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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镜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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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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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美渡口

欢镜听//文

第一章 少男素描

我回到故乡的时候,夏季之歌已经奏响了。

工作了两年,我也就两年没有回过故乡。本来这次也不打算回来的,因为有红男绿女川流不息的大都市,总比出门即爬山的故乡要好玩多了,热闹多了;加之居住大都市才两年,对一个刚从农村奋斗出来的孩子来说,浓郁的都市风情强烈地诱惑着他,身上的乡土气息也尚未完全褪掉;再加之年方二十,作为弱冠之年的青年人,耍(玩)心尤大。然而,我终究回到了故乡,回到了这块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父亲和母亲知晓我的初恋被人欺骗,痛苦万分,承受不住失恋的打击才回到故乡寻求开心,寻求解脱的。于是,父母亲便叫我到几江渡帮妹妹小美推船。也许,温柔的几江水会很快洗涤尽我心中的伤痛。

依旧是那块沙地,依旧是铺在沙地上的绿莹莹的野草,依旧是野草丛中开放着的淡黄色的野花。草地的上空,依旧笼罩着过去那种绿色的雾气。

我第一脚踏进这块绿草如茵的草地上的时候,我第一脚踏在这块神秘莫测的土地上的时候,我便从心里感到有一种同样神秘的浓烈的氛围浸染着我的整个身躯,胸中那颗抑郁而又痛苦的心子在渐渐变轻,变软,变的轻轻飘飘。于是,我停下脚步,惶恐地打量着这片久违了的草地,并将双掌缓缓地伸向空中,像一把巨大的剪刀在慢慢地剪裁天空——一块无边无际色彩常变的布。我久久地站在那儿,突然间莫名其妙如同疯子一样大吼三声:“小青!小青!小青!”吼声在宁静的草地上扩散开去,吼声骑着风马在闪烁着蓝幽幽光泽的青草叶儿上嚓嚓嚓地踏过去,冲向远方,扑向远方,漫向远方。一边吼一边却在心里问:小青,你他妈的为什么要大吼三声呢?可是,当声音完完全全消失了以后,当那种神秘莫测的氛围重新浸染着我的身心时,我终于恍然大悟:我在呼唤我自己的名字啊!我好久没有呼唤过自己的名字了。

小时候,父母亲唤我的乳名:小乖乖!

读书时,同学们唤我的绰号:小崽儿!

工作了,同事们唤我的名字:小青!

谈恋爱,情人则卷起两片嘴唇别出心裁地唤我:嘘!

可如今……

是的,名字是一个人的代号,也是标明着一个人的存在。若将这个代号忘记了,也就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忘记了自身的价值。

小青,我在心里恨恨地说,你他妈的差一点忘记了你的代号叫小青。

草地是宁静的,宁静得让人能够听到草叶儿之间相互摩擦出来的沙沙的耳语声;草地是空旷的,空旷得让人感到无边无际就连地平线也不存在。温柔的几江河在上游开了岔,分了家,兵分两路朝下游缓缓走来,然后又汇合在一起同心协力浩浩荡荡地开赴东方。于是,两条河流的中央,便留下了一块空旷的褐色的沙地,德感镇的人们叫它:中坝。野草在中坝上顽强地扎下了根,依赖着少得可怜的一点点营养倔强的生长着,并把一派莹莹的绿色捧向天空,映向天空。因此,中坝上空的天幕也常常是绿色的,而那一朵一朵、一片一片、一团一团的白云便在绿色的天幕上穿来穿去,游来游去,飘来飘去。风吹草地,草叶儿簌簌作响,草叶梢儿一跳一跳的。向远方望去,那些白云纷纷坠落在草地上;将视线慢慢收回,那些草叶梢儿托着白云一跳一跳地轻悠悠地走着。那些不知名的淡黄色的野花,却从盘根错节的野草丛中挣扎着挺起身,抬起头,把淡黄淡黄的小小的粉脸仰向天空,似乎在呼唤着什么,似乎在注视着什么,也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小青!小青!小青!”我再次大吼三声,以明确无误地证明自身的存在。吼声朝着远方扑去,我听到我周围的空气被我的吼声震的发怵、发颤、发抖……空气浑身都轰地冒出一身鸡皮疙瘩。我微微地笑起来,抑郁而痛苦的心情变的轻松了。双臂终于在半空中合拢,两只手掌也贴到一起,“剪刀”立即变成了一颗黑色的“缝衣针”。我突然童心大发,像小学生上体育课时那样一并一跳,一跳一并,宛如穿针引线——把阳光金色的丝线透过我手指缝间的针孔,将湛蓝蓝的天幕和绿莹莹的草地缝合在一起。

越过草地,便是几江岸。岸边有一个渡口:几江渡。

我朝着渡口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轻松愉快地唱着歌。

第二章 少女素描

小美把那只小小的木船泊在岸边,提起竹篙从船尾那个孔洞中插进河底,稳住船。想了想,仍不放心,又从船舱中取出一根纤绳,一头系在船头上的铁环里,另一头系在岸上的一块大青石上。做完了一切,她才放心来。嘴里轻轻地哼着一支愉快的调子,手搭凉棚远眺对岸。对岸是白晃晃一片,江面上也是白晃晃一片。她知道那是火辣辣的太阳照射的结果。她不知道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今年的太阳辣得这样早?初夏才刚起头啊!白晃晃一片光影中,偶尔有一团黑影掠过,或者那团黑影在白影中划一道优美的弧线。小美知道:那黑影是水鸟儿。

确信没有人过河了,她便身子一屈一伸,跳下船头,沙滩上留下两个深深的脚窝。脚刚提起,脚窝里便浸满了清水。

小美来到中坝上,她要去采集开放在野草丛中那种淡黄色的野花。早已有过客给小美捎了口信,小美已经知道她的哥哥回来了,并且要到渡口来。小美还知道她的哥哥是带着满心伤痛回来的,他要到渡口医治他心中的创伤。

小美要采集野花送给她的哥哥。

开放在野草丛中的野花宛如一朵一朵淡黄色的火苗,在轻轻的微风中摇头晃脑。姑娘如花儿,花儿如姑娘——古人的比喻绝透了。

小美在中坝上蹦跳着,一会儿弯腰,一会儿挺身,少女饱满的胸脯和丰腴的身子在绿草黄花之中得到了尽善尽美的展现。她忽然冒出一个非常可笑的念头,旋即采下两朵野花插在胸襟前的衣袋里,把胸脯故意挺得高高的。风儿依然轻轻地吹着,两朵鲜花在衣袋里不停地旋转着。她感到胸脯上麻麻的,痒痒的,有一种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麻酥酥的感觉。她低头细致地一看,禁不住满面绯红。那两朵插在她胸襟前衣袋中的野花,似乎是从她结实而丰满的胸脯上长出来的啊!小美羞涩地抓下野花,正想远远地扔掉,却又像想起什么,睁大双眼向四周望去。宁静的草地仍旧是宁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她不信,总疑心天上、或地下、或草丛中隐身着什么人。屏息静听,只有火辣辣的太阳光在她的头上把空气烧的轰轰直响。她又把两朵野花举到嘴前,鼓起腮帮子吹出一股热气呼呼作响,野花儿在响声中滴溜溜地旋转着。终于,她相信没有什么人隐身在她周围窥视她了。于是,小美将那两朵野花高高地抛向半空中,似乎把心中的疑惑狠狠地扔掉了。眼见那两朵野花很快地飘到草地上,她鼻孔里狠狠地哼了一声,继而飞快地弯下腰,飞快地拔着野草丛中的野花。淡黄色的野花从她手中窜出去,越过她的头顶,飞过她的后背,散落在她身后。一会儿,小美停下来,伸直腰,回头看见身后的那条“花路”,再望望前方: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空旷的草地,那种淡黄色的野花也随着草地向前一望无际地开放着,铺展着。她立在原地旋转了一圈,四周的野草野花也跟着她争先恐后地旋转着,争先恐后挤进她的眼帘。“哈哈哈……”小美为自己孩子气的举动开心地大笑起来。她明白了:草地上的野草是拔不完的,草地上的野花是采不尽的。

一阵微风吹来,风中送来一个年轻男人青春的歌声。

小美细细地听着,禁不住满心欢喜,惊喜地嚷起来:“哥哥,啊!是哥哥回来了。”太阳光照射着小美红艳艳的脸儿,脸上的笑容宛如一支无声而韵味隽永的歌谣。“啊,哥哥!”她朝着草地深处跑去,那两根乌黑而柔长的辫子在她身后欢快地舞蹈着。

第三章 陌生的过客

沙滩上有一个窝棚。用三根大楠木支撑在沙滩上,楠木之间密密麻麻地绑上小木条,然后到中坝上去手舞割草刀打来那种绵长而柔软的野草,晒干,再厚厚实实地铺盖到小木条上去。远远看去,像远古时人们居住的窝棚。平常,窝棚里没有住人。小美尽管野性十足,却终究没有足够的胆量在这儿过夜。

天要擦黑的时候,我对妹妹说:“小美,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家去住,”

“哥哥,那你住哪儿啊?”妹妹站在船头惊讶地盯着我。

我指了指窝棚,没说话。

妹妹仍旧惊讶地盯着我。

我撒了个谎,说:“我好久没在野外过夜了。小美,我今天晚上想在这儿过夜。”

实在是因为暮色勾起我对初恋的回忆,并由此而招引来许许多多痛苦的往事……原本以为回到了故乡,来到这块神秘莫测的草地上,那许许多多痛苦的往事就此烟消云散,从此不再袭击我的心灵。

可是,为什么那些往事又会在暮色中复活呢?难道是因为当初我的初恋和失恋都是在暮色中发生的缘故吗?我打算在这静谧的夏夜里,独自默默地清理我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

没料到妹妹却说:“哥哥,我今晚也不回去了,我陪你。”

我劝着妹妹:“小美,你要回去的,你不回去,爹娘会很担心的。”

“哥哥,爹娘不会担心的。他们晓得有你保护我呢。”妹妹拿起横放在船舷上的竹篙,双手将它举过头顶朝我嗖一声射过来。

我大惊失色,可嘴里的啊呀声尚未吐完,那根竹篙已深深地插进身边的沙地里。

妹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哈哈哈,哥哥,看把你吓成啥子样儿了。哈哈哈……”

我稳住心跳,愠怒地说:“换成你,没准儿早吓死了。”

“我才不呢。”

“小美,你越来越野了,我担心你今后怎么嫁得出去。”

妹妹跳下船头,跑到我跟前,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如同小时候一样撒着娇说:“哥哥,我不嫁人,一辈子也不嫁。”

“想做老姑娘?”

“我还想当尼姑呢。”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盯着她那张黑红黑红的脸庞,盯着她那两颗亮若星辰的眸子。

妹妹松开一只手,轻轻地拧住我的耳朵,轻柔地问:“哥哥,你还在想着那些伤心事情么?”

我感觉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努力地做出一点点笑容,却是那么苦涩涩的。我知道了:我脸上的所谓笑容是呆滞的,死气沉沉的,甚至比哭相还使人难受。

“哥哥,我晓得你心里头还挂着那个女娃儿,我晓得的,你哄不了我。”妹妹圈起两片花瓣儿似的嘴唇,对着我的额头悠悠地吹出一口凉气。

妹妹是漂亮的。我为拥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妹妹感到高兴。我多么希望妹妹不要出嫁,然而,妹妹早迟是要出嫁的。我想,不知哪位男子汉才能驯服她,得到她充满野性而又不乏柔情的爱情?

小美特别喜欢草地上那种淡黄色的野花,采了两大束,扯两根野草绑住,插一束在船尾上的孔洞上,另一束绑在竹篙梢上。小美正值花儿般光彩灿烂的年龄,她喜欢野花也是情理之中。

她站在船头,手搭凉棚朝中坝望去,一会儿,对我说:“哥哥,有人过河来了。”

我看看天色:天都快擦黑了,谁这么晚了还过河呢?

“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生人。”

小美说没见过的人,一定是远离这块土地上的陌生人。妹妹在这儿撑了快两年的船,来来往往的过客她都认熟了,老远就可根据别人走路的姿势认出那人是谁。即使是大雾天,只需对方开口说话,她也能准确地喊出你的姓名。反过来,来来往往的过客也都认熟了小美,离开这条船时,心里无不装着这个美丽漂亮的少女的姿影,或激动或惆怅地离去。

那人来到了渡口上,原来是位身材魁梧的小伙子。肩上那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得他气喘吁吁的,担子里不知装着什么贵重的东西。他放下担子,问:“妹子,是在这个地方过河么?”

小美把竹篙抱到怀里,点点头。

“还好,还好,没走错。”

小美向那小伙子问:“你那担东西有两百斤重吧?”

“有有有。”

小美浅浅地笑着:“要多收一份过河钱哟。”

“没啥子,没啥子,只要能过河,多收一份过河钱没啥子关系。”那个小伙子一边说一边用白汗帕子抹着脸上和胸脯上的汗珠儿。猛然间,他像发现了什么,双眼倏地闪着早霞般的光芒,抬起头死死地盯住站在船头上的小美。

作为一个曾经恋爱过的男子汉,我非常理解他眼光里所蕴藏着的含义和情感。

小美却一点不羞怯,她迎着那个小伙子的目光,细致地端详着他。小伙子的人才是不错的,浓眉大眼,裸露着古铜色的上身,浑身的肌肉结实而富有弹性,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青春活力,将肌肉鼓成一个又一个肉疙瘩,仿佛每一块肌肉就是一曲力量的颂歌。一眼即可看出,这是一个磨骨头养肠子、靠卖力气为生的男人。小美笑嘻嘻地问:“喂,上船啊。你不过河了么?”

那个小伙子仍旧痴痴地望着她,像在看一件珍稀物件。

我望了望妹妹,又望了望插在竹篙梢上那束淡黄色的野花,这朵野花是多么讨人喜欢啊,我想,妹妹有这么一张花儿般的脸是太幸运了。我又望着那个小伙子,望着他那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态。一会儿,我看见他脸上的肌肉在一阵一阵微微抽搐着,那个小伙子一定在竭力遏止着胸中冲动的感情。

这时,小伙子却开始进行着一项倒霉的事情——他掀开宽大的裤腰,转身背对着小美在沙滩上撒起尿来,一边撒一边扭头对小美说:“妹子,莫回头,莫偷看哟。”

在我的故乡,男人们像这样背对着女人撒尿的举动极其普遍。那些在田边地头干活的男子,若有了便意,总是一边掀开裤腰一边朝着身边的女人大声说:“二老爷要吐口水哟……”嗓音嘹亮且富有韵律感,也特别把“哟”字的尾音拖得长声吆吆的。于是,周围的女人们便赶快转脸望着远方的山冈,或是将脸望着天上的浮云,有的干脆闭上眼睛,似乎在打瞌睡,又似乎在倾听“龙吐水”浑浊的激流。

但是,现在……

那个小伙子下流的举动把我激怒了,我气呼呼地走过去,啪一声响亮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愤愤地说:“伙计,不要脸皮子了么?”

那个小伙子吓了一大跳。

 我又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说:“伙计,不穿件衣裳么?推船的可是位妹子哟。”

“日你娘!”他怒吼起来,举起右手,“大热天穿啥子衣裳。老子打死你!”

举起的手掌尚未打下来,他眼前突然冒起一团黄光……原来是野性的小美将怀中竹篙横冲过来,竹篙尾梢不偏不倚,恰好搁到那个小伙子的鼻梁上,尾梢上那朵黄花又恰好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和那个小伙子同时愣住了。

小美唰一下收回竹篙,笑嘻嘻地说:“喂,过河的,上船啊。再不上船,我就不推哟。”

“来了。”那个小伙子慌忙挑起担子,临上船的时候,回过头又一次狠狠剜了我一眼。

该开船了,小美却跳下船头,飞快地跑到我跟前,扯住我的一只耳朵悄悄地说:“哥哥,隔会儿看我收拾他。”

“哥哥,你不要再挂念城里头那个女娃儿了,隔几天我托媒婆给你说一个,同样的能生娃儿。要得么?”

“这……”

“哥哥,你说呀,要得么?”

“小美,天快黑尽了,去搞点吃的吧,我肚子饿了。”

“哈哈,哥哥,荒山野地,到哪儿弄吃的啊?”

“没办法啦?”

“嗯,没办法了。”

“唉……”

“哎,哥哥,你还记得他么?”

“你是说那个小伙子?”

“是啊,嘻嘻,哥哥,在河里头,我把他收拾惨了。”

“哦……”

“哥哥,他说还要回来,要回来……找我算账。”

“哦……”我忽然心血来潮似的问,“小美,你喜欢他么?”

“哥哥,小美没有你这么笨,只晓得在一棵树桠桠上吊死。”

“小美……”

小美一边撑着船一边唱起歌谣。歌声并不动听,一如小美黑红黑红的脸庞一样,闷轰闷轰的。但在这空旷的几江河上,在习习的晚风中,闷轰闷轰的歌声顽强地向四周扩散去,很快消失的无“音”无踪。随着歌声,小美一会儿弯下腰如夏夜里弯弯的月儿,一会儿挺起身如山野中的竹笋。

那个小伙子坐在船尾上。船舱中放着他的担子。他微微地低着头,聆听着小美刚刚拖完最后一个音,那个小伙子立刻喝起彩来:“好好好,妹子,你唱得真好。”

“我唱得好么?”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歌。”

小美看了他一眼,手不停地撑着船,鼻孔里却轻轻地哼一声。

那个小伙子没领会到这一声“哼”里所包含的讥讽意味,反而要求道:“再唱一个歌行么?”

“不行。”

“唱吧。”

“不!”

那个小伙子想了想,“我再多给你一份船钱。”

小美又看了他一眼,鼻孔里重新重重地“哼”了声。

“妹子,行么?”

“我先前已经唱了呀。”

“算在一起,算在一起。”那个小伙子急忙站起身,从担子里取出一个帆布挎包,摸出三枚铮亮铮亮的面值五分的硬币,当当当连着三声响亮地抛在船舱中,绷起一副钱多得直往外扔的阔佬似的样子。

小美把船停下来,静静地望着他。

“妹子,不够的话,我又……”想了想,终觉不妥,改口道,“我想是够了,完全够了。”

“哈哈哈……”小美手扶竹篙笑起来,“哥子,你这人真小气,两份船钱一角,一首歌五分,一角五分钱早已报销了,还想要我另外唱歌?哼!”

“妹子,我想是够了……够了吧,妹子,肯定够了,我在心里头拨过算盘珠儿的,我心里头有小九九,我心里头有数。”

“哈哈哈……”小美这次是真心实意地开怀大笑起来,对方那种奸猾神态中透出的质朴本色显的非常滑稽可笑。从这时候起,她开始感觉到这个小伙子并不坏,甚而还有些讨人喜欢的地方。是的,这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这是个懂得钱为贵的人。这两条对于生活在大山中的农村人来说多么重要。

“喂,哥子,你从哪个地方来啊?”

那个小伙子一愣,继而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用手啪啪地拍了几下脑门,那意思似乎是说:妹子,我晓得你对我有意思了。“南家沱,妹子,你到过南家沱么?那里有马路,很宽很宽的马路;有红砖砌成的高烟囱,会冒很粗很粗的烟子;对了,那很粗很粗的烟子,有时是黑的,有时是白的,有时还要冲出火红的光……”他喋喋不休地说着,非但没把南家沱说的来像枝花,却让小美感到那个地方很脏,很丑,甚至有些可怕。

“喂喂喂,不要再说了。”小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喂,哥子,你娶媳妇了么?”

那个小伙子一听,顿时喜形于色,摆了摆头,说:“哪个女儿肯嫁给我哟。”说到这里,嗓子渴了,他侧身从船舷外掬起一捧江水,咕咕咕地喝起来;忽然间,又像想起了什么,鼓着装满凉水的腮帮子使劲摇着头,从他嘴角漏出的水线被甩出了一圈亮闪闪的水珠儿。

“喂喂喂,你在搞啥子名堂啊?”小美一边抹着溅到脸上的水珠儿,一边拿眼睛瞟着他。

那个小伙子咕一声吞下最后一口凉水,不好意思地搔着头皮嘿嘿地笑起来。

船儿又朝前划去,竹篙梢上那朵淡黄色的野花在空中划着一道又一道优美的黄光。那个小伙子被野花吸引住了。野花一会儿在半空中、一会儿在水面上周而复始地起伏着,他的目光也随着野花一次又一次地起伏着。

“妹子,那黄花叫啥子名字?”

“我不晓得。”

“送给我,行么?”

“世上哪有随随便便送给别人的东西啊!”

“我拿钱买,行么?”

“你买不起。”

“嗨,小看人,一朵黄花花值几个小钱。”那个小伙子又摆出一副钱多得来发霉的姿势,从帆布挎包里摸出一枚五分的硬币,犹豫了一下,换成两分的;又犹豫了下,换成一分的。刚想扔出,却又缩回手紧紧捏在掌心里,似乎要将那枚硬币捏出水来。他对小美说:“妹子,这种黄花花河那边的草坝坝上遍地都是,根本不值钱,贱得很。妹子,干脆送给我。”

“呸!”

“好好好,我拿钱买。”

“你买不起。”

“嗨,小看人,一朵黄花花值几个钱。”那个小伙子又重复着先前说过的话。他慢慢地伸开手掌,掌中那枚硬币似已被他捏出了铮亮铮亮的水光。他学着从电影里看来的镜头,两个手指捏着那枚硬币,放到嘴唇前吹了吹,又急忙放到耳朵前,却没有听到丝毫的响声。末后,他才将手一扬,那枚硬币当一声掉到船舱中。“妹子,给。”话说的十分的强硬和响亮,然而,心里却像有一把锋利的尖刀呼一下划过去。

“嘻嘻嘻……”小美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你不是要那朵黄花么?你自个儿来取吧。”小美将竹篙横放在手里,竹篙梢上的野花从那个小伙子眼前一掠而过。

那个小伙子侧身去抓野花,没料到小美趁势将船舷一踩,那个小伙子扑通一声栽进河里去。等他钻出水面时,小美已将船撑得远远的了。他奋力划着水,向木船追去,嘴里却不干不净地骂道:“妹子,野妹子,但愿你以后找到一个恶男人,整的你要死不活……”

船划到岸边,小美把那个小伙子的担子扔到沙滩上,等那个小伙子从河中水淋淋地爬到岸上时,只听到愈划愈远的小木船上又响起闷轰闷轰的歌声。

待闷轰闷轰的歌声没有了时,那个小伙子也忽然委屈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将双手套在嘴唇前朝着小美声嘶力竭地吼道:“野妹子,老子要回来找你狗日的野猫算账!”

没人回答他。

依旧是空旷的河面。

依旧是习习的晚风。

第四章 兄妹夜话中的初恋

“哥哥,他不敢回来找我,是不是啊?”

“不一定。”

“干啥子不一定呢?”

“小美,他也许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

“啊!”

“小美,他回来不一定是找你算账的。”

“那他要干啥子呢?”

“也许……是……其他什么事吧。”

“其他什么事?其他什么事呢?哥哥,我没欠他啥子东西,他也没欠我啥子东西啊?”

“小美,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找你的啊!”

“为啥子,为啥子?哥哥,到底为啥子呢?”

“为啥子?我也不知道到底为啥子,我说不清楚。我总觉得——预感到他会很快回来的。”

“不会的,哥哥,他不会回来的。”

“小美,换成我,我也会很快地回来的啊!”

“……”

天,完全黑了。

耳畔只有细细的呜呜呜的风声,江水在一层一层不懈地哗哗哗地推着,几江河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泛出模模糊糊的白光;身后,空旷的中坝在原本就黑沉沉的夜色中愈加显的黑沉沉的,并且那黑沉沉空洞洞的东西诱惑着我胸中那颗心子和额下那双眼睛,将我的视线牵到什么也望不见的黑暗中去。我心里顿时产生一种空虚感,一种虚脱感,精神上似乎失去了某种支柱,某种依赖。我感到自身正在逐渐变成一堆任何人都不屑一顾的废弃的肉:羊肉、猪肉、狗肉……我感觉到我的周围死气沉沉。我想,就此倒下吧,倒下去吧,倒下去吧!我感觉到我的身子已经倾斜了。然而,妹妹一把抱住了我。她吃惊地问:“哥哥,你干啥?”

我稳住了身子,从妹妹的怀抱中解脱出来。

但,妹妹愈加抱紧我,再用右手贴在我额头上。她关切地问:“哥哥,你害病了么?”

我摇了摇头。

“那……哥哥,我们回家里去。”

我使劲摇了摇头,迎着妹妹闪亮的目光,在嘴角努力地扯出一丝苦涩的笑纹。夜色比先前更加浓郁了。夜色浓浓地笼罩着我,浓厚的夜色将我白天那一股子快乐的心情彻彻底底地吞噬了。看来,无论是在黑暗中开始和在黑暗中结束的事情都是痛苦的,都是不幸的。

“哥哥,把火柴给我,我去点火堆。”

妹妹朝着沙滩那边跑去。

一会儿,我听到了悉悉嗦嗦的响声。我跑过去,看见小美正扯窝棚上的干草。扯一大把,挽成一个大草疙瘩,递给我。

她匆匆说:“哥哥,你拿着。”

“小美,你……”

妹妹又转身朝着中坝跑去。没多久,她抱着一大捆野草回来,扔在沙地上。然后从我手中接过干草疙瘩,点燃火,再盖上青草。于是,浓浓的白烟袅袅地升起来了。在弥漫着白烟的草堆里,透出了红红的火光。

“哥哥,坐啊。”

我和妹妹挨着身坐在草堆边,白烟的气息飘进我的鼻孔,我又嗅到了这种久违了的充满乡情气息的味儿,我又嗅到了这种久违了的充满了泥土味儿的芳香气息。哦!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乡,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几江河。你那满怀情愫的袅袅炊烟是不是在召唤着游子这颗沉重的心子。不知为什么,泪水珠儿竟滚了出来。

妹妹望着我,轻声问:“哥哥,你又想起了城里头那个女娃儿么?”

青草堆里突然轰一声窜起一团火光,火光映着我们四周的夜空,我和妹妹的身上似乎抹上了一层红映映的光辉。我看着妹妹,红映映的火光照着她的脸孔,愈加红艳艳的,比白日里妩媚俊俏多了。妹妹的脸儿是天真的,妹妹的心性也是天真的。天生的性情滋生了她的野性,天生的性情也养育了她的柔情。我实在不明白,已经十八岁了的妹妹,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难道就因为她生活在江岸边的缘故么?难道就因为中坝上有青青野草和淡黄色的野花的缘故么?

“哥哥,你很喜欢城里头那个女娃儿,是么?”

“是的,小美。我的确很喜欢她。”

“那……那个女娃儿喜欢你么?”

“这……这个……”

“她喜欢你么?”

“我不晓得。小美,我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爱我呢还是假的爱我。”

“啊……哥哥,干啥子会这样呢?”

“小美,有时候,我觉得她很爱我,有时候我又觉得她不爱我。总之,她就像这条几江河的水。既清澈,却又深不可测。我很矛盾,我说不清楚,我真的说不清楚啊。”

“那……哥哥,是你先喜欢她么?”

“是啊,是我首先爱上她的。”

“……”

我说:

“那时候我刚到单位工作,又在杂志上发表了几篇小文章,在本单位便有了一点小名气。也许是她也爱好文学的缘故吧,她便常常到我宿舍借书和还书。一来二往,我便自作多情起来,渐渐地对她有一点儿意思。但是,我不知道她对我到底有意思没有。从那时候起,烦恼便开始时时纠缠我,工作无精打采,创作激情也没有了。

“有一天,她来还我的一本书。她忽然间盯住我有些清瘦的脸庞,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说谎是生了病。她又将我审视良久,脸上的表情是极其复杂的。我低下头,我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我怕我会忽然间失去了男子汉的身架,忽然间会跪倒在她脚下,哀求她‘你爱我吧!’

“小美,我的好妹妹。那是一种多么莫名其妙的心情啊!自从我心里揣上了她的身影,希望她每天都在我身边。可她一旦真的站在我身边,我又害怕,我又想躲避她。

“许久,她忽然羞涩地笑了。她凝视着我绯红的脸孔,问我生的什么病。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生的是什么病。她说她知道。我要她说明白,她却转身走了。出门前对我说:晚上在广场上等我,她要带药物来治疗我的疾病。

“小美,我的好妹妹。那是春天里的一个夜晚,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绒线衣,领口上吊着两个左右摆动的绒线球,一条牛仔裤绷着她两条修长的腿。头发是烫过的,用一根红绸带扎着,红绸带又打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亭亭玉立地站在广场中央,广场上的灯光陪着她一起燃烧着桔红色的光芒。

“就从那天夜晚开始,小美,我的好妹妹。我开始了我的初恋,我开始把我整个儿的心整个儿的魂都完完全全地倾注到她的身上。

“半月前,她忽然板起面孔对我说:她要和我终止恋爱关系。

“仍旧是在广场中央,广场上的灯光仍旧燃着桔红色的光芒。不同的是,这是初夏的一个夜晚,她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连衣裙,领口上吊着两根领带。

“听了她这不亚于晴天霹雳般的话,我瞪大眼,张大嘴,半天没回过神。等我清醒过来时,她已经走了,耳畔只轰轰轰地响着她的话:小青,我俩感情不和呀,我们没这个缘分呀!

“我不相信,也不甘心,终身大事,哪有说干就干说不干就不干的呢。我质问她,质问的语气中还满含哀求。没料到她笑扯扯地说:啊呀,小青,你这人的脑袋瓜为什么这么不开窍,思想怎么如此陈旧保守啊!她一本正经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哪有不爱十次八次的再谈婚嫁,一次感情不是太对不住自己的青春了么。小青,你呀,应该更新恋爱观呀……”

火光在渐渐弱下去,柴草即将烧完了。我感觉到妹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诧异地望着她。我想,这夜并不太冷啊!妹妹不知什么时候拦腰伸过来一只手把我紧紧地抱住了,头倚在我的肩膀上,双眼茫然地望着那越来越弱的火光。妹妹这种貌似成熟的神态使我很吃惊。

“小美,小美。”

“干啥子?”妹妹移开倚在我肩膀上的头,望着我,那只抱紧我的手仍然没有放松。

我忽然体验(是的,是“体验”)到妹妹在回忆着什么,寻找着什么……

“小美,你在想那个小伙子么?”

妹妹摇摇头,对我嫣然一笑。

“那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妹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哥哥,你太笨了。干啥子你的心坎坎上要天天挂起那个女娃儿呢?干啥子你要在一棵树桠桠上吊死呢?”

对妹妹的话我并不感到奇怪,可是她那一声幽幽的叹息却使我感到惊讶。我从没听到她这种充满成熟味儿的叹息。难道野性的妹妹心里装着什么东西?

“她不干了,就不干了罢,天又塌不下来。”小美说,“哥哥,你可以另外去找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娃儿啊,各方面都比她好,气死她,气得她走遍天下都买不到后悔药吃!”

“唉……”

“哥哥,你还叹啥子气呢?”

“小美,那毕竟是我的初恋啊!”

妹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两只眼睛闪烁着乌亮的光,“哥哥,初恋就是头一回耍朋友么?”

“当然。”

“哥哥,往后耍的朋友是不是莫得头一回耍的朋友感情好呢?”

“不完全。”我说,“往后耍的朋友也许各方面都超过初恋的朋友,可是很少有人能忘记他的初恋。”

妹妹霍地站起身,双手搭在我肩头上使劲按我坐下,旋即一转身消失在黑夜里。接着,不远处的中坝上传来簌簌的扯草声。一会儿,响声没有了。我以为妹妹会抱着一大捆野草来到我面前。我等了许久,仍不见妹妹的身影。我翻身跳起,旋风般扑进草地。我终于在黑沉沉的草地上看到了妹妹。我来到她的身边。妹妹仿佛没有发觉我的到来。她静静地站在那儿,默默地望着其实什么也望不见的远方。她的身后,堆着一大堆野草。我不明白野性的妹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在想着什么。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难道是那种淡黄色的野花散发出来的花香么?我掏出火柴,划燃,低下头,弯下腰。啊!我心里暗暗惊讶了一声:我看见妹妹的脚下,有一条“花路”向前伸去,铺展在黑沉沉的草地上。一阵夜风吹来,火柴熄灭了。我又划燃了一根火柴,无意中瞥见了妹妹的脸孔。我大吃一惊,妹妹的脸上珠泪滚滚。我扔掉火柴一把抱住她,妹妹无力地倒在我怀里。她那在胸中压抑的感情仿佛找到了宣泄的缺口,竟然双手掩面哭泣起来。我抱着的仿佛是一只温驯的小绵羊,而绝非一个野性十足的妹妹。哦,妹妹,我那伤心泪落的野妹妹啊!

许久,妹妹终于松开双手,却抓住我的一只手掌贴到她的心窝窝上,一边哭泣一边说:“哥哥,你摸我这儿,我这儿好痛。”

“嗯,小美,我摸到了。我知道你心头好痛好痛。”

我没有急于问妹妹:她的心头为什么会痛?我知道她过一会儿就会告诉我的。我想,小美,我的好妹妹,你生活在青山绿水之中,有什么事情使你伤心呢?有什么事情使你心子发痛呢?

“哥哥,你还记得小三子么?”

“记得,就是那个长得健壮如牛的小三子嘛。小时候,我还和他打过架,总是被他骑在我身上打,我总也打不过他。”

“哥哥,你晓不晓得,我跟小三子耍过朋友?——那是我头一回耍朋友。”

“小美,我不知道。我两年没回过家了啊。”

妹妹说:

“哥哥,那时节,我才到几江渡推船,小三子每到赶场天,都要坐我的船。有时候,他到街上卖鸡蛋;有时候,他到街上买猪儿。卖鸡蛋买猪儿后剩下的钱,拿一些出来买点好吃的东西,过河时留一点在船上,白白送给我吃。

“往后,小三子坐船的回数越来越多,有时天天来坐,坐过去坐过来,看他那样子,坐起就不想离开,两个眼睛珠珠滚到我身上就不想收回去,盯得我脸红筋胀的。有一天,他麻起胆子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耍朋友。我不懂,问他耍朋友是啥子东西。他说朋友耍了就要在一口锅儿头舀饭吃,要在一起睡瞌睡,还要生娃儿。我一听就生气了,骂他是乌龟儿子。我说我才不跟他在一口锅儿舀饭吃,还说我最害怕生娃儿,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快活啊。他赶紧说:耍朋友不等于以后就要生娃儿。耍朋友的时候,如我看他不起,可以马上割断关系。我想了想,觉得挺开心,挺好耍的。我说:要得要得,我和你小三子耍朋友吧。

“小三子马上欢天喜地双脚跳,抱住我,在我脸上舔了一下。我立马打了他一个耳巴子,说他下流得很。他说:耍朋友就是要这个样子啊,要不然还叫啥子耍朋友呢?

“我问他:耍朋友只有这个样子了么?他咬牙切齿地说,走遍天下都是这个样子。他还说:人家山外边的城里人,一耍朋友就在一起睡,叫啥子同居,我们乡村还没发展到那一步。我也不晓得小三子说的是真还是假。我又说,原来耍朋友是这个样子,那好呀,我不与你耍朋友了。

“小三子马上红起眼睛问我为啥子答应了他耍朋友现在又后悔了。我说你管得了我么,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娃儿,天下的树子又不是只有一个树桠桠,我跟哪个男娃儿耍朋友,我要把绳绳拴到哪个树桠桠上,是我自个儿的事情。小三子哭了,他说他要去死,用死来表明他对我的一片心意。我说:你活也罢,你死也罢,关我啥事呢?又不是我逼迫你。

“唉,哥哥,哪晓得过了半年,他到楠木沟挖煤炭,果真遇到煤窑子垮下来……说实在的,他死了,关我啥子事呢?原本就不关我啥子事啊……呜呜呜……哥哥,可是……呜呜呜……他的死,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呢?”

夜色愈加浓重。

夜色愈加幽深。

没有星星。

没有星星的夏夜多么缺乏诗意啊!

妹妹仍旧倚在我怀内,不再哭泣,不再颤抖了。这时候——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感到我像一个真正的哥哥,一个多多少少可以给妹妹提供某种慰藉的哥哥。空气渐渐潮湿起来。我举起手,伸开五指,潮湿的空气吻着我的手掌。手掌慢慢收拢,捏紧,我感到手掌湿润润的,像抓住了无数飘溅的水珠儿。手掌里仿佛有吱吱吱的水响声。难道是那些水珠儿被我的手捏碎了么?

“小美,走吧。”

“嗯……”

第五章 赶场天

一早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睁开眼睛,窝棚里只有我一人,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早起出去了。推开窝棚门,惺忪的睡眼立即被朝阳晃的眼花缭乱。

“哥哥,你醒了么。”妹妹坐在船头上,正在掬水洗脸,然后抬起衣袖在脸上横竖左右地抹了几下,似已洗干净了。

我学妹妹的方法洗完了脸,神情清爽多了。

“小美,我肚子饿极了,能想办法搞点吃的吗?”

“哥哥,今儿个德感镇赶场,一会儿有吃的。”

时辰尚早,那就等吧。我将双手交错着抱在胸前,慢慢地踱着步子,像在思考着什么。其实,天知、地知、我知,实则是饿肚子的滋味极端的不好受,慢步走动比坐在一个地方挨饿要好受得多,也要轻松得多,至少,对于饥饿得注意力不会那么集中。

我走进神秘莫测的中坝。

清晨的中坝显的愈加空旷和辽远,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草地上那一片莹莹的绿色被早阳辉映成桔红色,桔红色中又浸润着清新的空气,透出一种水淋淋的色彩,恍如阳光下完全熟透了的葡萄串。我咽了一下口水,口水里仿佛真的混进了葡萄味,心中顿时产生一种甜津津酸溜溜的感觉,饥饿得压力无形中减轻了许多。

该回去了。我转过身慢慢走着。晨风迎面吹来,从我身畔呜呜地一路响过去;接着,我又仿佛听到悬吊在草叶儿上的水珠儿纷纷坠地的滴答声,以及沙地吞吸水珠儿的丝溜声。我不相信居然有这种事情发生,我的听觉居然会如此灵敏?于是,我静静地听着,然而这两种声音却神秘地隐没了。唯有锯齿状的草叶儿蹭着我的脚,把我的裤管“锯”得刷刷作响。

妹妹远远地望见我,远远地喊道:“哥哥,你到中坝上散心去了么?”

“是啊。”

妹妹站在船头上,指着草地深处,说:“哥哥,赶场的人来了。”

我回转头,看见草地深处果真走来一群挑担子、背竹篓的人们,他们走一路便留下一路打情骂俏的欢乐声。赶场天,对于山里人来说,原本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

沙滩上聚集了一大堆人,看起来那些人跟妹妹都很熟悉,纷纷和她打着招呼,开着玩笑:

“妹子,啷个来得这样早?”

“我昨夜没回去睡啊。”

就有一个小伙子嬉皮笑脸地开着玩笑:“是不是找到一个相好的人儿,在外头打青山了?”

“呸!你龟儿子回家去问你的妹儿就晓得了。”

人们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似乎在这种打情骂俏中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并无任何恶意的满足。

我坐在窝棚里,穿过缝隙,望着站在船头上的妹妹。妹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应答着那些打情骂俏的过客们,全无一点儿羞怯之态,那种青春的野性又洋溢在她身上。

“妹子,开船了吧。”

妹妹把竹篙提了提,却又重重地插了回去,“我没力气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吃饭了。”

便有一个小伙子站出来大献殷勤,说:“大家听到了,小美妹子已经两顿没有吃饭了,早已没有力气划船了。依我说,哪个有吃得的东西拿出来,愿意做人情白送给小美妹子吃的,可以;不愿做人情的,就由我毛大出钱买。”

人群里就有人笑着说:“毛大,你日球,只有你龟儿子才做的来人情么?”

“毛大,你龟儿大声武气地吼,莫不是打歪主意想把小美妹子吼到手板心里捏起?”

说说笑笑中,便有人把煮鸡蛋、盐渍菜、油炸粑等放到船头上,堆了一大堆。

妹妹这才把竹篙提起来,说:“喂,上船啊!你们都把耳朵竖起来,这一渡,我小美一分钱的船钱都不收,要不要得?”

“要得!”

妹妹返渡时,招呼我到船上吃东西。我早已饥火难耐,飞快地跃上船头,身子尚未完全坐稳,便一爪抓起一块油炸粑塞进嘴里。我那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逗得妹妹哈哈大笑。吃饱了,妹妹把剩下的食物装进塑料袋,放到窝棚里。

她又回到船上。

我坐在船头。

她坐在船尾。

我问:“小美,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他们呢?”

“哥哥,你从小在课堂里读书,读书读出了名堂,到外头做城里人去了,又连着两年没回过家,好多人都不认识你了。再说呢,把你搬到船头上,摆在那儿,你那白白净净的书生样儿,搁到他们心里头,说不定,他们还不会送东西给我吃呢。”

“为什么呢,小美?”

“为什么?”小美说,“哥哥,你会不会和他们说笑?你会不会和他们说那些个野骚骚的话?”

“我……”

“你不会,我晓得你不会的。”

“可……”

“哥哥,在我们这个地方,你不会这些,你是连冷水都讨不到一口喝啊!”

“是……么……”

“说实在的,哥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是……么……”

“是啊,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妹妹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望着我,向我表明着:她的话一点儿也没错。

我不能不相信妹妹说的话,我急忙说:“我也觉得他们挺不错的,我也觉得他们是很好的人。”

妹妹望着我无声地笑起来。

第六章 爱情的等待

在船舷旁的河水里,盛开着一束淡黄色的野花。我一愣,旋即明白这是水中的倒影。原来,插在竹篙梢上的野花过了一夜,非但没有萎缩,反而比昨日开得更盛了。

妹妹也已看到了河水中盛开的野花,笑容在她脸上渐渐消失。妹妹的头在一点、一点地埋下去。一会儿,她低声问:“哥哥,你不是说他很快就回来么?”

我明白了妹妹的心境,我明白了妹妹在想些什么。可是,我也不知道那个小伙子到底回不回来。然而,我总有一种体验(是的,是体验,不是预感):那个小伙子是要回来的。

“哥哥,你说呢,他到底回不回来呀?”妹妹抬起头望着我,眼神里满是期待和若隐若现的忧虑。

“小美,他会来的,他肯定会来的!”我嘴上说的斩钉截铁,可是心里却担着一份忧虑,一份期待。

傍晚,那个小伙子还没出现。我开始察觉到我的“体验”出了问题。我不明白这种“体验”的把握性有多大。妹妹仍旧坐在船头上,竹篙仍旧插在船尾上的孔洞中,篙梢上的野花仍旧在开放着。我站在沙滩上喊道:“小美,回家。”

妹妹没有回答我,却跳下船头扑进我怀里,哭泣着说:“哥哥……呜……好折磨人哟!”

我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滋味。爱情在很多时候意味着等待。等待实质是痛苦的。等待的本身就是慢慢地折磨人。

“哥哥,他不回来的话,我重新找一个比他好得多的人……呜……气死他……”

我望着空旷的几江河,我希望那个小伙子能够突然间到来。

也许,他现在就会到来。

也许,他明天就会到来。

也许,他永远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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