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七六五年,即清乾隆三十年,江津遭遇历史上罕见的大旱,而且连续三年干旱,原本物产丰裕的广袤大地,一眼望去,几乎一片死寂,了无生机。套用一句若干年后的语言:那时候的江津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大灾难不仅导致江津县城的老百姓吃了上顿愁下顿,还严重地波及到远离江津县城、地处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凹。小山凹之间稀稀落落地散居着一些庄户人家。其中一户,姓牛,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儿子叫牛劲来,年方十八。女儿叫牛牵来,年方十六。平常年景,牛家与其他村民一样,农忙时到坡地上栽种庄稼,农闲时进山打猎,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如今,连续三年大旱,不仅坡地上的庄稼颗粒无收,就连山沟里原本流淌不息的泉水,眼见它一日细如一日,最终,在村民们焦渴的视野里枯断了最后一丝水线。被逼无奈,村民们只得从石缝中觅水,到田沟边找吃,祈求上苍“不要让我当饿死鬼”。
一天,牛劲来扛上猎枪,沿后山钻进密密的树林里。没多久,半山腰传来一声焦脆的枪声。枪声还没完全消失,牛劲来的邻居、一个绰号叫野三娃的男崽儿旋风般地冲出茅舍,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着山凹周围的村民们大声吼道:“牛劲来搞着(收获)了,今晚吃嘎嘎(肉)打牙祭,喝果子酒。”
旧时,狩猎人之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上山打猎,见者有份。在这儿,由于人烟稀少,村民之间的人情味比大地方更为浓厚。无论是谁在山上打到野物,当天晚上,村民们都会自发地汇聚到村子中央一块大石坝上,围着篝火,吃着烤肉,喝着自酿的果酒,吸着叶子烟,各自畅谈对生活的向往——他们希望来年三晴两雨,多种几块地的粮食,多喂几头猪儿,多扯(买)几尺布料,给看到“一天一天长大的儿女”谈一门婚事……
等到村民们来到石坝上,熟门熟路地摆好烤肉的架子,有些心急的村民还提前搁好佐料碗,倒上自家酿制的果酒,做出一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架式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牛劲来,不像过去肩上“扛”着毛茸茸的野物,而是背上“背”着一个软绵绵的活人。一个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嘴里发出轻微“唉哟”声、年近三旬的女人。
牛劲来一边颤颤抖抖地将女人放在石坝上,一边嘴唇发抖地给大家解释……其实,不用他解释,村民们已经想象到了:在树林里,手持猎枪,处于饥饿状态的牛劲来远远地看见前方有树木在晃动,他生怕野物逃掉,果断开枪射击。没想到,这一次,他射中的不是野物而是一个陌生女人。好在,那个年代的猎枪,枪管中装的是黑火药与铁砂子,加之射程较远,再加之有树木遮挡,那个女人也仅仅是左小腿上受了皮外伤,没有生命危险。
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近三旬的女人熬过了阵痛后,睁开眼,先环视了一遍头顶上方一个一个睁大双眼惊异地俯视着她的村民们,继而察看了一下身上的枪伤,见无大碍,最后笑着对牛劲来说:“小哥哥,我这条小命差点丢给你,从今天起,我就住到你家去。”
天哪!那女人不开腔(说话)则已,一开腔(说话)立刻吓了村民们一大跳——她说话的神态不仅很幽默,很俏皮,她说的还是那个时代的官话,类似现在的普通话。
当真,那个说着一口官话、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生活在山旯旯的村民们从未见识过的特殊气质的女人,当天晚上就住进了牛家,与牛劲来的妹妹牛牵来同睡一张木板床。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村民们才懂得,这类特殊气质,叫见闻,叫眼界,叫侠义……
第二天一早,那个女人将村民们召集到大石坝上。她先自我介绍说,她叫曾远春,岭南人,从小跟着祖父学堪舆,对于山脉流水的路径有一定了解。她家族中有一个长辈,叫曾受一,现任江津县令。按辈份,她喊曾受一“伯伯”。曾远春说,伯伯曾受一看着他治下的江津大地,天干地旱,四方饥馑,灾民遍布街头巷尾,治安状况日益恶化,遂痛下决心,卖掉岭南老家祖业,用来救济江津灾民。同时,大力号召岭南的亲戚朋友、仕人乡绅、左邻右舍,以及热心公益的人们前往蜀地江津,将红苕的栽种技术、蚕桑的种植技艺传授给江津人民。民谚有“红苕能顶半年粮”之说,是灾荒年的救命之物。曾远春作为曾受一的晚辈,从小深受曾氏家族热心公益的影响,加之生长在岭南沿海,人们的眼光大多向外,勇于奔向浩瀚的大海,思想比较活跃,风气比较开化,早所见晚所闻,大家谈论的是如何漂洋过海,如何在异域他乡建功立业。受环境熏陶,曾远春自然养出一身豪气。不仅如此,曾远春的祖父是当地有名的堪舆师。堪舆俗称“风水”。大多数人对“风水”有先入为主的成见,以为“风水”无非是给活人选阳宅(屋)、给死人择阴宅(墓)等。其实,这些在“风水”中属偏门,属小技。古时候,在科技不发达的时代背景下,小到村庄聚集、中到县邑选址、大到城镇建设,地质结构是否稳固?地下水脉是否丰沛?四季风向是否顺应时势?尤其是建造人口高度密集的都市,需要一整套诸如“观、察、尝、秤、煮、冷、浸、热、炒”等严格的程序,凡此种种,走的才是“风水”正门,行的才是“风水”正道。曾远春在祖父的口传心授下,对山脉流水的走向颇有研究。因此,曾受一甫一发出“到蜀地江津去,解他人艰难困苦,给后人添功积德”的号召后,曾远春率先报名参加,毅然踏上通往巴蜀的漫漫长路。末后,曾远春仍旧用很幽默很俏皮的语气说:“昨天,我寻着水脉刚钻进那片树林,还没喘口气,哪晓得遭小哥哥整了一枪。”
跟着,这个叫曾远春的女人主动挑起“村长”的担子。她安排一部分村民负责垦荒,一部分村民负责烧木炭灰,一部分村民负责收集各家各户的人畜粪便用于渥肥(又叫堆肥),一部分村民负责到四面场搬运红苕种与桑树苗。最后,曾远春对牛劲来与牛牵来说:“你两兄妹跟着我,专门负责找水源,挖水井。”
在曾远春有条不紊的安排下,事情在一件一件地落实。见效最快的是曾远春用堪舆术寻找水脉。在牛劲来与牛牵来兄妹的协助下,曾远春踏遍了山凹周围的每一个山头,每一条沟壑,最终,她觅到了水经下注的地方,居然就在村子里那块大石坝中的涵水层里。也许是天意,那个地方恰巧也是她受伤躺过的地方。按照曾远春的指点,牛劲来兄妹找来工具,几天后,打穿了岩石中间的涵水层,一股清汪汪的泉水汨汨地涌出来。——这就是双胞胎泉的前身,当初,人们叫它石水井。
日子过的真快,等村民们喝上清冽的井水,学会栽种红苕、学会种植桑树、学会养蚕、学会……那个如仙女下凡似的女人曾远春,在一个薄雾轻缦的早晨,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悄悄地走了。等到村民们发现时,只看见石水井旁边的石坎上,曾远春用木炭写下的四个大字:人丁兴旺。
从那以后,慢慢地,人们发现了一些奇特的现象:村子里,不仅鸡牲鹅鸭开始频繁下双黄蛋,就连男女婚配后,一胎生两个娃娃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人们怀着既惊、且疑、又喜的心情,睁大双眼,暗中观察。久而久之,人们一致认定:生双胞胎的奥妙来自石水井。
随着人口逐年增多,渐渐地,原本是山旯旯的山凹有了村庄的模样,原本是散居的山民们,渐渐地,也有了公共意识——他们有了“建村”的需求。更重要的是,这儿,对,就是这个山旯旯,居然开天辟地有了一对粗通文墨的双胞胎兄妹,男的叫牛念春,女的叫牛思春。对,你没猜错,这对双胞胎兄妹就是牛劲来的后人。至于两兄妹的名字中为何有一个“春”字?对,很对,你也没猜错,为了纪念曾远春。
村民们还意识到,要实现“建村”意愿,前提是要有一个村名。他们把“取名”任务交给读过书的牛念春、牛思春兄妹。最先,兄妹俩给村庄取名“曾远春”。可是,两兄妹左商议右讨论,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实践中,用“曾远春”作村名,确实不恰当,最后,取其谐音,叫“青堰村”。
如今的青堰村,围绕着双胞胎泉,住户一家挨一家,用人烟稠密来形容,不算太夸张。那口古老的水井,从来没有干涸过。双胞胎泉的名声,早已经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远,越传越响亮,也越传越神奇,乃至,民间还流传着一首顺口溜:
要怀双胞胎,请到青堰来。
山中有好水,龙凤结珠胎。
同样是“如今”的青堰村,人人都读过书,个个都是文化人。他们借助现代科技,在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中,查到了曾远春说的“伯伯”——曾受一的相关资料:
曾受一,男,生于公元一七一零年,广东云浮人。公元一七三八年,二十八岁的曾受一考中举人。乾隆三十年,五十五岁的曾受一调任江津县令时,江津遭遇历史上罕见的连续三年大旱,百姓困苦,人民流离。曾受一联络士绅成立“救命会”,设立义仓赈灾,从广东购红苕种、从江浙购蚕种桑苗,教民种植,使江津逐渐形成热心农事的风气。江津县城九座城门增建时,为了不增加人民负担,他卖掉故乡的盐田以作费用。后,曾受一受在合州任上因犯人逃跑,被牵连免职。潦倒之际,江津仕民将他接到县城居住,奉为尊师。还乡后,江津县民自发筹集巨资,汇去为他赎回盐田。再后,合州案结,曾受一得到平反,再度回江津担任县令,江津百姓抚额称幸,满城庆贺,尽显喜色。再后,曾受一致仕,告老还乡,于公元一七八六年卒于故乡,享年七十六岁。噩耗传到江津,仕民悲悼,满城尽挂白幛三日,城中“曾公遗泽津邑”之吁声,不绝于耳。后,津人集资在县城大土地街区为其建祠,永远祭祀。词名“清廉祠”,又名“曾公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