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个小乡村——龙陵腊勐大龙松林。世代所居住的寨子,处在全县东面的最边沿,人家下面就是怒江,江对岸已是另一个县,坐在家里,可以看到江外的寨子、人家和灯火。寨子悬在怒江西岸的半山腰上,是什么时候、是哪一拨先民最先在此居住和立起了寨子,寨子至今有多长时间的历史,这些问题现在都已经无法考究。只有一代又一代的父老乡亲口口相传、代代相传,不断讲述着寨子的过往,寨子里曾经的人物的故事,以及讲述者自己的故事。这些过往、人物和故事不断的延展着寨子的历史,丰富着寨子在时间长河中的内容积垫,增加着它的厚重感。
寨子里住着的我的父老乡亲们,前辈、长辈、同辈,以及下辈,在属于自己的时间段内,都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在周边的土地上耕作,使劲地在各自人生的道路上打拼,一代一代完成着该承担起来的使命,伴随和推动着整个寨子延续直今,并且还将一直延伸下去。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寨子里有几十户人家,不通公路、不通电,也不通自来水。所有人每天到田地里靠的是走路,每次外出到更远的地方,都得靠步行。所有人家照明大多靠点煤油灯,哪户人家办喜事或者丧事,会烧汽灯。寨子中间有几个地方出着水,全部的人家都去水井里挑水吃,天干的季节和天旱的年头,水是不够吃的,大家就去“找水”,无论白天和夜间,出水的水井附近、人家之间的道路上,不时会出现或举着火把,或提着马灯,挑着水桶的人们。水很珍贵,找水的人很拥挤,但现场却十分有序,先到先得,严格排队,从没有出现过争吵、打闹的事件,这得益于良好的“寨风”和淳朴的“民风”。
据老辈人说,很早以前寨子里就有私塾了。后来又建了一所小学校,属于我们寨子和隔壁另一个寨子所共有。起初是一间瓦房,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增加到两间瓦房,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共三个班。两三个老师和两个寨子里招来的几十个学生,构成了学校的主角。
那时也没有什么幼儿园、学前班的说法,都是一律从一年级开始。我刚进到学校时,有三个教室,一年级的教室里没有课桌和凳子,一块木板的两端各垫上两个土基,就成了课桌,我和其他学生都是到教室外找来相对比较平整的石头,放在地上又坐在上面,就当了凳子,每天照样上课学习,整个一年级就在那样的条件下过去了。第二年,我们移到了另一间教室,有了课桌和板凳,可到了下雨天,房间进水,整个教室又处在一片泥水当中,我们照例每天上课读书。
还有一段时间是两个年级共用一间教室,这个年级上课,另外一个年级就自习。可怎么能够自习啊,都在跟着另一个年级一起上课。这样,高年级的那伙学生又复习了一遍已经在上一年学习过的内容,低年级的那伙学生也提前学习了下一年将要学习的内容,这种无奈的情况下发生的特殊教学模式,现在看去也并没有多少坏处。不长时间以后,共用教室的学习生涯结束了,回归到了各有教室的相对好很多的状况之中。
那时的条件确实不怎么样,但是老师认真教书,学生努力学习。在寨子小学读到三年级结束——我一年级留级一年,实际读了四年——就到了离家好几公里外的村完小,继续读书直到小学毕业,随后又到更远的学校,先后读完了初中、高中、大学。
从去村完小读书的那个时间开始计算,我离开寨子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在后来提升教育教学质量的过程中,撤销了寨子里的小学校,当年用作教室的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拆除。自那以后,只剩下了那个地基,一直静静的躺在那里。
小学校撤并以后,寨子里的孩子们迈上求学路就一次性到村完小上学,读书求知的条件与以前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跟现在的孩子们讲我们那一代人读书时候的事,在他们看来,完完全全是遥不可及、无法想象的故事了。他们已经彻彻底底的不会相信,我们曾经在寨子里读过书,也不会相信,我们曾经用石头当作板凳进行学习,更不会相信,我们读书时候无论刮风下雨,都是背着书包,沿着雨天满是泥泞、干天满是灰尘的山路,步行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
因为,现在的孩子们都是由家长开车或者骑摩托车接送,并且现在的道路都是硬化了的水泥路。随着形势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家乡特有的“干天一块铜,雨天一包脓”的黄土路,同许多事情和事物一样,已经成为快要消逝在人们记忆中的历史事物了。
农村的人们,无论男妇老少,都是无法闲下来的,时时都必须出门干活。很小的时候,我也就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经常跟在忙碌的大人们的身后,到田地里、到山野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上学以后,放假、周末以及每天放学回家的时间里,都要参加家里的农活,砍柴,割草,放牛,放猪,砍甘蔗,收玉米,等等。干天,所有的道路都是高扬的灰尘,脚、小腿会开裂子,一股股的冒血,钻心的疼。雨天,所有的道路又全部变成了稀泥巴,又滑又烂,泥水中布满了猪牛的屎和尿,脚又被粪水咬,脚趾间、脚板上会起疙瘩、起泡,钻心的痒。
那个时候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农活,寨子里的道路为什么总是稀烂。也不止一次的想过,课本里读到的“电灯、电话,有了电,多方便”“红灯、绿灯,人行横道,过马路,左右看,不在路上跑和玩”,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这些场景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去体验。
后来,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由于建起了龙塘糖厂,要求发展甘蔗产业,开始修建拉运甘蔗的车路。寨子与寨子之间,连片的土地上,都陆续有了汽车能够通行的公路,虽说在不拉甘蔗的季节,这些路要么闲置,要么依然是一片泥水,但毕竟有了车路,为再后来修建水泥硬化道路打下了基础。寨子里也通上了电,亮起了电灯,煤油灯、马灯、汽灯等照明工具现如今已难觅踪影。架通了水管水,极端缺水的景况得到了改变,虽然现在水依然不充足,可乡亲们已经不用找水吃了。
本世纪初,大概是争取得到了上级的支持,也发动村民们筹集了一些资金,通村公路和进寨子的公路得以用沙石铺垫,雨季也勉强可以通行。最近的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等战略下,最终实现了主要公路、入户路水泥硬化。
现在的交通条件、生活条件都变得很好了,家家户户或有了微型车、轿车,或有了二轮、三轮摩托车,外出多数不用步行了,以前走的山路、小路,大多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当年梦想的生活和场景,对于现如今新一代的人们,都已经实现,都已经熟悉而不再陌生。
水泥路,电灯,电话,车子,都已经成了乡亲们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元素。
说到电话,在上世纪末我离开寨子外出求学、求生活的日子,电话只有村公所有一部,手摇式的那种,在远方的人想要与家里联系,主要的是靠写信,或者托人带口信。包括在这之前,电话对于几乎所有的我身边的人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东西,更别说使用了。
再后来,出现了可以直接拨号的程控电话。在我参加工作好几年以后,才又出现了传呼机、手机,可是费用高得惊人,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物件。
到现在,短短二十多年过去,众乡亲几乎每人都有了一部手机,老人、孩子,纷纷玩起了微信、抖音,以前看猪、看牛的人们,如今看上了抖音视频,方便了生活、丰富了精神世界。每家每户都过上了物质充裕的美好生活。
虽说这些年来,我与寨子的距离并不是很远,可毕竟没有每天住在寨子里,偶尔回去,也无法一一见到所有的人。也就是说,好多乡亲与我,实实在在是有了距离的。时光推移,所有的乡亲在感受和享受着生活的变化的同时,自身也在发生着变化。
现在,长我几辈的那些长辈们,大多都已经老了或者离开了。儿时一起砍柴割草、一起放猪放牛、一起上学读书的那些同伴,都已接近或者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比我小一辈和几辈的那些年轻人和孩子们,大多都是互不认识的了。
如今走在寨子里留下了儿时诸多记忆的熟悉的道路上,不时会想到故去了的乡亲,不由的就会生出诸多回忆、诸多感慨,正所谓走着你走过的路,吹着你吹过的风,也只能这样相逢了。所遇到的我认识的以及认识我的人,大多都已如我一般,或是两鬓斑白满头华发,或是满额满脸深深的褶纹,或是虚了、掉了、补过了的牙齿,等等,毕竟岁月不会饶过了谁,任何人在时间和生活的蹂躏之下,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都无一幸免的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时间,连人的生命都能拿了去,更不会吝啬在人的身体上留下印痕,这是十分正常不过的,也是无人能够例外的。所幸,时间留下的只是一种外在的形态。任何人的一生,虽然经历各不相同,但是各自都有过奋斗,都付出过辛勤和汗水,这些却是一样的、永恒的。每一个人的人生,每一张脸的背后,都是一部奋斗史,都写满了自己所认同的骄傲与自豪,这一点是相同的,只不过可以向别人炫耀的事件、内容又各不相同。正是有了每个人人生旅程中的这种相同和不同,人们在老了自己的同时,推动了寨子的发展,推动了人类的前行。
“那时候,我怎样怎样”“那一次,我如何如何”“那一年,我到了哪里,做了什么”。乡亲们总在合适的时候,以这样的口气和语气,回顾自己的过往,讲述自己人生的得意之事。比如有人说的是自己年轻时一顿能吃完一碗米的饭,从而能扛起两百斤的担子,或者一天能挖完两亩地;又有人说的是年轻时一天内能挑着盛满农作物的重担,到上百里外的街子“打回转(当天早上出发,到目的地办完事情,晚上就回到家)”;还有人说的是曾经参与了某个大工程的建设,等等。
只有奋斗,才能创造值得骄傲的人生;只有拼搏,才能拥有可以炫耀的故事。父老乡亲们长满了故事的胡子,填满了沧桑的皱纹,写满了过往的白发,还有逐渐佝偻和萎缩的身躯,不再健朗的脚步,这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在诉说着他们各自曾经的骄傲和辉煌。正是因为自铲草立寨以来,每一代人的奋斗和拼搏,寨子才从历史深处走到了如今,发展成了今天的模样。
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将老去。但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每一代人都要完成好自己的使命。
只要所有的人都履行了自己的责任,过好了自己的人生,经营好了自己的家庭,那么,未来的寨子,以及未来寨子里的人们,还有我们的国家,以及所有的人们,都会变得更好。这一点,毋庸置疑。
因了此,奋斗吧,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