”我对着草帽,大声哭喊。草帽顶部随着水波一起一伏,活像厂医老头在晃动脑袋。
我掉头朝水泥厂方向跑,我要告诉妈妈:厂医老头死啦——淹死啦。
“小光头——”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声音很细,像是风吹送过来的。我停步转
身,看见池塘东边的丝瓜架和扁豆籐后面,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光光的脑袋,好像是厂医老头。
我高声叫道:“爷爷——”
“过来。”厂医老头好像昨夜被拍了一砖似的,声音有气无力。
我立刻跑过去,看见厂医老头坐在籐叶簇拥的荫凉地上,满脸是汗,疲惫不堪。我拿出一瓶汽水,咬掉瓶盖,递给他,说:“喝水,爷爷。”
厂医老头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定住嗝气。稍后,他指着不远处,说:“那鱼又咬钩,死啦。”
我走拢去,岸上扔了鱼竿,水草里显出鱼肚白,肚脐处连着一根细长红色的内
肠——竟是第一次钓起的大鱼。我伏下身子,伸手到鱼嘴里,抠住腮,使劲把大鱼拽上岸。它真的不动弹,安静地躺在草地上,只是眼睛依然清亮,黑白如围棋子。
“带回家吗,爷爷?”
“不——送它回家。”
“它家在哪?”
“水里。”
厂医老头细长清枯的手指抚摸着鱼身,叹气道:“鱼呀——鱼,肠子流出来,是不想活。岸上有多好吗?还不及水里清净。”
“小光头,”厂医老头扬起脸,“去把凳子上那张纸拿来。”
我应声跑去,抽出那张写给“遗书”的信,拿来递给厂医老头。
大鱼张开嘴,一只眼睛盯住我们,身上的鳞片在太阳照射下光彩熠熠,像是涂了一层金粉。厂医老头把纸卷成细长圆筒,轻轻塞进鱼嘴里,边塞边说:“鱼儿,回家去吧。我知道,水是鱼的世界,岸是人的世界,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
厂医老头声音低沉,仿佛喃喃自语,又仿佛在跟一个认识多年的人谈话,我感受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哀,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不由得哇地一声哭起来。
“不要哭,小光头。从今以后,爷爷不再钓鱼,也不吃鱼。”
“我也不吃——鱼儿好可怜。”
“你能做到吗,用尽一生,无怨无悔?”
“我能。”
“好孩子。来,把鱼放下水去。”
我抱起大鱼,走到岸边,把它轻轻放入水中。水淹没了大鱼的眼睛,它漂浮着不肯离去,我伸长手推了一下,它滑行半米,又被波浪缓慢推送回来。我又伸长手,上身前倾,手指触到鱼嘴,清晰可见里面的卷纸,我的手一下子捅进张大的鱼嘴里,上身向前扑倒,哗啦一下掉进池塘。
“爷爷——”我呛了一口水,探起头叫了一声,看见厂医老头慌慌张张跑过来,冲我喊道:“快游过来。”可是我游不动,双脚像是绑了石头,直往下沉,我拼命往上窜,双手乱扑。
我看见厂医老头坐在岸上,双脚吊在水里,准备下水。我最后喊道:“爷爷,大鱼咬我。”
水涌入眼睛,我看见一个人影在晃动,近在眼前,可是我伸手抓不住。我感受到水面、水中和水底不同的温度,此刻我的双手抓住了淤泥,冰凉的、稀稠的淤泥,像哥哥的颜料一样在水中洇开,五光十色,很是好看。
那团黑影终于滚到身边,是厂医老头吗?是他。是爷爷。爷爷——我冷。好冷。抱紧我。
当晚,一群小孩老早占领了乒乓球台,我们在梧桐树下扯起一块白布。待繁星满天,哥哥画的幻灯片,投射在白布上,齐天大圣、唐僧、猪八戒和白骨精的故事,令我们留连忘返,回味无穷。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哥哥放了一遍又一遍。中途,我拉着忸怩的周发扬,去把厂医老头请出屋来,一同观看幻灯片。厂医老头喝得微熏,把搪瓷茶缸咚的一下顿在水泥乒乓球台上,一屁股坐进周发扬搬来的籐椅里,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观看,不时哈哈大笑……哦,我躺在厂医老头温暖的怀抱里,看见那个场景,咧嘴笑了,气泡一个一个的升起来,发出铜铃般清亮的响声,在夕阳映衬下的金色池塘上空飘浮着,飘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