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
“这船才开了两天,蒲宁那小子又在嘴边念叨他那个好妹妹。”
“你还说他,你不也是天天晚上拿你那未婚妻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船舱内一片哗然。
“这长年累月漂泊在海上,谁还没有个念想了……我哪能跟你们比,床头贴那什么女明星的照片……”成规愈说两个脸颊愈红,倒像是身姿曼妙的女明星真从海报上走出来了一般。
“哎,你们说,船长他会不会也在夜里看什么人的照片?”
“啧,是啊,从没听萧哥提起过什么女人,大概是咱们萧哥不把这些儿女情长放在心上吧,萧哥那样的人,不像是温温柔柔会谈情说爱的。”蒲宁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们这话就不对了,萧哥要是真遇上喜欢的人,百炼钢成绕指柔,到时候恐怕你都要说不认识萧哥了……”
“哎,嘘——船长来了!”放哨的叫温晚,体型较他们一众海员偏壮硕,他三两步走进船舱,把地上滚得七倒八歪的酒瓶全用手揽住,一齐藏向门后。
“咳咳,船长好!”众人抬手敬礼,齐声问候,刚刚走进来的男人叫萧逸,是他们的船长,男人薄唇轻抿,只是淡淡的神情,却散发出一股威严,年纪尚轻便当上船长,可谓是青年才俊。
“再喝就到后半夜了,都收敛点吧。”萧逸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现场,便轻易得知他们今晚的活动。
“萧哥,他们好奇你晚上都看谁的照片?”蒲宁嘴上没什么遮拦,因此立刻遭到其他人的怒视。
“咳咳……萧哥你别误会,我们喝多了嘴上没把门的……”
萧逸眸光一瞬转冷,“喝多了不睡觉,就去甲板上罚站。”男人掷地有声地抛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夜晚的甲板上,微凉的海风裹紧萧逸的身体,四周惟余海浪声声,男人在长椅上躺下来,整个身心放松之后,脑海里全部都是她的身影,以船为家的日子,没有人不想念陆地,没有人不想念远在家乡心爱的姑娘,那些海员下榻的床边贴的海报相片,他不是不知道,那只不过是他们卑微而恶俗的,聊以慰藉自己的手段。
他心里不是没有人,也不是不会寂寞,萧逸只是觉得如果以她来当作那个发泄的出口,是一种对她,同时也对自己的践踏和辱没,她在他心中是永远不可亵渎,是明明如月一般的憧憬。
但是今夜,只是今夜,男人在海员们提及照片这件事后,心神纷乱,思念竟发了疯般地在他胸中滋长,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催生欲念的毒药,暗自发作,于是他的手鬼使神差地摸向自己胸口。
皮质外衣下有一个夹层,往常那里什么东西都不会放,但今夜,男人忽然隔着夹层感受到里面有着什么东西,他手指灵活,拿出之后才发现,那是她和自己的一张合影小相,看两人的着装便可知,年岁久远。
他明明从来没有她的相片,而这张合影又是如何跃然在他眼前的,他出神地端详着手心里只有一半手掌大的旧相片,心里又喜又悲,翻涌万千海潮,或许缘由就在几日前。
女人们围在四方桌前摸牌,“听说那位萧船长今天来沈太太这里做客的?”
“陆太太消息灵通,萧先生是小沈的大学同学,也是我认识多年的好友,好不容易这几年跑船回来,小沈一定要约他上家里见见面。”说话的是沈太太,名字叫子鸢,她的丈夫沈青寒和萧逸同为海事大学的学生,只不过沈青寒听从父母的安排,毕业后却转行经了商,而萧逸留在了海上。
子鸢打牌摸牌的动作一气呵成,有神的眉眼机灵地偶尔瞥向说话的太太们。
“那位萧先生真是个才俊呢,只三年就从水手当上船长,哎,也不知道以后哪家的姑娘有好福气,嫁给萧先生这样的人。”夏太太边慨叹边端起茶杯饮着。
子鸢神色怔了一瞬,“到你了。”一旁的查太太碰碰她的手肘。
“噢,瞧我,听你们讲话太入神,”子鸢打出七筒,恰好摸到张九条,两手将牌一推,“哟,我和了,刚刚就听牌了,正好让我摸着。”
“怕是今天贵客上门,沈太太手气才这样好,那我们这些人可要在你这里讨顿佳肴了。”
子鸢笑笑,看向墙上的钟摆,“这算什么难事,时间也不早了,我叫张妈先安排晚餐。”
众女客纷纷起身下楼,只听楼下正热闹起来,子鸢想着怕是萧逸来了,坐在空无一人的牌桌前,女人秀眉微蹙,心里经过几番纠结,才款款在众人前露面。
“萧先生,好久不见。”女人唇角的微笑很雍容,萧逸的目光从进沈家开始就在寻找着这样一个身影,在他心里描摹千千万万遍都不够的身影,她终于走到他面前。
“好久不见……沈太太。”萧逸从未觉得“沈太太”这三个字如此难以启齿,面对着她,叫出这个冠冕堂皇的称谓,有如一年前他们将她硬生生地从他的身边割离,那样野蛮掠夺的感受让他生不如死。
“这五年里,小沈总是嘴边三句不离你,他有这样一个好兄弟,人又举世无双的优秀,我真为他高兴。”子鸢引萧逸来到客厅落座,一旁的女眷有说有笑,一半都是在夸赞萧逸才貌双全。
“沈太太过誉了,”萧逸把一只手提箱放到茶几上,“这次跑船带回些洋货,送给你们夫妇。”
查太太按捺不住好奇心,翻开箱子盖,“哟,还有进口的雪花膏,萧先生真懂女人。”
“是啊,沈太太前几天还同我说雪花膏要用完了呢,看萧先生对沈太太如何,就知道以后萧太太多有福气。”
她们脸上是掩盖不住的艳羡,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沈太太垂眸不语,脸色似有些难看,“好了,你们这些人就是没见识,这些东西不过是萧先生的举手之劳,”她忽然冷笑一声,“萧先生的太太岂不比我们这等人要享福一百倍。”
萧逸看向女人,眼里夹杂着许多陌生的情绪,此时的她已经不是六年前在湖心亭中同他羞赧地谈情说爱的小姑娘了,她变得内里精明,更加的秀外慧中,也懂得世俗人情的交际,她脸上的一对细眉在眉峰处稍带尖利地下折,衬她媚眼如丝,朱红色的唇有着恰到好处的轮廓,风韵十足,她终究成为别人的太太,更何况,那个别人是他的好友。
是悔是恨,在萧逸的身体中蒸腾。
大学时期,子鸢喜欢市面上流行的雪花膏,当时萧逸并没有什么钱,算得上是一个穷小子,于是他勤工俭学,买来雪花膏送给子鸢,小姑娘嫌礼物万分贵重,收过一次就再不肯收,可叹一晃六年过去,男人早已能够送得起女人金山银山,可他们之间却再不似当年。
“青寒,你们两个先聊着,我去叫张妈接孩子放学。”女人朝萧逸客气一笑,匆忙起身拐出客厅,走廊间,她失魂落魄地靠在墙壁上,璀璨的吊灯在木质地板上投下她盘起发髻的影子,一簇一簇,她恨极了自己这个样貌,特别是在萧逸面前,也正是因为这个样貌,她要把对他所有的情感都隐藏起来,可她们两个人谁都没错,错的是几千年来的婚俗,是礼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太太,刚把小柠接回来,您怎么在这儿站着,脸色不大好,您身子不舒服吗?”张妈上楼时瞧见女人仍站在那儿发呆。
“我没事,张妈,让下人们上菜吧。”张妈应声离去,女人在一旁的铜镜前理了理发髻,才迟迟到达楼下餐厅。
用餐过半,夏太太起哄让沈太太给萧先生介绍一位姑娘,“我哪能呢,我一介妇人也没什么眼力,给萧先生介绍,恐怕也入不了人家的眼。”
“诶,这话可不对了,你挑沈先生做郎君,眼力已是十足的好了。”夏太太继续打趣道,却被陆太太一个眼色打断。
子鸢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暗下来,没有说话,盯着白瓷盘中的牛排仿佛丧失味觉,沈青寒轻咳两下,招呼大家趁热吃,夜里请了戏班子,饭后大家一同听戏。
四方长的欧式餐桌,萧逸坐在子鸢正对面,他此刻才盯上女人的面孔,在厚厚的脂粉下,他看到她的憔悴,伤感,忧悒,男人在看到她,想到她的时候,心里便总生出一团无名火,那些人把她从他身边抢走,还要让她过得如此不乐观,这比要他的命还利害。
饭菜被佣人端走,众人来到后院里一处方厅,沈家老爷和老太太爱听戏,便常喜欢叫戏班子来演出,只见那翠云轩的班子已经整整齐齐在一旁候场,楼阁里灯亮起来,晃着众人的眼。
“要说啊,还是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好,京戏昆曲我都爱听。”陆太太歪头对查太太说道。
“是啊,倒是我家那位一周能有四五天晚上都去百乐门,跟那些人跳舞什么的,有什么意思。”
“哎,说起这个,我听说沈太太也有副好嗓子,以前学过戏的,今天热闹,不如让我们大家都饱饱耳福。”两位太太皆对陆太太的提议赞同附和。
萧逸知道今天众人为难她许久,刚想开口替她解围,却无意中和女人视线相碰,只见子鸢浅笑,“今天贵客登门,我也正有此意献唱一曲,百乐门我去过,不过是灯红酒绿的,到底也没什么意思,青寒以前也去,我说过一次他便不去了,不如今天,各位就赏个脸听我的,我唱得比她们都好听。”
女眷们遂愉悦地拍起手掌,沈青寒和萧逸牵强地也跟着拍手示意。
子鸢告知乐师曲目,又从青衣那儿借了把折扇,二胡声骤然响起,旋律似苏州民间小调,曲名为《天涯歌女》。
女人手中折扇一开一合,时而半遮面,时而随着手腕宛转,萧逸看入了神,双眼未曾离开过女人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神偶尔也瞟向萧逸,一来一回,有情难诉。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他连女人一个微微挑眉的神态都不放过,想要用自己的双目将她完全包裹,这样她好像就是他的人了,在这种自欺欺人中,萧逸好像也沦为那些用女明星照片聊以自慰的海员,但他别的还能抵抗,唯独她,是专属于他的海洛因,他只能任由自己上瘾。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他无一遗漏地捕捉到此时她缠绵悱恻地射向他的目光,只有那一瞬,两个人的关系只能用她口中的一句歌词概括,却不能大胆对彼此互诉衷肠,这是怎样的悲歌,令人肝肠寸断。
女人一个转身,萧逸好像看到转过身来的她变成六年前那个小姑娘,那时候的她额前还留着刘海,颈后是爽利的长直发,湖心亭中他哄她唱首歌听听,那时她说自己唱得不好,扭捏着不愿开口,而今,她却站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地告诉他,她唱得比别人都好听。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
她不用怎样扭动腰肢,便已经风情万种,折扇再次展开,像她掩面泣泪。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折扇合并,在她指尖转了个圈,不知不觉中,萧逸听着唱词,眼眶红起来,气息止不住地颤抖,她只是淡淡瞥过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依我看啊,就是这翠云轩整个戏班子,都抵不过沈太太一个人的好彩头。”夏太太带头鼓起掌。
“哪里,”她这才认真看着萧逸,“倒是萧先生觉得我唱得如何呢?”
萧逸赶忙眨眨眼睛,“较那戏班子里的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太太有劳了。”
夜深,沈青寒和子鸢送别了众人,子鸢在房中哄女儿小柠睡下,自己在一旁点着烛火翻弄首饰盒。
一道黑影从墙外闪进来,正落在女人窗边,树叶哗啦啦作响,她一听便知是有人进来,推开门走出去,幽暗的灯光透过窗纸照亮男人的脸,“萧逸!”
男人伸手紧紧拥住她,与此同时,细密的吻流连于女人搽过雪花膏的颈侧,“子鸢……”
她想到要说,今夜那首《天涯歌女》是为他唱的,歌词的每一句都想讲给他,这五年她没一日不想念他,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你如今不该这么叫我,萧逸……”
“我偏叫。”男人眼尾被激得泛红,她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
“对不起,和他结婚前,写给你的那封信想必你收到了,父母之命,终究难违……”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呵……”萧逸自嘲般冷笑,“收到信的时候刚刚上船,结果那天不凑巧遭遇了海盗,船上人员没少伤亡,就在那天夜里我打开信……觉得还不如跟着那些海盗一起死了。”男人的最后一句话音嘶哑。
女人已在萧逸怀里泣不成声,“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现在何必要说这样的话伤我的心……”
“你死了,我也不活……”
萧逸忽然低下头猛地吻住她的嘴唇,两人在激烈的唇齿交缠中摄获尤为珍贵的温存,热吻由疯狂转至柔情,男人的手指揉皱她腰间旗袍上的绣花,缠绵方休。
“过两日又要出海了,特意跟你说一声。”
“为什么跟我说。”
“不知道……我爱你。”
……
女人亮晶晶的眸子仍红着,她慢慢扣住他的手,从指尖开始沿骨骼生长的脉络向上触碰去,她明白这世上,眼前的男人是真正爱她,可是自己也真正错过他了。
“萧逸,以后你回来……不用总来看我,几年来一次便好了……只让我知道你平平安安的。”
她知道跑船的人在海上颠沛漂泊,世事无常,此生她对他唯一的夙愿便是要他这一辈子都平安,别无所求。
“好,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会平安。”
“是为你自己,萧逸。”女人的语气更像叹息。
萧逸忽然轻笑,“还是这么口是心非,”随后摸上她的耳垂,用两指轻轻揉搓着,“今天太晚了,我不宜久留,你多保重。”
“诶……”女人抓住他手腕,欲说还休的样子,多年的爱人久别重逢,怎么舍得再次轻易离别。
“子鸢,你多保重,等我下次回来看你。”男人目光在她的愁容上辗转,仿佛不忍心将她从自己的视线中抛去。
和萧逸告别,女人落寞地走进屋中,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跑到女儿的睡榻旁,“醒醒,小柠,醒醒,醒醒!”
小女孩被女人牵到院中,“小柠,刚才爸爸来看你了,妈妈忘记叫你起来,你现在喊一声爸爸吧,许他还能听见……”女人说着兀自哽咽起来,泪早已挂在那凄凄凉凉的面上。
“爸爸……”小女孩不知道,女人口中的父亲是自己从未谋面的陌生男人,也不知道此时的萧逸躲在墙下的树后,听到了这一切,原来他们早已有了一个家庭,只不过还没有相聚,便支离破碎。
男人的心里五味杂陈,细细思索,才明白为什么五年前在他毕业后第一次出海之前,女人那次执意在他家中过了夜,情事过后,她在他怀中偷偷流泪,汗泪在男人的胸口交融,原来那个时候,她早知道自己将嫁给他人,便决心把身子给了自己心爱的人,“萧逸,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是你生的,我都喜欢,不过非要选一个,那就女孩吧。”
是的,小柠就是她为他生的女孩,五年了,萧逸才刚听到女儿叫他第一声爸爸。
怪不得,当年萧逸在海上打听到沈青寒夫妇二人成婚八月便诞下一女,坊间只说沈太太早产,只怪自己没有想到,那襁褓中啼哭的婴孩,其实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空荡的院落里,女人蹲着身子与女孩相抱,哭成泪人,树后的男人握紧拳头,指甲快要嵌进手掌心,仍割不断从心脏传达到四肢躯体的阵痛。
四更天时,女人还未睡下,沈青寒敲开房门,只见她坐在女孩床边,抬头眼中泪光闪烁,沈青寒心下即刻明了,只劝她早睡,临走时又转过身,“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也知晓我身有旧疾,若是哪天我早早撒手了……你跟了他去便是,算我欠你的,还给你。”
女人眸色渐冷,“够了,这件事,我们谁都不要再提。”
颠簸的夜航船上,萧逸的呼吸随着手上动作而逐渐加快,喘息一起一伏是潮是汐,看着手中她的相片,眼圈不知觉地红起来,“子鸢……”,口中囫囵念着她的名字,忽然身子一紧,无处喷泻的情欲霎时从他身体中涌出,零落在他的指缝间。
那一刻,他闭上眼睛,看见女孩穿着学生们清一色的棉布旗袍,在听到他唤她的名字后,懵懂青涩地回过头,微风吹动她肩上披散的长发,她赧然朝他笑笑,那是他们在一起的当初,恍惚间,不知海面上哪里传来袅袅歌声,像她爱唱的《天涯歌女》。
天涯海角觅知音,患难之交恩爱深。
萧逸额角的汗水顺着下颌滴落,他将相片缓缓翻到背面,一朵用钢笔勾勒出的鸢尾花静静绽放,仔细看,那下面还有未写完的小字,“for my c”。
那时女人坐在桌前整理首饰盒的时候,偶然间在其中发现这张合影,她回忆着上学时学习的英文,船长的意思,大概就用captain来表达,只是她刚刚书写了一个字母,萧逸便来到她窗外。
她只好匆匆携了这张相片,借着怀抱偷偷塞进他的口袋。
for my captain,你是我永远的船长,我愿做你永远的港湾。
《夜航船》,2022年7月27日首发于新浪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