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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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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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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姑(小说)

她已在海底下摸滚了三十来个春秋。岛人把她们称为“海姑”。这是一项不知何年何月沿袭下来的古老海活,是靠肺部呼吸潜入深水下面,凭借过硬本领捕捉鱼虾的。干这活的全是妇人,那出色过人的潜捞技能,坚韧不屈的生活勇气,让所有男人都点头叫绝。世世代代,海姑以这一家传祖业为荣,在不见天日的世界里拼取、生存,繁衍后代,生生灭灭。

眼前是一海底的灿烂,是各色海葵的世界。一簇簇无数触手组成的绒绒帽须,像一朵朵硕大的鲜花铺满礁坡,千百棵淡红、浅棕、橙黄、奶白彩色斑斓的海葵,错落有致地随着海流轻歌曼舞,各色可爱的蝴蝶鱼款款游弋其间,四下一派姹紫嫣红勃勃生机,让人一瞥便心旷神怡。每次下海,她总是先潜到这里,便感到尘世的喧嚣嘎然消失,仿佛置身于宁静安谧的龙宫。

早春的海水有点凉,尽管这是热带海。她把身子侧过,用脊背迎着底流,任凭一丝丝透骨的凉意侵入全身。下水前咀嚼的槟榔,此时起了作用,便感到胸腔有一股猩红的流液撞向四肢。她狠狠蹬了蹬双腿,一丝丝凉气吱吱地从脚底下缓缓流泻出去,自己已经被一团蓝幽幽的火焰烘熨着,感觉有点晕眩,身子便轻飘飘地升腾起来,化了,溶了,三十九年来,第一次被这幸福的潮水所吞没。

那是因为有了礁女,因为礁女明日就要正式当海姑了,这祖传行当终于有了合格的继承人。这些天来,她就一直处于眼下这般的兴奋和激动。

便这样下了这趟海。礁女明日就要来接替自己了,她得提早一日来探清海埗,扫除障碍,同时还可弄来一席酒菜,欢庆热闹一番。母亲和师傅的双重职责,驱使她必须这样做。这也是千百年来岛人的规矩。

那些被底流轻轻摇曳的海葵,像童子细软的小手,挥动着一束束五彩斑纷的鲜花,在迎接她的到来。她于是满心欢喜,抓起缠在身边的银铃摇了摇:乖乖,海姑来看乖乖啦!霎间,刚才还热热烈烈地招手的海葵,便听话似地静了下来,迅即收缩成一个个纺棰子,怪不得叫它做“海黄瓜”,就想起岛坡上的含羞草,但海姑明白,海葵可不是含羞草,它们本事大着呢,就凭海葵这一特有本事,海姑们便乐意长年累月与之为伍。可不,海姑刚摇动一串银铃声,海葵们就猝然乐了,顿时收紧千百条灵活的触手,于是,凡在其间停留的鱼虾,便瞬间成了它们囊中之物。海姑让自己微笑着轻轻爬过去,看到几步开外,一条打滚着的龙舌鱼,已被数不清的海葵触手紧紧抓住,龙舌鱼拼命挣扎的细碎水声,快乐地撩拨着她的神经,这世界就这么奇怪,总是一物降一物呢,她于是成了鹬蚌相争的渔翁,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来,拇指抠进舌龙鱼殷红的腮叶,四指钳住扁平的头部,唿地一下,鱼儿就塞进了腰间的网兜。再偏过身来,又是相似的一幕:一对青玉般剔透的墨吉对虾,已在旁边一丛海葵中懵然挣扎着,一下一下地躬弹着节壳,鼓凸着哀怨的绿豆小眼,吹着硬挺挺的须,痛苦地打滚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众多黏乎的触手。她欣喜地靠了过去,又一次做了鹬蚌相争的渔翁,一手一条,白拣了过来。

才刚到海葵礁一忽儿呢,就有了这“不费功夫”的收获,心里瞬即一阵得意。就在这当儿,眼前慢慢飘来了一片彩云,哦,那是一群蝴蝶鱼,瞅一眼便让人欢喜:没错,我知道,今天该是个好日子。

……是很久的事了。那趟海,她逮住一条黄嘴巴、红腮帮的小蝴蝶鱼,养在一只大椰壳里,让小礁女逗着玩。两岁的小礁女逗着逗着,突然全身抽搐,啼哭不止,闹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椰壳里的小蝴蝶鱼便不见了。那时,她也不在意,就忘了。第三天她照样来到那个海埗,突然,一条小蝴蝶鱼慢慢朝她游了过来。她透过护目镜一瞅,不禁哑然失色:黄嘴巴,红腮帮,这不正是家里养着的那条小蝴蝶鱼么,它还活着?它是怎么回到大海的?她一时满脑子狐疑。只见那蝴蝶鱼轻轻摆了摆尾巴,似乎是深深向她鞠了个躬,便向一边游去了……

说不出究竟为什么,就从那一天起,她再也不逮蝴蝶鱼了。

这奇诡、神秘的小生灵哟,一如海中一沙一石,有着扯不完的故事,猜不透的谜。

大海太诱惑人了。

缓缓换了口气,她朝珍珠贝海埗潜去。

初春的阳光温柔得像岛上的海姑,微微晃动的浪涌在头顶上织出绚丽的条纹,像天空轻轻飘飏的彤云。她贪婪地抬着头,屏住气息欣赏着,似乎生怕运出的气流,会突然吓跑那满眼的奇景,竟一时忘记要捕捉那些珠贝了。

她留意着四周,一边防避着可恶的海鳗,这儿也是饥饿的海鳗日常觅食的地方,那些该死的家伙,总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地盘,蛰伏其中,动不动就把一切外来者当猎物袭击。她要记得叮嘱好礁女留意这些。这处海埗也是珠贝生长的喜爱,她熟悉得很,她潜伏下来,一边拣呀挑的,最终选了几只长满赘壳的老贝王,放入网兜里。是的,礁女日后过门的“百岁珠琏”,总该比她母亲的风光才是,人家都说这海埗是她阿妈的呢,能枉图这名声么?

便回想起那段涨满幸福和夹着焦虑的日子。她就要当母亲啦,上孕的海姑是暂时不能下海的。此刻,她正忙碌地精心为婴儿的到来准备一个新天地,岛人叫“搭龙女宫”。就是为生下的女孩儿布置一个海生物世界,让孩子一出生就引起对海姑这一职业的兴趣。于是,小石屋变成一座海底宫殿了,顶棚上挂着一串串光怪陆离的蛤蜊、扇贝、香螺、角螺、油螺、鹦鹉螺,左右两侧石壁是趴满了精心制作过的龙虾、对虾、弹虾、金钩虾、青蟹、梭子蟹、老虎蟹,各式各样的海龟、海胆、海参,地下是一丛丛五颜六色的珊瑚花、海石花、海葵、海菜、海带……

她要感念菩萨的恩赐。这也是岛上女人家规矩。

每月有两次大汛期,这天,有身孕的海姑都得由丈夫陪着,上龙女庙、天后宫去烧香供祭,祈求保佑,送个能干的小海姑。岛有多久,这个习俗有多久。

她向自己的男人阿沙恳求道:

“今日观音诞,陪我上一次庙吧!”

但阿沙一听,便不耐烦地咆哮起来:“妈的,老子扶卵,没空!”这个外号叫跛九的男人,生性好食懒做,脾气却大,平时从不容许别人支使他,尤其是自己的女人。

“我扶着你,要不我背你,去吧!”

哐啷!便见一只椰壳酒壶劈了来,男人就上火了。酒壶撞到她的颧骨上,摔了个稀巴烂,脸上,就现出一块青紫的颜色了。

才七个月,孩子便出生了,是个绝了气的男婴。报应。龙女娘娘惩罚了他们。

过去这岛有荒蛮粗野陋俗,女人嫁到男家的第二天,就得回娘家去,随意找自己相好睡觉。谁家新妇相好多,就说明谁家新妇长得标致,惹人疼,就体面。直到怀上孩子后,才欢欢喜喜回婆家。金贵的则是生孩子后的新妇,有了子孙才被婆家承认。而从那天起,谁瞟他新妇一个眼波,就给你挖眼割卵,坠石沉海。

这是祖母那代人的事了,好在轮到她们这辈,古岛的潮流转了,世风也慢慢变了,那顽固千年的世俗,也不知哪天松动了,就鲜有那样的事了。但岛人宝贝的还是自家新妇,都明白有个能干的海姑,一家子人生活就有着落。所以有本事的海姑越来越稀奇。可她不幸,她那个做海姑的母亲,在小海妹八岁那年,下了一次东北风海,就再没有回来。酒鬼父亲每天爱灌甘蔗酒,脾气暴戾得像鲨鱼,便早早把小女儿赶下海去,一夜之间,硬是迫使八岁的小海妹变成了海姑。其实这几年,岛上人家世代没认字的女孩儿,现时已有七个上学堂了,很多不肯干海姑这活了。但酒鬼父亲却不,他认定女人家就天生该做这个,岛上千百年来就是如此。可不,这争气的小囡,有她阿妈那样出息,一年就“入行”了,成了海姑中一把好手。靠着她这家才撑得下来。为此,酒鬼父亲一直沾沾自喜。

才十四岁,酒鬼父亲为了一间石屋,便把她许配给鱼栏主的小儿子阿沙。阿沙是个跛子,但他家有钱,能看上你家海姑,算是走大运了。过门之后,鱼栏主家就不让海姑下海了,只留在岸上侍候公婆享清福。只是好景不长。那天夜里,不知哪来的一艘海盗船,洗劫了这座古岛,大火烧了鱼栏主大屋一天一夜,老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家人就成了丧家之犬,原来独霸一方的家业就这样废了。

跛子阿沙倒没什么事,只是有钱人少爷的脾性没变。海姑就被他迫着赶下海去,又得做回老本行了。海姑其实只是歇了五个月海。这年她刚满十五岁。

第二年,她和跛子就有了。这男人贼懒得出名,叫陪上一次庙都不愿意,还动不动对女人拳打脚踢,这该是报应吧,那七个月的男婴就没保下来。接下来六七年,他们再也没有孩子的迹象。那男人的脾气只是越来越大。这日子快过不下去了。

那是个腊月海,午后在东头海岬上岸,又冷又饿,海姑晕倒在海蚀崖下,好在被守灯塔的后生救了。那后生人是个好心人,给她生火烘暖,还煮了一煲沙螺粥,她是头一次觉得原来男人还有好的,她一时感到了厚厚的暖意。他们随后就好上了。

那男人是接替父亲守灯塔的,父亲死后,他就在这儿住了下来。在茫茫海中的这座孤岛上,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只需要一个人孤独地去完成,那是维护和守卫着这座灯塔,灯塔白天靠一面金属镜反射阳光,夜晚就在金属镜前点着一只猪油火盆,让它保持着发光发亮,方便过往船只规避礁崖和标示航道位置,不知挽救了多少船舶于危难,不知点亮了多少船家心中归家的希望。海姑认定他是自己的灯塔,能给她光亮,给她快乐。很快,她便发觉自己有了。他是个汉子,他行。他知道了,他比她还高兴,他对她说,你对我这么好,是头一个女人呢,你才是我的灯塔,我会守你和孩子一生一世的。在这孤岛上,你我也是孤岛,但我们守望着对方,便是一种陪伴,就像我和这灯塔一样,日夜相伴相守,也是一种幸福。他是读过书的人,每次他跟她说话,总能学到点新鲜道道,让人听着舒服,也解闷儿。只是她心里明白,自己已是别家的女人了,配不上他说的那些,不过她也像所有女人一样,喜欢时常能听到这个好男人对自己的牵挂和念想。

于是,心里顿时泛起一层耀眼的光亮,不由得双手轻巧一拨,双腿一蹬,宛若一条活泼的美人鱼,海姑欢快地蹿出了海面。

又看见那迷濛的海岬,那高高绿绿的椰林,簇拥着一座高高矗立的白色灯塔,那个梦牵魂绕的灯塔。

现时他在干什么呢,他也在想人家么,也像人家这样想他么……

银白的沙滩,被湾流淘成浅浅的隔生层,一圈一圈地朝海边叠去,像海姑统裙上绣着的花边,重重叠叠,这是风与浪在潮水慢慢退去时留下的杰作。她坐在铁板般坚硬的沙丘上,双手收拢着护住小腹,这样可以减少热量的散失,以慢慢恢复体力。便长长地吁了口气,又深深吸了口气,如此反复了多次,便感到血液丝丝流回来了,塞满棉絮般的胸腔开始慢慢舒张开来,浑身上下一下子好受了许多。她这才意识到岁月如流水一样无情,两眼细细端详起自己的身姿来:一套自己缝制的浅棕色紧束衫,在不断地改窄,两手也枯槁了许多,加上日晒和海水的蒸照,已经黑得像老青蟹的壳,那丰满的胸脯,也因长期水下劳作的压迫,又扁又平,不见了昔日女儿家的半点踪影。“过了年才四十呀,这就是我么?”心里便有点酸酸的,鼻孔轻轻喷出一丝水雾,从没叹息过的海姑,第一次顾影自怜起来。

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有条命就算幸运了,还顾那么多肥瘦老嫩的。再想想那些早已含恨到龙女宫去找安乐的姐妹们,我还不幸运么,我才不会去的,我有一个谁也不敢小瞧的女儿,一个明天就要成为正式海姑的女儿呢!一想到女儿,酱色的脸上便泛出一层淡淡的红光,手脚陡地充满了气力,再也舍不得在滩上多呆会儿了。

海岬的尽头,南太平洋遥遥而来的骤风骇浪,不知吞蚀冲刷了多少岁月,崖峭壁陡,百孔千疮,水下礁峰丛生,漩流暗涌无常,是钓、捞、网、拖等捕鱼方式望而生畏的“丑望角”。唯独海姑们才敢涉足,而又非是她们这些硬把式不可。这里的鲍鱼又大又肥,一直成为海姑们翘首的神秘世界。谁都晓得这儿凶险,可谁都愿意去冒这个险,就像她和跛子阿沙的关系一样,明知死了比活着好,却还要忍气吞声熬下去。每天爬上滩来,摇晃晃踅进那间石屋,便感到脊梁骨侵来阵阵寒意,说不定那刻会突然间劈来一管水烟筒或是鳐尾鞭什么的。待到太阳落海,她就像挣脱了鱼叉的马鲔,但凡见到任何铁器都胆颤心惊,想到那变态的男人常年备在床尾的两根绳子,自己就是一条搁到砧上的黄鱼,任由宰割……

一股汹涌的漩流从斜刺里卷来,猝不及防,呼地被卷进底流层去,她猛然惊醒,双脚狠劲一蹬,右手像长桨般一划,奋力挣脱了恶流的拖拽。就在这时,她意外看见,一柱剑状般的礁峰半腰,紧贴着一只硕大的鲍鱼,足足有两斤来重,这可是少见的好货!她一阵狂喜,全身的血液忽地涌向脑门,所有的微细血管一下子猛烈膨胀,似乎顷刻间就要爆裂!她瞅准了时机,猛地拉出了腰间的鱼刀,一道闪电划过,鱼刀径朝鲍鱼与礁石之间插去,“咚!”沉睡的鲍鱼还未清醒过来,就重重跌进海姑接上来的左手中……

她曾给他送去过一只这么大的鲍鱼,是在女儿满两周岁的那天。

“嗯,我们囡,早会叫阿爸了,可她,没福气,叫不得她亲爸……”她怔怔地仰望着高高的灯塔顶端,幽幽地说。

他送过一块烤好的鲍鱼肉,又给她添了添甘蔗酒,然后自己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海碗,一仰脖,喉管里便咕咚咚地响了起来。

“没……什么,那天,我去了,给她两只大斑螺,你猜她怎么样,她摆摆小手,说我家也有哩。噢,她说她家也有,她不要我的,她也叫我‘守灯佬’。”

突然,她像想起了一件什么事,然后说:“阿囡,还没起名字呢,要是叫囡,怎么个写法呀?”

他笑了笑,抓过她的手,就按着指头比划起来:“囡字呀——一口吞个女,也叫女困海口,都一样意思的,就这样写。”

她突然像被滚水烫着了似地抽回了手:“不不,一口把女吞了,不好;女困在海口里,也不吉利,你给她起个好了!”

他唔了一下,想了想,随口就说:“叫礁女吧,像礁石一样坚如磐石的女仔,做得了自己的主,好么。”

“哦好吧,听你的。”

祈望女儿坚强做人,做得了自己的主!啊啊,一想到女儿有了他给起的名了,便觉得这世界一下子好像暖和了许多。

只是冷冷的下弦月,静静照着雾色惨淡的海面,远处沉浮着几点忽闪忽灭的渔火,隐隐约约传来的咸水歌酸溜溜的,让人听了难受得像在喉管中鲠了一根鱼骨:

哎啰啰呵——

紧水那个滩头放呀放钓钩,

钓钩漂流嗨啰哈泪也么流;

哥妹那个有情嘟情难牵啰,

你独桨啰呵我呵我孤舟呃……

两行清泪不知什么时候已挂在腮边,她充满迷惘的眼睛在微微扑闪着,紧咬着的下唇渗出一道血痕,塞着太多伤感的心发胀了,窒息了,似乎迫切渴求着一个机会舒展开来……

“阿沙那贼,还打你?”

她默不作声。他明知,却要问。他颤抖着手,轻轻地解开了她的麻蓝布大襟衫,胸脯上便袒露出青一块紫一块印斑,两只手臂,留着鳐鞭的深深血痕,心里感到猛地着了一戳,不由得一把将她搂了过来,温暖的大嘴便贴着伤迹斑斑的胸脯上轻吻起来。她颤栗着,低吟着,就像一只风雨中躲在礁崖下的受伤小雁鸥。半晌,她抬起头,抚摸着他礁岩般的三角肌,哽咽着:

“前几日,埠里一个老姐妹,没上来……”

他身子微微一震,却不敢细问,他不敢去掐海姑们那根脆弱神经。

椰林在凄然地低鸣,礁崖在浪涛的冲刷下发出痛苦的呻吟,远处海面上酸溜溜的咸水歌,时儿高亢,时儿低沉,像被风暴撕得破破烂烂的风帆在骇浪中跌荡颠簸,使人想起洪荒世界的送葬调,哀婉、悲凉、寂寥……

“她们,海里憋不过气,上岛又遭男人作贱,鸬鹚都不如哪,一想不开,就去了,苦命的姐妹啊!”她拼命压抑着胸中翻滚的潮水,话音苦涩得像是嚼着一只青海榄。

他伸过手去,把她的双手拉了过来,便又看到了她左手上死里逃生的印记——缺了一截的中指和无名指:她在七浔深的礁盘捉杂色鲍,不料左手被岩石卡住了,怎么也挣不脱,眼看快气绝了,也自以为死定了,突然脑子全是礁女的哭喊声,不,不能死!她使尽全身力气,咬紧牙关双腿一蹬,两个手指被扯断了,但她却跃出水面,活了下来。眼下她明白,他是在怜悯她呢,只是,她却要说:“要是那一次,我也像姐妹一样,留在下面就好了”

瞬间,他听见了自己心中隐藏已久的那个企望在歇斯底里狂喊,仿佛那奔突冲撞的地下岩浆一旦找到了渲泄口,他圆睁着血红大眼,倒竖双眉,猛地把她的双手拉到胸前,贴着心口大声吼叫起来:

“你别那么想,千万别那么想!我可以带你和礁女走,飘洋过海去,到日子好过的地方去。阿爸说过,世界大着呢,望不见岸的地方就有岸……”

他激动得把话说得像连珠炮,牙齿咬得格格发响,似乎要把这孤岛的一些罪孽和丑恶咀嚼个粉碎。她呢,两眼呆滞得怕人,像岛南那座望夫石,痴痴地愣坐着,一任他怎么个摇呀吼的,就是不再吱声。良久,才做出带笑的声音说:“我不能害苦你,有你给我这个囡,够了。你知道,我离不开这海;你,也离不开你的灯塔……”

“可你知道,我会一直等你的……”

他就是想不明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样守着自己的想法。

不知怎的,胸口有点闷,脑壳胀得慌,就感到气有点不足。她不得不狠劲一蹬,又一次蹿出海面。

身子靠在一块扁平的礁页上。啊,又看见那迷濛的海岬,那高高绿绿的椰林,簇拥着一座高高矗立的白色灯塔,那个梦牵魂绕的灯塔。

现时他在干什么呢,他也在想人家么,也像人家一样想他么……

不免惊叹前辈人的规程,岁月可真是个海怪,才快沾上四十岁的边儿,果然就不比往日了,以前在水下呆下半晏,也不觉得什么。呵,四十岁,这个注定告别海姑的年龄,就像索命鬼,残酷而又无情。

浅浅的浪沫拍打着礁脉,轻轻地吻着那具过早失去弹性的身姿。索性把全身的每根骨头脉络舒展开来,就像一条刚搁上岸的海参,软溜溜的。她摘下护目镜朝四下海面掠了一眼:呵,午潮快要涨了!

母亲和师傅的神圣感,像跛子阿沙迎头抽来的鳐鞭,又一次戳醒了疲乏的神经。我这辈子完了,可我的礁女,还未开始哪!

她啊啊地呼喊着,就像一只母鸥呼唤雏儿那样忘情,奋力劈波斩浪,朝最后的海珠洞蹿去……

东西海湾的分界处,在海雕嘴般尖削的巉岩下,是那个诱惑着世世代代海姑的海珠洞。

像栖息在海榄丛中的跳鱼那么轻巧,她把身子紧紧贴到离洞口二三浔水之上的斜礁岩上。她开始进行潮式的长呼吸,运气,屏息,再运气,再屏息,让肺部深深装满新鲜的空气。然后,双脚向后一蹬,旗鱼一般插向海中。

才滑进洞口,一群受惊的小鱼哄地迎面轰了出来,眼前忽地划过一道银光,一条小鱼竟撞到她的护目镜上,砰地一下,随之就溜走了。在这个古老的海蚀洞里,曾得到过多少鱼获,她记不起来了,但对这儿的每个旮旯,这两艘大船那么长的海洞,却熟悉得如同自己的礁女,甚至闭上双眼,也可以七拐八转摸爬过去,自如捕捉洞里鱼虾蟹贝,人说这是她的“菜坛子”呢。能闯这道海蚀洞的海姑不是很多,它虽没倒海翻江的凶险,却由于海蚀洞太长,没有很好的肺气量,下得去就上不来,这是一个充满诱惑和恐惧的地方,年年月月令海姑心神不宁却魂牵梦萦。她嫁到岛东南这边来时,这个最大的渔埠头,就只有她和四个二十来岁的海姑才配做洞主。可那些姐妹们都因种种原因,有的就留在海底,含泪结束了这个行当;有的因上了年纪,“守坡”不干了。噢,明天,海珠洞的主人就是我女儿了。

“阿妈,我怕……”

“下!绝了气,有阿妈在!没过得这道关,别做阿妈囡!”

前年,十四岁的礁女被她硬拉强拽,战战兢兢地来到这里,小礁女在其他海埗都过关了,最后啃掉这块硬骨头,就大功告成。小礁女也早已知道这是每个新入行海姑的“鬼门关”,可能是被这儿的“传说”吓着了,但小礁女就一直咬不了牙,还可怜巴巴地哀求说,海大着呢,可不可以不闯这儿呀。阿妈却不容分说,就把一只绑好的石头猛地朝小囡脖子上扣。小礁女见来真格的了,鸡啄米似地连连躲避着,后退着,像被母鸥推到礁崖下的雏鸥,只好强硬扑腾着翅膀试飞了。

第一次钻出洞来,小礁女满脸是血,鲜淋淋的血浆充满了护目镜,两股流淌着的血水顺着鼻孔涌了出来,染红了周围的海水……

第二次;

第三次。

……终于,那天,她悄悄背着小囡,嘤嘤地哭了,为熬过来的女儿乐得哭了。

一样什么东西吮紧她的右脚踝,她熟练地借着水的阻力,狠狠踢了几下,怎知越想甩掉,越是被缠紧。她马上觉出:这是一条大乌贼。她只好停了下来,忍住麻木及痛,抓住从洞顶斜伸下来的一支石笋,然后把右脚弯到眼前一瞧,没错,那该死的贼子,正用冷森森的八条长足,紧紧缠着她的两边脚踝,那算是身子的浅灰色的囊包上,两只贼碌碌的眼睛正恶狠狠望着她。她微微哆嗦一下,遽然看到变换成那双可恶的血红大眼——

她正来月经,几天来身子像散了架般难受。又遇上暖天返寒,那风湿关节痛老毛病就犯,便躺倒了。

突然,椰床被重重踹来一脚,砰!整个儿连人带马跌翻到地下。她睁开眼睛,就被刺来两道恶狠狠的闪电震得赶紧闭上了,她不敢正视那双可恶的血红大眼。

跛子阿沙被烈酒灌得半癫,家里几天来只是吃番薯和蟛蜞汁,她知道哪鬼是受不了了,就冲她来。他手上抓着网兜,随之劈头掷来,他竟然要她下海!

她像是落入猎手下的一只母鹿,两眼噙着泪水,哀怨而又凄婉地恳求道:“我,实在不行了,待明儿,要是好点,才……”

“妈的,装可怜,给老子死去!”跛子海啸般怒吼起来,发出的声音那么可怕、瘆人!

守在一边的小礁女被吓得放声呱呱哭叫起来。她仍在苦苦哀求。猝不及防,一道黑色闪电迎面劈来,跛子的鳐鞭落在那僵硬单薄的躯壳上,活像揍着一只空空麻袋。

终于,她还是抹着眼泪,支撑起沉重的身子,冒着呼呼乍起的北风,一步一趔趄地踅下海滩……

憎厌和仇恨蓦地袭上心头,她两眼厌恶地盯着盲目缠住脚踝的乌贼,就像盯着家里的跛子。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她唿地从腰间抽出鱼刀,左手一把抓住乌贼尾部,跟着右手划过一道银光,其实是用力过猛了,随即,那该死的贼子便一分为二,一命呜呼了。

不知是使出的力气太猛了或是怎么的,她突然感到四肢肌肉好像发酵过头的面团,被一个个数不清的洞洞打穿了,蛀空了,力气便一下子消失了许多。不,不该这样,她深知自己的内劲有多大,不管怎样也不至于孱弱到这般田地。她轻轻地换了口气,慢慢舒展了一下,让所有的血脉流了个顺畅,她晓得洞穴还长,必须匀着劲儿慢慢跨出去。

三几块彩色的头巾冉冉飘过,呵,蝴蝶鱼!这些善良可爱的小精灵,不知怎的,一下子让她全身疲乏的劲儿,像烈日下烤灼的沙滩蒸腾起来,她贪婪地朝它们深情地望着,静静地望着。

她竟然看到了自己的礁女。这个小囡,心性太软了。那个守灯塔的给她一身硬朗的骨架,一个聪明灵利的脑瓜子,却少给了她一副强硬的脾性,但这对于以泡海为活,与艰辛和危险为生的海姑来说太重要了。她竟会时常放弃那些该捕捉的鱼虾参贝呢。过后问她,她只是笑笑,说:“太嫩哩,留着吧……”或说:“太残忍了,下不了手”,总找出个什么理由,狠不下心来。咳!她似乎从女儿那挂着笑意的脸上,看到一种深藏着的不易觉察的东西,她想理出个头绪来,却又极力躲开那怪异的感觉,她不愿相信那是真的,她知道自己那根神经最脆弱最敏感了……咳,阿囡,女人,命里注定是当海姑的料,注定要吃苦的呀,要不,让你来这世上干吗?

又一件淡漠了的往事瞬间清晰起来——

“阿妈,炳仔的阿妈昨日下海,怎么没上来呀?”

“咳,别胡说,他阿妈,到龙宫享福去了。”

“不哩,骗人,炳仔阿爸说偷汉了,揍她,还逼她去捉鲍鱼,她不愿活了,就喝海水死了。大家都这么说!”

“鬼囡子,别听人胡扯!”

“阿妈,看你做海姑就苦,可阿爸还欺侮你。这活法讨厌死了!”

又有一次,她和她闹完了海,躺在一张三角艇上晒太阳,她竟向她扯出个奇怪的话头:

“阿妈,海姑注定做海底活么?”

“嗯,是呀,有岛就有这规矩。”

“才不哩,那个大陆仔说,潜水捞捕的做法太背时了,又危险,日日捞,年年捕,海会空的。”

她知道她说的那个“大陆仔”,他是大陆那边来的鱼贩子。这些年来,常有一些大陆来的人,他们的船运来不少新奇的东西,有打火机、电子手表、录音机等稀罕物品,然后再从岛上收购去海产品,跑的是水上买卖门路。

“你别听外岛人乱说,懒人说懒话,海姑么,咱岛最风光的啰!”

“人家大陆仔,大地方来的呢,说是要想日后海不空,就得搞放养,多在理呀!”

“那是他们的规矩,我们归我们。”

第二天,礁女竟然第一次没随阿妈下海。

这鬼囡子,越大心越野了,越不听阿妈的话了。她猜不透女儿的心思。我们谁不是踩着上辈人的脚丫子,在海底里拼来过日子的呀,活一日就下一日海,谁敢一海望一海深哟!

可是,冥冥中有个什么预感在困扰着,令她一刻也没得安宁。似乎是从小礁女出生那日起,就有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但她绝不肯往坏处想,不不,那不可能。

“阿囡,上!再上!”

五岁的小礁女肚皮上压着二十来斤沙袋,足足练了一晏,阿妈仍要她继续练,练,练……

今个早上,礁女听说阿妈要“探埗”,就很不高兴,撅着嘴巴说:“要下就让我下好了,谁在乎探什么埗?”

当时,她没怪女儿,反倒故作一脸轻松:“这是老规矩呢,听阿妈的。”

礁女却一扭身,跑开了。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地生出:“啊,她是可怜我,她是在对阿妈迁就哟!”

天哪,我这是怎么活的啊!

那个从小至今一直在自己身边苦心捶打的阿囡,那个睁眼闭眼都在的“海底龙宫”中过日的女儿,那个一直指望成为个好海姑的海妹,竟是这么个人儿……

犹如一声霹雳,大海倾仄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这才猛然发觉已经踅到海蚀洞第四个转弯处了,啊,再转一处,就可穿出洞去。突然,眼前躺着的一具庞然大物,挡住了去路。心里不由得扑通一下,这是什么怪鱼?头尾不分,两头都有嘴有眼;黑白相间的身子,长满又尖又利的芒刺;扁大的背鳍像谁在上面安了把揠月大刀,寒气袭人;又圆又大的眼睛睁开着,放着蓝幽幽的光,煞似两团鬼火。从海二十多年,还没遇上过这类怪物。莫非……老辈人传说有一种两头鱼,说是龙王爷的五太子,好吃懒做,作奸犯科,遇上年轻海姑,就要抓去龙宫享受……蓦地,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像电流般穿透全身,禁不住颤栗起来。稍顷,心一横:老娘正巴不得到龙宫去享受享受呢。她闭上眼睛,就向那头海怪撞去,砰地一下,脑袋竟着了一水烟筒,海怪不见了,歪立着个跛子阿沙。那血红牛眼向她恶狠狠一瞪,紧接着挥过来一鳐鞭。不好,她感到脸破了,血流了出来 ,但鳐鞭还轮番雨点般抽来。她没躲避,没呻吟,好像这罪受惯了,皮肉早失去鞭打的知觉。

很快脑袋膨胀起来,先是像被风浪淘穿了的泥岸,一片空白;又像湍流中的一只椰壳,被卷得懵然飞转,一阵强烈的晕眩夹着恶心袭来,她听到心脏像戳破了的皮球,噗地一下,停了,顷刻意绪皆尽,腔体空荡。

于是,她体味到死亡前快慰的痉挛……

恍恍惚惚,已踏入冥间,远处有一缕飘忽烛光,在招引出窍魂儿趋前,想那一定是姐妹们传说的龙女宫了。求求你,大慈大悲的龙女娘娘,收下我吧,我累死了……

前路越来越亮,一缕缕七彩光环团团围来,多好,怪不得姐妹们都爱到这里来……魂儿兴奋地朝前飘逸而去……突然,哗啦,一片炫目的光芒,和着一个凶狠浪头劈头盖来,她惊魂四散,双眼大睁:天哪!四下血晃晃,好刺眼,这是哪里?双手拼命把护目镜一扯,一泡血水咚地溅入海面,散开,周围的海水倏地红了。她这才发觉,自己已钻出海珠洞,仰躺到海面上来了。

我还没死么,我怎么没死。双眼和鼻血在默默滚动,顺着尖削的双腮滑向大海,竟有一股悄悄渗进嘴角,微微一翕,舌头咸咸的,也腥。我真的没死么,我怎么没死……

头顶上的太阳太大太亮,刺得淌血的双眼发胀发痛。午潮涨了,汩汩的浪沫涌动着,轻轻啃噬着发硬的身子。她努力分辨着,多想望一眼那个熟悉的海岬,那座梦牵魂绕的灯塔,但徒劳,她只看到四周一片血红,朦朦胧胧的似见愁眉苦脸的礁女,正一步一颤地顺着她的脚印,朝海滩这边走过来了……啊,不不,阿囡——你这是怎么啦,你过来干嘛……

“阿妈,我是海姑啊!”

“不不,我不要海姑!我不要海——姑——”

耳边遽然炸响一个十分陌生的声音,是我自己的声音么?

大海正涨潮,四下只是一派浪吼涛鸣,听起来,那叫喊声就显得特别弱。

          (原载《芳草》1989年第1期)

          (《海蚀崖》作家出版社199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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