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星期天,在乡中学上初二、昨天才回家的小齐又要回学校读书去了。
小齐的家在全县最东面的乡当中东南面的那个村委会里最大的寨子,寨子里有近百户人家,小齐他们的祖辈、父辈因为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都没机会读过多少书,虽然国家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大部分农村人逐渐摆脱了饥寒交迫的日子,但总体上乡村仍然比较落后。
小齐他们这一代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同龄人,分别在寨子里的小学、村完小读完小学之后,在升入初中的考试中,有大部分孩子还是被永远的拒绝在了乡中学的大门以外,而回家加入到了干农活的大军当中,以致于当时还流传着一句话:“考不起就回家修地球”。
寨子里除了小齐,还有三四个孩子上了初中。乡中学距离寨子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家里也没有更多的钱让他们一次性带足几个星期的生活费,而可以不必经常回家,所以每个星期都得在上完星期六上午的课以后走路回到家中,住一夜筹好下星期的生活费、带点家里有的腌菜等物品,再于星期天吃了中午饭后走回学校继续读书。
因为吃够了不识字的苦头,孩子能够考入初中的几户人家虽然生活都十分困难,但是父母及家人还是不惜一切代价供自己的孩子上学,没有钱就去借,没有米就借了钱以后去买,无论多苦都不拉孩子的后腿。“只要孩子能考上,借钱背账也要供”,几乎所有家里有孩子在读小学、初中的家庭都有这个共识。
整个教育的条件也还是极差的。在小学时,到了六年级学校要求住校,孩子都是从家里带了炊事用具、大米和腌菜等到学校自己做饭吃。到了初中,学校办了食堂,要学生自己带大米交入食堂,再以每斤米两个饭票的标准给学生,学生每顿饭交一个饭票,打饭后再到附近的街上以五分或一角不等的价钱买一勺或几勺菜。菜是附近的居民做了挑来卖的,学校食堂不做菜卖给学生。
这一天,小齐跟父母拿了三元钱作为下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因为又没有饭票了,他必须从家里带米去学校交给食堂换取饭票。那个时候,农民自家种的米或是买上一部分米,每餐吃的全是纯白的“白米饭”和因为米不够吃而在饭里掺上一部分包谷磨成面后合成的“面果饭”,就是衡量每户人家生活水平的唯一标准。看着父母、弟弟在家里还吃“面果饭”,而自己却要带米、带钱去读书。小齐的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难过。父亲已经看透了小齐的心思,又开始重复起了他经常说的那句话:“孩子,不怕,好好读书。现在我们家是困难,但是以前我们背毛主席语录,他老人家就讲过,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以后我们家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听着一个字都不认识的父亲说的颇有哲理的话,小齐什么也没说,默默的收拾着自己的衣物。
正好今天是离家十公里左右的垭口街赶街天,父亲决定带几只鸡到街上卖了换点钱,在街上买几十斤米,让小齐带到学校交给食堂。小齐才十四岁,父亲觉得到街子卖鸡、买米的事他还无法完成,便放下手头上的农活,到街上办理这件“大事”,顺便赶赶街买点家里要用的东西回来。
于是,太阳刚出山,父子两吃了早饭,就一前一后出门了。
父亲挑着鸡及其它要到街上出售的农产品,小齐背着装有一星期吃的腌菜等物品的包,沿着穿梭在半山腰、山洼里的不知何时因为人走多了而形成的赶街路,或爬坡上坎、或淌水过河,行进在赶街的人流中。父亲不时与其它人讲着闲话,小齐一直默默的跟着父亲。
二
垭口街是全乡几条农村集市当中的一条,因为处于冷热地区相接的重要位置,所以也是赶街的人最多、货物最多的一条街。每隔五天是赶街天,热地方和冷地方出产的农作物或背或挑或驮到街子,出售或者相互交换,分别满足不同地方群众的生产生活需要。为了谋生,全县各乡镇、集镇有生意头脑的部分人就去批发、购进一些衣物、农具等各种货物,乘坐拖拉机、农用车等轮流着专门到各条集市“赶山街”。来垭口街“赶山街”的人也是最多的,他们把从各地批发来的货物拉到垭口街,卖给热地方和冷地方的人。
每逢街天,在距离街子较远的地方,就能听见街上太多赶街人发出的各种声音汇集在一起以后,形成的强大的哇啦哇啦的声音流,声音很大但却又听不清具体是什么声音的那种,已经称得上是“大音希声”的那种。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山路旅程,小齐和父亲到了街上,父亲张罗着卖完了鸡和其它东西,又带着小齐去到了卖米的地方,卖米的几家摊点的摊主都是乡政府所在地那条处于全乡中心的街子附近的人,也就是小齐上学的地方。他们都有拖拉机,米摊就设在拖拉机上,摊主坐在拖拉机的货箱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米,俯视着前来买米的人。根本不用叫卖,总会有人来把所有的米买走。这些所谓的“生意人”都是一副大老板的模样,背着专门装钱的包,以极大的、甚至不屑的姿态、神态和声音与走近摊点买米的农民们交谈、交易。
父亲问了几个摊主,正所谓货比三家,虽然价格都是卖方统一定好了的,农民们根本没有平等参与的可能,但是父亲和所有的买米人一样,都必须要选最优的、物有所值的。最后父亲选择了离学校最近的那家,老板是一个胖胖的、嘴巴相当厉害的女人。父亲说在这里买了米以后也是要拉回去交给中学的食堂,可不可以先定下,然后老板家回去以后让小齐把米拿到食堂称好再一次性结算付钱,可女老板说她家现在所剩的米已经快没有了,要等一个星期后才重新调来,要买就要快。老实的父亲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称了三十斤米并付了钱,还找了一个开拖拉机、也是来赶垭口街、下午要回中学所在地的熟人,请他顺路载着小齐和米回学校。
安排好一切之后,父亲和小齐说家里还有很多活路要去做,他就先回家了,让小齐到了学校以后自己去食堂办理交米和换饭票的手续。然后就回家了,小齐目送着父亲离去以后,就一直守着自己的米,等着那个人收摊……
从垭口街到学校还有十六公里路。下午,小齐坐着“熟人”的拖拉机回到了学校,他把三十斤米抬到了学校的食堂,正在一边做饭、一边大声聊天的食堂人员一派忙碌的景象,等了好大一会儿之后,其中专门收米的工作人员才停下“手上的活”和“口里的活”,来到摆着板称的地方,小齐赶紧把米放到板称上面,那人不断拨拉着板称横杆刻度标尺上的圆柱型“压砣”,“压砣”最终停在了二十五斤的位置。
本来明明是买了三十斤米的呀,这三十斤米小齐是要吃一个多月的,怎么会一下子少了五斤呢?五斤米可是一个星期的饭啊,小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会急着一遍遍的争辩说是父亲在垭口街买的米,当时确实是称了三十斤的,也付了三十斤米的钱,他就要哭了,可称米的工作人员也一遍遍的带着些许不奈烦的情绪说食堂的称是不会错的,是卖米的称不对,小齐不甘心却又一点办法都没有。五斤米,对于他们家来说那可是全家人几天的粮食,父母要付出多少汗水才能挣到买五斤米的钱啊?
称米的工作人员最后怎样把米倒进了缸内,把饭票递给了自己,小齐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机械的接过饭票,默默的走回到宿舍,倒在床上,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他满脑子都是父母挥汗如雨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是父亲在街上叮嘱他时候的眼神和离开时候的背影,是父母和弟弟在家里围着“简陋”的饭桌吃“面果饭”的情景……
上晚自习前,小齐请了年纪和个头都比自己大的班长一起去到了卖米的女老板家,她们一家赶垭口街也回来了,正在吃饭,说了米少了五斤的情况及希望补足那些米(因为已经付了三十斤米的钱)的要求以后,女老板用她那大的出奇、平时专门“赶山街”练就的嗓门和占据了半张圆嘟嘟的胖脸的嘴巴大声咒骂了起来,说不可能补足那些米,在街上卖出去的米她们家一概是出门不认账。
面对这种专干缺斤少两缺德事的奸商,看着女老板那张十分令人讨厌和赠恶的脸和骂街泼妇的样子,听着她从含着饭的嘴里喊出的不勘入耳的声音和因为喊叫喷出的饭菜沫子,小齐更加无可奈何,班长也没有一点辙,只好劝慰着小齐离开了女老板家。
少了米,小齐不想也不愿回家向父母解释,让他们担心、让他们预想中的时间还不到米就吃完了。他只能忍着饥饿悄悄压缩、减慢着自己消耗饭票的进度,一定要吃到预计中三十斤米应该吃完的时候,才回家拿米。
那以后,小齐把对女老板的赠恨、讨厌、不满等多种复杂的情感全部化成了学习读书的动力。
“有朝一日一定要报这欠米之恨”,他不止一次的想,也更加发奋和努力着。
…………
三
时光在小齐如饥似渴的学习各种知识、一心想跳出农门、改善自家生活的努力当中,飞快的流淌了十年。
十年的时间,相比于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的整个人生历程来说并不算长,而相比于一个尚处在“困难”时期的家庭来说却也并不短。
十年之间,时代前进了许多,经济社会得到了快速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有了极大的改善和提高,农村的人们开始有了摩托车、微型车等交通工具,与小齐上初中那个时候相比,赶街变得容易和轻松多了,所有的人家也都吃上了“白米饭”而告别了吃“面果饭”的时代。
十年之间,“赶山街”的人虽然换了一茬又一茬,“赶山街”的队伍却一直存在,这大概也是促进山区货物流通、经济发展的方式之一。所以这支队伍依旧延续着一直以来保持的生财之道,开着农用车、微型车、后传动拖拉机等等,拉着批发来的各式各样的货物,到不同的集市赶街赚钱。车轮不断转动、碾压着各条集市之间几经翻修、逐渐变好的公路。这个过程里,小齐先后在乡中学读完了初中、到县二中读完了高中,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和读完了大学,成了一名派出所的警察。
小齐现在工作的这个镇紧邻着自己家所在的那个乡,从乡政府所在地到镇政府所在地距离不远,人们平时都互相到对方的街子赶街。
这一天是派出所所在集市的赶街天,镇派出所办公室里,小齐正在上班。虽然说是一个镇,可同样地处山区农村,多数农民平时忙于手里的活计,无暇外出办理一些与自己生产生活有关的事,趁着街子天前来赶街的机会,到有关部门办办事成了这些朴实的农村人的习惯。所以街子天到派出所办事的群众就比往常要多,有办户口的、办身份证的、产生纠纷报到派出所请求调解处理的……街子天,派出所也就格外忙碌,派出所的所有民警,无论是外勤、内勤,都奋战在各自的岗位上,小齐已经是所里的业务骨干了,从上午到现在,他一直与战友们一起,一件一件的处理着那些应接不暇的业务。
正在忙的时候,桌上的报警电话又急促的响了起来,一阵又一阵的铃声不断刺穿所有人的耳膜传进脑中、进到心里,小齐迅速抓起话筒:“你好,派出所,有事请讲。”反复训练后条件反射般的话语顺着电缆线传了过去。“有人在街上被打了,请求处理。”问了初步情况后,小齐约了一名民警带齐“家伙什”跑步赶往事发地点。
“山街”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以路为街,每逢街天,过往的车辆、摆摊的小贩、赶街的人群,总是把狭窄的小街挤得水泄不通。源于110报警电话的深入人心,源于公安机关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实际行动,街上各种交通挂擦、争抢摊位、货物价格等纠纷摩擦,当事人都会报警。
“打架”的现场处在街子中间最拥挤的地方,周围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小齐他们拨开围观的人群进到了中心位置,一个摆摊卖米的妇女正在大声的叫喊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满脸委屈和无辜的站在米摊前边,摊主所站的农用车旁边的地上躺着一个男人,正在不断发出似乎十分痛苦的呻吟,看见警察到来,他呻吟的声音明显更加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小齐向正在叫骂的妇女看过去,他看到了一张胖嘟嘟的脸,看到了一幅泼妇特有的姿态和神态,传入他耳里的又是一种经过长期“训练”后的嗓门发出的特有的声音,小齐对这一切都太熟悉了。他一点都没有想到,今天事件的当事人,正是十年前自己还只是一个十四岁小孩、正在读初二的时候欠了他五斤米的那家卖米的女老板一家,正是他不止一次想要报“仇”的对象。
自当年那次买米以后,小齐一律到乡粮库去买米而一概不在街上买米了,读初中期间,也经常看到这家卖米的人,但每次他都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咒骂一通,加深几份仇恨,除此以外他无可奈何。直到初中毕业到县二中读高中,后来又到省城读大学,再后来参加工作,小齐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她们一家的任何人,他虽无法忘记但也从来不愿提及那次经历。他已经逐渐淡忘了在他及他的家庭处在特别困难的特殊时期给予他怨恨、施以他不公、让他感到社会如此复杂甚至黑暗的那家人。
可是,世界真的很小,小齐万万料想不到,他们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重新不期而遇。看着、听着那个泼妇的神态和喊声,小齐本能的从心底里充满了赠恶。因为有过那次特殊的经历,看似已经遗忘的人和事又十分的清晰了起来。小齐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班长和他去说明米不够三十斤时她的那副模样,那个场景就像刚刚才发生一样历历在目。
她继续咒骂着,各种污言秽语从那张十分令人厌恶的嘴巴里喷出来。
一个人情商高低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控制情绪的能力。对方根本不可能会对小齐有半点印象,也不可能会想到当年曾吃过自己家的“亏”的小孩子就是眼前的警察。小齐在心中一遍遍的提醒着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复杂的思想斗争状态下与战友一起开始了事件的调查和处理工作。
四
简单调查情况,先期处置警情后,把双方当事人——那个老人、女老板,以及几个在现场看清了事情经过的群众约到派出所,那个看似伤得很重的男人是女老板的丈夫,小齐他们把他送到卫生院治疗了。进一步问情况、作笔录,固定事情经过,收集相关证据,几个小时以后,各项工作就有条不紊的进行完毕了。因为还没到收摊时间,女老板去医院看了丈夫并无大碍后继续卖米去了。
事情的经过令小齐十二分的郁闷和烦躁,他更加仇恨女老板一家人了。
老人的家离街子很远,平时儿子外出务工不在家中,恰好这几天儿子回来了,当天特意约了儿子来赶街,要买些大米,让儿子用摩托车载回家。因为自己年纪大了,老人已经无法从街子把米扛到家了,如果儿子不回来,他得请有摩托车或拖拉机的邻居帮忙才能完成“续粮”大事。老人先到女女老板的米摊买了米,因为时间还早,于是把正在赶街的儿子叫来把米拉到路边一个熟人开的店铺,准备暂时存放好后继续赶街,待街子散市以后拉回家。
儿子是经常外出见过些世面的人,在这件事上儿子好像真是“瞎掺和”了一把,当时他也是闲着没事,就把买来的两袋米放到了铺子的板称上,一称却发现每袋一百斤的米却只有九十四斤,总共买了二百斤米换一杆称一称就只有一百八十八斤了。儿子于是到米摊找女老板一家理论并要求重新补足十二斤米或者退还多收的钱。
一样的经历,一样的场面,一样的结局。女老板开始抵赖,双方于是从用口吵发展到了动手推,在撕扯、推搡的过程中,老人的儿子挨了女老板两口子几记“黑拳”,在一旁拉架、劝说儿子不要惹事的老人也不知被谁碰了几下,好在没造成多大伤害。儿子挣脱了二人的包围,抓住女老板的丈夫狠狠打了几拳、踹了几脚。放倒了女老板的丈夫以后,大声说:“卖米的,你干这缺斤少两坑人害人的事,等我去找寨子里的一伙人来收拾你,今天不把这件事解决好,你们别想走出这条街子”。然后就离开了现场,其它赶街的人看到有人打架、也担心老人的儿子去约人来发生更大的事,于是向派出所报了案。老人的儿子约了人回来时,父亲等一伙人已经到派出所接受调查了,儿子解散了“队伍”后也赶到派出所,小齐与战友又对他进行了询问。
事情的经过查清了,是卖米的女老板一家引发了此事,可是老人的儿子处理解决事情的手段和途径又违反了法律。加之女老板的丈夫还在医院里,并且声称头疼、想吐,等收摊后必须到县医院作进一步检查。根据法律,要去检查是伤者的权利。按照程序,有人员受伤的打架斗殴纠纷要等伤情好了以后再组织双方调解,视情追究法律责任。
所以,小齐他们让女老板待其丈夫伤情恢复后联系派出所,让老人和儿子先回家等待通知。
双方当事人离开以后,小齐一遍遍翻看着案件的卷宗,他在想他要怎样处理这起案件,他应该怎样调解这起纠纷。
五
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小齐得知,女老板一家这些年来确实赚了不少钱,盖起了一幢别墅型的房子,可也过得并不好,仅有的一个儿子染上了毒瘾,她们两口子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却仍然必须顶风冒雨奔波于各条集市,通过卖米维持当下的生活,积攒自己养老的钱。
人在贫穷的时候,总想拥有更多的钱,以为只要有了钱就幸福了,于是有的人为了积累更多的钱使自己幸福起来,就会不择手段,甚至干出昧良心的事。殊不知,很多人通过原始资本积累以后,有了很多的钱,却才发现有了钱并非一定就能够幸福,甚至好多人有了钱以后,反而觉得没有钱的时候更幸福。这大概一方面是人总有更高的欲望,拟或是处于不同的时段、有了不同的条件之后,对幸福的理解改变了。另一方面是自己想象当中的决定自己幸福的某个因素或者说是目标——多数人认为是钱——达到了以后,发现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所以感觉无所谓了。还有就是有的人在没有钱的时候,确实家庭和睦,家里人气十足,虽贫穷却也快乐,而一旦有了钱以后,物质上丰盈起来了,可供选择的东西多了,家里反而生出许多不和谐的因素,正所谓选择越多,困惑越多,问题也越多,于是反倒不快乐、不幸福了,甚至还会有由此生出一些祸事来。
小齐判断女老板一家应该属于最后一种情况,最令小齐气愤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女老板一家一遇到老实的农民前来买米,还会不时的在称上做手脚,干缺斤少两的缺德事、赚黑心钱,她们竟然还不从自己所遭遇到的生活的不幸之中反省自己、改恶从善、诚信经营。
“头上三尺有神明,恶有恶报”等想法不断出现在小齐的脑海中。他甚至对女老板儿子吸毒、今天终于被打等经历有些幸灾乐祸,心中不时涌现出丝丝的快意。
小齐虽然在心里极为同情老人一方而赠恨女老板一方,但是他也知道,针对这件事的处理,容不得他掺杂进丝毫的个人感情。作为一名警察,必须坚持理性、平和、文明、规范的执法要求,全面查清事情真相,依法客观作出处理,充分体现公平正义。他不能忘记自己入警时的铮铮誓言,不能丢掉警察办事的原则、要求。
很多时候,警察其实也是平凡而普通的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爱恨情仇。但是在执法办案、日常办事的过程当中,法律和社会往往要求警察必须压抑住个人的全部感情,必须铁面无私,特别是建设服务型公安机关、法治公安等部署的出台,更加要求每一个警察时时处处都要公正无私,必须如计算机般按法律规定和程序做事。警察的爱必须是对所有人民群众春雨润物般的大爱,恨必须是对违法犯罪分子秋风扫落叶般的大恨,情必须是对人民群众温暖如春风般的大情,仇必须是对违反法律、破坏正常社会秩序水火不容的大仇。
人人有事都可以找警察帮忙,而警察有事到底找谁呢?这对警察似乎是十分不公平的,但是这又是每一个警察作为执法者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和担当。
小齐接下来又找了市场监管的有关部门,对女老板家在卖米过程中缺斤少两一事的处理作了协商、移交。几天后,女老板的丈夫检查、治疗都结束了,小齐分别通知了双方当事人,于下个街子天到派出所调解。
小齐太知道女老板了,面对如此泼妇,对这起案件纠纷能否顺利调解成功,他心里还是一点儿底都没有。
六
在派出所工作,调解因打架斗殴、车辆擦碰,甚至消费价格、土地山林等各种人之间的各类矛盾纠纷,本是常态。作为派出所民警,办案、调解是必须具备的基本功。小齐虽然参加公安工作的时间不长,但是他也调解过很多的纠纷、化解过很多的矛盾、办结了很多的案件了,具体数字他也记不清了。
可是,这起因买米、打架斗殴引发的纠纷,令他从心底里感觉到一阵阵的烦燥,倒不是缺少调解的方式和方法,根本原因大概还是他对女老板一家的赠恶,再公正无私的人,面对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自己非常讨厌的人,难免不会出现一些情绪化的反应。他也想过找领导,让别的同事来调解这起纠纷,可是这也不符合法律规定的回避的情节,这事从接处警、调查,都一直是他为主在做,所以最后他又打销了“退缩”的念头。
街子天了,双方当事人如约来到了派出所,女老板一家两口子,老人一家除了老人、儿子,还有几个亲戚。小齐也请了另外一个同事来协助调解纠纷,二人把双方当事人让到了派出所的调解室,分别为所有人倒上了茶水,做好相关的准备工作以后,调解就正式开始了。
按照惯例,先让双方各自陈述事件经过和诉求。老人和儿子从买米、发现米斤数不够、到米摊理论、争吵、撕扯到最后被推倒复述着整个过程,儿子接着讲了发现父亲被打,忍不住打了女老板的丈夫的过程。毕竟是朴实的农村人,所讲述得整个过程基本上是符合事实的。
最后老人说:“我自己也没受多大伤,赔偿什么的也不需要,只是你们家要补足欠我的十二斤米。”
“做买卖一定要凭良心,不能干这种事。无论老人、小孩,都不能欺骗(这其实就是“童叟无欺”,只是老人不会用这个词),生意才能做得红火。”老人接着说。
“不用你教我怎样做生意,怎样做人,管好你自己得了!”女老板又大声对老人说。她和她丈夫在对方讲述的时候,已经多次打断,“纠正”对方了。“先听他们讲,一会儿会给你们讲,如果你讲的时候别人打断你,你是什么感受?”小齐不断大声制止。
“我讲完了,其它的我们也不会讲。”老人最后说。
“好,现在你们讲,一个一个讲。”小齐对女女老板和她的丈夫说。
两人一唱一和的讲了起来,也是同样的过程,但是却隐掉了许多环节和细节。因为小齐他们是作了全面调查的,谁是谁非并不是不清楚,之所以让双方再讲述一遍当时的经过,就是要给双方以充分的表达自己观点和诉求的机会。
女老板称自己的米并没有少,确实是足足的两百斤。小齐说:“这个问题工商部门已调查,会作出处理的。”女老板又称自己的丈夫并没有推倒老人,接着说自己丈夫就是无缘无故被打伤住院,要求老人一家承担全部损失,包括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营养费、后续治疗费等等。
“难道你家就一点责任都不用承担?”小齐问道。
“我们家没有错,被他们打了住院,我们有什么责任?”女老板大声问小齐。“无赖,泼妇”,小齐暗暗说道。
看来再讲下去无益。小齐说:“我们派出所按照法律规定,对于因打架斗殴引起的纠纷可以作调解,但是如果调解双方无法达成协议,我们只有建议双方到司法部门调解或者到法院进行诉讼,如果那样,你们双方就得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费用。所以建议双方本着解决问题的姿态,认真反思事情经过,反思是不是要承担一些责任,我们很希望双方能达成协议,言归于好!”
“根据女老板你们家提供的票据,你们检查、住院治疗花去了二千一百元,而老人一家没有入院治疗过,就这些费用和相应的责任,双方都应该作些让步,才能解决事情。”小齐接着说。
又说了好多话,双方仍然没有达成一致协议的迹象。小齐决定还得按照以往的经验,步入调解的第二阶段,把双方分开分别做工作。
七
小齐先把老人一家请到了隔壁的办公室,重复了一些刚才已经讲过的话,又讲了一些单独针对一方的话。最后对老人的儿子说:“你也是太冲动了,发现米不对怎么不报工商所呢?所以你也有违法的部分,她们家的费用你们是要承担一部分的,我觉得让她们把米补足,工商所还要对她们做出处理,你们也心宽一些,付给她六百块的费用,你们商量一下,跟这种泼妇吵来吵去根本没有多少意思。”老人一家所有人商量了一会儿,对小齐说:“我们相信你,齐警官,就按你说的办!”
说好了一边,小齐又回到调解室,做女老板一家的工作,可无论怎么说,她们就是要求对方要赔偿所有费用,最低要赔偿医药费。
面对着一毛一拔、滴水不进的女老板,小齐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如果你们一点也认识不到自己的违法行为,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不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这事是永远解决不了的。”
“你们卖米嫌钱无可厚非,但是你们自己想想,这么多年来你们家干了多少像这样缺斤少两的事?”小齐接着说。
“如果你们凭良心、公道做买卖,此事就不会发生。老实说,我也曾经被你们家坑过,你们肯定不可能记得我了,十年前在你们家那个乡,有一个读初二的中学生,那时他才十四岁,在垭口街跟你家买了三十斤米,可拿到中学食堂才有二十五斤,虽然只是区区的五斤米,可是当时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委屈和艰难,你们是不可能想象得出来的。这么多年了,你们家儿子吸毒,你们还在奔波赶山街,有钱又怎么样?因为你们坑的人都是些老实人,直到今天才有人指出来。从事情发生时候开始,派出所跑前跑后做了多少事,今天还要坐在这里陪你们解决纠纷。你们被打?伤成什么样有医院的证明,你们自己就更清楚。”小齐越说越激动。
听着垭口街的事,女老板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又想要反驳。可小齐不管她是什么反应,根本不给她插话的机会。
“你们不知道,本来我也打算永远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当年那个娃娃就是我,就是本人。那时候无可奈何,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去你们家请求你们补足给我米,被轰了出来,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你们有过吗?”小齐几乎是吼叫着说。
女老板再怎么回忆,她也无法想起来当年卖给中学生米的事。她更想不到,这个忙前忙后帮他们处理纠纷的警察,还跟自己家买过不足额的米。
她从开始的愣到接下来的矒,最后反应过来,却嚎啕大哭起来。小齐也愣住了,难道一个泼妇还会被讲得受不了?哭了好一会儿,女老板终于停了下来,抽搐着对小齐说出了一番话。
八
“齐警官,你应该不会讲假话,我相信你说的你跟我们家买米的事可能存在,无论如何,那是我们的不对,这次跟老人一家的纠纷也是因为他们认为我们家卖的米斤头不足,这么多年吧,我们一家确实也过得不容易,正像刚才老人和你说的一样,我们都应该凭良心做买卖”。
“原来我不知道你是垭口街附近的人,就凭当年我们那样对你,如今你还是一心一意为我们的事忙和累,还帮助我们处理纠纷,我们服你了。算了,我们也不缺那点医药费什么的,你用你的行动使我明白了应该怎样做生意,怎样做人,老人家那边的米我们按他们的要求重新称给他们,费用的事他们要有就给点儿,没有就算了”。
这回轮到小齐吃惊了,那个泼妇,那个不可一世的女老板会有如此态度,他有点儿不相信。
“真的?”小齐问。
“是真的,如果早听到有人像你一样说我,我大概早就明白许多道理了”,女老板说完,拉起一直坐着一言不发装作伤很重,本来准备让老人一家赔钱的丈夫站起来,深深的向小齐鞠了一个躬。
“不用,不用,只要你们明白就好。”小齐赶紧说。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老人一家按照小齐的意见准备付六百元,女老板一家反复说不用,最后在小齐的劝说下付了二百元给女老板一家,小齐和同事为双方写了调解协议,签字盖章后双方握手言和,高高兴兴的走出了派出所。
小齐和同事忙活了一天,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他在总结自己调解过程的时候,想到了一句话:“圣人以德报怨、常人以直报怨、小人以怨报怨”。今天自己说了十年前那件事,没有以怨恨来报复女老板一家,而是凭自己的职业良知处理此事,大概也算得上是“以直报怨”了吧。想不到这样的报“仇”方式却反而成功解决了这起纠纷。
想到此,满满的欣慰涌入了小齐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