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波光潋滟的岛湾,我十四岁的儿子说,爸,这儿的海水腥味重。我噏噏鼻翼,发觉当自己闻到西南风吼吼吹来的海水气味时,心底里忽然涌起一种陌生却亲切的感受。我笑笑反问儿子,我可闻不出这腥味儿的轻重,你是拿它和老家那片海水相比?儿子便有点神思恍惚地点点头。这个十四岁的城市仔,在今个暑假里忽发奇想,要我陪他回海边老家玩一趟。前几天,在老家雷州半岛海滨,他玩得尽兴。我竟然意外地发现,儿子对海水的气味儿,有一种特殊的嗜好或者称之为敏感,不管在这个海湾垂钓或那片海域游泳,他总是突然问我,爸,这海水味儿怎么这般咸腻呢?或说这片海水甜丝丝的怎么没腥味儿呢?……尽是向你提海水味儿。我不明白,儿子怎么不用眼睛来观察面前的海却爱用鼻子。不过我一向尊重年轻人对世界的感知方式,因为我也曾年轻过。
这是挥洒我外公外婆一辈子血汗的热带海岛,与我们雷州半岛隔着一条二十一浬的海峡。孩提时代,我有一半岁月在这岛上度过,这儿的椰林、码头、红树林、海滩、竹筏、小艇,都留下我儿时童真的依恋和记忆。十四年困在城市灰色的鸟笼里长大的儿子,对一直只从我的故事中认识的这座古岛景仰已久,所以这次在老家呆了一个礼拜后,就吵着要我带他奔“外婆岛”来了。
外公外婆早已不在人世,来岛后接待我们的自然是舅父和舅母这一茬子人了。热带海岛独特的风光风情使我儿子几天来如痴如狂,依依不舍。我却耿耿于编辑部的两个礼拜假期,我告诉儿子,我们得回大陆去了。
热情好客的舅父说,才来几天哩就要走,但知道不好执意挽留,就忙着张罗开我们返大陆的事去了。舅父早年是渔港里的一名干部,当过会计,只是近年年纪大了,不干了。凭着和大陆渔船多年的交往关系,现在改做买卖海岛土特产和渔民的海产品等小本生意。他人缘好,大陆那边来的海佬和他有深浅不等的相交。很快,舅父来告诉我,挺巧的,今晚港里正好有大陆湄川港的渔船返去,你们父子就搭“顺风船”好了。过岛来时,我们是乘坐两天对开一趟的中型轮渡。舅父所在渔港在岛西北部,说搭“顺风船”也就大半夜水路,睡一觉就到了,不碍事。
傍晚时分,舅父把我们带到码头,找到那艘湄川港的大陆渔船。舅父远远就吆了一声:“喂,阿宇,我客人来啰!”便见船上已候着一个后生海佬,随之欠起身子:“哦,好哩,下来吧!”他拐了几步,“砰”地顺手推下跳板,我蓦然发觉:这是个瘸腿的后生!心里不由得一震。
本来平淡无奇的一次海岛之行,或者就在此刻开始变得诡谲,这是我一辈子始料不及的。我记得当时自己像突然找到一位失踪多年的老朋友,一下子激动起来,我觉得我认识这位瘸腿后生,不过一时已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认识了。舅父对后生海佬一番罗嗦嘱托完毕,才放心与我们辞别。抚摸着我十四岁儿子乌黑的头发,舅父突然说,乖仔你勤勤读书,日后学你爸吃笔头,有出息。我儿子突然脑袋一歪,连连噏着鼻翼问:舅公你们这海水腥味重你知不知?舅公这老实岛人哪晓得傻小子没头没脑的问话,他呵呵地乐着对我说:你看你的乖仔,几喜欢大海,连海水的味儿都分得出轻重了。于是大家一阵欢笑,然后高高兴兴道别。
舅父一走,本来还朦朦胧胧的一件事情,很快就在我脑子里叠印出一幅清晰的图像来。我听到自己用一副十分友好的口气对那位瘸腿的后生海佬问:“恕我冒昧,你名叫震宇,姓曹?”后生海佬显然微微一惊,却浅浅笑了:“对,我叫震宇,可不姓曹,我姓张。”我竟然不顾唐突穷追不舍:“船长叫阿强,外号水蟹强?”他马上点了点头:“没错,是。”我紧接着又问:“船名叫向阳号?”他却摇了摇头:“不,海葵号。”
这时,上岸逛街或办事的一位海佬,咚咚踩着跳板走了下来。那海佬脸膛紫红,手上提着一坛子可能是酒或油的东西,嘴里哼着粗糙得腌人的咸水歌调,摇摆摆大咧咧地走着,我感到双眼一下子猛然灿烂:“这不是水虾哥么?”红脸膛一怔,很陌生地打量了我一眼:“你找我?有事?”我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问:“你姓何?”“不错,是我,”他很爽朗地放下手上的东西,“你是……”我赶忙解释:“我是带儿子过岛来探舅父的,刚才舅父送我们下来,想搭你们的顺水船回大陆去。”“对对,我们正要回家去,没事儿,行!”是他,一个爱喝酒且性格开朗的海佬。我心里突然又惊又喜。
这时,莫名其妙的儿子悄悄把我拉到一边,急急问:“爸,怎么回事?刚才舅公可没跟我们说过什么人名船名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时噎住,不知怎么向儿子解释。这时,瘸腿后生拐动着过来唤我们,说已给我们腾出了一爿睡舱,还说是刚才船长上街前就嘱咐留的。我们跟他走过去,这睡舱在尾楼棚的左侧靠淡水柜处,躺下来拉开靠舷边的窗子,能一眼瞭见大海。
歇下来后,儿子就迫不及待接上刚才的疑问向我进攻,我只好向儿子摊开了,问他:“还记得你看过的爸那篇叫《向阳号渔船》的故事吗?”儿子怔了怔,好一会才说:“你是说登在上海《故事会》上的那篇故事?”我说是。儿子是他父亲忠实的读者,我多年来所写的故事、小说,从他具有阅读能力起就相继被浏览过了。他对他父亲的所谓崇拜,我想应该更多的只是出于一个孩子的爱好或兴趣。读初中后,他就特别迷恋那些科幻、武打小说了,他崇尚神秘、历险、猎奇。儿子很快就叫了起来: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那个故事写一艘叫向阳号的渔船,船上有三个渔民。渔船出深海捕鱼一两个月才回港一次,但每次回航的那个夜晚,当船上剩下船长一人在掌舵时,总会有一头海怪爬上船来,海怪牛头马面,毛发茸茸,黑不溜湫,把长长的颈子伸到渔船尾坑舵把处,张着血盆大口嗷嗷怪叫:“你别回去,跟我回去……”那个叫水蟹强的船长,每遇上这情景就不知所措。终于有一次,他早早准备好一把锋利大刀,乘海怪搭上船舷那一刻,挥刀砍向海怪脑袋,结果,却和海怪一起卷到海里去了……儿子一口气把故事的主要梗概讲了出来,这小子记性不错。
说起来,写这个故事的缘由,出自我父亲的一次闲聊。那年我在家度创作假,有个晚上家父喝完酒躺在椰树下和我聊天,说自己在南海打了一辈子渔,海底有几座礁几道沟都摸透了,就是弄不清海里那种怪物到底是什么。家父不是唯物主义者,但也不大信鬼神。他说至少有五六次了,都是在月黑风高他独自驾船拖网或行驶时,就有一种怪物爬到舵位或甲板上来,屈死鬼似的哀叫:“你别回去,跟我回去……”他每次都来不及喊出一声就吓昏过去,待到醒来后,那怪物就不见啦。说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睛,直让人起鸡皮疙瘩。就这么一件事,过后竟诱发我虚构了那篇《向阳号渔船》的故事,我这个搞民间文学的,向来对猎奇有一种特殊的嗜好。
儿子似乎比我更关注面前初露的迷宫。他说:爸你故事的那个船长叫阿强,外号水蟹强,这与这艘渔船的船长名字、外号正好一模一样;船头工 (水手)叫曹震宇,是个瘸子,而这艘船的船头工叫张震宇,也是个瘸子,就差一个姓;他的大副叫何水虾,而这船的大副正好也叫何水虾……要说最不同的,就是这船的名字,它叫“海葵”号,而爸你故事的名叫“向阳”号。
我记得自己编这个故事时,正受那个红彤彤年代创作“三突出”的影响,连船号也起得很革命。那时兴“东风”、“向阳”、“胜利”、“前进”之类的名词,我当时根本不考虑什么,就随便捡了个代号套上去。船上三个人中取一“震宇”的名字,虽带有一点那个时代的色彩,但完全是我独创的不俗的一个名字,这对于海边人惯用的阿海阿虾阿珠阿水之类名字,显然是十分生僻的。但是,眼下这船上竟偏偏有这么一个名字,且也是个瘸子(那个故事中的震宇,是在一次事故中受伤致瘸的),这不禁使我惊讶不已!我记得在故事中,把曹震宇作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中的英雄人物来塑造,他从大城市来到小渔村,和贫下中渔一道经风雨见世面,勤勤恳恳跟船长学捕鱼学驾船本领。在一个渔船返航的夜晚,船长因为敢于“与大海斗,其乐无穷,与海怪斗,其乐无穷”,所以在遭遇一种“海怪”(或者是外国特务搞的鬼?作品中故意留下悬念)吓着了后,就毅然与海怪同归于尽了。而作为知识青年的曹震宇,奋然而起,接过老船长的舵把,迎风击浪顺利返港,终于从船头工成长为一位出色的船长,成了新时代的革命接班人……
那么说,真是太凑巧了!儿子竟然高兴起来:爸我觉得这就是一篇十分有趣的童话,如果你虚构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真的一模一样的话,那么我们这次就可亲身历险一次啦!我心里一时沉重起来,不不,儿子,如果真的遇上海怪,我却不愿意我儿子和他父亲同在一艘船上,倘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那……我说儿子,我们不能乘坐这船,现在,你立刻跟我回舅公家去,改日再坐轮渡过海去。儿子听了就哈哈指着我鼻子笑,爸你共产党员也迷信呀,放心去吧,你以为凭你虚构出来的故事,就成为现实了,想充当《神笔》里的马良,画什么就有什么呀?哈哈,《神笔》本身也是虚构的,也是文艺作品呢;再有,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正经下过渔船,你都不知哄人家多少次了,总说要和我回老家,跟叔伯们下海打一次渔,却一直没兑现,眼下有这么个好机会,不就是过一个海峡么,即便冒险一次,对我来说也是有意义的,值得的!儿子用他书呆子的幼稚想法和腔调,一口气砰砰乓乓道出一大堆理由来。我记得那小子当时的态度十分坚决,而且大有开船决不转舵的样子。
大西南风裹挟着重重的咸腥味儿,轻一阵重一阵刮进港湾,远处海面的帆樯,像天黑后的星星,渐渐多了起来,看来晚潮已经起流了。未读大学之前。我就一直在雷州半岛家乡的那片海里漂风熬浪,海边的功夫到底还是懂几下拳脚的。
这时候,跳板发出一阵咿呀咿呀声,便听到船上的震宇叫道:“水虾哥,强叔下来了。”
我拉着儿子即刻退出睡舱,船长水蟹强已经提着一大网兜日用品衣物之类东西踩上船来。我赶忙上前去和他打招呼:“船长,您好!”他微微抬了抬头,像早巳认识我似的不带任何表情“嗯”了一声,放下东西,才慢吞吞地说:“来啦,你舅父事先跟我唠叨过。”我这才发觉,这个船长可不像我故事里的那个哑巴船长,不过第—印象——他与我说话时没带任何表情的模样,却与我虚构的那个沉默如礁石般的船长性情相似,也就是文艺作品所说的那种“神”似。
记不清我后来是怎么下定决心就和儿子待下来,过后我一直为当时的那份心境感到奇怪,人想做什么或不想做什么有时并不都由自己作主。不过也真难得海葵号海佬的热带海洋性格,开朗热情不计较,晚饭时大家已经开怀痛饮胡聊山南海北了。
其实我们都是一家子人。船长抹着酒气熏天的嘴巴说。我说是,都是吃南海鱼鲜撑大的,只是港口不同罢了,我幼时就跟父兄出海泡咸水。震宇却有点妒嫉,说你如今是淡水鱼啦。当作家几威风,就我他妈倒霉,白读了十年书,照样跟强叔屙屎砸大海。水虾的酒量大得惊人,这和我虚构的故事中那个与他同姓同名的大副完全合拍。儿子似乎对这个酒鬼特别感兴趣,几次向我使眼色,可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说震宇,水虾狠狠抹了一把油腻嘴巴,什么淡水鱼咸水鱼,丢那妈三餐有酒有鱼让你吞,这海还不做得!别他妈认衰仔一海望一海深,喝!作家你这狗屁酒量不算数,人家老辈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喝!水虾把海碗痛快地撞过来,溅了我一胸襟。我晓得雷州半岛海佬的性子,我既然上了“贼船”就得豁出去,要不会遭他们看不起。儿子当然知道他父亲的酒量,他肯定懂得我是故意留一手不显山露水。我举着酒碗朝众海佬碰去,船长这才说不错不错是我们渔家的种。
到我终于明白儿子的眼神时,我便乘着酒兴,向水虾打听一件事。你问我们船家遇过险没有?哈哈哈——行船走马三分命哪,竹篙碰船板那是和吃饭睡觉一类的事,多哩。水虾在我虚构的那个故事里,是一个酒后多言的海佬,所以儿子用眼神提醒我,但我不敢直接向他说穿有没有遇过海怪这类事.我懂得船家的诸多忌讳。这时,我那个一直埋头吃饭的儿子,突然放下手上的碗,劈头盖脑问:“你们看过那个叫《向阳号渔船》的故事么,那就是我爸写的!”海佬们听了似乎没多大兴趣,只是水虾迟迟才搭上话来:“我们是一群只会屙屎砸海的海佬,你们作家写的什么书呀文章,我他妈哪会看哟!”很显然,水虾没说出我想听到的事情,瘸腿后生也只是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不过我想,若是现实生活和我虚构的一样凑巧,海怪也只有船长一人才见过,我必须等待另一种探问的机会。
夜色一如九月海潮,转眼间就深不可测了。我感到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我知道自己没醉,那其实是夜潮已经涨到浮船的程度了,是潮水对海葵号的摇动。这时,船长水蟹强把个酒碗举至平额,大家同时响应,只听“砰嘣”一下,“喝!”便是齐刷刷咕噜噜一通畅快的海响。
船缓缓驶出港口。夜没有月亮;但黑黑的东北天幕:却孤零零可见三几粒白沙螺似的星星在冷冷地眨眼,从燠热的白天蒸照下逃难过来的海水,现在已经活泛过来,夜来的西南风不猛却稍稍可以吹斜海葵号沉重的大帆,船便优悠安闲如一头埋进漫漫沙漠的骆驼,在灰蒙涌动的海面上蠢蠢滑行。
当时儿子像头一天上学那般兴奋逗趣,新鲜陌生刺激的感受,肯定使这个十四岁的城市仔忘记了他在我故事里读到的那个惊险的结局。他转过脸对我兴冲冲地说,爸我就要真正经一次风浪,见识真正的大海了,我真高兴啊!我没有去扫兴儿子,却感到越发不安,今天看来真有点鬼使神差,眼前的现实和我虚构的那个故事竟有那么多的相似,这已足够使人惶惑不解了,而假若下面的事情进展也和那个故事的发展大致相同或更加麻烦的话,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虚构故事时,我可以让任何人生或死,我的破笔可以主宰古今中外天地鬼神;但是傻瓜都晓得,现实生活总是把你这套当狗屁。不过我此刻突然笑了,既然现实和虚构不可能相同,那我就庸人自扰了。这么一想,就觉得有几分安稳。然而,我是说不清楚,为什么明明知道虚构与现实不是一回事,但自己怎么多年来一直勉力为之(写故事、小说);我明明知道虚构与现实不可能划一等号,心里为何诚惶诚恐(譬如现在);我明明知道虚构与现实绝对难以相符,但心里却在隐隐渴望有相同的结果……我这是怎么啦?
其实眼下一切都平平静静。浪涌不大,风也轻微,船行得平缓,如同驶在一个恬静的内陆湖里,使你安稳放心,绝不会让人晕浪不适,也根本没我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的东西。我想我这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 在海上行船时夜色再黑,可有海水的反衬,四下总是依稀可见几分灰蒙蒙物件的,不像那些没下过海的浪漫诗人作家胡诌的什么“黑海”、“黑浪”。我发觉儿子一直倚在下风的桡头处,静静地眺望着四下的夜海,我想儿子此刻的感想一定很多,说不定正在构思一篇暑假作文什么的呢。船长水蟹强在掌舵,船头工震宇蹲在船头“陪更”(值班),大副水虾仍在一边慢慢地灌他的甘蔗酒。面对这平和宁静的夜海,不知怎的,心底里掖着的那个好奇的渴望却反而膨胀起来,我似乎更向往那平静背后的热闹,我想总该出点什么事才对,要不就说不过去似的。这么想来,自己也不由得噗哧一笑,暗自咒骂人类这怪物太爱不安分太喜欢反复无常了。
尾棚处突然闷雷般传来个阴沉沉的声音:喂,天黑了,客人你回舱去。是船长指挥官似的命令。呃,不要紧,要是睡不着,就到这儿来。是打着酒嗝的水虾在邀我。我嗯嗯应着,上前劝儿子回舱。正在饶有兴味地望着四下海面的儿子,怔了一下,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劈头问,爸你闻到这海水是什么气味?我说还不是咸腻腻的腥味儿。儿子却说不不不你再仔细闻一下试试。我说好了人家船长叫我们回睡舱去了。儿子说再看一会儿急什么嘛,不大情愿但还是听话地跟着我,一道踅向睡舱去。我告诉儿子,你要是想看夜海景色,就躺在靠眩窗的一边看,不想看了就睡去,爸是大人,得等会儿再来睡。
我刚退出睡舱,水虾就把声音吆了过来,这个赤裸着像—座黑礁似的海佬,仍然有滋有味地喝他的酒,他是大副,平常黑夜行船大都由最有经验的船长把舵,天将亮时才让大副换下来,所以现在自然就他一人晾着最清闲。他肯定是觉得孤单没趣要我作陪,我想正好趁机再向他打听些什么,也就毫不客气凑了过去。不过我记得,这个酒鬼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口齿不清了,他摇头晃脑说着:不好,意思,作家要你,帮,帮助收拾餐席……我,我先松松,腰骨,去……就趔趄着,像只跛脚狗似的,向一边的睡舱拐去。
夜不知什么时候深了下来,乱糟糟的团团黑云,像乌贼在逃遁时的恶作剧,把个低矮的海空涂抹得更加幽暗瘆人。西南风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精神,原来满篷的帆把早已落了三几桁,便见船头犁开波涛时簇涌出千万道白晃晃的浪星儿,听得到船艏撞击浪丘发出的哗哗低鸣。远远近近的海面,偶尔闪出几点稀疏的渔火,四周瞬间埋伏下一派阴森狰狞。我借着烟头的豆红瞅了一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快一刻,心头不由得“咚”的一下揪紧,我猛然记起,在我虚构的故事里海怪出现的那个特定时间。
事至如今,我仍弄不明白,当时的好奇心为什么那么强烈,我好像已看见虚构(或预感)中的东西悄悄向海葵号迫近,我暗自下了个结论:下面看来是不会平静的了。
我怀里揣着舅父送给我儿子的那把鱼刀,以作防身,便选了个靠尾棚舵位不远的桡头处躲了起来。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种“生毛胆”之类人物,但也决不是—般怕死鬼,干我这行的人,十有九个是好奇心强喜欢亲历其境的。这时船面极静,只有三四级西南风吹刮帆樯的微响和渔船压迫海浪的低鸣。透过海水反衬的白潆,我看见船长蹲坐在舵位上牢牢地攥住舵把,黑黑脸膛紧紧地盯住船艏指向的正前方,那样子煞似一条固定在木板上作标本用的狗鱼。可他那边绝对瞧不见我,我为自己选择的这个最佳位置称好。
就在此刻,舷下海面蓦地发出一种水浸浸的怪嚣。我一惊,偏过头去,便见一条长长的光带咬住船尾.与海葵号的航速相等地游动,在光带的起点,高高扬起一具像公牛似的头颅,连着头颅的是一条半圆形的颈项,那颈项煞似眼镜蛇吐着蛇信子发威,令人毛骨悚然。啊,——海怪!脑子里曾在虚构中出现的形象,同时和现实的图景叠印在一起,对,海怪!我猛地下意识从怀里抽出那把锋利的鱼刀,我在提防不测!而与我动作同时进行的时刻,已见海怪的牛头马面悄然无声地搁上了尾楼棚,我一下子就看清了那古怪的头颅,那是像蜥蜴类的动物,它没有耳朵也没犄角;眼睛里射出咄咄逼人的绿光,透过灰濛的夜色,直刺向蹲守在舵位上的船长水蟹强!“不好,船长!”我一声惊叫,手上的鱼刀已嗖地随之飞出,径朝海怪的头部插去。然而,我见得真真切切,海怪呼地喷出一股血红浓烟,伴着一阵摧枯拉朽似的骇人霹雳,那家伙已经鬼影般消失。瞬即,渔船像个中风病人似的猛地一个趔趄,便急剧痉挛起来。我还来不及转过神来,就看见船四周突然波涛轰鸣,黑风怒吼,摇篮般的渔船一下子把我掀翻在甲板上,我顺势一个打滚,撞向睡舱,一拨拉舱门,斜歪了进去。外面,隐约传来船长一声“啊——”的惊叫……
晕黄的灯光下,儿子早已醒来了,或者他还一直未睡。这时渔船又平稳如初了,外面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好像刚才的“倒海翻江”从来就没发生过。可我仍然惊恐万状的心跳告诉我,我曾经经历了一场难以名状的劫难。我再也不敢打开舱门。但见儿子揉了揉眼睛,有点索然地对我说:“爸,又说可以历险,你见没见到海怪?”
“嗯,嗯,”我喘着粗气,“刚才,我在外面见到海怪了,真真正正的海怪,就像你读到的那个《向阳号渔船》故事里说的一模一样!”
“爸你别逗了,骗人。”儿子一点也不以为然。
我抹了抹额上的汗珠,长长地吁了口气:“真的,刚才,我见到海怪了。”
儿子就有点不高兴起来,他显然是想竭力纠正我:“你不可能见着,别哄我。”他转脸向着舷窗外,幽幽地说,“天黑一会儿,你送我回舱睡觉,再去跟大副喝酒,然后你醉了,人家大副便扶你回舱来,直到你一觉醒来,才说要出去拉屎,可不,才一会儿,你就回舱来了。”
我说怎么会呢?正好相反,是那个酒鬼大副先醉,然后我搀扶他回那边睡舱去。我一点也不曾醉,你知道爸的酒量,而且我一直预感今晚情况特殊,我决不会让自己饮醉。不管怎么说,我一直在外面未曾回来过,并且亲眼看见了海怪,真的看见了海怪。告诉你吧,那海怪就像我按照你爷爷说的然后用文字描绘出来的一模一样,而且差点把船长吞掉了,好在我手疾眼快,一鱼刀插了过去,才把它吓跑了……我急得话语像连珠炮似的,一口气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儿子漠然地瞥了我一眼:“鱼刀?你说的是用舅公送给我的那把鱼刀?”
我点了点头。
“鱼刀的确是你从我这儿要走的,那是你送我回舱睡觉的时候,可后来你醉了,回来睡了,我就把它摘下来,掖到枕头下面了。”说着,儿子翻开枕头,从下面取出一把刀来,我一看,果然是舅父送的那把鱼刀。
这如何解释呢?我一时慌了起来。我撇下儿子,急忙蹿出舱去。
这时,东方天幕已经一片酡红,船上的一切已举目可见。我急步赶向尾楼棚处,只见掌舵的位置上已站着另一个海佬——水蟹强已经不在,换了酒鬼大副何水虾了。其实天快亮了,也该他大副接班了。听闻声响,何水虾转过头来:“起来啦,昨夜可睡好?”我点了点头,赶紧问:“船长呢?”水虾显然睡眠充足精神爽快,逗了句:“挺尸去啦,你以为是铁人么?”我听见自己用很不安的口气追着问:“他昨夜没遇上什么事吧?”何水虾就一阵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作家真逗,怕是你昨夜遇上什么事了么?”我已经有点嗫嗫嚅嚅:“我,我是说,他有没有受伤,比如摔倒之类……”我都不知怎么说好了。“恐怕没有吧?哪,好好坐这儿掌舵,怎么可能摔倒,又没刮风掀浪……”酒鬼何水虾突然用一副很陌生很狐疑的眼光瞧着我,我想他在潜意识里或者已经怀疑我的脑子是否有毛病了。
职业的习惯,使我对这些全然不顾,我接着又问:“震宇呢?也歇息去啦?”“唔!”酒鬼打了个呵欠,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了起来:“一顿饭功夫前,船长的关节炎突然发作,他那老毛病一犯,就痛得直打滚,震宇就叫醒我来换更(换岗)。但我一坐到舵位处,就闻到一股恶臭,像是女人生孩子时的羊水腥味,我觉得不对劲,用桅灯照了四下一看,可不,……”酒鬼用手指着舵把至右舷处,只见上面残留下一路湿漉漉的又粘又潺的一尺见宽的痕迹。酒鬼这时把手掌伸到我面前,打开,上面躺着两片鸡蛋般大小类似穿山甲的鳞块。酒鬼嘟哝道:“鬼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两片鳞。”我蓦地感到脑袋“嗡”的一下膨胀起来:这是不是夜里我看到的海怪鳞片呢?再有,这一路湿漉粘稠的印痕……不由人一阵惶惑,我急着问:“你听船长他们说过,夜里见到什么怪物没有?”酒鬼水虾一怔,睁大眼睛:“什么?怪物?哈哈哈——”酒鬼竟然笑了起来,“你昨晚到今早,不是打探我们遇险,就是问我们有没有见过怪物,我说,你这作家,干嘛总爱找那些不中听的问?”何水虾陡地站了起来,拍了我膊头一下,很大方地说:“没有的事。看,我们到家了——”
我偏过脸,朝一边望去,但见半岛的岸带已展现眼前,船已驶进浅水区域。儿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踱到这边,静静地听着我们的对话,却始终默不作声。我无法晓得这十四岁的城市仔此刻在想什么,就如同我不知道他怎么喜欢用鼻子来识别不同地方的海水一样,我俩还是一对十四年来朝夕相处的父子呢,你不要以为你是谁,有什么了不起,这复杂世间的诸多人事,你能说出个所以然的,恐怕真的不多。
这时,大副水虾砰地跨出一步,弯腰伸过手去,抓住一根绳子拉了拉,一串铃声响起,跟着,那边的睡舱门就哗啦一声拉开了,便见震宇拐了出来。后生海佬向我问个早,就咚咚转向船头那边,忙着做靠泊前的准备活儿去了。
湄川港是雷州半岛东南面的一大渔港,离我们老家西海岸港口还差半晏水路,我们谢过海葵号的海佬后,上岸改乘直通客车回去。
车子开离码头,我才突然想起还没和老船长强叔道别,因为船靠岸时他还没起床。这个念头一闪过,我跟着就吃了一惊:老船长到底是否真的就在睡舱里歇息?老船长是真的活着还是像我虚构的那个故事的归宿一样? ......这个严重的疏漏,使我回到老家的那一夜焦虑得无法入眠。
我一返到编辑部,就立即给湄川渔港指挥部去了一信。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那边才迟迟回复:
“......经过核查:本渔港没有一个叫阿强(外号水蟹强)的船员或船长,也没有一艘叫‘海葵号’的渔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