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一生未娶。
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打光棍并不怎么受欢迎。
父母早亡,小时候就学会了吸烟喝酒,没上过学,在大部分人眼里,二大爷可谓是‘烂人’一个。相比之下,我爷爷作为大哥,五十年代的时候县重点高中毕业,人民教师,文化人,受到了全村人的尊敬。
即使差距如此之大,我爷爷并没有故作姿态,反而对自己这个‘烂人’弟弟关爱有加,甚至出钱在自己家旁边为其盖了间房子,这可羡煞了村中某些‘脏人’。
二大爷可谓是无烟不欢,无酒不乐,经常打二两散酒,整一包花生,与我爷爷把酒言欢,好不快活。但由于我爷爷并不好烟,二大爷也只好‘独享’,他在烟中寻求快乐,却也因烟就此堕落。
我小的时候,二大爷身体还算硬朗,靠着打鱼为生,当时禁渔没有那么严,再加上运气使然,也是积攒了一笔不小的存款。
人有了钱,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更何况是没人管的‘烂人’呢?每天一包烟,外加酒钱,也没再去打鱼赚钱,很快就支不付出,欠了一屁股债。
“你那烟还能不能戒掉?”
“哥,我也想戒呀,但,但真戒不掉呀!”
“哎,这钱你先拿着,先把债还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谢谢哥。”
在我爷爷的帮助下,二爷很快就将缺的坑给补上了。但为此,爷爷被奶奶骂了好几天嘞。
其实那段时间,最开心的是我,二大爷在挥霍的同时,还不忘给我买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现在想想,他老人家确实对我很不错,也许是因为我爷爷的缘故,也许是为了填补心中的那份遗憾吧。
我们村子距离镇上有一段不短的山路,每次爷爷奶奶都是早起去赶集,中午时分才会回来,为了防止我乱跑,大门就会紧紧锁住。
奶奶不让我跟二大爷一起玩,说他不务正业,容易把我带坏。
我可不管这些,二大爷从不以长辈的身份和我相处,我们更像是朋友一般。
“小纬,你爷爷奶奶走没?”
“走喽,二大爷。”
“走,二爷带你去逮鱼。”
“等我!”
当时家中是有养鸡的,所以会有让鸡出去的鸡洞,我就是靠着这鸡洞一次次钻了出去。
“二爷,这几个笼子都破成这样了,真能网到老鳖吗?”
“那肯定的呀,连电视里面的鲨鱼都能逮到嘞。”
“真的不?”
“那可不,我啥时候骗过你?”
小河旁是大片的草地,我们俩就这么躺在上面等着老鳖鲨鱼上钩。
蔚蓝的天空飘过几片白云,阳光还不算强烈,鸟儿成群飞过,一缕烟雾徐徐飘向空中,乘风远去。
“咳咳,二爷,你咋又抽烟,我奶说了,抽烟对身体不好。”
“咳咳!”
二大爷似乎是觉得在我面前抽烟的确不好,扭头准备将烟熄灭,可想了想,又塞到嘴里猛吸了一大口,呛得他直咳嗽。
“哈哈哈。”
“咳咳,别笑了。哎,你奶奶说得对,这烟呀,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咋不戒了呢?”
“年纪大了,几十年的瘾了,戒不掉了。当了几十年老光棍,也就剩这么点爱好了,你长大后可不要学我,没前途的,哈哈哈。”
“噢,那你为啥不娶老婆呢?”
“哈哈哈,你个小屁孩,知道娶老婆是啥子不?不聊了,去看看有鱼没?”
看着那有些佝偻的背影,一点点将笼子捞了上来,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那日并没有抓到老鳖鲨鱼,而且回去的时候还被奶奶抓住了,我和二大爷都狠狠的被批评了一顿。
后来我问爷爷为什么二爷没有结婚,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后来又去问了奶奶,奶奶罕见的没有去骂他,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惋惜,让我不要多问。
后来我上了初中,要住校,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二爷也重拾了老本行,外出打鱼,一连几天都不在家。渐渐的,我们的关系随着时间的冲刷,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春节,代表着阖家团圆,而对二爷这种光棍来说,确实有些难熬。
我曾经问过他会不会感到孤独,他说:“有呀,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孤独了一辈子,我也曾抱怨过,没用,老天爷不会去管你的,但后来也想通了,我还有哥哥,大嫂,很多亲人,当然还有你,只要有人记得我,我就不算孤独,顺其自然吧!”
当时听到这段话,我很震惊,很难想象一个没接受过一点教育,整日以烟酒为好的小老头会说出这么洒脱的话,二爷是个‘烂人’,更是个‘好人’。
每年过年,爷爷都会邀请二爷和我们一起过年,但都会被他以各种理由婉拒了,然后就跑到其他亲戚家过节。
那一年过年,我们一家人正围着一桌子菜肴畅谈,突然有一人闯了进来,说是二爷在他家喝醉后耍酒疯,请我爷爷去看看。
这俩兄弟都好酒,但却又有所不同,爷爷喝醉了就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而二大爷一喝醉了就开始高谈阔论,酒品不可谓不差。不仅喝酒方面不同,遇到事的时候,处理方式也是两个极端,爷爷精通各种骂人术语,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而二大爷没上过学,但却有一身好本领,动起手来很有说法。
当时我有些好奇,就跟着去了,到了地方就看见两个年轻人架着一个不断挣扎着的小老头。
“放开我,我哥也是你们能骂的?我打断你们的腿!”
似乎是看到了我爷爷来了,那小老头停下了挣扎,对着我们咧嘴一笑。
“哥,你来了。你们俩狗东西放开我。”
见其没在挣扎,那俩年轻人也随即松手,二爷踉踉跄跄的走向我爷爷,还没走到就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身旁没一个人去扶他一把,我和爷爷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向着家里走去,没再理会身后的那一家人。
“哥,你放心,有我在,没,没人能欺负你。”
“好。”
“那群狗娘养的,我,我迟早打断他们的腿。”
“你醉了!”
“没,没有,我,我的家人,没人可以骂,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路上,二爷嘴中咕囔着,我爷爷有一句没一句的应和着,我插不上什么话,但是一切都明白,爷爷脸上的那两行清泪说明了一切。
自此以后,每年春节,二大爷都会来和我们一起过年。
我初中毕业,一举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二大爷似乎比我还高兴,自掏腰包请皮影戏班子在村里唱了两天两夜,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的给我塞了960块钱。
“小纬,你上学我帮不了什么忙,这些钱你拿着,可千万记住,别去搞那些不正经的哈。”
“这钱我不能拿,你又请戏班子又给我买吃的,怕是买烟买酒的钱都没了吧?”
“那些东西哪有你上学重要,拿着,别给你爷说。”
“好吧,等我赚钱了,给你买最贵的烟抽,最好的酒喝。”
“哈哈哈,好好好,我等着。”
那几日,原本每日至少半包烟的二爷,愣是半根都没抽,酒也只是喝了几次镇上花几十块钱打的散装白酒,没过几日就外出打鱼去了。
此次一别,我怎么也想不到将会是永别。
高中里面,我得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而且那时候我们家在镇里买了房子,村子就很久没去过了。
没想到再次听到二爷的消息,却是已经肺癌晚期了,整日卧病在床,我爷爷为了方便照顾他,特意回到了村里的老房子住下。
脑中浮现出往日的种种,眼泪不自觉的下落。
熬到了月末放假,没有回镇上的房子,径直来到老家,二爷的家很小,原本一直到是土房,后来国家扶贫,为他盖了间平房,但还是很小。
还是那间小房子,虽然很久没见到过了,但却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只不过,二爷在世时的小屋很平淡,很安静,但他走后,小屋却热闹了起来,但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二爷躺在小小的盒子里,比那间小屋都小,外面的人很多,多到小屋都装不下,皮影戏不停的唱着,一支支香烟化为烟雾,一瓶瓶好酒化作空瓶,但这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也有关,也无关。
我最终还是没见过二爷一面,也没有给他买过贵烟好酒。
听奶奶说,二爷临终前只允许我爷爷在他身边,他们兄弟二人聊了很久,具体的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二爷最后将自己的全部都留给了他的哥哥。
每当清明和过年,也只有我爷爷会去看看自己的这位‘烂人’弟弟,我二爷生前交好的其他亲戚,没人来看过,也许早已忘记了吧。
听过这么一句话:“人的一生会有两次死亡,一次是失去呼吸,在现实世界内死去,第二次是无人知晓,在别人的记忆里死去。”
我想,再过几十年,二爷就会彻底孤独吧。
以此篇,怀念故去的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