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下去,喧闹的潮,把滩下孤单单的破船淹没了。
从渔港区委回来,蟛蜞嫂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家。没上灯,一团漆黑。她摸索着靠向床壁。外间,传来婆婆的一声叹息:“阿蜞,别,别作践自己,都七天了,你……”
海风飒飒刮着,岛岸下浪涛拍击,像是阵阵呜咽。夜比往日漫长。
吱咕吱咕,一阵红嘴鸥的啼鸣,唤醒了渔村。婆婆其实也没睡,她照料着五岁孙儿,长吁短叹,煎熬到天亮。
拄着拐杖出得门来,婆婆微微一颤:唉,多硬性的媳妇,她又在织网了!
椰树下,二十八岁的渔妇紧紧抿着小嘴,好像要把这几天的悲痛和苦楚全织进那一张大网。就因这一手令人眼花缭乱的绝技,她和求婚的“鱼贼”阿波,对起了咸水情歌。后来,“同心齐牵鱼虾蟹”,他们成亲了。男捕女织,日子几多甜蜜。
可是,七天前那场谲异的“过海风”,只留下底朝天的二十五匹马力虾船。他再也没有回来。
渔村亘古的乡俗在等着她:男人牌位供入祖祠,女人只有改嫁或出走外乡。
嗦嗦嗦,网梭子在飞快地穿着,一个网结,又一个网结……
婆婆不忍呆看,颤巍巍拐回屋里去。
小船无舵了,该向何处漂哟!
“吱呀”一声,院门开处,一阵咸腥海风吹来,一串脚步声停下,一个海佬嗓音:“家嫂,几只膏蟹,让小侄儿尝个鲜。你,千万想开点!”
她迟缓地点了点头,说:
“龙伯,多谢了!”
“顺网拣的,晓得我小侄儿喜欢。”龙伯边说边走开了。
她心头一热,手上的网梭比先前快了许多。
海空的日头,爬上椰树梢,筛下缕缕残黄光斑。
几下轻轻的叩门,随之,有妇人挑着担子进来,是猪饲料。蟛蜞嫂赶忙起身要接,妇人却好意地推却,直挑往西边猪舍去。“七姨有心,该我怎么谢哪!”蟛蜞嫂眼睛又湿润了。“别说两家子话了,要真那样,当初,我就不借钱给阿波啦,谁没个三衰六旺!”连日来,七姨往返于滩涂上下,帮忙料理猪呀鸡的。今儿个她把饲料都挑来了。
世间还是好心人多啊!
蟛蜞嫂心头,漫上一层温暖的潮水。
这时,她忽然想到要去看看那艘破船。潮早退了,该见着了。几天来,总觉得阿波仍在船上,忙着舱里的活……
此刻,她觉得船只有点异样:固定船位的大缆添了尾部一根,铁锚却不见了,缆索被拴到滩头的木麻黄树上。
谁这么有心呢?
这时有人找她来了,是远房十一叔:“信用社有人来,说欠下的两万四千元,只得用这破船还了。”
什么?她惊愕地闪出一个记忆:那天,区里派人把破船拖回湾,是信用社张同志第一个赶来慰问,还买了东西,就象自家出事一样。开头她还不敢相信,顿时感到很温暖。
一年前,阿波这个远近有名的海佬,不愿和人家“平分海水”,就想一个人自由自在,便造了这艘虾船。信用社见是大名鼎鼎的鱼贼要贷款,立即慷慨应承,还得意地开了个玩笑:“常来往哈,别总要带鱼虾来!”几个亲友闻知,都乐于解囊,落落大方地说:“还不是几个钱,拿去,放在兜里又长不出鱼虾!”
一边的十一叔又说:“家里还有客,探你哩,快回吧。”
回到家来,堂屋里果然坐了好几位客人。
一阵寒暄后, 七姨首先打破沉寂:
“唉,我是怕阿琪顾不来,两头猪,我这四百块钱,算啦。”
“都说是国家利益,若是我的么,再多也拉倒。人都走了,还有啥好说。不过那边围海,废船还值个价。国家嘛,就是为人民着想。”信用社张同志说得实在,倒是大人有大量。
龙伯把“大碌竹”抽得海响,声音很沉闷:“我那百把块钱,好说么,只是昨日拖烂了网,想家嫂你让一张用用,虾季正旺哪!”
蟛蜞嫂扫了扫大衿衫,话音便有点发颤:“真对不起,连一口茶也拿不来招待大家。”说着,她从墙缝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阿波留下的账单,从今天起,这笔账就转到我名下了,我一分钱也要还清,请大家放心。”
开头气氛还有点僵,但过了一会儿,客人们也就陆续走了。
她终于找到那个擅自扛走铁锚的人。这是个虾贩子。她质问他:“欠钱还钱,你怎么可以扛走我家铁锚?”
虾贩子嘿嘿地笑:“你一个妇道人家,孤儿寡母还用得着么?”
“你别把人看扁了!现时不同往日,海阔了,天高了,我要船!要锚!要出海!”蟛蜞嫂忽地吼叫起来。
哗,哗,哗!午潮又涨了。潮是有信的,有涨有落,却恒定未改。枕着潮水长大的渔妇,似乎觉得今天的潮声格外有力,格外悦耳……
怀里揣着的《海上作业与产销合同》,像烧着的一团火,使人浑身上下暖融融的。尽管踩在沙滩上的脚印有深有浅,但此刻她感到很踏实。
她奋力推下一条小艇,朝对面港湾摇去。
对岸,是渔港区委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