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中的鸟鸣

我感到很诧异，蛙鸣上河堤上连绵而来，几乎是整个季节的鸣唱。在夜幕刚刚拉开帷幕的时候，人们就开始徜徉在这个花园里，没有什么约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诉求。唯有对这河堤上的蛙鸣几乎是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河堤并不长，大约1000米的样子，原先是怀着一个村庄的河道。这个村庄大约有几十户人家的样子，每天在晨光暮色中过着自己的日子。人们从早晨到晚上，看着麦子和水稻，看着天空也云岚，也看着过往的船只，从一个村庄驶向另一个村庄。在他们的记忆中，除了他们内心中几个知己的人物，那么肯定还有这蛙鸣。因为蛙们像精灵一样的歌唱常常击打着他们的窗棂。

我无意对这个村庄的历史产生追溯的情绪，因为在江南，几乎每一个村庄都一样，每一个村庄都隐藏自己相似的故事。唯有这蛙鸣让我产生的感谢的意义，我从心底里感激那些和蛙们共同成长的人群，感谢多少年代以来蛙们对人间的一种奉献，和人群对蛙们的一种理解。

大概在几年前，村庄被轰轰烈烈地搬走了，那些生长在土地上的人们络续搬入了城市的高楼大厦，享受一个市民应有的现代生活。他们带走了自己的历史，也在意识中带走了整片的自然，包括这蛙声，也一定敲打着他们的耳膜。

这里已经被修建成一个花园，在城市的中间，这里是一个可以安静地思考生活的地方。我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到这里走走，看看花，看看树，看看整个河堤是如何在清澈的水波中跃动的。

在河堤的左侧是一个花的世界，这里遍开着金黄的滨菊。在初夏的暮光中，它们摇动的身姿，解释了风的疑问，也释放了自然对于人类的馈赠。这里除了蛙鸣，还有各种各样的昆虫，譬如金铃子、菜花娘子、蟋蟀，蝼蛄，每当它们的身姿从我的眼前一晃而过，我就仿佛发现它们向人群展示了一个世界的移动，从它们的跳跃，我看到了生机，看到了大雨来临前，我们所要到达的生态之境。当然，它们的鸣叫也是十分迷人的，像微型的小合唱，此起彼伏，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它们赋予的灵魂总是让人感到生命的某种勃动。

但最喜欢的是这蛙鸣。常常的，我在花园的外面，就能听到它们微微的吟唱。当我走入花园门口，它们就更加热烈了，用宏亮之喉来锁定我的记忆，又从我脚步的移动中，加速记忆存储的力度。

我站在河堤上，无数次地聆听它们的歌声，每一次都让我感觉沐浴着乡风，与整个乡村在一起。如果它们的发声装置安装在我的身体内，那么我想，我会同河流一起歌唱，化身为一条会鸣叫的鱼。

在晴天，他们的声音是湿润的，透着泥土温暖的潮意。这是泥土的致敬之词，在城市的脚步来到这里的时候，唯有泥土才是一种久违的收获，唯有泥土才是城市的足下之根。何况这蛙鸣留住了这个根，它们的声音像巨大的触须，绵延到人们的听觉中，在心灵的共鸣器上震响。绵延到舌胎上，在苔蕾上滚动，生出甜蜜的津液。

在雨天，大多数的蛙也会蛰居到自己的窠穴中，作短暂的休息。只有那些体骼庞大的蛙还在歌鸣。它们隐藏在洞穴里，河堤下，甚至在荷叶之上也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在这里它们的鸣叫变得短促而有力，不是大合唱的那种，而是一种天然的美声独唱。这种独唱往往有几只蛙来完成，它们宽大的嗓音，使每一个躲在雨伞下的人，都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力量。仿佛我们的生活在这里得到了展示，仿佛我们曾被压抑的整个音符都被它们唱了出来。

这时，你可以有欢笑，也可以有泪水。可以想念自己的朋友，也可以忽略一些不必要再见面的人，如蛙的一种延续或者停顿。

我对这个花园比较依恋，因为在城市的喧嚣中，只有这里才能让我安静。当我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工作或旅程，我就会想念这个花园，想念花园中的滨菊和蛙鸣。

我相信，我每一次的到达都是没有目的，是一种生活过程的自然延续。但我又相信，我的每一次到达都是有指向的，是为了这缓缓驶动的流水，为了遍地的蛙鸣。

那时，我在准备为这个城市写下自己的诗行，但不知从何处下笔。关键是我要找到这个城市的词根，我要在这些词根里徜徉，到达一种精神的向度，以此来启发我所追求的精神之旅。我走过无数的大街，研究过每一个店铺，每一块精美的广告牌。对路上的人流，我也是默默地关注，希望从他们的音容笑貌中找到我需要的一切。我承认，这样寻找，给了我很多从前所没有的东西，也让我的心更加地对这个城市产生归依之感。可我觉得不满足，隐隐中，我感到有更加美好的事物等待着我去开掘。

我不需要故事，但我需要精神的跳动。我不需要物质的定义，但我需要物质所升华的精神之果。在世界面前，我是默默无语的一个人，我要自己所发出的声响必须要接近天籁之音。

是的，初夏是迷人的，当我遇到了这蛙鸣。是的，花朵是迷人的，当我遇到了这花园。是的，花园中的蛙鸣是神密的，又是让人满足的。当我匆匆的步履已经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的时候，我觉得现在我唯一的使命是倾听这蛙鸣，直到深夜，直至万物在花丛中睡去。

那么，定义已经来临，我所要的城市，就是这蛙鸣的寄托，就是这蛙鸣所赋予的现代体表。我收去雨伞，让微雨淋在身上，让一种凉凉的心意呼应这世间的梵唱，在高潮没有来临时，我要作一个参与者。

我想，所谓的词根，就是我们对自然的认同，就是对这蛙鸣的一种认可，进而上升到对天地万物的一种膜拜。凡是我们在人间失去的，自然都会还给我们。凡是我们所经历的寒冷，都会在蛙鸣来临时得到彻底的解脱。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来到这个花园的人们，都是自然的抵达者，都是这蛙鸣最亲切的伙伴。至少，我们在城里得到了自然的恩赐，又把自己美好的感觉还给了自然。蛙声会延续下去，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在这蛙声里，我们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在放轻，仿佛都拥有了一个轻盈的身体。

曾经遇到一个姑娘，她来自于那个被搬迁的村庄。她说，她要回来寻找故乡，寻找童年的感觉，而现在只有这蛙声。我告诉她，这是整个村庄的歌唱，也是你的歌唱，你的未来会重新回到这里。最后，我没有忘记告诉她，谢谢你们留下了这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