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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猛四在回头的瞬间看到了刘解和,在暮色下,他的头颅在摇晃,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歌,显然,刘解和已经饮多了酒。从青年开始,饮酒就是他的爱好,常常的,黄昏没到,他就会醉倒在自家的破沙发上。
这对赵猛四来说,并不重要,刘解和的一切,村上的人都已习以为常,如果哪天没见刘解和喝醉,这反而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
赵猛四急急忙忙地往家赶,是要找到他的父亲,问一下家属的来历。因为在这个地方,姓赵的人家比比皆是,他一直认为自家是一个凡俗的土著。
就在中午,赵猛四在镇上的茶室稍微眯了一会儿,在静静的氛围中,忽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披挂着沉重的盔甲坐在马上,手中提着传说中的圆月弯刀,正在向一个城堡冲击。他记得,他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满心要攻到城堡中去,但几次冲锋都无攻而返。他觉得他的刀要饮着敌人的血,才能活下去,因此他要想办法砍人。可是满眼没有一个人的踪影,他只是一个人在冲锋,刀在还滴着鲜血。末了,他感到脖子一凉,自己的脑袋忽然自由地在转动,简直就要掉下来了。他一个惊吓,梦就醒了。
在梦醒之际,他的耳边响起一句台词:你是个匈奴。
然后,他在茶室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回味这句话。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相信这句话。他想起自己的鼻梁高挺着一个家族的传承,与其他人是有些不同,他莫名地兴奋,确定自己是个匈奴无异。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在村上,常常挑最重的担,堆最高的稻草堆,冬天在河塘中挖草泥的情景,就越发相信自己的家族有与众不同之处。他们一定有着异于常人的基因。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而现在他几乎已不怀疑了。
在看到刘解和之前,赵猛四真的想到过他。这个只有老婆的人,村上的人几乎经常要想起,也经常用他的故事编一些歇后语,或者讲一些捕风捉影的故事。总之,这是村上的乐趣之一。
他想,他要把自己是匈奴这件事第一个告诉刘解和,让他不要害怕,在村上,他会保护他,他会让他的小肚皮富足起来,成为人模人样的主。因为他们曾经是小学的同班同学,又是同桌,虽然刘解和愚笨,但他们两个是很要好的人。
他看着刘解和消失在村庄的末梢,急急忙忙地回了家。他推开高大瓦房的两扇大木门的时候,他的父亲正板着脸,跟一家大小在吃晚饭。
赵猛四想对父亲说说话,但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就到厨房盛了一碗饭,趴在桌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的父亲虽然板着脸,但给他夹了一块肉,放到饭碗上。说:别急,小心噎着,饭有的是。
其间,赵猛四几次想开口问他们的家族上几代的故事的事,但在他父亲严肃的表情面前,都没有睁开口。所以,他默默地吃完饭,打开电视机,看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赵猛四照例起了个早,他要给牲口喂料,在这个家庭,这是他的任务。他走到羊圈前,必须要经过自家的园子,然后才能到达草料棚,切好草料,给羊喂草。
今天,当他透过微明的曙色,看到园子里已经摆上了石锁和石担,他的父亲在玩转石锁的游戏,看着像钻头一样在他手中旋转的石锁,赵猛四就想起了童年。那时他的父亲还年轻,并且健壮得像一头牛,他天天玩石锁,似乎一天不玩,就对不起这个世界似的。在他们这个村,几乎每个壮劳力都到他家玩过石锁,但没一个人玩得过他的父亲。
他看见父亲把石锁抛在空中,又稳稳接住。看见他把石锁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看见它的起伏时划过的弧线,竟然有一种彩虹飞舞的感觉。他父亲身上,尤其臂膀上的肌肉紧绷着,都鼓了出来,像起伏的波浪,非常好看。他的白胡须抖动着,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好!
说:让我来。他挽起袖子,露出了青春的肌肉,从父亲手中接过石锁。为了炫耀,一下子就把石锁抛得很快,又飞快地接住。他把石锁立在手臂上,又用臂力抬起,飞到另一只手臂上稳稳站住。问他父亲:我怎么样?
他的父亲没说话,在石担的两个圆石磨外面又套了两个小石磨,说:把它举起来。
在赵猛四少年的时候,他只举两个石磨的石担,偶尔再加两个小石磨。因为父亲对他说,男人的力量只要能耕田放羊,就可以了,练得太厉害,别人会感到不安全,所以从来没有往死里练。
这次,他觉得要买弄一下力气,就紧了紧裤带,在石担下按标准姿势下蹲,抓杠,奋力举起,抬到颈部,一足向前,挺过了头顶。虽然他全部举了起来,但他感到双臂在颤抖,显然有点力不从心。
只一小会儿,他就把石担放了下来,在地面砸了两个小坑。他的父亲对此还是满意的,说:举得起,还可以,不亏是我的儿子。
又说:看我的。
只见他做了几个准备动作,就深深地下蹲,奋力把石担举过头顶,比赵猛四还要勇猛。他的脸胀得通红,但手臂和脚力却很坚实,没有丝毫抖动的样子。
赵猛四看得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的父亲还有这把子好力气,丝毫不比他逊色,甚至要强。他问他的父亲,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父亲放下石担,诡秘地一笑,说:因为我们是匈奴。
赵猛四感到很诧异,他想,他的父亲是如何知道他心中的疑问的?
只见他的父亲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听我父亲说的,口口相传,我们在这个村庄生活了几百年了。
他又说:明朝时,匈奴已经化身为其他少数民族,我们在一场征战中做了俘虏,被朝庭释放后才来到这里,娶妻生子,繁衍到现在。
他的父亲又告诉他,多少代以来,这个家族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岁月怎么变化,只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我们的力气,祖祖辈辈都勇猛异常。我们从不与人争斗,但别人也不敢招惹我们。
赵猛四和他的父亲去看羊群,在偌大的羊圈里,群羊都已经醒来,他们正在等待主人来喂草。
赵猛四走进草料间,用大筐装了满满几大筐干草,全部倾倒在羊圈中。羊群一共有一百多只,在两只头羊的管理下,都显得很有秩序。
赵猛四常常感到奇怪,人家的羊群只有一只头羊,唯有他们的羊群有两只。
在去年的春天,赵猛四到山上放羊,两只强壮的公性山羊正在发情期,异常的凶猛。头羊已经渐显老态,几乎招呼不到这两只羊的影踪。开始,它们还与头羊相安无事,时间久,就有了挑衅的姿态。抢头羊鲜美的草丛,如果有其他羊跟得紧了,它们会怒目而视,逼迫其他的羊退后,不允许他们跟着头羊。头羊看来比较温顺,起初似乎并怎么太在意,认为虽然后生可畏,但也不至于影响它的领导地位。凭着它领导这个羊群好几年的经验,它是自信的,因此有意无意地用目光鄙视这两只公羊。事实是,它的鄙视非常有效,在它的目光下,羊群停止了摇摆,坚定地跟着公羊。
但漫山春色的鼓动,已经不能抑止它们的野心。在一个午后,它们联合起来,开始向头羊发动攻击。凭着身强体壮,它们直接用羊角顶,用身体撞,直楞楞地把头羊逼到悬崖边,似乎要逼它自尽。
头羊明白自己的确年老体弱了,不认输不行了,因此双足跪地,表示了臣服。说来也奇怪,那些羊群都已明白头羊已经大势已去,迅速地集结到这两只公羊的身后。从此,头羊成了整个羊群的最后一只。
起初这两只羊相安无事,带领着羊群精神焕发,奔向一片又一片的草地,时间久了,摩擦就产生。因为,他们共同看上了一只母羊,同时向它发起爱的攻击。母羊在两只羊之间犹豫不定,今天跟这只羊好,明天又跟另一只羊好,吃尽了双方的好处。
终于有一天,战斗爆发了。两只公羊决定决斗,它们摆好阵势,羊群像证人似地站在它们的身后。看它们开始斗羊角。这场战斗打了三天三夜,眼看着两只羊的羊角上的角屑纷纷掉落也没有分出个胜负,羊不耐烦了。分成了两个群体,各自跟着一头羊,相互开始相安无事,互不干扰。那只母羊似乎也失去了情欲,魅力尽失,默默地跟在羊群身后,走在原来的那只头羊的前面,好像与世无争。
赵猛四听见父亲对他说:记住,这群羊有两个头,你要分别照顾好。
赵猛四看到羊群正在那两只羊的指挥下,有序地吃草,在旭日下,像白色的云朵在移动。
2
艳阳高照村后的山坡,一大片静静的草丛从山顶一直漫延到山下,风吹过来,像暖暖的手在拂动,草在摇晃,波浪般起伏。
赵猛四赶着自家的羊群,慢慢地爬上山坡。多少年来,这已是一个习惯,当赵猛四感到空闲的时候,他就选择到山坡上放羊,使凡常的生活充满乐趣。
他的羊群分着两个队列在前进,似乎有默契,到一块巨大的石头边的时候,他们会马上停止,并分开到四周,笃悠悠地品尝青草。
这次也不例外,当赵猛四舒服地躺在石头上的时候,羊群已经在吃草了。
他想起小时候,他就在这片山坡上放羊了,那时他的父亲很忙,放羊全是他的事,他在石头边立一个旗杆,群羊就有了方向,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全部会围拢到他的脚边。
那时,刘解和也在这片山坡放羊,当时他的父亲也健在,家道殷实,他的羊群和赵猛四家的羊群差不多大,每天,他们在分别的两块石头上躺下,舒适地让羊群自由地觅食。
后来,刘解和的父亲去世了,刘解和没人管了,也就变得懒散了,放样也有一搭没一搭,常常是日上三竿后才见到他的踪影,后来干脆他把羊全部卖了,买酒喝,整天醉熏熏的。当然,他有时也到山上放羊,只是羊的个数越来越少,直至成为孤独的风景。
刘解和家因此变得越来越穷,连老婆也娶不起,后来还是赵猛四的母亲张罗着从外村娶了一个残疾的女子做他的老婆,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的大事。结婚后,刘解和老毛病还是不改,整天捧着个酒瓶,日子过得磕磕绊绊。
为此,赵猛四的父母没少上心,每次都接济一下赵猛四,经常会给他一只羊,甚至给他买酒,他老婆身上的衣服,好多都是赵猛四的母亲穿下来的旧衣服。赵猛四至今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对刘解和一家这么好,并且从不管束刘解和,让他的日子过得看起来比较逍遥。
刘解和婚后无子,这使他似乎少了后顾之忧,越发不加拘束地饮酒,他的老婆也不管他,任由他由着性子来,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去。
照例,刘解和有一把天生的力气,这或许得自于他父亲的遗传,在赵猛四的印象中,从小的时候开始,刘解和的全身的肌肉就鼓鼓囊囊的,颇有武士的风采,他的父亲也是像宝塔一样的人,是一个好的劳力,常常让赵猛四的父亲称赞。只是后来,刘解和被酒毁了,虽然一身的肉还在,但脸变得越来越黝黑,全身变得松驰。但这没有改变赵猛四的父母对他的宠爱。
刘解和从小到大都对村上的人不以为意,只有对赵猛四充满着友爱,小时候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到结婚后,刘解和只是常常地到村口看他一眼,不过手中多了个酒瓶。
今天,赵猛四躺上石头上,惬意地看着羊群吃草。他想,又是一天舒服的时光,他可以把父亲关于匈奴的传说好好咀嚼一下。
这时,刘解和上山了。起先,赵猛四只是偶然抬了一下眼,看见一个黑点从山下走来,在他的身后,还有几只羊跟随着,走得并不快。
赵猛四想,这应该是村上的哪个放羊能手又上山了吧。随着人影渐渐的清晰,他看到来的人竟然是刘解和。他穿着破旧的衣服,脸上油光光的,精神头看起来挺足,在他的身后跟随着三只羊。
赵猛四哑然失笑,心想,这刘解和也真是够幽默的,日上三竿才来放羊,况且才只有三只羊。
不过他知道刘解和家羊不多的原因,一是因为穷,他家买不起新的羊羔,二是即使生了小羊羔,没过多久,刘解和就会将种羊卖掉,换酒喝。刘解和这个人,是被酒毁掉的。
果不其然,赵猛四发现刘解和手里提着一个酒瓶,是本地的老土烧,够烈的那一种。身上背着一个小布包,赵猛四觉得那里边装的肯定是下酒物事。
刘解和看到了赵猛四斜躺在石头上的样子,向他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他在赵猛四的旁边拣了一块稍小的石头,坐在上面,然后用手一挥,他带来的三只羊就散开了,各自吃草去了。
太阳照在刘解和的脸上,油光光的。赵猛四看见他打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咚”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向着赵猛四笑了一下,像是友好,又像是炫耀。
说真的,赵猛四发现自己有些谗,他感到自己的肚子“咕碌碌”叫了一下,这才想起,已是中午,应该吃中饭了。他打开身边的皮包,拿出母亲给他准备的肉馒头,大口大口地嚼起来,还不忘喝口乐瓶中的茶水,使自己的味觉滋润一些。
他故意把喝茶的动静弄得很响,还不断地咂嘴,仿佛自己喝的是世界上最美的甘霖,一边喝,一边还看着刘解和。
这时,刘解和显得目无表情,他的手里挥着一根草,轻轻摇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显然,对于日上三竿才来放羊这件事,他没一点羞愧,也不怕背懒惰的骂名。
赵猛四想和他说话,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不由地哼起了本地流行的“山花”调”,讲的是花木兰出征的故事,哼到激昂处,他听到刘解和也在附和他,明显的刘解和也会这一段。
赵猛四哼了一出又一出,刘解和和了一出又一出,他们两个好像不是来放羊,是到山坡上唱戏的。
刘解和仗着酒劲,声音日渐高吭起来,反而是赵猛四渐渐感到没劲,声音弱了下来,渐渐地没有声息了。刘解和似乎很配合,看着赵猛四不作声,他也不作声。
他们两人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朵,很得劲。都觉得,他们两个是可以骑上这些云朵上的,作一个飘来飘去的人。事实上,在暖阳中,他们的确感到自己在飘。
赵猛四首先打破了沉默,他问刘解和,酒的滋味怎么样?
刘解和憨厚地一笑,说:一点忧愁也没有,浑身舒坦,连老婆也不想。
赵猛四也经常喝酒,理解刘解和所说的。他问: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放羊?
刘解和调皮地一笑,说:为了衬托你的勤劳呗。我早来,你不是落后了吗?再说我才只有三只羊,用不着火烧火燎的。
听到这些,赵猛四有了恶作剧的想法,调侃地说:还是羊少好啊,省心又省力。
刘解和听得出这话带着刺,是讽刺他的羊太少,也简接在批评他不勤劳,言外之意,他刘解和是个失败的浪荡子。
但刘解和不露声色,说:都一样,你的羊就是我的羊,你家的富裕就是我家的富裕,你勤劳了我就不用勤劳了。
赵猛四对此不以为然,他说:你还年轻,不能这样老是喝酒而耽误事,你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富足起来,让你老婆过上好日子。这样也可以买更多更好的酒可以解谗不是?
刘解和神秘一笑,说:现在我就可以过好日子,你瞧好了。
只见刘解和打了一声响哨,他的三只羊就马上聚集到他的身边,刘解和用手一指赵猛四羊群里的一只头羊,又是一声忽哨,那三只羊像箭一样向那只头羊奔去。
起先,那三只羊和那只头羊靠在一起,平静地吃草,渐渐地越靠越近,它们开始轻轻叫唤,那只头羊在经历了开始的冷漠以后,渐渐地与它们热络起来。它们竟然相互摩擦着身子,好像是几个久违的老友。
整个下午,那几只羊仿佛一直在交谈,只是赵猛四听不懂,它们谈的是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谈得很好。那只头羊率领的羊群都聚集在那三只羊的身边。
有比较才能有发现,赵猛四看着那群羊,发现刘解和的三只羊体格明显比他的羊健壮,有一种天然的美的特征,很能吸引其他的羊。他弄不明白,刘解和这么懒惰的一个人,怎么会培育出这么强壮的三只羊。
他用带着疑问的眼睛看着刘解和,刘解和也似乎懂他的意思,半真半假地说:羊多有什么用,要养育最强的羊才有成就感。
这时,赵猛四发现,那只头羊与刘解和家的一只母羊在交配,两只羊都兴致勃勃,丝毫不顾忌别人的注视。它们一边微笑,一边挥霍着情欲,把整个羊群都弄得精神昂扬。原来安静的它们,开始骚动不安,它们开始围着这两只羊打转,像是呐喊,又像是羡慕。有几只羊也露出了笑容,像人一样露着牙齿的那一种,一副赞赏的样子。
刘解和说:这次我亏大了,你的羊欺负我的羊,你看怎么办?
赵猛四说:这是羊,不是人,我也没办法,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夕阳渐渐西下,那些羊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赵猛四和刘解和分别从石头上站下来,挥着鞭子,驱赶着羊群,下山了。
3
赵猛四回家告诉他的父亲,我只带回来一半的羊,还有一半被刘解和带回家了。
他的父亲很明了,说:你是说有一只头羊率领着他的部属跟着刘解和的羊走了。
赵猛四点头。
他的父亲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我再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赵猛四显得很吃惊。
他的父亲说:刘解和也是匈奴,我们两家的祖上是一起的。有一次,明朝的军队和我们祖上交战时,刘解和的祖上陷入了明军的重围,是我们的祖上率军把他们救了出来,也就是说我们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后来,我们的祖上和刘解和的祖上一起做了明军的俘虏,两家是一起来到这个村庄的。
听了这些话,赵猛四有点明白了,说:怪不得你和母亲这么帮着刘解和,他落魄成这个样子,你们还帮他娶妻,在生活上经常帮衬他。
他的父亲告诉他:我们都是匈奴的后裔,唇亡齿寒,两家得相互帮衬着点。
那,那群羊怎么办?赵猛四问。
你去把它们带回来,顺便激励一下刘解和,让他振作起来,为我们匈奴争光,不能让他再陷到不测的境地。
赵猛四答应了。他吃了晚饭,就来到了刘解和的羊圈。
他看到他的羊都显得很安静,也许在白天吃饱了草的缘故,都躺在地上,若无其事地看着对方,好像换了个羊圈对它们没什么影响。只有那只头羊还在围着刘解和家的那头母羊在转,意犹未尽的样子。
没出息的东西!赵猛四不禁嘀咕了一声。
你在说谁?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赵猛四转头一看,原来刘解和已经站在他的身后,那张因酒精而涨红的脸还在发光。
我是来带回我的羊群的,下午的时候只是见你孤单,所以没在意让你把羊群带回家,让你高兴一会儿。现在,你已经高兴了,该把羊还给我了吧。
刘解和满嘴酒气,说:你的羊是自己跟我回来的,又不是我抢来的。你想带走你的羊群,你自己叫一声,看它们会跟你回去不?刘解和看着他家那只围着母羊转悠的头羊,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赵猛四打了一个忽哨,他的羊全部起立,那只头羊不情愿地离了母羊,转到了赵猛四的身旁。赵猛四有些得意,说:怎么样,我是可怜你才让你把羊带回家的,让你有点成就感,你看,我一打招呼,它们就想跟我回家了。
刘解和显得很体谅,说:这我明白,你是在逗我,我也无所谓,反正是你家的羊跟我回来的,我又没有做什么。要不,我们俩比比力气,谁赢了听谁的。
赵猛四小时候就经常和刘解和比力气,那时他们俩比赛搬动村里的一块石头,都能从村头搬到村尾,可以说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赢过谁,谁也没有输过谁。
比力气,好啊,我的肌肉都在颤动呢。赵猛四答道。
说来也怪,刘解和此时脸上已经没有了醉意,显得英姿勃勃,说:你跟我走。
赵猛四跟着刘解和,从他家的羊圈穿过堂屋,一直到达他家的后园。后园不大,也很凌乱,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家什,满满的灰尘遮掩着它们。人踩在地上,灰尘就扬起来,呛了一鼻子。
园角有一个凸起的地方,用几层麻袋遮着,不知道藏着什么宝贝。只见刘解和弯腰拿走一层又一层的麻袋,露出了一大一小两个石臼。他说:我们比赛谁能把石臼举起来。
赵猛四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自从成人后,他从来不惧怕刘解和,他已是一个酒鬼,能有多大的力气。问题是,这两个石臼一大一小,比他的石担还要磁实,他没有把握能把它举起来。可又不能认输,同时想,他举不起来,刘解和也未必举得起来,他虽没有十足的把握赢,但决不会输。
谁先来?赵猛四问。
只见刘解和用麻袋在擦去石臼上的灰尘,不一会儿,石臼就放出光来,每个石臼上赫然有两个手印。看得出,这是刘解和留上去的,因为与他的手的形状一致。
我是主人,我先来。刘解和说,并指着那个小的石臼说:先举这个。
刘解和脱去破旧的外衣,露出了一身肉,虽被酒精浸泡多年,却也壮实,有的地方比赵猛四更鼓。
他首先转动了一下石臼,寻找下手的地方,当他的手按着那个手印的地方,脸上显出着实的样子。他说:看我的。
刘解和鼓足了劲,浑身都崩得很紧,抓住石臼,说:起。石臼刹时离开地面,到了他的腰间,又一下子过颈部到达了头顶。显然,他显得并不是太累,举着这个石臼在园子中转了三圈,又轻轻放下。
赵猛四也不悚,他想你一个酒鬼都能举起来,我为什么不能。他下蹲,像举石担的样子,把石臼抓实,喊了一声:起。石臼瞬间就举过了头顶,他学着刘解和的样子,在园子中转圈,一共转了四圈,比刘解和多转一圈,重重地把石臼砸在地上,“嘭”的一声砸了一个深坑,尘土飞扬起来。
刘解和竟然很高兴,显然他已很久没有这么舒畅过了,笑了起来,向赵猛四竖起了大姆指,说:真有你的,一把子好力气啊。
赵猛四说:你也一样,我们从小就比力气,从来没有输赢过,刚才也差不多。
刘解和悠悠地一笑,看着另一个更大的石臼,看上去有些狡滑。说:这个怎么样?
说实在的,这么巨大的石臼赵猛四还真是有点头痛,在他的经历中,他从来没有碰过这么重的物件。
但,不能认输,即使是拚上命也提把它举起来。他对自己说。
他对刘解和说:让我先来,看我的。
赵猛四在园子活动着筋骨,手臂因刚才举了那个小石臼而在隐隐作痛,他伸展着四肢,又在关键的部位上揉了揉,感到差不多了,坚定在站在大石臼前,伸出双臂,慢慢地向上托举。
他感到浑身的骨头在“格格”作响,手和脚都在打颤,力量的到来是迅速的,但他感到远远不够。
他把石臼托过腰际,托过颈部,一直到眉心处,听到髋关节“格格”几声,开始站立不稳,他知道已经不得再举过头顶了,如果强撑,浑身要骨折。他很伤感,重重地将石臼砸上地上,自己久久地立在扬起的灰尘,不一会儿,就成了个土人。
他想,他是输了。因为既然刘解和提出了这个局,那么他应该是有把握的,如果刘解和举了起来,丢了羊事小,赵家的脸面事大。他感到很诅丧。
他故作镇静,对刘解和说:我举不起来,要么你来给我树个样子。
刘解和显得精神焕发,但又很谦虚,说:我也不一定举得起来。
只见刘解和脱去了上身所有的衣服,光着膀子,弯腰把石臼托起来,赵猛四听到他骨头的响动。
刘解和把石臼举过了腰部,轻轻地晃了一下,又吃力地举到颈部,又晃了几晃。当赵猛四感觉到刘解和肯定会再向上举起的时候,突然石臼下沉,像一片叶子一样,泻到泥地上。
也就是说,赵猛四赢了,因为刘解和才举到颈部,他却举到眉心,他比刘解和举得高。
刘解和到并不感到失落,反而高兴地说:你赢了,你可以把羊群带走。
同时,不忘咕哝一句:我这都是被酒害的,否则你赢不了我。
赵猛四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反正现在已是一身轻松,乐得讲讲场面上的话,说:你要少喝酒,身体要紧啊,你老婆还要你养活呢。
黄昏已经来临,赵猛四赶着自己的羊群走在回家的路上。刘解和看着他黑漆漆的背影,悄悄地说:都是我父亲的主意,让我喝酒,让你家强盛,谁叫你家救过我家的命呢。
稿于2020年3月10日—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