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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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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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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太阳的海域(中篇小说)

一轮熟蟹般橘红的日头,缓缓坠向西北海角。像无数条乌贼喷吐出的浓墨,沉沉的黝黑把海天挤压得有点透不过气。从太平洋那边吹来的东南风,带着潮腻腻的咸腥味和灼人的燥热,掠过空荡荡的海面;海面涌起一层淡淡的银灰色的浪沫,随即传出阵阵低低的呜咽。惶惑不安的海鸟哀哀地顺风飞去,留下一片凄楚的叫声……北部湾海域一下子布满了险恶的埋伏。

沉甸甸的网囊,在机动绞辘的艰难转动下,慢慢靠上了船帮。很快,一大网至少有七十担的红三、黄立、青鳞、赤鯮鱼被吊上船来,白花花撒满一船面。

海豹号出海快两个月了。今年秋汛虽比不上去年旺,但由于实行包产到组的责任制,取消过去那种“平分海水”的做法,每航次的渔获都比往年多。眼下离中秋节只有三天,而今年中秋又是难得的与国庆节同日的“双节”。大家也不在乎这摆海渔获的丰歉了,都打算赶早儿回港去,轻松快活过个节日。同队的渔船已经陆续返航了,由于种种原因,海豹号鱼未满载,还滞留在这儿。

几天前,老船长何炳水就预告大家,说热带低压来前,鱼群会涌到近海渔场“翻水”(聚集),是难得的围捕时机。这下算是应验了老海蛮所言——六个鱼柜已压得要炸,实在是舱盈载满。但不知怎的,却听不到伙伴们往日收网时那一声比一声高的欢叫,也没谁来一段优哉游哉的咸水歌。他们一个个闷着头,一声不吭,自顾收缆抖网,拣虾腌鱼……不多久,便把船上的活计收拾停当。

正在尾楼棚处整理舵把的大副祥叔,习惯地环顾一下四周海面,但见海空不知什么时候雾气弥漫起来,灰濛濛的海上船只零星稀疏,东南角三几点船影儿正向北方渐渐隐去,四下海域死寂,阴森,恐怖,恍若有个躲在大海深处的巨妖,正在酝酿着不可告人的阴谋,准备摆弄一场什么恶作剧似的,给人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一个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脑际:莫不是海龙王爷要发威?祥叔心里一阵紧缩。

眼下船载已满,海情也险,是得考虑返航了!

然而,此刻,横生的一场人为风波,却网住了全船海佬的神经。

“哪个契弟(家伙)手闲不扶卵,寻到老子头上撒尿,丢那妈,有种的站出来!”

船头工蓝波仔,刚踏进睡舱一会儿,便即刻蹿出船面,火气冲冲地大声骂起海来。

有谁把他的英语磁带给捣坏了。

这个倒霉的高中生,一连两年考场失意,出于家人的困逼,已经下了一年零两个月深海,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仍然一门心思泡在他的课本上,平日有空就躲到一边补习功课,发誓要杀进高等学府去。

哪个黑心的,为啥要这样做嘛!大伙儿也为蓝波仔暗暗鸣不平。

只有两个汉子无关痛痒,好像外面的风浪一点也影响不了他们“赌皇”的兴致。刚收罢海,手上鱼鳞也不擦,就光着湿漉漉膀子,鳝鱼般溜进睡舱,接上起网前那盘牌局,又继续押注下赌了。这五面朝水,一面朝天,和阎王爷只差一层船板的世界,单调、刻板、乏味透顶的劳作,真可把人活活闷死。海佬们也大言不惭地说只懂“下海谈女人,上埠看女人”,吸烟、喝酒、赌博自然成了这些家伙打发过剩精力的玩意儿。闲下来时,他们或打扑克罚吊网铅,或喝酒打赌罚吞生虾,或喷着唾沫讲“咸湿”故事,甚至悄悄躲一边干那些男海佬寻求刺激的杂耍儿……百无聊赖,放荡不羁。就拿对面的鬼码发来说,对赌博的着迷好似苍蝇逐臭,人说他“不管风浪,只管赌皇”。像外面的这些风风雨雨,显然一点也不会分散他的精力。但他的对手伊摇摇,平时与蓝波仔却有不少竹篙碰船板的疙瘩事。伊摇摇多嘴快舌,说话没遮没拦,常常捉鱼踩伤蟹就特别“乞人憎”(惹人恼恨)。他讨厌蓝波仔在船上复习功课,说他想入非非太多心,曾胡编过有关故事讥诮蓝波仔: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眼睛长在后脑勺的人,名字叫孙山。孙山为中状元,不顾两年败北,竟不惜血本买来录音机,学起番鬼话(外语)……自尊心极强的蓝波仔,当然知道对方看自己不顺眼,但也不轻易让人讽刺,所以双方不时为一些小事争红脸,闹翻海。就此看来,眼下事情八成与这贼有关。气坏了的蓝波仔牙齿咬得格格响。

再就是老海鬼何炳水了。蓝波仔恨他,并不是瞧不起他半截子身子和一条瘸腿,而是恨他苛刻、专横、不近人情!蓝波仔每瞧见那张黑礁石般的“船底脸”,心里就一阵发毛。记得初出海那天,老海鬼刚从驾驶室蹭进睡舱歇息,听到蓝波仔正对着录音机在叽哩呱啦读英语,顿时火冒三丈,“嘣”的一脚撞响床板,大声喝令道:“撞鬼,这是船家,要哭丧到岸上去!”当知道蓝波仔为了应卯他父亲才下船,其实是没心思长久当渔民的,就更看不起这个小子了,还当着全船海佬的面,教训了蓝波仔,说船家只认力气和汗水,谁也休想占着茅坑不拉屎,若想东想西,在这儿没门。摆明是不喜欢年轻人打别的主意。特别是这摆海,老海鬼常常无风起浪,动不动就灌甘蔗酒,一看见蓝波仔玩录音机就骂娘。下午,他那条瘸腿又犯毛病了,实在挺不住,才被祥叔劝进睡舱歇息。而刚才大家忙着起网时,就他一人还躺在睡舱里,估摸也只是他有“作案”时间。

蓝波仔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又一个劲地指桑骂槐起来。

或者是伊摇摇屁股不干净怕被查出,或者是他此地无银作贼心虚,竟然沉不住气了,呼地掀翻赌皇板子,哗啦一声拉开舱门,探出半个光头来,喷起了尿壶嘴:

“喂,契弟,你莫把大船当艇仔,乱向人家倒屎,老子还未改姓啵!”

“好哇,自己找衰,你出来!”蓝波仔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怕死的。

“哎呀,阿爷软脚蟹,怕你啦?”伊摇摇蓦地蹿了出来,嘴角流露着挑逗的恶意微笑,“有本事考状元,也用得着来屙屎砸海!哈哈哈哈……”

“你,你说谁?炮灰!逃兵!五朵金花队长!一身岳父相!你算哪方海盗?哦,珍宝.岛功臣对吧,不也同样屙屎砸海,哈哈哈哈……”

没想平日油嘴滑舌的家伙,经蓝波仔如此猛然一击,竟然窘得搭不上词儿。“伊摇摇”是岛人给他取的外号,意思是多嘴多舌喜欢胡说八道,但眼下这光荣衔头显然失色了。他是那个特殊年代入伍的军人,红彤彤的政.治大熔炉,似乎并没有燃烧起他多高的思想觉悟,为求得一个接香火的儿子,他宁愿连党.籍、公职都弃之不顾,断然离开国营农场,合家返乡,选择了今日这“屙屎砸海”的人生。

一鲸一鲨对垒,四目怒视相持,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时候,船头那边有谁在大声招呼蓝波仔,显然,是着意打破这尴尬场面,但蓝波仔却不屑一顾,他还不肯就此撤离战场。

一个粗黑的汉子斜插了过来,煞有介事地叫道:“波仔,祥叔叫陪更(值班)哩,算了算了!”

蓝波仔见是死党鬼码发,不由得挪了挪身子,却还是不愿意退下阵来,仍然紧咬嘴唇,攥着双拳,恨恨地瞪着伊摇摇。鬼码发忍不住推了蓝波仔一把,这家伙才愤愤然甩下伊摇摇,悻悻摘过挂钩上的雨衣,跨步咚咚朝船头那边走去。

鬼码发也紧紧地跟了上来。

 二

关了收音机,老船长何炳水从睡舱里躬了出来。

这是个相貌平平的海佬,矮个子,瘸腿,身材瘦削,看上去顶多五十岁的样子,实际已经六十出头了。他几乎长年光着膀子,浑身上下袒露着一块块似乎要崩裂开来的肌肉腱子;长期的热带海上生活,烤成了南海渔民特有的那种黑釉皮肤;满脸纵横深浅的皱纹,刻满了数十年来与风浪搏斗的艰辛;裸着一蓬漆黑胸毛的褐色胸脯,一双幽深却有神的鱼鹰大眼,永远给人一种硬邦邦、恶狠狠的感觉。

他几步蹭到驾驶室旁,一把捧起酒坛子,黑黑粗脖一仰,像整个儿连酒坛也要吞进肚子里去似的,咕噜噜往喉管里灌起酒来。大伙儿不禁暗暗吃惊:船长又耍什么性子啦?

何炳水的船底脸显得铁青,眉宇间的波浪纹扭成一个深深的漩涡,不停地抽搐着,痉挛着。他搁下酒坛子,狠狠地抹了一把嘴巴,掠了众人一眼,话音有点沙哑:“弟兄们,过来!”

船员们随之迅速向这边聚拢。

何炳水布满血丝的双眼,深深地扫了一下四下海面,正式道:“收音机刚报了,今晚前后起,可能来风,十七号。”

太突然了!人们不敢相信,尽管似乎已有什么预感。因为收音机一直在播,这第十七号热带低压槽,二十多天前已在菲律宾西北部海面打转,范围一直移动不大,且眼下台风编号已是第十九了,气象部门也报告第十七号热带低压在原地消失,怎么会一下子再发展成台风了呢?

“莫说气象台已发播紧急警报,眼下我这跛腿就在预告。”何炳水狠狠捶了一下酸痛的左腿,“各位弟兄,吃鱼不免嘴腥。现在,全速驶回最近的北海港,还得四个钟头左右,该今夜十点前后到达。有话是‘有风无风留三桁帆’,趁眼下有空,大家赶紧做防风的事儿去,没我话,谁也不准进舱!”

海佬们陡然紧张起来。紧接着,船面便是一片忙活。

海豹号以每小时十二浬的航速,向广西北海港方向返航。

何炳水叫船头工丢砣测水。

回答:“水深二十浔七。”

“怎么?还在开架?”

开架,是指十四浔以上海域,是北部湾渔民对海岸水位深度的一种习惯称谓。

何炳水感到奇怪,即刻按响了传唤铃:“喂,减速啦?”

轮机长探出头来:“没减速,还是前进一”

“撞鬼!”何炳水立即抓过测水砣,向船头那边抛去,随之便发觉浪涌确实沉重而阔大,本来,按平时抛往船头水下的十多浔测水砣,会在几秒钟内就滑退到船尾去的,眼下竟能倚着船旁垂直半秒钟。这说明,渔船是顶着一股强而有力的逆流行驶。何炳水记得清楚,今日是农历八月十二,按初五起潮,到现在正是最低汛期,若涨潮也只会在明早,怎么可能赶前了呢?况且涨潮也不该突然间这么猛呀?顿时,一个可怕的念头滑过脑际:

海水反流?

海水反流,这是南海渔民对“风暴海啸”的通俗说法,那是一种由热带风暴、温带气流过境所引起的海面异常升高现象。当海水反流时,浅水域猛然增高,水位超过沿岸“警界线”,导致沧海横流,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平常“反流”的状况极少见,会不会是眼下天气反常,由西太平洋那个兜兜转转了大半个月的台风过境所引起?

何炳水暗暗感到情况不妙。

海豹号上的十二位渔民,此刻心情就像身下的渔船,刹那间沉重起来:现在船还在开架,海水反流,延误返航,台风尾随而来,该往哪儿躲哟!

于是,何炳水果断作出决定:“加橹!开足马力!”

在海上,船长的命令是圣旨、玉律,是一锤子定音的买卖,哪怕极轻松的事情,都要由船工跑步来执行,稍有拖拉就得要命。大伙迅速丢开杂念,毫不犹豫忙活开了。

海豹号在沉沉浪涌中,艰难迟滞地行驶着,“爬行”着。

突然,“咹咹……”一声怪响,柴油机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引擎便戛然断了气,跟着,船体像中风的病人般痉挛起来。

机舱内传出一个哭丧的声音:“糟糕,喷油嘴坏了!”

也许是湍流汹狠,逆向航行的八十匹马力柴油机吃不消,一下子瘫痪了。

架好了橹把的船员们,听说机器坏了,一时感到手脚发软,无心摇橹了。

一船惶惶不知所措的目光,齐刷刷落到老船长身上。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黄色救生衣,腰扎小布包的家伙,猫一般从厨房那边蹿了过来。他本能地环顾一下四周,几步跨到舷边,踏稳一根桡头,然后掉过头来高声叫道:“不想等死的,我们上岛吧!”

啊,蓝波仔要逃海!

大伙懵然。

“衰仔,你敢!”一声断喝,从船尾那边吼了过来,是船长何炳水。

已经准备孤注一掷的蓝波仔,本能地微微颤抖一下,喝止声显然在他神经中枢中起了某些抑制作用。他偏过头,却满不在乎地打量了对方一眼,便见到了那张杀气腾腾的船底脸,那双喷射着绿鬼火似的鹰隼大眼,老海蛮何炳水早已架好了饿鸥啄食的姿势,握着一柄幽幽寒光的鱼叉,嘎嘎发响——似乎随时会扑将过来。蓝波仔心里不由得格登一下。

船左舷约一千米开外,便是那个弹丸小岛鸦洲墩。这岛小而崖陡,像一块不规则的豆腐,仅南面有一小石道可供攀缘。这是我国北部湾海域的一座孤岛,驻岛有一个哨所。由于没任何避风抵浪的海岬,平时供运物资的舰船,得停在远离岛外半浬地方,再由快艇把物资驳运上岛来。眼下,海豹号要靠泊避风不存希望,但人还是可以爬上去逃命的。因而,蓝波仔作了这一选择。

和事佬祥叔,一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怯怯地蹭到蓝波仔跟前,用力扯住这个率性而为的后生海佬,惶惑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两片嘴唇笨拙地翕动着:“波仔呐,别,别这样,这不好呐……”

说话从没遮拦的伊摇摇,不失时机地递过大碌竹(水烟筒),讨好地送到何炳水手上,却同时火上浇油:

“我说炳叔,人各有志是不是,想飞的,让别人飞嘛。当然,你是船长,该管,可人家喜欢睡梦,你又何必费心呢?对了,比如我,为了个儿子,噢,我说弟兄们,知道不,我那花旦老婆,在上一摆海让我……哈哈哈,又搞上一胎啦!嘿,老子当年在珍.宝.岛,就一个心愿,很简单:火线入.党!但又怎么样?回到地方,农场书记却威胁我说,你要儿子就不能要党.藉了。哈哈,好啊,就为一个儿子,老子甘愿回乡当海佬,傻瓜是吧?可老子乐意!如今有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学番.鬼话可以出国当间.谍了,到头来还不是照样屙屎砸大海,同老子一样死鱼臭虾……”

伊摇摇是在指海水骂鱼虾,好像没断气就止不住屁来。蓝波仔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当然明白伊摇摇是故意冲他说的,放在背后的拳头不由得攥紧起来。但何炳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他忿然拨拉掉伊摇摇送过来的大碌竹,一把甩开鱼叉,不屑一顾地说:“想滚就滚吧,丢那妈,老子不管啦!”然后对着呆立在一旁的船员一挥手,“扬帆!加橹!就是漂尸,也得离开这儿!”

这时,蓝波仔的死党鬼码发,才匆匆赶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年轻海佬的肩膀,开导地说:“波仔,听炳叔的,海佬么,船就是家,有话是舍命不舍船,弃船上岛,是不应该哟!好了算了,来帮我把这三号鱼柜铺上,再摇橹!”说完,友好地从祥叔手上牵过蓝波仔,帮着解下了他身上的小布包。蓝波仔见是同伙兄弟给自己铺跳板,也只好顺风转舵了。

看看天空和海面的乌云,以完全不同的速度翻飞着,上空的流云总比海面的浮云跑得急,海佬们心里也就更加焦急起来,他们知道,不需要很长时间,一俟天空乌云低刮,眼前这还是大凉风的状态,就会被一场飓风所代替。

沉重的大帆被咿呀呀升了起来,船两翼的四支大橹也随之摇了起来。大凉风飒飒把帆鼓得胀满,船顺着“反流”的水势,先斜插北海港西北角方向,驶了“一蓬帆”之后,再偏头向东南斜插,以“之”字形兜帆递进,继续艰难返航。

船上十二个海佬的心事,还绷得紧紧的。

刚才那幕闹剧,少不了在每个人脑子里过一次“网”。

说实在的,何炳水活了六十二个年头,遇上像今儿个的事情,还是头一回。作为每日十二个时辰都与风浪打交道的人,临难退缩,遇险逃海,海佬家族没这个丑陋的谱。蓝波仔即将逃海的那瞬间,老海蛮可真是一下子傻了眼,立时被一种奇耻大辱所压倒。他不知道那时自己嘴里冲出的是句什么话,他只感到胸口一阵绞痛,透不过气来,差点没把那龟孙子掷落大海。但老渔夫的本能在警告他:鱼和船,是渔人的命根子。眼看索命鬼就来了,这六大舱鱼和这一船血肉,一刻也容不得耽搁。于是,他才艰难地甩下那个羞宗败祖的杂种,断然转了舵。

大副祥叔只是眼巴巴的,瞧着炳老哥嘴角边滚出的黑血,一时手足无措。这个多年吸海风、踩海浪过来的地道渔把式,为人正直,老实、温厚,靠小心翼翼的恭顺和绝对的服从,战战兢兢走过了半辈子。他遇事从不敢自己拿主意。何炳水和他的岁数差不多,说来却怪,他俩的性情,一个是火,一个是水,却一直能契合得那么好。小时候,哥俩朝夕相伴,下滩捉螺,出海打鱼,偶尔也有竹篙碰船舷的小摩擦,但总是在阿祥的低声下气唯唯诺诺中烟消云散。不管多大风浪刮来,都会悄然而然在他善意和纯真的笑脸中平息下来。他了解炳老哥的秉性,他宽容他,信奉他,敬重他,他是他阿祥心中的一门舵。多少年了,做什么事情,只要是何炳水的主意,他都少不了说:“炳老哥做的呐,好,好!”或者仅仅换了个字,“炳老哥说的呐,好,好!”

“阿祥,酒!”一直狠狠地操着舵把的何炳水,一声叫唤,把他从懵然中惊醒过来。

“好,好,来呐……”

“快!给我!”

“噢不,你不呐!”阿祥慌得有点语无伦次,诚惶诚恐地赶了过来,却把已经抓到手上的酒坛子藏到背后。他不能让炳老哥借酒浇火。

何炳水这下却顺从了,眼睛眈眈地盯着正前方,青筋裸露又黑又瘦的手腕紧紧握着舵盘,长长地吁了口气,吩咐道:“该叫海楠烧饭了!”

这才记起还没人煮晚饭。阿祥朝四下睃了一眼,却不见伙夫戆海楠的影儿,心里不由得一激灵:这戆佬哪儿去了?

有人停下橹来,帮助寻找。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偷懒啦?大伙都晓得戆海楠有个爱睡觉的习惯,且不管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平日上厕所,他睡虫爬上来了,也可以美滋滋地瞌上一顿,非得外面的人拍破门不醒。可睡舱和厕所都没有他,莫非掉海里去了?

这个平时一点也不惹眼的戆佬,似乎只有眼下,才引起同伴们的注意,而最着急的可算是何炳水了。

多年前那次冬季海,何炳水和同岛的阿国、阿祥一起,到外婆岛莺哥海渔场拉“雪鱼”。捕获了鱼,就泊近八角渔港去卖,其实那不叫卖,叫“换”,和当地人以物易物。这摆海拖的全是马鲛,当地人喜欢,用不上多久,就换来蕃薯、木薯干、椰子、椰菜之类农副产品。天黑了,便起碇开船。突然,船头那边传来了阿国的叫唤:“炳水,有个妹仔!”待何炳水过来一看,果然有个十七八岁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藏在船头这里。桅灯下姑娘水灵灵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睡着了的孩子。渔家在船上有多种忌讳,最犯禁的是女人坐船头。何炳水随即叫阿国把那女人轰走。但姑娘却赖着不肯离去,哭诉是从三指山逃荒到这儿,经人指拨,说大陆日子好过,便和一同来的几个姐妹躲散到各条船上去,说哪个好心人看着合适,便给他烧火煮饭,寻条活路。姑娘低泣着,楚楚动人。何炳水看了心软,正好阿国还未娶上老婆,便做了个主,让阿国领着姑娘进了睡舱,就当成亲了。

没谁去打探这女人怎样养了个儿子,那个年代,这类事情没人在意。可怜这女人命苦,第二年怀了个横胎,生产时大人小孩都没保住。临死前,她嘱托丈夫好好把那个带来的孩子抚养成人。但那孩子却是个傻子,都八、九岁了,父亲叫他赶鸡入笼,他数着数着竟哭了起来:“呜呜,鸡丢了,七只,才三双单……”好心的阿国带着傻子过了九个年头,三年困难时期,饿急了眼用海榄仁充饥,吃过量人没了。

留下了一个十岁的傻子,没名没姓,村人都叫他“戆海楠”。戆海楠污糟邋遢,天寒地冻也赤裸着上身,在港湾码头四处转游。年复一年,靠的是从这艘船上扒去一抓虾米,从那家晒席拾走几只蟹干,来维持他烂贱的生命。

在雷州岛,只有一个人偷东西是正当的,那便是戆海楠。不知怎的,平日里丢了一扎网线,失了一只鸡鸭,便诅咒别人沉船的小气妇人,一听说是戆海楠那家伙偷的,也只好连声叹气:“唉,该衰,遇上个死戆鬼!”

何炳水可怜这个孩子,每次回港,少不了把他找回家里,像亲人般送上鱼肉相待。可怎么也没法使戆海楠不偷,那德行,好像咸鱼缸该一辈子装咸鱼似的。

“海楠,这膏蟹,好吃么?”何炳水边呷着酒边笑着问。

戆海楠嘴里填满了蟹肉蟹壳,饿鬼抢食般哽噎着,只哼哼了几下。

“这虾仁糯米饭,好吃么?

戆海楠狼咽虎吞着,这下,磕了磕头。

“好吃吧,炳叔带你下船,常吃这个,好不好?”

“吃,吃,嗯嗯……”戆海楠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稚气和憨态,一个劲地喃喃着,大碗大碗地吞吃着饭菜。

从此,戆海楠结束了码头游荡生涯,开始自食其力。

这个戆鬼,失踪得真不是时候。刚才因蓝波仔一事气昏了头的何炳水,现在又受到沉重的一击。他再也按捺不住,匆匆把舵盘让给阿祥,又叫上个人顶上戆海楠做晚饭,然后抓起一支手电,和大家一起翻舱倒柜寻找起来。

这当儿,船头那边传来一声呼喊:“快过来,在这哪!”

这是一个用来储存网草、缆索等工具的头舱。大家慌忙围拢过去,戆海楠果然在!但一看到他那副打扮,便使人哭笑不得:上身穿着一件棉大衣,下身脱了个精光,煞似一条脱节的死龙虾,正抱头大睡呢。

人们恍然明白:这戆鬼又在做他的美梦——想章老师了!

“海楠,你小子怎么啦?”何炳水用手电照着,一把将他扯出舱来。

那家伙其实没睡,血红的眼睛滚着泪水,哼哼嘟哝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抗拒着,挣扎着,自顾靠在一边,呆滞地望着灰濛濛的海面……

晚饭盛了上来,大家轮换着胡乱吃过,又连忙应付船上的活计去了。唉,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吃饭啊!

蓝波仔摇着橹,心里就像这海空般迷茫、阴冷。

年前,这个连续两年落第的十九岁高中生,神情沮丧地卷着包裹踅回渔村。其时,身为渔业大队支书的父亲已经落选,却一直放不下脸皮下海当海佬。上级文件规定,未到退休年龄且身体健康又不下海的渔民,一律停止粮油供应。落选支书只是从早到晚躲在家里灌甘蔗酒,摔碗丢筷骂娘发牢骚。蓝波仔又一次提出要钱去学校补习,气头上喝闷酒的父亲这下可找到发泄的主儿:“要钱?读书不成三大害,你给老子乖乖泡海去,别再他妈想东想西了!”

蓝波仔含着委屈的眼泪,在看到岛西那片红树林时,终于放声哭了起来。上小学时,他常和村里的孩子来这儿捞虾、钩蟹、扒屁股网、掏海鸟蛋。但每次收获,他总是比人家差一大截,有个叫“鱼贼”的孩子便常讥笑他笨蛋,他还不能理直气壮回击人家,只是在心里自我安慰:赶海笨点又怎样啦,我是没心思沾这咸水,更不想像祖宗只靠海“觅食”,我只对读书感兴趣,老师说学到文化知识,就能改变命运,改变世界,日后我还要走出这小岛,去闯大世界呢。然而如今,儿时的梦想和目标,却泡进了父亲的酒坛子,付之这一日三餐了……

不知道落选支书心里有没有愧疚,但他还是看到了,那个一门心思要读大学的儿子,在被迫着背上包袱下海赚分红的同时,还背上自己梦想的敲门砖——那一扎高中课本。然而,蓝波仔没想到,上了船你就是海佬了,就得做海佬的事,连闲时听听英语录音,老海蛮看见了也得管:本家是挣咸水钱的,只管正正经经打渔,谁要是这海望那海深,滚一边去!蓝波仔自知在这个老海蛮眼皮底下难混,常常等伙伴们都到一边闹腾去了,才躲到角落里复习功课。但他觉得何炳水时时在盯着他,总是没事找事挤兑他,或晒鱼剥虾米啦,或拉大竹筒抽积水啦,或淋船擦船板啦,做那些永远做不完的鱼仔虾毛活儿,直把你折腾得昏天黑地。就连夜里点灯多用了点煤油也不通融。哼,这老不死的海鬼,自己没活好,也不让别人好活,跟着他,怕是没多少出头日子了。这狗屁渔船,海佬们除了捕鱼捞虾、赚钱买米、养老婆孩子,好像再没什么能引起他们的念想和兴趣。今日,哪个挨鱼叉的家伙,又拉屎拉到老子头上,明晃晃在欺负人。唉,这次回港,酒鬼父亲,随便你倒海翻江去吧,要我再为你这四十五斤粮票搏命,老子死也不干了!……一阵凉风袭来,心里感到一阵发怵,一下子冷了半截。

东北面的北海市,那一海角淡淡的晕光,只依稀可辨。

船行驶得太慢了。

何炳水从测水中得知,渔船离陆地还有六十浬,按眼下时速,至少需要四个多钟头。但阵阵低吼的大凉风已刮紧了,估摸用不了多长时辰,台风就会进入北部湾海区。眼下情况已十分严重。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大碌竹,努力在思忖着,得赶紧想法摆脱这险境。

“火!火!注意,右舷!”何炳水眼睛突然一亮。

大伙循声望去,夜色朦胧的海面,远处果然泛出几点忽闪的灯光,在波浪间沉浮着。莫非是队里那几艘大马力机船,寻找我们来了?他们提早收了一趟海,按航程早该返到家港了。但何炳水还是随即传令祥叔,吹响螺号联系。

“嘟嘟嘟——嘟!嘟!”螺号声响起。

大伙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是,远处灯光那边,没有任何反应。

祥叔又鼓起腮帮,螺号声比先前更大更响。

仍然没有反应。

只是那忽闪的灯光,慢慢比先前明亮了些许,已看得出是渔船的灯光了,但那边的大船似乎只径朝上风水路飞快行驶,看不出要向这边拐来的意向,也可能是听不到祥叔吹响的呼救螺号,于是,何炳水果断作出判断:“不是我们船队,快,再点火!”

船员们七手八脚,急忙找来三只菜盆和一堆破布什么的,泼上机油,很快,三盆大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这也是国际海难求救信号——SOS!

显然,对方这下已经看到了信号,那闪动的灯光拐了个大弯,开始转向这边驶来。灯光越来越近,大家揪着的心也随之慢慢放了下来。

对方的船开近了,船上灯火辉煌,贼亮的射灯直向海豹号照来,叫人睁不开眼。大船已减速,机器还在隆隆作响。海豹号的船员不禁相拥在一起,欢呼起来。

对面船上的灯火倏地全亮了!

海豹号上的海佬顿时愕然:眼前的庞然大物,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某国水警,这是巡逻舰,竟然闯进我们领海来!几乎在同时,对方也看清楚呼救的是中国渔民。紧接着,甲板上便哄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嗬嗬狂笑,一个个手舞足蹈,放浪形骸,叽哩呱啦地做出一番幸灾乐祸的动作,随后,便一声哭丧长笛,扬长而去。海豹号上的海佬又气又急,面对对方见死不救的行径,大伙儿痛恨切齿。伊摇摇抓起一个网坠子,拉开马步,向远远的舰尾方向甩去。

失望失落的沉重气氛,死死地笼罩着海豹号。海佬们心里明白,他们的渔船已无法在短时间内驶近任何港口。他们失去了机动行驶的能力,失去了满怀希望等来的搭救,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行者,顿时失去了双腿。

一个不敢多想的恐怖字眼,山一般压上每个汉子的心头……

追随大凉风而来的头浪,开始跃跃欲试。哗啦!一排浪头斜拍上船面,两个没盖好的鱼柜被掀动,发出一阵震颤声。

“钉柜盖!砍大桅!”何炳水毫不犹豫,下达命令。

竟然没人响应。只有阿祥在一边颤颤摸索着什么。蓝波仔早已罢了手,纹丝不动地呆立一边;还有那个戆海南,永远是那副呆滞得怕人的神态,在暗淡的桅灯晃照下,古怪莫测地凝望着大海。

人呢?

何炳水感到情况不妙,连忙上稳了舵把,几步蹭到睡舱旁边,抄起一桶洗鱼水,哗地向里舱里泼去:“丢那妈,进舱找死啦!”

但是,他即刻就傻了眼:这些家伙们正是寻找活命——在抢着穿救生衣呢!

“喂,炳叔,早死不如迟死,自已死不如看着别人死。这救生衣,你不要,慷慨,祥叔还没有呢,给他正好!”鬼码发从里面扔出一条救生衣,瓮声瓮气地说。

“呸!跟老子来这套?”何炳水说着,不由得望了阿祥一眼,气咻咻地问,“阿祥的呢?哪个杂种占啦?”

“在这,怎么样?老子的让你上次抢救外省渔民施舍了,我这叫顶替!”蓝波仔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气,从船头那边踱了过来。

“哗啦!”又一排浪头相继而来,柜盖又一阵震颤。满载的渔船吃水深,加上大桅和沉重的风帆太招风,如不迅速砍掉桅和帆,且不说来台风,眼下渔船随时都有被刮进海底的危险。

“你们这班契弟,别以为命硬,等会儿老子全他妈把你丢落海去,看看还救生不救生!”何炳水几乎是扯着嗓门疯狂地吼叫起来。随即,拉上阿祥,一人一把太平斧,噔噔赶向大桅底部,便见齐刷刷寒光闪过,斧刃直咬桅身,才三几下,便听得“咔嚓”一声巨响,桅杆猝然断折,沉重的帆蓬呼隆一声倒进海中……

睡舱里的家伙,才一个个乖乖地爬出舱来。

眼前的情景已让人哑然失色——

刚才只是灰濛的夜色,骤然黯了下来。天像瞬间死了,阴森森剩下万丈深渊,四周只有黑的地狱,再找不到北。人们不禁恍惚:坠入世界末日。

先是一股火山口般涌出的热浪,劈头盖脑压了过来,跟着是一阵凉浸浸的冷风,顷刻间,裹挟着粗大的稀疏雨点,砸到人身上,发痒发痛。四下的海面,恍若驱赶着成千上万个疯狂的魔鬼,在相互厮杀、滚打、倾轧、哀嚎、尖叫、狂笑;咆哮的浪涛如同遭受流氓强奸的少女,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人们还来不及惊叫一声,就被裹挟进无限凄厉的海洋嚎啸之中……

“砰嘣嘣——”,“啷咣咣——”,船上那几只用来燃放求救焰火的菜盆,经不起掀上半空再抛向深谷的船身颠簸,全摔得粉碎;船尾棚上竖着的三几根晾晒鱼虾的竹竿,几乎同时被吹折,连一丝断折声响也不发出。很快,作为“船”的性质已经不存在,它是抛掷的摇篮,是轻飘的鹅毛,而甲板上的人即使是用钢筋浇灌了大腿,也休想直立起身子。十二个海佬全趴在甲板上,头、手、脚毫无遮拦地接受飓风暴雨的狂扑……人啊,在这无情的大自然面前,渺小到何种程度!

“呜隆!”海豹号被头一轮小山般起伏的浪峰掀起,跟着被轻轻抛掷向深深的浪谷,船肋骨立即发出嘎吱吱的颤栗,一如弥留的病人。不好!何炳水和祥叔双双紧抓舵盘,狠劲一扳,船头“哗”地扭向张开血盆大口的横浪,好险!假若刚才船体稍一歪斜,就会被饿狼般扑来的横浪吞入海底了。

“快!‘放斗’——!”何炳水长久在海上练出来的粗嗓门,此刻简直在狂吼。

“对!‘放斗’呐!”阿祥不容分说,躬着身子,两手紧扒甲板,鳝一般滑向船头。他拿出半辈子闯海的看家本领,娴熟迅捷地打开绞车挡,把事前已打脱卡翼的碇头坠进海去。立即,沉重的碇头受到水的拉力,迅速扯动绞车飞转起来,满捆碇缆便咕碌碌滑向水下。一忽儿,二百米的碇缆便放尽,船身立即受力,砰铃一声巨响,失去控制的海豹号,随之向汹涌而来的恶浪迎了上去,一座浪峰呼啸而来,渔船被平稳地托上浪尖,跟着,又被重重摔下浪谷!渔船已经能咬住直浪,避脱第一遭巨浪的袭击了!

几乎在同时,船尾处的何炳水也叫来帮手,及时将舵把绞离水面。这是“放斗”时必须配合默契的生死工序。

“放斗”,是在遇难船只的船头处抛下一条长缆拖着的重坠物,使之在海中产生一种迟滞漂速、牵直船身,只让船艏抵着风浪,与风浪对抗性垂直,以求稳定船体,有效降低、消减横浪袭击的一种避险方法。这是北部湾渔夫祖祖辈辈在遇到特大风浪袭击时采取的一种自救方法。

伊摇摇那班家伙,失魂落魄地趴在尾棚的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看着祥叔和何炳水的举动,眼睛都发直了。他们还从未在海上对付过这么凶暴的台风啊!

“呕呕——”一阵嘶哑的哭声响起,伊摇摇,这个从未懂得恐慌意味的复员老兵,竟然头一个低泣起来。

像瘟疫般迅速蔓延开去,跟着,是两声、三声,然后是一片悲恸,从这些该死的海佬喉管中爆裂开来!在这四面无岸,巨浪咆哮的茫茫大海中,甚至连一只看着他们死去的海鸟也没有,连找个飘流瓶来写遗书的辰光也来不及……有人不愿看这肆虐的风浪,干脆闭上双眼,四挺八叉地躺在倾仄的甲板上,任凭滚过来滚过去;有两个新船工被颠簸晕浪了,自顾死命地抓住船舷,呕呀吐的,眼睛都翻白了。

绝望,死亡,像万吨巨铅,覆压着这群束手待毙的海佬。

蓝波仔哭了。这个倒霉的高中生,想不到落得今日这冤死鬼的地步。要是先前下狠心爬上鸦洲岛就好了。啊,岛西的那棵椰树下,酒鬼父亲会在那儿呼唤一下你儿子的名字吗?呜呜,别了,酒鬼父亲!

鬼码发没哭,但他那“不正气”的心早已悄然痛哭。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他那是两只深不见底的“湖”,没人知道那里面藏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对何炳水有怨恨,却向来不肯显露。这个“聪明”的家伙,至死记恨的一桩心事,是两年前老海鬼曾告他一纸黑状,称他带头瞒产私分鱼货,最后落得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他暗自发誓,不雪这一大恨,就不是鬼码发!包产到组后,队里偏偏把他分到海豹号上。这就使他与何炳水的关系更加微妙了。其实他比谁都明白,落得今日这步田地,他个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大前天泊八角渔港下盐,他却悄悄溜进朋友家,干起走私“精工手表”勾当。当他用三轮车把手表运下船时,潮水已退到海榄丛下了,老海鬼那时火冒三丈,蹬着那条跛腿朝他训斥:“死哪去啦,这趟海废了,拿你狗命赔!”鬼码发这才发觉情况不妙,为了等他,这趟海果然被耽搁了,因为这码头水位浅,若潮水退到海榄丛,渔船就搁浅了,出不了港了。他只好支支吾吾地解释着,认了错。但那趟海还是丢了,罪过啊!以致接下来今日要“补海”,这也是造成眼下糟糕局面的原因。唉唉,他鬼码发鬼点子再多,也料不到今日这恶果啊……

“啪!啪!”几下重重的巴掌,盖过了呼天的哭闹声:“吵吵个卵!要死,还未到时候!”

老海蛮,你妈的还在睡梦!若在平时,你吹两句海牛还不会腰痛,可眼下,龙王爷已来收米簿了,丢那妈还哄条卵,鬼信!

“……船‘放斗’,弄好了,还有望熬下去!我们渔家有古训:不怕海底翻,就怕人心散!”何炳水猛地挥起一截东西,“好似这缆头,断就断得齐刷刷,扭就扭得结实实!伙计们,听着,眼下船载太重,要保命,得把船面所有重物卸掉!……”

已经僵死的心,缓缓泛起一丝暖流,躺倒在一旁的汉子们,开始三三两两支撑着爬了起来。伊摇摇头个儿扯起戆海楠,去拆解厨房角的一对腌鱼缸;祥叔急忙中抄来一把锯子,招呼鬼码发赶紧锯起那个大水柜。蓝波仔也跟着把那些叠砌得很好的腌鱼石,该扔的都扔了,仅留下一些较大的坠网石作加“斗”用。

没准儿等会风更大呢。

海空开始渐渐明朗起来,箭簇般的雨横扫着海面,剩出一派茫白。一座接一座山峦般起伏的高高浪峰,似千军万马在奔腾咆哮,冲起的浪花全是一丘丘的海星儿,原来夜色浓重的海面,竟然倏地变得灰濛,船上的东西在海色反照下,透过白撞的雨帘,眼下一切依稀可辨。

“放斗”的海豹号,在浪涛中忽上忽下,仿佛是池塘里飘飞的一根鹅毛,由于还没经受过这样的风浪,船体不时地发出阵阵颤栗,要不是底架龙骨结实,板料新厚,怕早被摔得粉碎了。

突然,不知是谁高声叫了起来:“有船!渔火!左前方!”

蹲在尾棚上瞭望的老船长,不由得循声望去,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很快就看到远处浪涛间闪出的一点光亮。奇怪,何炳水揉了揉被雨水泼得发涩的眼睛,细细辨认了一下:哦?绿光,哪是什么渔火!这个闯了半辈子大南海的海佬,对北部湾海域的每座灯塔、标灯,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尤其是绿灯,那是有危险障碍物的信号!只是眼下浪涌大,无法让人数出远处绿灯的闪动次数和周期,无法确定是何种障碍物罢了。这就造成避碰措施的被动,而对“放斗”的没有舵把可以改变航向的海豹号来说,此刻就更加被动了。

何炳水亮起阿祥递过来的手电筒,罗盘上指着的方向是“西南西”,而尾棚上临时设置的风向标,却是“东北东”,也就是说,按眼下状况漂泊过去,渔船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前面障碍物的险境之中。

必须立即打砣测水,弄清眼下位置。经打砣及经验,何炳水和阿祥几下嘀咕,估摸船已进入公海的中围了。他们知道,这带海区水深一般都在四五十浔左右,比其他海区少暗礁、岛屿,一直是北部湾渔民最宠爱的渔场。但这儿那座五牙礁,则是渔民们行船最忌讳的。那五个嶙峋兀然于海面的巨礁,方圆约三亩地阔,像长在海中的五条獠牙,恨不得时刻把过往船只啃个粉碎。涌流在这五道关隘的海水,像绕着一个大型“五点梅花桩”,自然形成了迂回曲折的大漩流。渔船若不幸挨近漩流边缘,便失掉一切控制能力,就像竹叶那么轻巧被吸进狂猛的漩涡之中,再也挣扎不出来。六年前,南海渔业公司一艘掉队的孖拖渔船,因遭受外国三艘巡逻舰的突然围堵,被逼开靠五牙礁,便遭遇不幸。近年来,雷州岛渔船只好依依不舍地撤离这片海域。但何炳水绝不会轻易忘记,这儿有五头吃人的恶魔!

脑袋轰轰作响,何炳水下意识地向驾驶室扑去,企图前去拨舵掉转方向,但很快地,他便像触电般缩回了身子,他这才记起:“放斗”了的渔船,船尾已掉作船头使用,舵把早已束之高阁,用之不得!

看来,唯有让大伙儿死个明白了。

何炳水毫不犹豫地公开这一恐怖消息——前面就是五牙礁!

一瞬间,刚刚还在每个海佬身上挽回的一丝儿生存的信念,全然消失。顿生的绝望,像瘟疫般侵蚀了所有人的神经。

随风漂泊的海豹号,不要命地径朝死亡魔窟——五牙礁慢慢漂荡过去。

可怜的祥叔,慌作一团,趴倒在尾棚上,手上抓着七八支水淋淋的香烛,拼命朝前面大海叩头纳拜,喃喃的祈求声完全由哭泣所代替。

落汤鸡似的何炳水,蜷缩作一团,那黑黑的船底脸更加模糊不清。也许他也在盘算,如何才会死得安乐一些。

伊摇摇匍匐在舷边,看得出还有当年征战珍宝.岛时的风采,似乎已没有一点恐怖的样子,只是怔怔地望着远处出没不定的绿光,口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谁也听不清楚的话语。

蓝波仔经不住强烈的颠簸,晕浪了,一时天旋地转,哇哇地呕吐起来,四肢像脱了臼,只感到活着不如死了好。

鬼码发什么也不思不恋,任何信念似乎都离开了这个聪明的躯壳,他扯紧了一下救生衣,向旁边一靠,砰的一声,没想却把个震动松了的一扇挡风板撞倒了,笨重的身子重重一摔,痛得哇哇直叫。然而,他一眼扫见了这扇旧舵做的板墙,便迅速滑出一个念头:舵!不是可以拿它插在船头处改变方向么!

他连滚带爬,扑到何炳水跟前,急火火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何炳水一听,当即叫好:“使得!”

一声召唤,立时刺醒了绝望中的海佬。也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海佬们刻不容缓,应声而起,旧舵被迅速移到船头,随着一声:“下!”旧舵已被插到右舷下面,然后,众人顶着强烈的摇撼,死命护住旧舵,在何炳水的指挥下,开始缓缓扳动。这旧舵是虾船用过的,船家有忌讳,旧舵不得作柴火烧了,便留了下来,想不到此刻却帮了大忙。

“行呐,行,偏向呐,偏开呐!”在尾棚放罗盘校对漂位的祥叔,高兴得泪水横流,大声地嚷嚷着。

船顺着直浪,死命地漂,漂……

很快,五座白晃晃的浪山,远远就闯入众人眼帘。此刻,台风中的五牙礁,就像趴满万千头海怪的魔界,巨浪撞击起的五座高高浪峰,发出震耳欲聋鬼哭狼嚎的嚣叫,令人胆寒心怵,毛骨悚然!

“顺着力,拨,莫太猛,再拨,再拨……”何炳水威严的指挥声,盖过风浪的咆哮。

掌着舵的六条汉子,匀着力气,屏住呼吸扳着,一下,一下……

绿灯三闪,周期六秒的航标灯,起伏在白浪拍天之中……

近了!近了!五牙礁龇着雪白獠牙,张着血盆大口,恶狠狠地迎了过来!

船上十二双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大气也不敢透一下。

像一根鹅毛似的,渔船轻巧地向着五牙礁左侧那座礁峰滑了过去。不料,从内漩涡吸进的一个排浪,斜刺里削竹而来。何炳水对着掌舵的众人大吼一声:“快,向里扳!”话音刚落,“嗵——”的一声怪响,船体沉沉地摇晃了一下,还未待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海豹号已被浪涛掀离了五牙礁好几丈远!

啊!魔鬼五角——真他妈好绝!大伙的心这才从半空中降落下来。

“龙母娘娘开恩呐,开恩呐……”祥叔欢喜得朝着老洋又跪又拜,脑袋没差要把甲板磕破。

伊摇摇像搁在沙滩上的金鼓鱼,有气无力地向着厨壁一靠,扯了扯救生衣,耸耸肩膀,风趣地说:“哎,我说鬼码发,你这鬼点子胜过孔明,这下我花旦老婆,就不用到人家马桶拉尿啦。”

鬼码发正想逗弄伊摇摇几句,便听到从船头那边蹭来的何炳水喘着粗气,接上话说:“是呀,这契弟,总算把聪明用到正路上来啰!”

鬼码发装作没听见,心里只感到好像被毒海蜇螫了一下。那浓眉下的两眼湖水,在夜幕中漩了个浅浅的涡儿,随之平了,依然深不见底。

何炳水蹭到睡舱壁下取烟。

突然,下意识地停住了手。一阵沉闷的怪响,钻进了耳膜,他赶紧贴着舱门一听,经验告诉他,是水声。不好!猛地记起船滑过五牙礁时发出的那阵异响,咳,八成是舱内穿洞了!

“快,过来!”何炳水喊过,抬起右脚,狠狠地朝钉稳了的舱门踹去。

先冲进舱去的船工发现:靠舵把的尾部,已被撞破了一个洞口,足足有鱼盆那么大!死神给这班海佬的辰光,恐怕是连哭一声也来不及了。

何炳水随之撞下舱去;

跟着又有人跳下去;跳下去……

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大声叫喊:“快,拿帆布来!”

呼喊声、叫骂声、喷水声、扑腾声混杂一起!

何炳水瞎撞撞摸到洞口,抓过送上来的一团帆布,用力塞进洞去。船体摇晃得太凶,海水内冲力太狠,一人还是无济于事,急忙中,他抓住另一个人的手,大声吼道:“靠紧我,顶住我!”

随即,五六条大汉推搡着,压向何炳水,他们一个贴着一个,紧紧顶住老船长。何炳水让团着的帆布抵在背脊,死死压向洞口。喷射的海水顿时小了许多,但还是无法止住。在起落百米浪峰的抛掷下,从内向外塞漏的办法显然是权宜之计。水仍在漏,舱内积水在上涨,看来,用不着一顿饭功夫,整个睡舱就要成为龙宫。而这后舱的负重,将使海豹号头重尾轻,这正是“放斗”船的最大犯忌!

何炳水暗自吃惊了。作为这船的主心骨,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有多重,他绝不肯在伙伴面前表现出惊惶、胆怯,就是眼看着无望了,也得挺着。他只指望此刻台风停下,天亮了再想办法。然而,事情正好相反,现在夜正深,外面雨小了,但风却比先前更猛了。

守在船尾棚的祥叔,看着狂风中嗖嗖发响的风向标,发觉风力突然加大了好些,但怕船漂得太快,便要叫人加“斗”。他爬下尾棚,向船头蹭去。突然,咚的一下,他被一堆东西绊倒了,借着白晃晃的海色,他看清这是个人,那人哼哼两下,猛地塞给他一条麻茸茸的东西,还没待他反应过来,那人蓦地躬起身,鳝一般向船旁一滑,投进了海中。祥叔两眼一亮,条件反射般扑将过去。但迟了,便急忙大声呼叫起来:“戆海楠!戆海楠呐——”

好一会儿,祥叔这才惊醒过来,发觉手上抓着的是一条尼龙缆,而水下那头正在受力,沉甸甸坠着什么;于是顿然明白:戆海楠下海堵船洞了!他忙把尼龙缆头往旁边的桡头上绕住,拴上死扣,随后紧紧注视着水下的动静,他明白若是稍有闪失,就得立即扯起缆索,把水下的人拉扯上来。

睡舱里堵漏的何炳水,苦于无法摆脱眼下困境,一时心急如焚,突然,背上突然被重重击了一下,又一下。他伸手一摸,发觉水倏地止住了,正惊慌间,听到舱外传来阿祥断断续续地叫喊声:“炳哥呐,戆海楠下海,帮堵漏呐!”

何炳水听这么一说,这才恍然明白,便立即移开身子,拨开倾倒过来的众人,一声招呼:“钉木板!封洞口!”

工具托柜上,常备有钉呀锤子呀等应急物件,鬼码发也不知哪来的利索,一下跃了过去,把个托柜和盘扯将过来。伊摇摇正巧撞着一块漂浮着的板块,立即晓得是自己“赌皇”用的赌盘,暗叫来得正好,就一把抓起送了过去。

狂喷着水龙的洞口,很快就被钉补住了。

何炳水还不大放心,再摸索一遍封上木板的破洞,手却停住了,被压在木板下的是一条软绵绵的棉衣。嗨,这一定是戆海楠常穿的那件棉衣,那件章老师送的棉衣了!

章老师是一位上山下乡来的女知青,后来在岛上当了小学老师。有个假日,她带领学生开展“学渔”活动,赶夜海返来,才进房间换衣服,突然床底下蹿出一条大汉,意图对她实施不轨。章老师大声呼救,眼看气力不济,这时,大门“嘣”的一声开了,一个黑影扑向歹徒。歹徒慌忙丢下姑娘,顺手操起一把教学尺,狠命朝来人劈过去;来人躲闪不及,后脑勺着了重重一下,顿时鲜血四溅,但他全然不顾,竟然一把拎起歹徒,像抓小鸡似的一溜小跑到码头边,咕咚一下抛下海去。除害救人者戆海楠,后脑勺也留下了一个光荣的伤疤……

过后,章老师很是感激这位恩人,常常让学生们帮着转送些好吃的,还给他缝缝补补。戆海楠或许也感到章老师对他的好,就一直在暗地里当章老师的保护神。

一次大雨滂沱的夜晚,戆海楠照常像游鬼般出现在章老师房子的周围。哗哗的雨声中,似乎还夹集男女的嬉闹声。房子里灯影朦胧,看不清什么。不好!戆海楠急忙破门而入,一把抓起床上一个光溜溜的男子,就要挥拳揍将过去。猛听得章老师一声惊叫:“海楠哥,别动手,他是我爱人呢!”就忽地擦亮了灯。戆海楠扫了床上两个光脱脱的男女一眼,突然,疯子般吼叫了一声,撞出门去……

翌日拂晓,章老师起床,开了门,却“哎呀”的一声,怔住了。屋檐下呼呼酣睡着一个满身泥污的汉子,怀里抱着一捆船用帆布和几条墨鱼干,衣服半湿着,看得出,他在这里已等候一夜。这个戆鬼哟,原来昨晚还给章老师“送贺礼”来了。

世间事就像海市蜃楼,谁也说不清个中奥秘。后来,章老师回了省城,便让邻居那个司机常年捎些四季衣物用品来;而当了渔民的戆海楠,也就把每摆海所分红的鱼货给捎回去。岛人明白,最数戆海楠喜欢的,便是章老师送的那件棉大衣了。每当遇上高兴事,也不管热天冷天,都要穿出来风光一番。起风前,他就是穿着这件棉大衣,蹲在头舱里傻兮兮地抱头流泪的,鬼晓得他这副怪模样是什么。

扯上船来的戆海楠,赤条条的身子被船底蚝壳划破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还有鲜血慢慢渗出。可能是灌了海水,或是被浪涛击晕了,这个谁也没见过有趴倒时候的硬汉,牙关紧闭,浑身颤抖,已不省人事。何炳水不由分说,立即取来几粒“云南白药”,放到嘴里唰唰嚼烂,然后撬开戆海楠的嘴巴往里灌,再在手腕处包扎上药。伊摇摇拿出在部队时学来的那点可怜的战地急救法,又是掐人中,又是口对口人工呼吸……

到底这戆鬼不轻易死,以往靠偷来的一丁半点食物,竟能灌肥了那身皮肉,眼下,已经开始一个劲地啧动着嘴巴,哼哼着鼻息,煞似个刚出窝的狗崽,活气过来了。

海豹号睡舱像困着一群巨鲨,过膝的海水随着船的疯狂摇荡,在拼命抛掷、冲撞,“隆——咚,隆——咚”地震天介响,夹杂着台风的嗷嗷嘶叫,令人毛骨悚然。

必须尽快把舱内积水舀干!

然而,折腾了大半夜,大伙儿已累得像搁滩鱼,横七竖八地瘫倒在背风的睡舱周围。不时地盖上来的浪沫,泼洒在这些疲沓的活尸上,谁也懒得躲避。有人在长吁短叹,有人在得得地咬着牙齿,一个劲地喊着:“冷!冷!”

“喂,我说戆海楠,想章老师么,要是现今和你困觉,你契弟上得床么?”伊摇摇不甘寂寞,冲着四周的喧器,扯着嗓门逗趣。

白晃晃的浪花下,已经好受多了的蓝波仔看得真真切切,当伊摇摇的话音刚落,戆海楠那迟笨的双手,便慢慢地移向后脑勺,来回地摸弄着那块光荣的疤痕。

伊摇摇的尿壶嘴一开就关不住,破嗓音又接着响了下去:“嘿嘿,海楠哥,瞧你这副衰样,死鱼臭虾的,怕是被章老师把你那个,那个了,你能么?”

戆海楠闭着双眼,仍然慢腾腾地来回摸弄着后脑勺。

“我说伊摇摇,”死狗一般瘫倒在一旁的鬼码发,见伊摇摇这时还有兴趣谈女人,不无厌恶地讥诮道,“你妈的成天念女人经,我怕你那女儿国皇后,再等不到她男人生王子了,高兴个屌!”

没想一谈到老婆,伊摇摇竟然来了劲,他没有理会鬼码发,接着兴味十足地说:“提起我老婆呀,来点够骚的要么?”

没等大家表态,伊摇摇便兴奋地喷开了粪嘴:

“嘿,知道女人为啥要嫁男人么,也真有意思,当初,我就问过花旦老婆,你估她怎么说,睡觉呗!我故意反问她:没嫁人你就不睡啦!她害羞地笑了:当然睡,可这睡和那睡不一样。我就逗她:睡觉也有两样的么?她红着脸,忸怩在一边,然后把衣服一件件剥去,扔了。我还以为她生气了呢,冷不防,她光脱脱扑了过来,把个大乳房向我嘴里顶,气喘吁吁,娇滴滴地嗔怪道:是,是这个,没嫁你,就没这快活事呗!……”

“哈哈哈!哈哈哈!”伊摇摇的“咸湿”故事,像在死水中投下一块巨石,让绝境中的海佬们忘情地大笑起来,有人笑歪了嘴,有人笑得打滚成一团。

“你们,哈哈个卵,拾到宝啦?”

何炳水不知啥时拐到这边,大声喝斥起来。

连人家一点笑的权利也要剥夺,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蛮牛!蓝波仔显然也被伊摇摇抖出的笑料逗乐了,一时竟忘记了与伊摇摇的前嫌,还故意冲着何炳水哈哈大笑,完全肆无忌惮。

啪啪啪!几下重重的巴掌,首先揍响在蓝波仔的嘴皮上,同时,几条歪倒在一边的活尸,也一齐领了老船长的奖赏。

何炳水懂得,这还不是笑的时候,要带领弟兄们逃出海龙王爷的掌心,光知道要他们在搏斗中支付体力,那不行,要紧的当是稳住他们的精神状态,保持着旺盛的斗志,而大笑却是精神和力气的无为挥霍,所谓乐极生悲,倘若体力的堤坝崩溃了,一切将付之流水,后果不堪设想。

一阵巴掌声响过,大伙惊呆了,连忙挣扎着爬了起来,这时才隐隐感到四肢无力,神情疲倦极了,不禁暗暗担心。鬼码发抖抖精神,轻轻刮了一下伊摇摇满是胡茬的嘴巴,小声骂道:“你他妈这尿壶嘴,专吐骚水,这是我穿开裆裤时就听来的故事了,却套到你家女人身上!”

说话间,鬼码发突然瞄见何炳水抄起抽水筒,向睡舱这边蹭来,不好,潜意识提醒他:不能露馅!于是,他赶紧凑上前去,试图阻止何炳水:“炳叔,让我来!”

老船长自然不知道鬼码发“心怀鬼胎”,其实眼下鬼码发是急着要为自己早前的“罪责”开脱。原来这半摆海,轮到他值杂勤,前天,他满腹牢骚干活,才几下子就把抽水筒皮垫戳烂了,但他不修不换,也不及时反映情况,现在急着要把水抽干,换新皮垫已来不及了,这是严重失职的!

他一时感到心虚,所以赶紧做了过分“积极”的掩饰,抢过老船长手上的抽水筒,佯装着把抽水筒往睡舱下探了探,就抽了起来,看看不见有什么动静,然后才煞有介事地大声嚷嚷道:“这抽水筒太小了,使不上劲!”说着,顺势把抽水筒往里舱一藏,然后便“舍身”跳进舱去,解下壁边的消防桶,舀起水来。既不能让老船舶长看到自己的失职,又要装出很积极做事的样子,他得以此将功补过。

里舱又闷又焗气,加上齐腰深的海水一个劲地冲撞着干活的人,没差把人活活折磨死。鬼码发才舀了一会儿,便感到很不舒服,只好大声朝外面咋呼起来:“喂,水太多,快来人呀!”

咚!先是一只水斗落了下来,接着是踩着梯子抖索索爬下一个黑影:竟是老船长!

鬼码发一惊,嘴里嘘了一下:“炳叔你——”

是老海鬼自个儿吞饵了,妈的,鬼码发只想夺过抽水筒做个样子,借以掩人耳目,现在却弄得干也不是罢也不得。便一转念:哼,好呀,老子不好受,你老鬼就舒服?他决心顶着干下去,看看这家伙怎么个挺尸。

南海——北部湾,对于何炳水的诱惑,就像土地之于农民,海里的每一朵浪花,每一个渔场,都寄托着这个海佬无限的向往和深情。一九五○年初夏,那个血火交织的解放海南岛渡海战役,他被征召去参加支援渡海战斗,和岛上弟兄驾驶自己的帆船,载着叶将军第15兵团渡海作战子弟兵,从岛西南端灯楼角起渡,航程近百浬,在海南白马井港登陆。但在战船快要靠岸时,遭遇国民党军守军猛烈拦阻,战斗进入了白热化。突然,一梭子弹扫来,他跪倒了,左腿中弹,鲜血如注,但他全然不顾,仍泡在半舱子的海水里,硬是把大军送到了滩上。那条腿从此便残废了。两个月后,他以“渡海特等功臣”的荣誉,被安置进县兵役局工作。然而,就像离开海水的蛟龙,这个船老大一刻没踏着船板,脚底就痒得难受。仅仅坐了三个月的冷板凳,他却难受得像过三十年。正好这年秋天有批战士转业,他终于找到了台阶,头个报名回乡,态度斩钉截铁:“我是海佬,该做海去!”就这样,他裹着自己那点简便行李,同时裹着同事们以及全岛人的种种传说和不解,默然回归了属于自己的海埠……

然而,他盲动。他爱北部湾,爱当渔民,爱那日夜与自己结伴的深海船,那都没说的;但他却要别人也像他一样去爱,去干,以致要求别人的条件近乎苛刻,这使得蓝波仔、鬼码发、伊摇摇们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厌恶和反感。有次船泊在海南三亚港卸鱼,一大早,该船头工蓝波仔值勤淋船保养的,但蓝波仔却把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吃完饭,死党鬼码发就邀他穿衣打扮,高高兴兴去逛街了。何炳水装作没看见,二话不说,便拐着腿,操起浇水桶独自淋起船来。在众目睽睽下,让一个大名鼎鼎的老船长去干你船头工的份内事,你这么个蓝波仔,还有脸吃船上的饭?当下,把蓝波仔窘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到祥叔呐呐出来帮他解围。本来,事到这里也就该了结了吧,但不,只听何炳水对着轮机长一声海啸:“开船!”渔船装着半载还未来得及交给水产站的鱼货,就断然离岸了。出到深海,蓝波仔的船头工早已被别人顶替,而他却被安排随何炳水掌舵。一连两天两夜,何炳水没给自己睡觉,也不让蓝波仔睡觉,确切地说,是不准睡觉。何炳水这是在警告蓝波仔:你不干水手的事么,那好,你当我的船长去,尝尝船长的滋味儿。蓝波仔心里叫苦不迭,过后又怕又恨又悔。可老船长的那张船底脸,始终是铁青铁青的,没见一丝儿改变。

诚然,何炳水自认为有责任该这样做,他时常唠叨:“做好个海佬,容易么?没经过盐缸腌出来的鱼,没味道!”还爱抖出自己过往的“威水史”(厉害的历史),借以“忆苦思甜”,“哼,怕苦?老子从出世那天起,就被阿爸绑在船头,过晕浪关、过日晒关、过饿肚关哩,没泡过咸水,成不了海佬!”

这时,睡舱门口有人影在晃动,鬼码发立即认出是蓝波仔。不知是受老海鬼的拼命行为感染,还是被刚才那巴掌揍得太狠了,蓝波仔感到心里有点发怵,不由得想找点事情干一下,便顶着晕浪的不适,硬是凑了过来。鬼码发瞅见了,一丝别有用心的歹念滑过脑际,随之便吆喝道:“波仔,你来!莫让老船长干这个!”

伊摇摇一听鬼码发要蓝波仔下舱,正合自己的心意,也急急附和着:“对对,这上面,有我们,够了!”

蓝波仔自然没去多想死党发哥话里的意思,他咬咬牙,便顺着梯子滑下舱来。

何炳水忽地挡过身子:“窝着哪,你受不了,歇一边去!”

蓝波仔却不听,头也不抬,转身便舀起水来。鬼码发热情过人地拍拍老船长,恳切地说:“炳叔,就让我们后生干,该您歇去!”

“屁,舱里闷,波仔经不起!”

“那……那……”鬼码发一时语塞。

蓝波仔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被何炳水从背后一推搡,踩上梯子,被船面的人扯了出去。此时,他感到一股难受的滋味袭上心头,刚刚好受了些的晕船症又犯了,又一次哇哇地吐了起来,连眼泪也冒出来了。他艰难地扶住门框,感激地回头瞥了老船长一眼,便歪到一边去。

一道手电光照射进来,是祥叔赶来查看水情。

趁着微光,鬼码发看到睡舱的积水已舀去一半。突然,他“啊”的一声惊叫起来,随之中魔了似的向里舱撞去……

“阿发!”何炳水一时被弄糊涂了。

只听到一阵慌乱的水下摸索声。

“阿发,干什么!”

慢吞吞的带着哭泣的嗓音,很久才从里舱传出:“没,没什么,我想看看,还漏不漏水!”

“杂种!”何炳水手上的水斗一甩,溅起一串水花,“耍什么鬼花样!”

“我,我没做什么呀!”一阵涉水声慢腾腾响起,听得出,鬼码发的话音有些胆怯。

“眼下什么辰光,吃屎救命哪!丢那妈亏你想得出!”何炳水气得活像个狂吠的老狗,“你,给老子滚出来!”

鬼码发颤颤地钻了出来。

何炳水拾起水斗,咚地打了一斗水,送出舱外,头也不回地对鬼码发说:“你那笔生意,毁不掉,老子早替你龟孙把它搁到驾驶室去了,日后还能发大财!”

鬼码发不由得愣住了,吃惊地打量着老船长,只见老船长像个舍身的小金刚,整个儿泡在水中,起劲地一下一下地舀着水,那浑身湿漉漉的五短身材,在夜色中更显矮小,唯有那汲水和传递的动作,却让人感到无比的刚劲有力。这可是拖着一条留有弹片残腿的老人啊!

鬼码发一把抱住老船长,失声叫了起来:“炳叔!我——,该死……”

何炳水特别的平静,自顾躬身舀水,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莫这样,都是同船兄弟……”

有句话,已经在鬼码发的嗓子眼里打转,几次张了张嘴,可还是没有勇气吐出来。他怎么也不明白,像他这么聪明能干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却活得如此艰难、窝囊。本来,命运之舟向他驶来过两次——一次是南海石油基地来招收油轮员工,他被选上了;另一次是南海渔业公司来招收远洋海员,他也被选中,但一次次都被握着印把子的以种种借口占了去,最终落得个倒霉蛋不算,还被别人长期猜忌耻笑。

好在这小岛上,还有一颗心在时刻熨贴着他。她叫阿彩,一同和他在海湾里泡大。孩童时,摸一只蟹或捞几枚螺,小小人儿谁也不会独占,就你一瓣我一块分着吃;六月的夜晚,全渔村人拖着凉席携儿带女到海榕树下“撞西风”,他俩总爱结伴把凉席铺到一块儿,一直到十三四岁……

和家乡每个爱海的人一样,他俩同样迷恋岛西那片茫茫红树林!一棵棵紧挨着的红树,岛人爱称海榄树,莽莽苍苍,遮天蔽日,叶间筛下的光斑变换着离奇幻影,煞是迷人;红红白白的榄花儿,散发着清雅的芳香,各种海鸟儿在林间咻咻啼鸣,树下有着一只只十分考究的小洞穴,藏匿着永远捉不完的大小青蟹,只要用小钩子探进去,便可轻巧抓到束手被擒的“俘虏”;攀附在树桩上的小蚝,用锤子轻轻一敲,啪的一下,鲜亮亮的肉就露出来了,放进嘴里,又嫩又滑又甜;用个鱼缴儿伸进水渍渍浅塘一捞,一抓鲜蹦活跳的小鱼虾便唾手可得;当偶然发现前面有两行密而成路的脚迹,他俩喜出望外,嬉闹着,追逐着,双双寻觅过去,然后一准得到满意收获——一对无路可遁的公鲎母鲎;还有那怪招人疼的铡刀蟹,左钳总比右钳大好多,红扑扑的铺满一海滩,它们正挥着铡刀,在向大海频频招手呢,难怪人们叫它“招潮蟹”……这莽莽的海榄林哟,一直成了两个小伙伴心爱的乐园!

有一次,他俩快乐地玩着,潮水几时涨到外面榄根了,也不晓得。当惊醒过来时,上岸的海路全淹没了。海榄林不远处那条百来米宽的海沟,退潮时水只没膝,此时水已齐胸。他拿出一副海仔的勇气,对着惶惑不安的阿彩说:“把布褂儿脱了,让我一块团到头上,我踩水挽你过去!”以往,每遇上这类事儿,他俩都是这样做,但现在,十四岁的小渔姑一听,脸陡地红了,嗫嗫嚅嚅的。最后,也只好达成规矩:男仔在前,女仔在后,前头不得回头望背后,这才开始赶水路。然而,快步入成人的男孩子,哪里规矩得了哟!后面哗哗的涉水声,一下一下地震颤着那根极敏感的神经,便觉得一股滚热的流液,撞向身上的每条毛细血管,只感到下肢有什么地方要迸裂开来似的,不由得断然煞住脚步,回过头来:啊!阿彩雪白的胴体,像条刚出水的白海参,无遮无拦地向他袒露着,一下子摄入他脆弱的心房。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栗,蓦地把他整个儿撼垮了,托在头顶上的那团衣服,猝然跌落水中。便听得一声“哎哟!”阿彩扑将过来,忙乱乱去打捞衣服,他这才转过神来,于是,两人一同扑腾着捞起衣服,在嘻嘻哈哈的笑闹中,已不知不觉地搂抱到一起……

从那次起,他们变得客气起来,一说话就脸红。然而这种客气和不好意思,更使两个年轻人心照不宣。他们正式恋爱了。两人都热爱渔岛,热爱这惯熟的生活,读罢高中后,一齐双双回到了雷州岛……

“阿彩,我们岛,好么?”

“好好,阿发哥更好!”

“那你讲讲,阿发哥哪点好啦?”

“你待人实在,心好!”

“还是你好呀,你似苏氏珠贝,有珠有玉(肉),情义无价,真实无假!”

“咸水歌有唱:‘哥系船来妹系帆’,我会陪你一生一世!”

“好似海雀陪海榄,海水陪码头那样长久么?”

“海雀有飞走时,海水有涨有落;我对阿发哥,真心不变!”

啊,黄鱼艇上,洒下了一海湾柔如春水的咸水歌;海榄林中,藏下了密不透风的体己话;岛西的海岬礁岩,刻进了双双的山盟海誓……

然而,有一日,县上头有人送来喜报,把个渔岛搅起天大波澜:“阿彩被大学录取了!”

这连阿彩也感到突然,她只晓得,那天,在县文教局的大姐夫,带着几个上头人来家里作客,还带来一张中山大学入学通知书。那年月,上大学只兴推荐,由上级说了算,这类事其实也不新鲜。阿发和阿彩高兴得没法说。当晚,两人早早就约好,同坐一艘黄鱼艇,快活地朝涨潮中的红树林划去。

月儿浮出海面。阿彩的心就像眼下的海景那么清朗饱满,她瞧着一直闷在船头的阿发哥,海岛渔女特有的热烈和忠贞,使她一下子涌出那股渴求已久的念头:

“发哥,我走了,你不高兴?”

“……”

“我——”渔女的双眼已扑闪出两行泪水,纯真地把头靠向发哥宽厚结实的胸脯,几分娇羞地搓弄着他的手掌,然后,慢慢拉向自己的心口,嘤嘤细语:“发,我这里,只记住你一人,你看看……”叭叭几下,汗衫扣儿脱了,她敞着上身,软软倒在他怀里。

阿发一时恐慌起来:“彩……”

仍是蚊虫般的嘤嘤声:“发,你头个占了我,我走了,你也就放心了!”

“不!阿彩,不是这个意思,我……”阿发一时懵然,不知如何是好……

以后的事情,想得出有那个必然。她毕业了,分配在团省委工作,她告诉他,心里的海已经有了多种色彩,爱的小船已经坐上了另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学”,还说自己的兴趣已不在雷州岛那么一个小港湾了,虽然至死都不会忘记阿发哥的友情,还有那块生养自己的“蓝土地”……

拈着薄薄的两页信纸,年轻的海佬如握千斤大铅。他疯也似地冲到岛西海岬的礁岩上,抡起愤怒的拳头,雨点般地要把镌刻在上面的山盟海誓砸个稀巴烂,直到殷殷鲜血洇红了粗砺的礁石。

总算是把海水看淡了,人来到世界上,其实只是为了自己,人生就是这么个虚伪、庸俗、自私、卑鄙、猥琐的鬼海!于是,他狠狠地向北部湾发誓:要报仇!要报仇!

然而,今日……

鬼码发痛苦地合上眼睛,脑子里一片茫然。

飓风暴雨几时已疲软了下来。

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大海,此刻像个顽皮捣蛋的野小子,在闹腾了大半夜之后,累了,疲乏了。但被它倒海翻江恶作剧所产生的余波,尚未停息,那一座座山峰般相继而来的浪涛,还在咆哮,奔逐。不过,此时已比先前的气势乖驯多了。

驾驶室内的时钟,指向凌晨四点。一束晕黄的手电光下,围着两张神情专注的脸,何炳水和祥叔正对着海图,校对罗盘,在分辨方向,测算渔船现在所处位置。

此刻,平日生龙活虎,能把活鲨赶死的海佬们,一个个像晒滩鱼,横七竖八地倒在厨房边,睡舱旁,软溜溜昏沉沉的没了半点生气。许是太长时间揪心折腾,拼死拼活和风浪搏斗,没来得及介意,但眼下一闲下来,浑身上下的精力就不知溜哪儿去了,似乎剩下的只是一具被风浪淘空了的躯壳。

何炳水心里一阵悸动,转身对祥叔说:“吃的,有多少,都弄来!”

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这不过是个奢望罢了。船上可撑肚子的只有鱼和米,鱼压在舱里开不得,而米缸早已摔得粉碎,米泡浸过海水,冰凉苦涩,吃了不把人撑死才怪。

祥叔刚想下舱去,何炳水随即把他叫住了:“算了,就是孙悟空,眼下也变不出啥名堂来。捱到天光吧,叫弟兄们莫贪睡,要是着凉,得见阎王爷的!”

一阵冷嗖嗖的麻木感镂骨刻心,何炳水摇晃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暗暗命令自己打起精神,抡起拳头望空狠狠挥了几下。此时,突然记起了什么:“生姜!拿生姜来!”

“生姜呐,没有啦,开头风雨来,大家怕、怕冷,抢光了呐!”祥叔牙齿打颤,回答得断断续续。

寒冷、饥饿、疲倦,很快窒息了这沧海孤船。搁倒的活尸开始不停地骚动起来,有人嘴里直嚷:“冷!冷!”有人颤栗着,挣扎着要爬进睡舱去……

何炳水蹭到戆海楠身边,戆海楠蜷成个熟虾,上下精条条的黝黑肉体,在一个劲地瑟瑟索索。何炳水伸手一探,冰凉冰凉的,不禁吃了一惊。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左腿又麻又痛,试着伸展一下,一股刀剜般的剧痛直钻胸间。他哆嗦了一下,艰难地叫了一声:“阿祥,酒——”

旁边的祥叔看见炳老哥猝然瘫倒,吓得连爬带滚地赶到驾驶室去,三两下把围着酒坛的绳子割了,急火火送了过来:“来呐,炳老哥,来呐!”

何炳水抖抖索索的双手,痛苦地挡开了:“先让弟兄们,匀着喝,暖暖身哪!”

“呐呐,还是你,先喝呐,你的腿……”

“别,别饶舌,去!”

一汪老泪,涌上了祥叔的眼眶:炳老哥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这牛脾气!你腿不好使,酒是你命根子,眼下,你都撑不过来了,可你……祥叔心里十分难受,但还是顺从地捧起酒,朝那边挪去,沙哑着声音招呼道:“弟兄们呐,酒,酒呐!”

大家都听到了招呼,然而,谁也不敢上前去讨酒喝,他们都晓得,这酒是炳叔的命根子。

鬼码发在快要舀清睡舱里的积水时猝然昏厥,吓得大伙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喂“虎骨百痛丸”,还是没见好转。幸好蓝波仔从内裤袋里抠出半截子手指般大小的高丽参,剁碎了灌进去,这才使鬼码发活气过来。那截东西还是蓝波仔准备日后考试时提神应急的,一直舍不得用。眼下见死党鬼码发这个样子,就毫不犹豫掏了出来。此刻,鬼码发神志也清醒多了,但四肢轻飘飘地像踩在浮云里,实在懒得动弹。伊摇摇一直被烟瘾苦熬着,那些熟烟全泡湿了,为了解瘾,试着抓起一撮烟末往嘴里塞,但不行,又苦又辣。听了祥叔的召唤,烦腻极了,没好气地嗔怪道:“你他妈手闲扶卵吧,祥叔,脑都爆了,莫说喝酒,现今请老子上总统宴席,也懒得张嘴!”

祥叔见大伙没一点生气的样子,急了:“你们呐,是炳老哥,送的呐。炳老哥要你们喝,就喝,没错呐!”

不知什么时候,何炳水已蹭到鬼码发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地说:“别逞强,冻坏身子,就误事了。”跟着,用手指了指天幕,“瞧,等会儿还要拼呢!”

众人这才警觉起来。只见此刻的夜空,像遽然打开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天窗,一下子明朗起来,四下苍茫,恍如拂晓。

啊,台风眼!

凡是在南海接受过太平洋夏秋这头恶魔青睐过的人,都晓得台风猝然停止后,伴随而来的将是一场风速更凶、为害更狠的大南风,北部湾有句家喻户晓的民谚:唔(不)怕台风凶,最怕回南蓬——指的就是这儿特有的残酷自然规律。

“你说是‘回南蓬’?”鬼码发问。

“是‘回南蓬’!”何炳水点了点头,“大伙折腾苦了,还没东西落肚,全得垮掉哪!”

“呐呐,炳老哥,说的,没错呐!”祥叔继续在旁边怂恿。

“喝,伊摇摇,喝!”鬼码发尽力支撑起身子,捧过酒坛,抿了一口,又一口。

大伙儿这才围拢过来。酒坛子从这个嘴巴移到那个嘴巴,谁都灌了三五大口。喝着,咳着,贪婪地舔着水渍渍的嘴巴,颠狂地咋呼开了:

“丢那妈,这酒,够味!”

“好像火龙入肚,来劲!”

“喂,别大方哦,留下炳叔和祥叔的!”鬼码发毕竟比别人脑瓜子活。

一定是酒的威力,大伙儿顿时感到身上有点劲了,手脚也灵便了许多,脑子慢慢清醒起来。

看着大伙儿恢复了一点状态,何炳水暗自高兴。他明白,那头更可怕的恶魔——“回南蓬”还在后头呢,得振作起大伙儿的精神来才好!于是,他感到喉管一阵发痒,像有一个什么东西在那儿打转着似的,他一扬起头,把它吐了出来:

哎啰啰呵——

问我那个家乡哩在哪方,

横直水路啰廿四万堂;

两个日头照呀照海天啰,

几多鱼虾啰呵几多风浪……

这深沉粗犷、亢奋刚劲的咸水歌,这北部湾古老的咸水歌,一下子把大伙儿的心牵扯到了一起,让人顿然忘了眼下的险恶。跟着,就有人抛出了“歌皮”:

哎啰啰呵——

乜蟹那个懒惰哩占螺窝,

乜鱼勤恳啰唱呀唱欢歌,

乜虾哩奸狡藏呀藏深洞啰,

乜人哩驶船啰呵驶上坡呃?

于是,有人续上唱答:

哎啰啰呵——

寄生蟹那个懒惰哩占螺窝,

白姑鱼勤恳嗨啰哈唱欢歌,

弹虾哩奸狡藏呀藏深洞啰,

山坑佬哩驶船啰呵驶上坡呃。

一问一答,唱完了“歌皮”,便切入“歌蕊”:

哎啰啰呵——

三娘湾那个鱼哩企沙螺,

自古鱼杂嗨啰哈螺仔多;

鱼呵虾呵唔呀唔同煲啰,

单系哩人心啰呵呵同一颗呃。

哎啰啰呵——

八月那个秋水哩起蓝波,

妹扯帆来嗨啰哈哥掌舵;

妹呵哥呵好呀好风流啰,

满载咧鱼鲜啰呵呵满载歌呃……

啊!家乡的咸水歌,北部湾渔夫生命的进行曲哟,一时勾起大伙儿几多甜酸苦辣的回忆——

伊摇摇想起自己的“五朵金花”,还有花旦老婆。在生了第二个女儿后,农场领导出面干涉,他拉出父亲作为借口求情:“我家历代单传,老人去世前只一个心愿,要我给他生一个孙子,我答应他了啊!”“不,这是违反政策,要开除党.籍、职务,遣返回家的!”“那好吧,我不能骗他老人家,我现在就回家吧!”唉,你说这是不是太冲动了,就为一个儿子当逃兵。当年在入.党宣誓里,说好是要为人民服务的;在珍宝.岛反击战中,命都可以不要的,但后来,却只要自家别的都不要……

孤独地坐在船头的蓝波仔,唯有他不会唱咸水歌,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只在书本上,在他的录音机里。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哎啰啰呵”的粗鄙咸水歌,却声声亲切,耳目一新,即时使人激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像大海的波涛在奔突、咆哮、回荡!他似乎品味出点什么来了,啊,家乡的咸水歌,寄托着渔家对美好生活的几多追求和希望,饱藏着渔家与大海搏斗的几多呼号和呐喊,这完全是海的胸怀,海的期盼,海的召唤!前辈们朝朝夕夕和大海作伴,尽管大海时常对他们不客气,但他们几时计较过?认输过?他们和大海友好相处,以坚毅的勇气和力量,出色地驾驭好大海,和大海和睦相处。正像炳叔唱的“几多鱼虾几多风浪”。要得到鱼虾,就要舍得面对风浪。弱者才望浪生畏,才被大浪淘刷出局,真正的男人是不那么容易倒下的。一夜的生死搏斗,终于让他看到了渔家祖祖辈辈不畏强暴英勇抗衡的风采,看到同舟共济心心相印的传统美德,看到了海佬和大海的友好相处和热爱。唉,自己怎么能为着个人的“小海”,而嫌弃家乡的“大海”呢?怎么能为自己的理想追求,而不顾严峻的集体现实呢?我算北部湾的那门子子孙?一个在小渔船上都干不好的渔夫,能在大轮船上当得好船员吗?一个连自己家乡海都不爱的人,会爱得了世界大海吗?蓝波仔困惑了,茫然了……

鬼码发的脑子里老是打转着那件极丑陋的事儿。到如今,还没有谁发觉我黑心眼,做法卑鄙呢。蓝波仔,你这契弟怕是到死也只会认定发哥是你的死党,对吧。记得你第一次下海,晕船,连胆汁都呕光了,吃了几瓶“舟车宁”也没用,我装作关心你,哄你说用碇头泥泡水喝就会好的,你信了,喝了,一会儿就说好受多了,过后对我感激涕零,上岸还买烟答谢我,从此把我当你的死党看。其实,碰巧是那时风小了,浪平了,况且晕浪的人吐清了绿水,就会好受起来的。我那是在故意捉弄你,整蛊你,可你却不知道,还把我当“恩人”,当“死党”。你刚刚晕浪那么惨,也没舍得含一片高丽参,却全送了给我,可我……你哪里知道,就是你信任的发哥,把你录音带毁坏的,还要拉上伊摇摇和船长当替死鬼呢。我发私愤,我恨你那个当支书的父亲,是他收了别人的好酒,就把我原来选定的南海石油工人名额转给了别人。而我,却要你父罪子还,你,还有大家,至今仍然蒙在鼓里……

当大家唱出那句“妹扯帆来嗨啰哈哥掌舵”时,老实巴交的祥叔,心里也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情浪花。啊,他娶了那个港里有名的靓渔姑,就是唱这咸水歌开始的。雷州岛有一年一度对唱咸水歌的习俗。每年中秋之夜,月如银盘,皎洁的月光泻满一鱼钩形的秋夜海湾,海湾犹如出浴后的渔女一般格外鲜亮、妩媚、动人。此时,麇集在港湾两岸的渔后生和渔女,拜“月姑”开始了。只见一艘艘艇头,张灯结彩,鱼篮里供上渔乡特色的月饼、还有红朴朴的熟膏蟹、红壳对虾等祭拜品。于是,前来求偶的一艇艇渔后生和渔女,便开始对起咸水歌来。这南中国海的咸水歌,有着它古朴、显浅、顺畅的歌风;有呼唤、探求、渴望、颂扬的特点,每句歌的尾词助音如线如纱,牵魂勾魄,通过空荡荡的大海,无阻无隔,能扩散到海天的无限深处。开始对歌了。于是,先由渔女艇唱出“歌皮”首句,抛出彩线,涉及渔场、渔情、渔汛,或人生、人世、人情等等,海阔天空,随心所欲。有时由于对方抛出的话题太高深或太唐突,致使另一方一时无言以对,那这艇就没了对歌的资格,得由下一艘艇接上,继续对下去。如男艇对歌赢了,那女艇就要乖乖迎接男艇投来的“红挽”(红绳索),这叫“丢挽”,然后双方的艇儿一齐“收挽”。等到彼此靠近,男的就要扑过船来抢那个有标记的意中人,而那个渔女则佯作羞涩,躲到姐妹们中去。这时,姐妹们便把她抛下海,让她逃跑。男的若胆怯,不敢下海去追,那他就永远得不到自已追求的渔女了。这叫考你到底有没有渔家的胆量和本领。要是男的毫不犹豫冲进大海,这时,渔姑将会使尽自己闹海的技巧,和男海佬在波浪中尽情嬉戏。此间,男女双方的船上,将同时响起一阵阵盖过海浪的螺号声、锣鼓声、喝彩声,直到渔女被男海佬“挽”上船来,对亲也就宣布结束。他和她对歌定亲的那年,他十六岁,她十五岁,正是当地的“妹呀哥呀好呀好风流”的佳期。这热带、亚热带海边的孩子成熟早,不久,两家人便以本地的习俗,欢欢喜喜地给他们办了喜事。一年之后,她给他生了个大肥仔,夫妻俩更恩爱如六月海湾,温厚恬静,和美和睦。一九五八年,渔岛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大放渔产卫星,渔船捞海泥当鱼产来报喜,弄得全渔岛人坐吃山空,一时间,靠海不吃海,人们只能望海兴叹。全家九口靠上级发的“代用品”挨不过半月,大人小孩饥肠辘辘,眼巴巴盯着在渔业大队做仓库保管员的祥叔。这时,仓库里多少还存有些蕃薯干、木薯粉、海菜什么的。妻子抱着那个吃不到奶水的小儿子,流着眼泪跪到丈夫面前求情:“阿祥,我和你做了多年咸水夫妻,你不念妻面念孩子面,我求求你,从仓库掏回点吃的,救救命吧!”听着妻子的哭求,他肝肠寸断,这个实心人,嘴巴颤抖了老半天,就是呐不出半句话来,作为一家之主,他何曾不为家人着想,但他不敢也不会这么做。这仓库是全渔业队人的命根啊,他不能为了自家,害了全渔业队一千二百多号人的命,他自小做人就老实公道,做不了一点亏心事,所以队里才把这仓库锁匙交给他。看着可怜的妻儿,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紧紧抱住了她,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这样:“呐呐,我们渔家,历来讲究规矩呐,上得船来想船浮,船低(沉的忌语)船浮大家受呐。”但饿急了眼的女人再也听不进这话了,她拼命捶打着自己的男人,说他是舵木把,不开窍,然后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伤心地走了,撇下个男孩给他,她带走了三个,都是女儿,她说她不想亏了他……

戆海楠这猪,喝过酒,就倒头睡去,尽管这根本不是睡的时候。何炳水那条窄小破旧的雨衣,裹在他巨大的躯体上,显然遮不了多少风雨,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睡眠。他听不懂咸水歌里唱的啥东东,也不会唱。平常,别人闹腾在一起打牌、赌钱、谈女人什么的打发时光,他从来就不瞧上一眼。晓得没事做了,放倒便睡,睡呀睡的,往往不是别人拍醒他,便是从梦中大呼大叫惊醒过来。也许,他此时在想念他的章老师,也许,在记挂那条丢了的大衣……

奇怪,何炳水越是怕思绪来干扰,脑子里牵扯的东西就越多,越乱,以致欲罢不能——

他从懂事起,心里就只有南海,只有雷州岛。他爱雷州的乡亲,爱海,爱船。还在旧社会岁月,他和父亲在琼州海峡做小海,有次遭遇海难,多得了海南岛的渔船弟兄搭救,从此父亲要他永远记住“四海之内皆兄弟”。阿爸教他捕鱼时,老是说,一张大网,靠一条条线、一只只网眼织成,如有一只网眼坏了,那这网也就起不到该起的作用了,鱼呀虾呀就会从坏了眼的地方漏走,就等于白打渔了。唉,渔家打渔不要鱼,要什么?一九五八年,拆了铁锚来炼铁,用红帆布包着,敲锣打鼓去报喜,说那是大跃.进;后来,上级要建“社会主义新渔村”,修一条通共产主义的海边街,全大队渔船不打渔了,改作运输船用来运石筑堤,赔了血汗钱财不算,结果像小孩子唱的:“船板晒穿,鱼钩生锈,鱼网成了老鼠窦,猫仔馋腥抓穿灶头,渔民眼泪日夜流,益了工作队头头。”那是“溺死阿爸找坟拜”,混帐哪!近年来,春潮终于回了湾,打渔人以鱼为命根,渔业大队开始实行联产责任制,包产到户到人,鱼产量年年水涨船高,渔家生活也逐年“涨潮”了。但是,叫人嫌的,是这班龟孙子没几个算渔家的种,难管、难治,耍滑如鳝,鬼得像乌贼……唉,还不是斗呀争呀弄出来的结果?为此,自己一直没容下他们,把他们当死鱼臭虾,成天训斥、强求、限制他们,恨不得一根麻绞出一条大缆来。比如蓝波仔,你能说他窝囊?他连船头工“丢挽”那样简单的活儿都学不好,但他却能成天给大伙讲什么“世界海洋之谜”啦,“世界海洋捕捞技术”啦,“世界渔业发展史话”啦……好像凡是世界的东西他都懂;他虽然不会唱咸水歌,但却叽哩呱啦说得了外国话。那都是人各有志罢了。他要考他的大学,他只爱自己心中的海,有自己的想法打算,你怎么能给人家跳板下船,却不让人家上岸,硬是要在你船上当一辈子海佬呢……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自私、糊涂,不近人情……

很快,大家就猛然发觉,海空不知啥时候灰暗了下来。

紧接着,一阵比一阵猛烈的大南风,飒飒刮响,“呼啦啦——”,“嗵隆隆——”各种狂嚣骤起,海豹号一下子坠入混沌的深渊……

啊,“回南蓬”回刮了!

人们又一次紧张起来。

按照老船长安排,身体较弱、呕吐晕眩的鬼码发和戆海楠等人,被叫到睡舱檐下歇着。开始鬼码发怎么也不依,说自己能撑得来,但刚张嘴,就又哇哇地吐了,那几口灌进去的酒已倒泻精光,脑袋也涨得快要迸裂开来,他这才乖乖地躺到一边。

必须保持足够的体力,减少不必要的消耗,以顶住这要命的大南风。身体还撑得住的人员被临时编成三组,每组三人,轮换值班。

“哗啦啦——”刚才东北风构成的浪层,突然遭受迎头的大南风一击,立时掀起拍天的恶浪,堆起一座座高矗的浪峰,发出山崩海啸般的轰鸣。突然,一个横浪怪叫着压上船面,渔船遽然倾斜。“啊!”全船人一齐惊呼起来:“横浪!”

这是由于风向陡然改变,“放斗”的渔船一时还未来得及转过头,以致被迎面扑来的横浪袭击所造成的。何炳水晓得,渔船能顶得过这一恶浪,后面就顺当多了。不过,这与刚才东北飓风的顺风顺流漂向截然不同,现在是顺风逆流的漂向,浪头浮而有力,如控制不好漂速,便随时都有被横浪吞没的危险。

大南风已经透直,夜幕随之拉开了许多,在茫白的浪花映衬下,船上的东西几乎都能看个清楚。风太凶,船的倾斜度越来越大,船漂得越来越快,必须立即迟缓漂速。

何炳水艰难地急急爬到守在船头的蓝波仔身边,挥手大吼:“快,加斗!”话音刚落,瘸腿像刀剜般一阵剧痛,猝然把他击倒在甲板上。

蓝波仔迅速把备用“斗”——一网包压鱼石、大铁砧混合的负重物往舷下一推,牵扯着的大缆飞也似地碌碌坠落大海。

这当儿,一个巨浪迎头轰然扑来,还没承受加“斗”作用的渔船,猛地一颠簸,余下的“斗”缆失去常速,疯狂地向船头那边扫去。由于一时紧张,蓝波仔犯了放“斗”的大忌,错误站立在上风处了,而“斗”一旦经力,大缆眨眼间就要扫向蓝波仔……“杂种!”随着一声断喝,一个黑影闪电般扑了过来,把蓝波仔掀到一边,脱险了!但与此同时,从浪峰上下跌的渔船,嘣地把四绞力士大缆绷了个笔直,无情的大缆已把黑汉来不及收回的手掌紧紧地勒进舷根里……

“炳叔!炳叔!”蓝波仔疯狂地呼喊起来。

牙缝里嘘出了颤嗦嗦的声音:“快,拿鱼刀来……”何炳水强忍住撕心的绞痛,本能地用右手去扣起那条压住左手的大缆,但在风浪的冲撞下,这条连接下坠物(斗)与船体之间的大缆,休想扳动一丝一毫。

蓝波仔连爬带滚,魂不附体地向船尾那头颠去。

大伙儿一个个惊叫着,拢将过来,围住了老船长。大家一齐慌乱地抓住大缆,吼喊着试图把老船长的手臂抽出,但显然是徒劳。这时,有人跪到何炳水身边,双手颤抖着抱住老船长的大腿,倾斜着身子,让老船长有个倚靠,借此减轻一点痛苦。那人是祥叔。

剧痛使得何炳水全身痉挛,咬破的嘴唇鲜血一点一点地滴到祥叔的脸上,仍然痛苦地念叨着:“刀……刀……”

“刀呐!拿刀来呐!”祥叔如梦初醒,“用刀砍缆,救人呐!”

蓝波仔应声钻了出来,恐慌地伸过来一把鱼刀,这是船用大鱼刀,钢水十足,刃口锋利,只需往缆上轻轻一碰,何炳水的手就即时能解脱出来。

“快,砍手,砍手……”何炳水嘴角上挂着血滴。

“什么?砍手?不!不!”尽管风浪的吼叫盖过一切,但“砍手”这两个出人意料的字眼,却把在场的人震慑住了,祥叔吓得膝盖一软,歪坐到甲板上。

蓝波仔悲愤地一扬手,鱼刀被扔到一边,“呜呜”地痛哭着跪到何炳水跟前,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不能砍手,炳叔,你救了我,我不让你死……”

“波仔!”像一头被困的狮子,何炳水变了形的脸狰狞得可怕,嘴里大口大口地嘘着粗气,“丢那妈,还不快点,砍……砍……”

一直吓得连气也不敢透一下的伊摇摇,神情复杂地捅了捅鬼码发,鬼码发痛苦地摇着头,眼里溢满了泪水。

祥叔口吃得说不成话:“手呐,砍砍砍不得呐,你已坏了腿,这手,千万行不得呐……”

鬼码发流着泪也凑过来恳求道:“我看,炳叔,还是砍缆吧!”

何炳水龇着牙,哆嗦着,口气始终不容置疑:“砍缆,一锅端,谁也活不了!”老人说完,闭紧了牙关,像中镖的鲨鱼,身子无力地软了下来。

的确,这加斗的大缆,已是一条命根子,它受力后,船的漂速与风浪就随之平衡了,若一旦砍断它,后果则不堪设想。

“不!让我死,我们替你死!”伊摇摇被炳叔的痛苦煎熬得受不了了,失声大喊起来,悲哀的气氛差点错乱了人们的神经。

跪在一边不停地哭泣的蓝波仔,突然止住,他眼睛圆溜溜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噢,若用舵板将船头拨向下风,致使绷紧的缆索松软,炳叔的手就可取出!对,他忽地一把抱住发呆的祥叔,几乎是恳求道:

“祥叔,我们下舵吧!”

祥叔哭丧着脸,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按规矩,“放斗”船是绝不能下舵的呀!

“试试吧,救炳叔要紧呀!”蓝波仔抽泣着,再也顾不上什么,拉起祥叔就往船尾蹭去!

“回,来!……”何炳水喝止的声音有点断续,但仍然那样坚定有力,“阿祥,你不要命,大伙要,下舵,后果怎样……亏你是大副……”

祥叔倏地打住,显得无可奈何,旁边的蓝波仔这时已急坏了,赶紧做了解释:以最快速度,利用舵的转动和船体被抛掷时的内作用力,只要和风浪的外作用力基本平衡,物体就可以保持正常运动,摆脱风险,这是科学!然后哀求道:“祥叔,快,试试,一下就行!”

祥叔这下完全懵了,也不知是觉得蓝波仔的话有道理,或是急病乱投医,他竟然首次违抗了炳老哥的命令,几步跨向驾驶台,蓝波仔已经呼啦一声放下舵把,二人拼命合力紧紧稳住舵盘……

蓝波仔从物理课本上学过这方面知识,眼前是:水下的“斗”——被压着的手——放下的舵,三点构成一线,这直线必须与汹涌的大浪交叉成一个“十”字,才能使运动的物体受力面积小,咬稳浪头;如果直线与大浪平行,形成“=”字样式,那运动的物体受力面积就大,就会有被大浪倾覆的危险!但是,这三点在一线上都是活动着的,只要掌握好分寸,中间那点的移动还是可行的。

然而,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

这是北部湾渔夫祖辈们绝不敢尝试冒犯的做法,这需要非凡的勇气、胆略和超人的意志、毅力!

何炳水的眼睛喷着火!

蓝波仔的眼睛喷着火!

全船人的眼睛喷着火!

船艏处,早有人拿起鱼杠,插到那绷紧的大缆底下,等候掌舵者的一声呼喊……

此刻,蓝波仔俨然一员骁勇大将,飒飒威风地挺立在驾驶室前,双眼紧紧地盯住船头,屏住呼吸,牢牢地握住十分陌生的舵盘,一边在心里拼命地叮咛自己:镇静,稳住!他在努力地选择那个生死攸关的一瞬间,耐心地等候着奇迹的到来。就在此刻,一座山峰般的巨浪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扑上来了,“隆——”,海豹号被“唿”地托上高高的浪峰,就在船体抛掷向深深浪谷的那一秒,蓝波仔握着的舵盘随之狠劲向左面一扳,同时发出一声断喝:“撬缆!”便听得船艏那边的众人齐齐一声“嗨嗬!”,伸进缆下的鱼杠奋然撬起,老船长的手拔出来了!几乎同时,蓝波仔已经闪电般扳回了舵把,配合十分默契!此刻,下一个铺天盖地的巨浪正好压了上来,而完成了任务的海豹号,船头已威风凛凛地朝着呼啸而来的浪丘咬将过去,哗啦!厚厚的浪层铺上了船艏的甲板,扫掠着所有趴倒在那里的海佬,立即,便无可奈何地退到了船尾去。

挺过来了!

海豹号经受住了这一致命的斜浪,下舵成功了!

“炳叔!炳叔!”

“炳老哥呐!赢了呐!”

“呜呜——”,“呕呕——”一片撕心揪肺的长恸,和着呜咽的大南风,还有悲愤的巨浪,盖过了北部湾海空……

十一

仿佛过了漫漫一个世纪,时间凝固了。

往常大多是短暂回刮的大南风,此刻像死乞白赖的恶棍,仍然贪婪地播弄着被蹂躏的北部湾少女。

然而,尽管大南风掀起的浪峰很急很大,但加了三个“斗”的渔船,正好适应眼下这海上的情形,这就使得横生的一个个恶浪,虽然不时地张开血盆大口,企图随时吞没这艘孤单无援、失去行驶能力的渔船,但一次次都是擦着尾部或侧身而过,凶狠的“回南蓬”已无法得逞了。

没有雨,只有相当于十级的大南风在吼吼低刮。船面上,不时被哗然的浪沫泼洒浇溅,到处是耀眼的水星儿,夹杂着海藻海草,整个甲板显得零乱湿漉。

何炳水被安置在驾驶棚左侧与厨房相隔的小过道里,这是船面较背风的地方,还可避开一般浪沫的扑溅。原来分组值班的规定已不知不觉被打破,谁都强忍着饥饿、寒冷和疲劳,找上一份活儿在忙碌着。一直不肯歇息的蓝波仔和伊摇摇,还有累坏了的鬼码发和戆海南几个,都紧紧守在何炳水身边。风大,鬼码发拉着戆海南,挡在过道上,这两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几乎把整个过道口都挡严实了。

何炳水的生命,就像一艘残旧却是龙骨硬、板料实的老船,虽然经受一次比一次更大的风险,可都凭着勇敢和顽强顶了过来。用跌打损伤药物包扎过的手臂,加上已经灌了半肚子米酒,眼下感到好受多了。

众人也随之缓了一口气。

此时,大南风好微软了些许,夜色也拉开了许多,离拂晓的到来不会太远了。

何炳水转过头,迷茫的目光立即与一个忧虑重重的目光相碰。何炳水看着对方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一时反倒来了精神,悄声逗道:“波仔,你这契弟,也真够胆的,把我都吓坏了。”

“我,都怨我……”蓝波仔倏然滚出大滴大滴的眼泪,“炳叔,那时,我真想把自己杀了……可那样也救不了你,我死不值得呀……”

“傻仔,我一条胳膊,值几个钱?那时,要紧的是保一船人的命。”何炳水伸出没受伤的右手,用那粗硬茧块的手掌轻轻地来回抚摸着蓝波仔凉浸浸的肩膀,恳切地说,“不能怪你,本该换别人守船头的,‘放斗’不比往日,是我疏忽了。”

“不,不嘛,炳叔你莫替我打保护,我一个船头工,该会的事却没学好,你又为我差点赔上性命。唉,那时,还要我拿刀砍你手呢。我,说实话,你就是用枪对着我,也狠不了心呀!”

“波仔,你聪明,喝过墨水,懂得多,可不,全船就你一个有法子,敢下舵。我算服了你啰!”何炳水这样说着,却动了感情,眼眶里有一圈汪汪的东西在打转着,顿了顿,突然提高了声音,“唉,之前炳叔待你狠,你莫往心里去,嗯?”

“不不,都是我不好,让炳叔你成日操心,我……我……”蓝波仔喉管发硬,说不下去。

大南风已渐渐减弱,此刻耳边喧嚣着的,只是一片苟延残喘的浪涛声。

伊摇摇给何炳水包扎好受伤的手臂后,便一言不发地守在旁边。由于没有烟抽,馋得只吞口水。这时,他见蓝波仔和炳叔说话,怕让炳叔伤了精神,几次想上前制止,但一想到自己和蓝波仔“碰撞”的事,都是这自己的臭嘴作的孽,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他暗暗下了决心,以后得彻底锁住这惹事生非的尿壶嘴,再不能随便伤害自己弟兄的感情了。

祥叔又一次把酒送了过来,他晓得酒是炳老哥的“力气”。几大口烈酒下肚,何炳水着实感到轻松了许多,话也多了。眼光慢慢向围绕着他的沮丧着脸的伙伴们掠去,随之在一张脸上停了下来。于是,他伸出一条腿,轻轻踢了旁边那个汉子一下:

“喂,转性啦,来一段故事醒醒脑,怎么样?”

伊摇摇猛地端坐起来,词不达意地惶惑着答道:“没,没故事,喉咙痛,浪大……”

“讲,七哥,讲啊!”蓝波仔叫着伊摇摇的小名,“你说过的,好故事抵得上饭食,给人撑力气哩!”

“你,波仔你!”一贯口齿伶俐的伊摇摇,突然舌头打结,“你不嫌我‘伊摇摇’?”

蓝波仔真诚地朝伊摇摇点了点头:“不!你是好人,口直,心也直,比哪些肠子曲曲弯弯的人,好百倍!”

鬼码发脑袋嗡地一响,心里像有条恶鲨在搅腾着,喉咙酸溜溜的,脸陡地涨红了。

其实,蓝波仔那话不是冲他说的,到眼前为止,蓝波仔仍然把他当作自己最好的死党。

没谁去注意鬼码发的那些举动,因为伊摇摇已经开始激动地、几乎是扯着嗓子讲起故事来了。

十二

无情的大南风,终于闹腾够了,几时已慢慢歇止下来。大海没了这恶魔的骚扰,早前还是巨浪滔天的洋面,开始慢慢疲软了许多,但沉重的余涌仍然势均力大。

久久滞留在死亡深渊的海佬们,如同从猎人枪口下逃脱的公鹿,一旦证实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已彻底消失了一样,蓦地坠入一种前所未有的错愕和惊喜之中。尽管本来他们拼搏了一夜,不过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但此刻谁也不敢相信,他们挺过来了!大伙儿开始挤拥在一堆,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似乎要把眼前能看到的一切看个清楚、明白!

一抹浅浅的银灰色光带,缓缓涂上东边的海面。海佬们终于看到了和自己一起挨了一夜苦难的海豹号,还真真切切地陪伴着,带着满身的累累伤痕,在这荒海中浮动着,漂荡着。

“啊啊啊啊——”,“哇哇哇哇——”,一时间,一股汹涌的红潮哗然撞上头顶,海佬们疯了,狂了,一个个滚倒在甲板上,手脚冲撞着,互相厮打着,搂抱着,脸碰肿了,唇咬破了,也全然没了知觉……

有人忘形地捶打着甲板,长吼大叫;有人抱头放声嚎恸;有人迫不及待地脱下救生衣,咬牙切齿地踩到甲板上;有的割断了缠在身上的缆索,狠狠地抛下海去,指着海浪破口大骂:他妈的狗杂种,把老子骨头都捣碎了……

这是人类用智慧和力量,与自然灾害搏斗所产生的特有的自豪和欢乐!

这时,有人从舱里抛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汪水,东西全泡了,不禁叹息道:“哎,我的鹿茸,囡他妈哟,你没口福!”

“录音机,我的录音机,还两部呢,算是白做一摆海了!”

伊摇摇扮着鬼脸,怪声怪气地说:“我家可爱的五千金啊,老爸给你们剪的花布,海水浸了一夜啦,不要紧,不要紧,听说浸咸水的布更结实更耐穿呢……”

“我说大家呐,”祥叔和蓝波仔扶着何炳水,从过道里走出来,心里一乐,竟然一点也不口吃了,“鹿茸、录音机、花布勿计较它,我们还有一载鱼,一艘船,一船生敖敖的人,北部湾的宝贝一分也没丢,幸运呐,菩萨有眼呐!”

何炳水听着大家的欢声笑语,看着一个个兴奋的脸孔,他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推脱别人的搀扶,就着鱼柜坐了下来。瘦削的黑脸膛上,顿时泛起了很少有过的和颜悦色,就像那长满海苔藓的船底,用火燎干净后,揩上一层桐油那么光洁、锃亮。

这时,海东面的那抹银灰带,惭惭渲晕成一种醉酡似的绯红,这绯红慢慢蠕动着,变幻着,很快,整个海空仿佛被截然分成两半,上一半是涂满了白驼的光泽,而下一半,也就是与绯红海空相连的那一半,则已经变成了西洋红……

“嗨嗨,伙计们,快看,快看——”何炳水突然两眼放光,挥起右手,指着东面海域大声呼唤起来。

众海佬随之朝东边睃去,只见潆潆海天相接处,那片西洋红下面隐藏着无数道毛茸茸的金丝儿,仿佛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爆响,又似潜水员冒出水面时那一下长长的吁,大海微微颤栗了一下,西洋红的云海顿时裂开了一道口子,便见到半只猩红的脸蛋儿挤出水面。俄顷,一轮水淋淋出浴的火球,整个儿蹦了出来,而它的脚下,还有一团桃红托举着,它升高,桃红也升高,它伸长,桃红也跟着伸长……

“两个日头!两个日头出来啰!好耶!好耶!”全船海佬一齐欢呼起来。

北部湾有个动人传说:远古时两个渔夫遇难于海中,彼此都把生还希望留给对方,互相搭救,历经两天两夜,最后还是耗尽了一丝力气。这事感动了南海龙王,不禁仰天长叹,便见龙嘴中滚出两颗赤珠,分别载上两位渔夫,化为两个光热火团,扶摇直上,昭示海天,以造福众生……从此,人们便把北部湾称之为“两阳海”。

世世代代的北部湾海佬,一直把这个看得极神秘,极庄严,都说,有幸能看到海天两个太阳,就是北部湾最有福气海佬,也唯有那些真正有北部湾一样深邃胆识,一样宽广胸怀的海佬。

蓝波仔心里又新鲜又惊诧,张大着嘴巴,圆睁着双眼,怔怔地凝视着东方,显然,他已经被眼前的奇观震慑住了。尽管他从小就知道家乡的海域叫作“两阳海”,但自己真正像眼下这样亲眼目睹,显然还是头一次。

“啊啊啊啊——我也看到两个日头啦!”蓝波仔情不自禁,终于发出了一串长长的惊叹。随之,头一扬,唱了起来:

哎啰啰呵——

问我那个家乡哩在哪方,

横直水路啰廿四万堂;

两个日头照呀照海天啰,

几多鱼虾啰呵几多风浪呃……

“好耶!波仔!好耶!”沉浸在一片欢乐气氛中的众海佬,被蓝波仔这破天荒的咸水歌声一激,兴奋达到了顶点!

“契弟,你使得!”何炳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用他那只没受伤的右手,颤颤地抚摸着蓝波仔海草般蓬乱的头发,两行浑浊的老泪,从那六十年来从没藏过泪水的眼眶里滚出。

“炳叔,我这是跟你老学的哩!”

“唔唔,不枉是‘两阳海’养的。”

一股热辣辣的血液撞上脑门,蓝波仔不由得一把搂住炳叔。于是,一老一嫩两张脸紧紧贴在一起。

此刻,海东面两团红红火球,冉冉上升,上升,播下了一海鳞鳞的金光,一副醉汉子红脸膛般的北部湾,已经活气过来,一味地松弛、舒张开博大恢宏的胸脯,不多时,一泻荡荡的海域便袒露出来,镜一般溜泊,沙一般悠绵;昨夜那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早己不知藏到哪个老洋去了。躲藏了一夜的红嘴鸥、黑翅鸢,也早早飞回到它们的领海,在飞舞觅食,多么勤劳勇敢的小生灵哦!啊,蓝波仔突然在心里惊讶地叫了一声:北部湾——“两阳海”!其实,每天都有一个这样的时刻,每天都是新的开始……

一阵悠扬、洪亮的汽笛声,隐隐传了过来。大伙儿循声眺望过去,不远处的海面上,一艘银灰色的钢壳巨轮正劈波斩浪,向他们驶来,一猎高高飘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在频频向他们招手问候。人们很快就认出:是南海舰队的救护舰来了!

海佬们又一次欢呼起来!

有谁扯头唱:

哎啰啰呵——

于是,全船人一齐亮起了歌喉:

问我那个家乡哩在哪方,

横直水路啰廿四万堂;

两个日头照呀照海天啰,

几多鱼虾啰呵几多风浪呃……

哦,北部湾古老的咸水歌,两个太阳海域的渔夫生命进行曲……

1987年11月

写于北部湾畔营仔

(原载《当代作家》1988年第4 期)

(《小说选刊》1988年第12期)

(《海蚀崖》作家出版社199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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