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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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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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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王(小说)

烤着油亮头壳的是一颗忒毒的烈日,脑门就沁出细细的汗。“步月黄泥之坂。好月色啊,哈哈哈,一轮明月照海南......”乐颠颠吼着粤曲《搜书院》,一步三趔趄地向海沟踅去。

白白的对面海滩,伫一婷婷渔姑,在扒沙螺,那灼热的眸子,犹如两团渔火,辣辣地朝这边望。

“好月色啊……”吼声就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仿佛海牛露出水面时发出的吼,那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让人立即想起一只横行青蟹。

海沟水流急,且半腰深,荡荡漾漾三几百米阔,还是在潮退最干的时候。只见黑鲛似的犁开那片浅蓝,白晃晃留一线浪沫在身后,于是感到一天的最惬意莫过于此刻了,总觉得那热辣辣目光理所当然属于自己,越是傲岸的不理睬,越是故作的清高,那“好月色啊……”的沙哑粤曲就越高越欢。

却不由得拖长悠扬的尾声,闪电般侧脸一瞥,极迅速已经回复原来那副样子。哼,阿哥才不睬你!

不过心头已微微涌起一股软流,几乎要把人淹没。其实这世间,就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假若没了这对面海那热辣辣的目光,这日子该怎么过。

只不过仍然是好汉,仍然是保持横行青蟹模样,仍然是装作不以为然。用力抖了抖那水珠儿,一如那上坡鸭,然后大步咚咚朝灯塔下的三牙石踩去,酒意此时已消失了一半。

极娴熟地操起那杆蟹钩,对着石下曲里拐弯神秘莫测的洞穴,深深浅浅地探进去,左戳戳,右磕磕,很快,三五只横行霸道的青蟹,已张牙舞爪从另一头洞口溜出。殊不知,那儿早已巧妙布下极隐蔽的一处天罗地网,迷入歧途的青蟹还未醒神过来,入口处呼地被一下勒紧。一只只慌里慌张五双手脚胡撕狂舞,也只是伙伴们徒然漏出的一网袋哀叹,懵懂中蹿入网囊里的呆蟹,已全部束手被擒。

抹一把细细汗珠儿,往颈子下扯过椰壳酒壶,颤颤举平额顶,咕噜噜倒个精光,一股浪拍岩岸的痛快感猝地涌起,乐陶陶扛起蟹钩,挑一网袋该死呆蟹,砰砰然一路踩回岛来。

那高挑俏丽的身影还在,老是眼巴巴地朝这边望。哼,望个×,阿哥没那么贱!就照样海牛露出水面似地吼那粤曲,只是声音竟然有点水浸浸了。

这一角凌凌乱乱三牙石,旁边筑有一座二十三米灯塔,是清光绪二十五年广州湾F国公使署主持,由当地两个招姓工匠建造的,标示这儿有一方巨大礁盘,无比魔幻危险,警告途经船舶必须避开航行。然而对于蟹王哥,这儿却是他一生都离不开的风水宝地。每日涨潮,总有明知故犯的公蟹母蟹邀邀拥拥找这洞穴来幽会,潮退了,也就恹倦倦相搂在一堆儿不想走了。蟹王哥呢,便跟着退潮的步子,准时涉水趟过一道三几百米的海沟,来到这三牙石礁盘,掏走那些随着潮水贸然闯入石窟内藏身的贼子;翌日,又一次涨潮落潮,又有新一批没脑子的家伙前赴后继,就总是捉了又来,来了又捉,捉而不断,周而复始,就藏着一穴穴永远掏不空的希望。所以别人把这三牙石明礁,视为“魔鬼三角”,总是远远望着灯塔避开、绕道;而他却待这儿比对女人还亲热、爱惜,日复一日,长此踏足、厮守,恒定不变。

千百年来,岛人有不成文规矩,比如谁家在海边先占了位置,头一次布下一个绞罾网埗,一幅围网滩涂,一带闸港鲎箔,一口鱼塘虾池,众人便默认是谁家的了,日后绝不在你不允许时侵犯,或占为己有。遗风世世代代,一如南海不老潮,形成一种顽固乡规民约。月落星沉,这三牙石钩蟹传宗接代,唯蟹王家族独享,名份始终不变,现只属于蟹王哥一人。

日出日落,潮涨潮退,他只守着三牙石捉青蟹,也就是“守石待蟹”的干活。可千万别小瞧这份“干活”,这是祖传下来的“干活”,传至今日已有祖宗十九代,也就是所谓“十九代传人”。而且只是到了十九代传人,岛人才尊称他为“蟹王”,且不管年龄性别,一律恭恭敬敬叫“蟹王哥”。其实,他就像一只安于蛰伏的老蟹,日子过得简单却有滋味,每天只管做的事情,是捉这三牙石一处的青蟹,多多益善,少少无拘,够换一天食物、烟和酒就行。然后,每天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仰望蓝天白云,抽大碌竹(水烟),喝甘蔗酒,悠闲淡然而且自在自得。

有岛人怂恿他:“蟹王哥,你这么犀利,可以捉更多蟹,卖更多钱,到时装一艘大船,赚更大钱嘛……”

“然后呢?”蟹王却反问人家。

“然后就能赚更多更多钱,然后就可以在沙滩上晒太阳,吹海风,听海鸥叫……”

“哦哦,没眼见呀,我现今不正在晒太阳,吹海风,听海鸥叫么?”蟹王对此显然不屑一顾,“哼,装大船,怕是等我搏命赚够钱,恐怕就没时间来晒太阳,吹海风,听海鸥叫了……”

就觉得有三牙石的日子,足够了。

就再不理会别人怎么说。

每日潮退了,破船背上的酒摊子,也有几分微醺了,就知道喝得差不多啦,此刻心情正好,时辰正好,于是,狠狠抹一下粗糙嘴巴,躬起身来,抓过一旁的蟹钩,别上一口网袋,挂向腰间一椰壳酒壶,然后优哉游哉踩下滩头,趟过海沟,径往三牙石那边钩蟹去。

呆过蟹!每次班师回朝,总是夹十分胜利九分得意高声地骂。于是,兴冲冲挑一网囊横行呆蟹,吼颠三倒四《搜书院》,西街东街横直穿过村子去,就牵出一街巷深浅不一的目光:

你好啊,蟹王哥!

好,好,大家都好!

又捉这么多呀,呆过蟹!

咳,呆过蟹!

依然目不斜视,依然两脚踏着曲子行。

岛西面海岬边,搁着一艘底朝天老船,伴着老船的是一老石屋,老石屋里却严严实实藏着一个有关“蟹”的古老秘密,轮到蟹王哥这一辈,足足已有祖宗十九代,只是这代是单传,那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育肥蟹和烹制膏蟹”绝技,那是被岛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独家窍门——

首先是堕入一个新鲜奇特的境界:被捕捉回来的青蟹们,还带着星星点点海泥呢,便快活地顺着滑溜溜的缸子往里爬呀爬,就感到有一层白白米花盖过来,盖过来;跟着是脚下涉过一层浅浅的蛋青,还闻到极鲜甜的一股蛋黄味儿;接着是撒泼来稀稀疏疏的阵阵黑雨,那是飘洒过来的生芝麻,才知道整个儿裹进白黄黑三原色里去了;好像很快又卷来了一阵甘蔗酒味儿的香风,便感到几分浅浅的醉意袭了上来,迷糊糊极想好好睡一觉;却不晓得缸口已被人蒙上一块薄薄棉布,既留丝丝空气通入,又绝对不见天日。黑乎乎吃喝拉撒全乐在其中,如此无忧无虑静静躺足三天三夜,始发觉有一细细勺子伸过来,一下子撩醒这悠长的美梦,恹倦倦真舍不得睁开眼来。这才打量一下自己的身子,便即刻惊出一串笑声:呵呵是我么,我哪来的这副丰腴十足的美貌哟!绝想不到这三天三夜会如此神奇,原先的赵飞燕此时已养成杨贵妃了。正惊讶间,便感到脐下被人重重几下挤压,方觉出自己的便便都是白色且芬芳浓郁的了。

就见蟹王哥执起一只只壳满膏红的青蟹,轻轻放进清水中,极熟练用一新鲜椰刷细细地洗,然后一只只挤干净脐中的便便,再逐个逐个于脐处夹上薄薄一片老姜,一个精巧葱结,随后一一将其小心捆扎就绪。这时,平底锅下的猛火正旺,于是极迅速一把抓起已“化妆”过的青蟹,往锅里晒鱼般铺开四脚朝天,跟着浇上精心调好的考究香料,内拌甘蔗酒、花生油、白糖、胡椒、筚拨、八角、肉蔻、草果、桂皮之类二十几种祖传秘方。接下来便是细细认着火候了,这亦是容不得半点差池的。待至配料稍干未干,蟹壳呈七分橘红娇媚状态,就即刻泼上浓淡适宜的一层薄芡,再淋一遍上好的花生油,闪电般随手和锅托出。于是乎,红彤彤黄橘橘一如出浴妃子清香袭人的“蟹王家传膏蟹”,也就大功告成!

够意思的日子,立即摆到屋前那艘底朝天的老船上去:备好三几椰壶广东米酒,配上脆皮花生、五香蚝肉、油烩虾干诸如此类;最是令人垂涎的,当属那盘红彤彤黄橘橘清香袭人的膏蟹了,不过这只是其中一种做法,主要是看当日心情,心情好时大都是做“芙蓉蒸青蟹”,或“荞头酸甜肉蟹”,或“姜丝黄酒蒸肉蟹”,或“醉酒焖膏蟹”之类;心情不太好时便做“南洋焗青蟹”,或“海盐焗膏蟹”,或“干迫肉蟹”,或“香辣青蟹”,或“油煎连壳蟹”之类,总之五花八门味道跟着心情走......

此刻的蟹王哥,便让自己快活成神仙一个了。于是兴味盎然,轻轻捋一把海草般长长的胡子,咝咝用力吸着四下飘逸的香味儿,双手不由得向着黑黑身子下面的裤子几下搓弄,是在净手静心,一副尊祖敬宗般的虔诚神圣。然后,一声悠长的吆喝:呆——过——蟹——!吼完了,蹲下来,双腿一盘,海豚般美美地坐到船底板上:椰壳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对影成三人,行乐须及春。

“哈哈哈……好月色啊,一轮明月照海南……”像北风撕破帆蓬时发出的嘶鸣,又似船底擦过瓦砾般让人听了牙齿发酸发涩的唱腔,是二十年代名噪省港澳以及星马泰一带的粤剧皇帝马师曾所独具的“乞儿腔”,当年想听一曲得攒半春咸水钱哩!咳,这么霸道的“乞儿腔”,就他蟹王哥学得似模似样,活脱脱粤剧皇帝马师曾翻版,全岛人一致公认,你以为有得假么!丢那妈,阿哥一生人就兴听马师曾红线女唱粤曲,那年父亲捉了一载马鲛鱼,卖了,就开船到对面港天下乐戏院让我开眼界。吓,真是湿水棉花——冇得弹(无可挑剔),那次看的就是最中意的《搜书院》,戏文唱的是雍正年间海南琼台书院的事情,马师曾扮演的谢宝老师,那“乞儿腔”一开喉:“一轮明月照海南……”你估怎样?全场爆棚!嘿,马夫人红线女,最靓花旦懂么,扮演丫环翠莲,几鬼得人疼,出晒名堂呢,被中央首长邀上北京天安门,睇国庆大礼,周总理看了她的《搜书院》,不知几中意,称赞粤剧为“南国红豆”,南国红豆哩,几犀利!毛主席呢,就拍着马师曾的膊头连说三个好!好!好!哈哈,不信?收音机都有讲啦,如今日日唱呢……

有人就笑笑地问:人家马师曾红线女是南国红豆,唱粤曲好犀利,和中央首长上天安门睇国庆大礼,也关你屁事?

呵呵,当然关我屁事!老子到过对面港亲眼看过他两公婆唱《搜书院》,老子学马师曾“乞儿腔”学得最似,老子能从头到尾用“乞儿腔”唱完《搜书院》……丢那妈,整个岛谁有这本事?

已经围了三几个细佬仔,却分明不在乎你什么马师曾红线女,也不懂得欣赏你那北风撕破帆蓬似的“乞儿腔”,更听厌了你那个“一轮明月照海南……”,只是一个个眼巴巴盯着红彤彤黄橘橘那盘膏蟹,口水几时已汩汩流了出来,砸痛了脚趾头也不察觉。

也不计较,依然唱,酒气喷喷的已有几分朦胧了。这才五爪金龙伸过去,抓起红彤彤黄橘橘的膏蟹一块块地分,有细佬仔故意不领情,叽叽喳喳嚷着要吃花生米。便听得北风撕破帆蓬发出的嘶鸣戛然而止,换细浪拍岸似的轻歌曼语:

冇吃膏蟹?嘿哟哟,你他妈呆过蟹……

细佬仔们只管哧哧地偷笑。

陡地海天一声惊涛拍岸:

呆过蟹!懂么?

细佬仔互相逗了个鬼脸,明明是馋嘴猫一个,却还扮鬼扮马:

蟹王哥,蟹最好吃么?

即刻见满口酒菜扑哧出一个酣畅大笑,同时制造出满天星子:

冇错!蟹最好吃!你估谁都会做这皇上御膳呀?嗨,皇上御膳,懂么?就是皇帝享用的,丢那妈这可是阿哥祖宗单传十九代的独家风味哩!

看看那盘红彤彤黄橘橘的膏蟹一块块分完,就端起那只剩下一层油渍渍的盘,颤巍巍搁到嘴边,然后伸出右食指极有秩序地刮,那香味四溢的残汁便被慢慢咂进密密胡须的洞里去了;然后再从十到一对着涂满蟹汁的手指有滋有味地舔,直到觉得并无任何历史遗迹了,才抓起椰壳酒壶高高举过头顶,让火烧火燎浆液倒水入缸般顺着食道壁往里冲,那颈子骨节就是一动也不动。方圆海岛三百浬,如此醉酒好汉也就这么一个人。

一个二个细佬仔,惊讶得小嘴张开大眼睁开剩出三个黑洞,半晌才透过气来嗫嗫嚅嚅:蟹王哥哟,几威风哟!

嘿,这还差不多!你们这班契弟仔,今日又当一次皇帝啦,懂么?

是说这是皇上御膳,是强调他“蟹王家传膏蟹”只有皇帝才能享用,而今天,却给你们这班契弟仔赏鲜了,算是让你们当一次皇帝了!

契弟仔们似乎不怎么懂得感激,自顾对着膏蟹饿鬼抢食囫囵吞枣,竟然还夹几分好奇疑惑:真的么,蟹王哥你见过皇帝哩?

一声“乞儿腔”完全变了调:那,那还用说!阿哥世祖之十四代,便是清朝宫廷御厨,宫廷御厨么,亦就是宫廷大厨师,专门为皇帝烹制“蟹王家传膏蟹”,懂么?哼,丢那妈,阿哥堂堂好汉,才不去当什么宫廷厨子呢,阿哥只是做给自个儿享用,让自个儿天天当皇帝!哈哈哈!

始终一味屁颠屁颠,不过这下却是和一班小屁孩同享同乐了。

每隔两个墟日,便有一白白净净后生来收购蟹,是对面港口镇上专摆活海鲜档的。每次来回,蟹王总是准时客客气气到码头上接,又客客气气地送,直到那红帆三角艇儿款款消失。于是传着一岛子的故事。说那后生是蟹王的私生仔哩。晓得么,那是与天下乐戏院粤剧名旦花笑桃放的种。便有好事者问蟹王,当真?只笑笑,带十二分的诡谲,却没有下文;问收蟹后生,后生红红脸蛋如八月海乳,留一狐狐疑疑真真假假任你想象,结结实实一个谜。

还知道香港佬来岛收购膏蟹对虾,低声下气出大价钱要买他的蟹,蟹王却半个正眼睬也不睬,依然十年一贯制价钱死死咬住那个低得可怜的数目,依然只等那后生每隔两个墟日驶那红帆三角艇来。

却也有不去三牙石钩蟹的时候,且每月一共是两日。这热带海岛,为全日潮,每月总有两天为“膨流”,就是潮退了一半就涨了,低低海沟一如个死胎不瘪也不胀,就无法像往常那样轻松涉水趟过海沟,去收获三牙石下的青蟹了。于是,只能照常去晒太阳,吹海风,听海鸥叫;或是扯一架椰壳蛇皮二胡,倚着破船舷侧,吼唱稔熟的《搜书院》,听得出,这“乞儿腔”已带三分哀怨,便多是唱到“初遇诉情”那场了——

不羡红丝牵一线/ 扶摇直上遥空

几曾云梦绕芳丛/ 栖香心宛转

写影骨玲珑/ 信道黄花还比瘦

无端轻落泥中/ 拚将弱质斗西风

命虽同纸薄/ 身肯逐飘蓬......

忧忧愤愤欢欢愉愉高高低低没完没了,那两眼却自始至终怔怔对着波光熠熠的对面海望去,似乎在等待那个高挑俏丽的身影,又似乎还包含着太多太多的什么……

自然有人觉得奇怪,蟹王哥为何总是在潮满海沟时,就不过三牙石那边去了,总是躲在一边唱粤曲,白白让三牙石一日的青蟹浪费掉,这到底为什么嘛?

却始终不搭理,不解释,甚至连《饿马摇铃》、《和尚思妻》之类小曲也唱完一轮了,才呷上几口火烧火燎六十度甘蔗酒,然后慢吞吞自说自话:跳鬼救命么?阿哥喜欢几时钩蟹就几时钩!懂么?呆过蟹!

还是逗:怕是不会游水吧?海沟“膨流”了,趟不过去了,怎么就没见你游水去过三牙石那边?

这一下犹如旗鱼着锅,一蹦老高,就把那椰壳蛇皮二胡“呜——”地拉了个海响:阿哥不会游水?你会!丢那妈阿哥游水你还在老子卵蛋里呢!没听过全岛子就老子一个人捉过钢青钢青真真正正一揽半大的水桶蟹么?那大名鼎鼎威震全岛的好汉就是阿哥!

就唠唠叨叨讲那个极生动的故事:十五岁那年,与阿潮到岛西海蚀崖下捉水桶蟹。那里底流回漩急,变化无常,没海蛟般能耐休想下去能上来。那天就是奇怪,潜了大半日海只捞几只梭子蟹,心里就发毛了,怕是撞鬼啦,就按前辈潜海佬的做法,一口气沉到海底撒一沱尿,怎知脚掌一滑,踩中了个死人头什么的。哎也也,换上别人早气绝啦,可老子天生不怕鬼,屏住气就是要把那契弟抓上来。老天爷,你估这是何物?——钢青钢青真真正正一揽半大的水桶蟹!当时爽癫了,就扯起嗓喉喊,阿潮见了眼红啦,游过来要给他看一看。谁那么傻?不肯,就抢。结果,丢那妈,咳,不说了,那可是只钢青钢青真真正正的一揽半大的水桶蟹啊……

便揶揄:你怎么晓得真真正正一揽半大来哟,你搂过它亲嘴啦?

便反驳:那还用说,没搂着能抓得上来么,那么个大家伙嘛。还随即做了个搂抱状。

照样不信:那个叫阿潮的家伙,现今在哪儿?能出来证明一下么!

已经非常的理直气壮:他呀,到香港当大老板去了。不信?打电报去问呗!

到底没谁去打电报,总算问了,又能证明什么呢?有本事潜海底捉过一揽半大的水桶蟹,怎么没见敢在“膨流”时游过一次海沟,实在令岛人不得其解。

落雨天,石屋子是没出海的后生海佬的世界。随便摆几椰壶酒任你喝,不过进门首先要一句“蟹王哥——”而且一定要响要带长长尾音,管你男女老少一律得这么叫。有人不明:你蟹王哥论资排辈,我该叫你阿公阿爷阿伯阿叔哩。却粗粗声音答:就叫哥!

屋子中堂,高高悬一顶金灿灿红碌碌插两根三尺来长翎毛威风凛凛的杨门女将穆桂英的“七星额”,却牵扯着蜘蛛网般剪不断理还乱的话题:有说是当年的旦角花笑桃送的定情物,不胜珍惜,挂于显眼处以时时温其昔日之柔情;有说是蟹王买来想讨好花笑桃的,怎知被人家误作引诱良家妇女罚他扛了三天戏箱,后借此为戒,挂在中堂以时时“正吾身”……

已经显得太多的神秘色彩,只是一如门前搁置的那艘老船,现已没谁对这类话题感兴趣了。便三五一堆下象棋、赌皇公、罚戴鱼缴、罚钻裤裆、罚吞生虾,还有唾沫横飞谈女人。始终把咸湿话题泼向蟹王:蟹王哥哩,你堂堂蟹王能唱马师曾乞儿腔,能烹制御膳膏蟹,能闯岛西海蚀崖,潜水很好能捉钢青钢青真真正正一揽半大水桶蟹,能喝六十度甘蔗酒颈子骨一动也不动全岛就一个人,可是,可是你怎么没本事讨个嫂子,至今仍鳏佬一个?

这才慢慢伸过手来,抓起那只椰壳酒壶,缓缓举过头顶,嘴对嘴灌了起来,颈子骨却始终一动不动,酒壶便只剩下一个黑洞,也忘了平时抹一下长长胡须的嘴巴,那手竟有点握不稳筷子的样子,迟缓地夹起一块肉,连同一口苦涩吞了下去,良久,一声悠长的叹才终于发出:咳,女人,有屁用!

显然没了以前那硬邦邦的口气。不过仍然一如既往振振有词:丢那妈,女人么,冇想!

待蓬头垢面乱七八糟的海佬们走光,濛濛细雨已经停息,弯弯上弦月早也挂上椰树梢头,是稀稀疏疏斑斑驳驳光亮筛到滩上,眼前阔荡荡的海面,便有厚厚一层鳞鳞银子在跃动了。于是捎几椰壶酒,摘下那顶金灿灿红绿绿插两根三尺来长翎毛的“七星额”,颤巍巍小心翼翼戴到头上,扯起那把椰壳蛇皮二胡,倚在破船舷旁,款款地就拉出一阵洪荒古远哀哀怨怨的调,然后是《搜书院》“步月抒懷”的谢宝老师和老仆的对唱,却是由一人变换着腔调来完成的,于是就有高高低低老老嫩嫩的“乞儿腔”传出——

谢宝:步月黄泥之坂。好月色啊,哈哈哈,一轮明月照海南……

老仆:一轮明月?老师,莫非你多饮了几杯花了眼?刚过重阳只得半边月咋,何以话有一轮明月照海南呢?

谢宝:哦,你看见半边明月,

老仆:半边明月,

谢宝:我也看见半边明月,

老仆:本来是半边明月啵,

谢宝:你看见半边明月,我也看见半边明月,合起来岂不是一轮明月咩?哈哈哈……

完全集生旦净丑于一身,“独角戏”唱得丝丝入扣滚瓜烂熟。两眼呢,就始终怔怔地望那对岸的鳞鳞银子,望那月光没照着黑洞洞的一片,似乎在等待那个高挑俏丽的身影,又似乎还包含着太多太多的什么,总让人感到那目光里裹藏的东西太累太重……

忽然一日,来了个年轻女子,一如五月海榄花般粉嫩,出水白海参似的鲜亮,捋两条海葵浑圆美腿,沙沙地浅浅走过小石屋面前的滩涂,撒一串珍珠般的朗朗笑声悠长久远。

那夜,不知什么原因,黑黑海风呼呼刮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破船顶上的酒摊子,以及和着二胡唱的那一声比一声高的《搜书院》,竟然悄无声息,三牙石对面那扒沙螺的渔姑,也只空守着一日寂寥的海沟。

是那个如痨病鬼吐出的猩红黄昏。柴门忽然几下笃笃响过,跟着飘来一串银鸥啼鸣:喂喂,蟹王哥在家吗……

一如幽幽白云深处飞来,又似沉沉海底龙宫里泛出,瘢痕累累的记忆带着满身的尘埃扑面而来,醉卧在床上的汉子立时一个鱼跃,蓦地坐将起来。

门开了,一张嫣然笑脸蓦地扑入。

汉子扶着门框,醉眼朦胧,贪婪地望着女子,让人不禁浑身躁热,却又打几下寒颤。那目光越来越烂灿,呼啸着喧嚣着,似乎已把对方的任何遮掩物剥离清光,已把对方的血肉烧成一个黑色的透明体……跟着,一幅年代蜡黄斑斑驳驳的情景迅速逸出:啊,是你!没错,是你!你呀你躲避阿哥二十七年了,都说你去了新加坡当戏班师傅,可我知道你总会回来,你不会忘记阿哥,我知道,我知道……

汉子猝然变形的脸孔和眈眈目光,显然把女子弄得有点不好意思,随即涨出一脸粉红羞赧。好在经过大世面,也不介意,自顾拣条长长板凳坐下。然后红螺小嘴一张,撒出一串悦耳银铃:

我从县里来的,都知道你是蟹王,又是岛上游泳潜水好手,捉过一只钢青钢青真真正正一揽半大的水桶蟹,县志上的《人物篇》和《物产篇》拟把你这事情收进去,我今日来现场做记录。

已忘了回答,只是两眼贪婪地对着那女子望,夹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滔滔不绝;那女子呢,似乎还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脸色由红转白。

蟹王哥的目光却由红转蓝,嘴角颤动着结结巴巴:你,我知道,你相信阿哥,我知道……

明月般姣好的脸蛋,微微颔首,回一个优美的天真无邪。

你看你老是用那副样子待我,你这销魂的美人鱼。阿哥老早就答应你了,教你学游水,可你,你也没见过阿哥游水,对吧?我知道,你相信阿哥会游水……但见汉子两眼幽蓝,满脸红光,醉着步子踱到中堂,伸手摘下那顶金灿灿红碌碌插两根三尺来长翎毛的“七星额”,极利索地戴到头上,然后对女子一声招呼:你还没见过阿哥的真功夫哩,今日么,阿哥让你眼见为实!

却连声说不必不必,蟹王哥你不必。可能也觉察出汉子的神情有点异样,不免几分惊诧起来,想去阻拦,却受不了好奇心的驱使,便尾随着蟹王哥咚咚踩了出去。

岛西的海蚀崖,平平静静地等侯着,没惊出半点波澜。蟹王哥拍拍黑黑粗毛的胸口,痛痛快快地喊:阿哥今日让你眼见为实——

袅袅声音犹如一阵螺号滚过,壮阔、浩亮、悠长,却分明听得出夹杂着正宗的“乞儿腔”,于空空海湾处随波逐流跌宕开去。

便见一个漂亮的劈波斩浪,连同那顶“七星额”一同快速潜入水中,接着,“七星额”一晃,蹿出几下黑黑头壳,似乎又有几下手舞足蹈,动作几多潇洒漂亮!

随后便是微波也不多泛一瓣了。就想:好一个游水确实出色的蟹王哥!

终于发觉,脚下影子斜了,哗哗午潮涨了,望望四下,显得分外空茫,阒静。

那好汉还没上来。

就想,能潜得这么长时间,确确实实出色绝顶的蟹王哥!

荡荡大潮平了,荡荡大潮退了;红红夕阳落了,红红夕阳没了,没入天海的无垠处。

那好汉还没上来。

翌晨,烤着头顶的,仍然是那颗忒毒的烈日,眼前的海湾,仍然是一副波澜不惊。只是海蚀崖下浅滩边,飘浮着一顶金灿灿红碌碌的“七星额”,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只煮得半生不熟的青蟹。

白白的对面海滩,依然伫一婷婷渔姑,依然在扒沙螺,那灼热的眸子,依然犹如两团渔火,辣辣地朝这边望……

(《海蚀崖》作家出版社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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