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滩头,一幅礁盘上,摊着一堆下酒菜:熟蟹,虾干,螺肉,花生米。老蟹头快乐地啜着甘蔗酒,欣赏着眼前的滩湾,孤芳自赏,却有滋有味,神气十足。
此刻的滩湾边,捞箔捉鱼正热闹。
十几条鱼狗在浅水涂上,活泼地追逐着困在箔间的退潮鱼,水花四溅,鱼腾虾跃。
一条渔狗叼着马鲅上来。
滩上喝彩声轰起。
又一条渔狗叼着石斑鱼上来。
滩上欢呼声雷动。
老蟹头黧黑的脸盘,被烈酒烧得黑里泛紫,透着威严。他洋洋自得,自斟自酌,目光不时地瞟着那条武高武大的渔狗大黄。
“啪啦!”涂上一声巨响,浪花溅处,蹿起一条白鲨。立即,一支棕黄的箭射了过去,是老蟹头的大黄!
人们又狂呼起来。
大黄像一头鱼鹰,飞快地追赶着鲨鱼。鲨鱼朝东,它朝东;鲨鱼转西,它转西。鲨鱼拼命腾跃打滚,企图向箔柱边蹿去。这时,平空飘过一团黑影,呼地扑上一条黑公狗,嗖地搭出前爪,按住了鲨鱼,然后低下脖子,锋利的牙齿啃入鲨鱼背鳍。鲨鱼拼命挣扎,无法得脱,乖乖当了俘虏。
海啸般的喝彩声。
老蟹头以为是眼花了,使劲揉了揉被酒熏得有点发涩的眼睛。那头可恶的黑公狗已将一条二十来斤的犁头鲨掷到滩头,而他的大黄竟气喘吁吁地尾随着,像在讨好或献媚似的。
老蟹头抓起满满的一椰壳酒,仰头灌了起来,粗老喉管竟然没一丝蠕动,就这么让酒顺着食道壁往里冲,唯最欢乐或愤怒时刻,才摆出这副狂饮模样。
“六渔姑的黑公狗赢了!”
六渔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领到滩头。看见小儿子牵着阿黑,掮着鲨鱼兴冲冲走过来,那缺了门牙的嘴巴便一个劲地翕动着,竟说不出话,眼眶里溢出了泪水……
2
番鬼佬(方言,粤人称呼外国人,绝无贬意)岛用狗捕鱼的习俗,起自何年何月没准确记载。据考:十八世纪末,这岛划为租借地时,还是清政府所称的“荒岛边民”的孤岛。但因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某国就派出一支武装军警来此驻守,还带上了狗。后来外国人走了,狗们却遗落岛上了。
岛上挖井也是咸水,之前用水全靠蒸馏或从陆上运来。鱼类体内的水分比海水淡,为了活命,狗们被迫从小就学会了捕鱼。
岛四周浅海鱼虾多,岛上红土肥沃,雨水丰沛时,山地作物落土疯长,倒也渔农两宜,加上孤岛一座,便成了兵荒马乱年代人们逃生的好去处。但第一艘渔家船泊上这岛时,迎接他们的只是一大群形象各异的野狗。
从此,岛上便有了人家,渔岛便有个特别名字——番鬼佬岛,岛人便惊诧发现,这里的野狗竟然能捕鱼!
3
渔岛上用渔狗捕鱼,历来没谁去计较各家渔狗的好歹,这是群体性协作的活儿,仅仅靠独个渔狗是难以有大收获的。所以,哪家渔狗抓多抓少谁也不以为然。
可老蟹头不,他生来就样样事情都要争一哥。
也是该他气粗,本来,早些年他带六个孩子,够辛苦的。但现在孩子都长大了,一个个都有出息了,有的在省城,有的在县里,还有一个随他姑妈到香港接财产,一家子过得够气派。他鼻孔发出的哼哼声就更粗了,走路时就只仰头望天,肩头也抖动得愈加厉害。
渔狗竟也成了他向岛人的炫耀物。他养的渔狗要个头大,要凶如虎,要抓鱼多,要全渔村称得上“哥”!但他倒霉,一连养了四条,都是要了这样没那样,没法儿争风头,就气急了,抡起鱼斧一条条劈了。
那年,香港的那个儿子回来,自小就熟悉老子脾性,带了很多好吃的和不好吃的奢侈物,够全岛人啧嘴的,其中还有一条小猎狗。
“爹,这狗仔,喜欢么?”儿子乐滋滋地问。
老蟹头牵过小狗一瞧,黄茸茸的毛发,双眼粘糅着绿色的眼屎,鼻头扁大如蒜,嘴巴咧咧似蛤蟆,丑陋至极。老蟹头不免几分生厌,淡淡地答:“海怪么,养得个屁!”
“哈哈,爹你没看准哩,这可是进口的宝贝——大名鼎鼎的美国坎顿狗呢!”儿子高声叫了起来,为了买到这种闻名世界的捕鱼狗,他押下了五千元港币。
儿子说的是洋货么,其实岛上哪条狗不是洋狗的种?老蟹头怕刺伤了儿子的心,就养了下来。但发觉这是条小母狗时,兴趣儿就快没了。
黄毛狗儿慢慢长大。
真是没法想象,这丑婆儿怎么一下子出脱成出色绝顶的渔狗!在渔村巷子间,它威风如虎,镇住了全岛的狗,平时若有哪些狗为几条烂鱼厮咬得难解难分时,只要大黄影儿一晃,争执双方便择路而逃;在浅水涂上,它简直就是一头鱼鹰,它眼能分辨鱼涌波纹,鼻会嗅出水下鱼的腥味,追、撵、潜、蹿,轻如风,疾如电。每次下滩涂闹箔,它逮到的鱼总是大且多,所有渔狗无一能与之匹敌,全岛人谁都赞不绝口。
可大黄却因此至今独守空房。因为它太凶太能太厉害了,公狗们望而生畏,总是避而远之。主人老蟹头呢,竟一点也不体恤,不心痛,反倒乐得日夜灌他的甘蔗酒。
“呵呵,洋货儿么,没得说,正儿八经,几好!”他说。
4
今日该是第一次!
在众人面前,老蟹头感到从未有过的窘迫。娘的,丢尽脸了!他甩开礁盘上的酒菜,气忿忿地一把扯起那条贱货,踉踉跄跄踅回家去。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大黄会把到手的鲨鱼白白送给别人,尤其是让给他最憎厌不过的老贱妇。
说实话,与其说大黄败了,还不如说自己败了;与其说憎厌黑公狗,还不如说憎厌她。
不错,他恨她。
他和她好,是在后生时。她六渔姑是岛上的美人鱼,又会一手织网绝技,还有一副唱咸水歌的嗓喉,直馋得全湾的男海佬流口水。而她只看上阿蟹——堂堂正正一条海蛟,闯海斗浪的好手!那年中秋,岛上男女渔后生对唱咸水歌,他们默契了,她送他一只精致的椰壳酒灌,他送她一只骁勇的小狗。
后生的阿蟹兴趣在深海,每次出海打渔都要一两个月才回港。有一次,当他踏上滩头时,冷不防,平空卷来一场“过海风”——
“六渔姑和跛二睡了!”
跛二是岛上好吃懒做,贪精耍滑的贼鳝,平时就爱挑逗戏弄女人,六渔姑怎么会贪上他呢?他不相信,但那事却传得有鼻有眼。
咕噜噜,阿蟹一仰脖,一气把满罐甘蔗酒倒了个底朝天。
他传话给她,天煞黑后岛东头椰林见。
在那儿,俩人曾立下誓言,一生一世,海枯石烂。
皎洁的月光,筛进莽莽椰林,斑斑驳驳极好看。这时,有咸水歌隐约约飘过来……
哎罗罗呵——
海边那个海水呀海石花,
海石花靓嗨啰哈莫贪它;
驶船嘟只凭风呀风吹帆啰,
织网咧全靠啰呵呵梭引纱呃……
脚步声沙沙而来。倚在椰树上的阿蟹拳头攥得嘎嘎响。
“嘻嘻——”,背后伸来一双手,掩住阿蟹的眼。
啪!他愤然一削,打脱那手,喘着粗气。
六渔姑撒娇道:“阿蟹哥,你约人家来,又不理人家……”
“贱妇!你还要脸!”一团酒气呛得死人。
六渔姑猛然一惊,呆了:“阿蟹哥,你怎么啦?”
“装蒜,老子揍扁你!”
终于,六渔姑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苦涩地笑了笑,却很平静:“这个你也信,我是怎么个人,你心水最清的……”
“你,你母狗!咸鱼缸!”
“不!”六渔姑一声哀叫,扑向阿蟹,泪眼汪汪,“你怎么不信得过我……”
啪啪!两下重重的巴掌,揍向那上下颤抖的小嘴巴。他愤然转过身,走了。
第二趟出海回来,她果然和跛二过了。
跛二提来两瓶甘蔗酒,和阿蟹灌了个酩酊大醉。
席间,阿蟹才听到那跛鬼醺醺大笑:“你娘的,石头脑瓜么,老子,才放个假风声出去,你就转舵了,正经得很哦,还给我个初夜哩,哈哈哈……”
阿蟹这才如梦初醒!瞬即,一股猩红的火焰,陡地从脚底蹿上后脑勺,紧咬着的下唇滚出一股紫黑的血,圆睁的双眼犹如两团鬼火。啪叭!一只玻璃酒瓶让跛子的头壳成了个破酱缸……
六鱼姑与跛二生了两个孩子,那跛鬼得了酒疯,死了。她从此成了无帆船。
他也悻悻成了家,女人给他生了六个孩子,便匆匆走了。他从此有帆而没船。
有时躺下床来,也真有一丝儿思慕她,可怜她。她呢,早晚陪着泪水,默默地熬日子。她也曾盼他能续上旧情,但每瞅见他那鱼鳍般扁大的巴掌,嘴巴就上下颤抖……
寡妇孤儿的日子,越过越艰难,在腌躜的世风熏染下,总有人悄悄说她闲话,一个无辜的女人,无依无靠,平白无故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口水”。
“贱货!淫妇!咸鱼缸!”阿蟹一听到别人说她闲话,牙齿总是磨得格格响。
阿蟹常出海,丢下六个孩子,家里乱成一滩海草。她总是躲开耳目,早晚悄悄地来,给孩子们浆洗缝补,做点鸡零狗碎事儿,借以觅得一点安乐。
有一夜,他出海回来,撞上了,二人一下子僵在一边。
“娃们睡了,我们聊聊,没碍事吧?”是她的声音。
“……”
“缺爹欠娘的,几凄凉……”她又说。
“……”
“我,想过了,你没见怪,改日,我们一起过吧。”
水烟筒抽得价天响,胸腔里甘苦酸辣憋得快要断了气,他还是自顾狠狠地吞云吐雾,颤颤地呆坐在一侧。
到底还是争强好胜的本能,“呼”地猛然站立起来,阿蟹竟然喷出一串烫得死人的烈焰:
“滚!你娘的我全家死了喂狗喂鱼也不用你管!你是什么东西,还有脸来见我,求我做老公!”
她呜咽着,冲进黑麻麻的夜幕;他却睁着眼睛,看着她被夜色吞噬,双眼连眨巴也没一下。
好几天了,村巷里没了六渔姑影儿。待人们再见到她时,那眼皮还肿成个大鱼泡。
好你个阿蟹,竟然连听到个六渔姑的“六”字,就抓狂,就疯痴,还刻意把自己六个孩子念成“五仔一女”;但满脑子里装的,却偏偏只剩下那个可怜女人。
还奇怪,娘的,哪来的抓狂?还没完没了?
阿蟹死也莫明自己。
5
一早,老蟹头挂上个袖珍录音机,边听哎啰啰呵咸水歌,边呷着甘蔗酒,到村前的沙滩望海,散散心,透透几天来的闷气。
一黄一黑两团影子撞进眼帘,揉了揉,看清是他的大黄和那女人的阿黑,正在分吃着一条大墨鱼。狗娘的野种,一出来就和别人亲亲热热,哪样的丑八怪也值得你和它好?老蟹头愤然拾起一块海石,照着阿黑掷去,好准,汪汪两声,黑狗缩起脖子,跛痛着后腿走了。老蟹头几步走到大黄跟前,嘶地从它嘴里扯下那截墨鱼,用力一扔,落进海里去。转而又朝大黄嘴巴狠狠踹了一脚,大黄趔趄着,狺狺跑开了。
6
老蟹头在苦苦等待发泄的机会。
远海打渔的船队回湾了,除夕的番鬼佬岛很热闹。
老蟹头穿着省城儿子捎回的那套光鲜冬服,悠闲舒坦地歇在一张马扎躺椅上,美滋滋地品尝着小儿媳妇刚刚出笼的糯米年糕。突然,大黄和阿黑相伴着款款走了进来。
老人嘴巴里嚼着的满口甜香,立时没了味儿。
他故意不露声色,慢腾腾地撑起身子,乜斜了黑公狗一眼,佯作不理不睬,待阿黑完全没了戒备,才慢慢踱到门口,咔嚓一下拢紧了院门。
阿黑一瞅见,整个儿成了晒蔫的龙利鱼,缩作一团,露出一副惊恐万状的可怜巴巴的样子。
老蟹头攥起门角处一把鱼叉,步步紧逼过来。阿黑见势不妙,一个腾跃,企图钻门窜逃,但哪里还有出路?它急忙四顾,团团转着,然后,朝后院的巷子窜了过去。
老蟹头紧紧握着鱼叉,咚咚撵了上来。阿黑倒退着,倒退着,当它发现这是一条尽头巷时,眼睛里那一丝儿逃生的光亮,倏地黯淡了。
老蟹头高高举着的鱼叉,放着幽幽寒光。
阿黑差不多绝望了。
突然,汪汪两下悲吠,从身后响起。老蟹头还未回过神来,后面的裤腿猛地被什么东西一扯,嗤的一声,破了。他连忙回头一看:是大黄。
他犹豫了一下,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即挥起一脚,大黄被踹得倒退老远。前面的阿黑汪地一声,想乘机从他脚下蹿过。就在此刻,一个霹雳从半空劈下,“呜吱——”一声惨然瘆人的哭声响起,竟没有一丝儿狗叫的样子,竟像一个溺水求救的娃子从浪谷中传出的声音。阿黑的腰脊猝然断了,呜嗡呜嗡的痛苦呻吟着,癫癫地挣扎着,正试图爬起来,没想老蟹头又是狠狠的一鱼叉,黑狗只发出一丝儿低吠,便整个瘫软在地上,四肢痉挛地悸动着,支撑着,好一会儿才勉强斜靠到墙角去,用两只猩红的泪眼,哀哀地望着老蟹头,流露着一股凄楚的求生欲望。
这时,后院的骚乱,招来了满脸莫名其妙的小儿媳妇,不知道老爷子为何对这狗发这么大脾气,也不敢贸然发问;当看到他裤腿被撕烂后,才猜想可能是狗贪了年糕,被追赶时将他新裤子撕了,才冒了火。于是,便要上前劝止。突然,老爷子忿然扭过头来,阴沉着脸,扭曲了的肌肉在抽搐着,粗疏的白须和寿眉瑟瑟颤抖着。小儿媳打了个寒噤,哑在一边。
立即,一声砰然爆响夹着撕心裂肺的嚎吠传出,墙下的黑狗瘫痪在地上,鼻子和嘴巴的血涌了出来,那一只露在上面的圆睁睁的眼睛,斜歪歪地望着老蟹头,露出一副谁也弄不懂的目光。
大黄不知哪时已蹿到黑狗跟前,搭出双爪拼命抚弄着哼哼透气的黑狗,伸着长长的舌头,胡乱在黑狗淌着血的嘴上、额上舔着,舔着,鼻子里发出一连串哀哀的低鸣……
老蟹头丢下鱼叉,拍拍双手,嘟哝了一句什么,嘴角上挂着一丝得意且残忍的冷笑,两眼直直地看着黑狗在痛苦中断了气。
7
早上起来,老蟹头便把黑狗皮剥了,再撒上石灰,然后整块儿钉到院墙上晾晒,以用它去护自己年轻时在船上染上风湿痛的腰。
潮退了,捞箔水浅了,又是渔狗们大显身手的时刻了。
老蟹头拉着大黄,兴冲冲来到滩头。今日,我大黄可又要再耍往日威风了,再没有谁的渔狗能与我比高低了。
老蟹头又恢复了往日的趾高气扬,鼻孔里照样发出哼哼的声音,肩头照样抖动着,两眼照样仰视着天空,大摇大摆地从岛人面前走过。
人们在满有兴味地等待着,一睹大黄出色的风采。
闹箔开始了,渔狗们照常展开激烈角逐。许是大黄好些天没下水了,那本领憋得难受,只见它以一副从未有过的疯狂劲儿,拼命在浅水涂上来往穿梭,咆哮,拼命追逐着落箔鱼,所到之处,浪飞水溅,白雾纷纷。其余的那些渔狗,便可从中轻轻巧巧地将赶到嘴边的逃鱼一叼,逮上滩来。一时间,呼声迭起,喝彩如潮……
箔闹完了,可是,大黄始终连一条鱼毛也没逮上来。
老蟹头装作没看见岛人投来的各种复杂的眼光,仍然大模大样地牵着大黄回家。
踏进院子,老蟹头便令小儿媳妇把米饭、鱼仔、腌肉端了上来,他要给这宝贝好好养一下身子,他晓得来日方长。
大黄嗅嗅跟前的饭菜,却没有下口,头扭向一边,然后转到一堵墙脚下,蔫蔫的尾巴摇来摇去。从墙脚望上去,是一张“大”字形钉着的黑狗皮。
老蟹头不想这畜生倒这般痴情,便设法把它关进棚子里,一来避开它对那黑狗的思恋,二来可以精心调理。
整整一天了,大黄粒饭不进滴水没沾,一直在哼哼呜呜地哭泣着。老蟹头耐心地换了几次饭菜,也无济于事。
他再把它放出来。大黄一夜间突然衰老了好多,黄茸茸的毛儿凌乱不堪,蔫不拉几没一点光泽,两只扇状大耳更加耷拉了,步子蹒跚,径自蹭到黑狗皮下,嘤嘤地叫着,搭出两只前爪,向钉着的黑狗皮颤巍巍地抓去,但陡劳,它怎么也够不着,那嘤嘤的鼻息声就更加沉重。
“他娘的,这贱货疯了!”夜深了,老蟹头被大黄吵得没法入睡,不耐烦地骂。
天快亮时,他才迷糊糊地合上眼,还做了个梦,梦中,大黄又重振威风。
他暗自高兴,一早便命小儿媳妇把公鸡宰了,泡上甘蔗酒,盛了满满一盘。这是他平日最疼爱大黄时才供上的“宴席”。还亲自送到大黄跟前,蹲在一边轻轻拍打着大黄的身子,和善地唠叨着:“乖乖,大黄乖,吃了捉鱼快,捉了大鱼上街卖……”话未说完,大黄汪地回过头,一口叼中了他的右手掌。“哎唷!”一声惨叫,三个手指头立即印上了深深的牙齿痕,紫黑的血便从那只颤抖着的手上渗了出来。
这就惹急了老蟹头,他雷霆大发,一个鲨鱼咆哮,猛地向大黄扑去,双手对准颈子一搓,狠命一拧,孱弱不堪的阿黄,来不及哼出一声,就绝了气。
他决定把这条死狗煮一锅五香肉,都说被什么东西伤害了,吃上其肉就可消灾消怨的。
狗膛开了,肚子里竟有四只小狗崽,一个个黄黑相间。老蟹头摇了摇头,猛然抓起一块鱼石,啪啪几下,小狗们顿时成了肉糜。
再没心思去煮什么五香肉,老蟹头把个母狗大黄连同小狗,一块儿扔进了大海。
8
又到了春讯海,老蟹头接养的渔狗还不能闹箔,他就不由得想起那个死去的阿黄,心里不免几分悻悻。
他自我安慰着:再过些时日,我还要拿“一哥”的。
傍黑,喝完酒,感到身架子有点松垮垮的,便爬上床睡了。半夜,右手的三个指头突然肿胀起来,痛得他在床上直打滚;天亮时,从胳膊到全身都肿了,到处是紫红的斑点;接着发高烧,说胡话,狂喊乱叫,时睡时醒。
小儿子和媳妇急得团团转,赶忙用机船把他送到省城医院。医生化验后说,这是狂犬病。
老蟹头话语还是发出以往惯用的鼻音,但人已经狂噪如癫,声嘶力竭地惊呼,打闹,碰撞,见人就张嘴呲牙,发出如撕裂心肺的犬吠声。医生说,病到这一步,就没法治了。
病床前,老蟹头的六个儿女只有香港儿子没来,其余都在。就差咽下最后一口气了。此刻,老蟹头两眼怔了半天,到处张望着,却显得特别的平静,嘴巴已连哼哼声也发不出了,只是一个劲儿翕动着。儿女们看出爹像是什么心事没放下,便都拢着上前询问,问了半天,什么动作都比划过了,他还是不点头,不合眼。这时,小儿媳妇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凑上前去,对着老人耳朵大声问:
“老爷,您是说那张黑狗皮呗?”
老蟹头的眼珠儿微微转了转,艰难地颔了颔首,但仍未合眼。
“您老是说,把它送回给六渔姑啵?”
老蟹头脑袋一歪,咽了气。
9
六渔姑接过黑狗皮,空空门牙的嘴巴,拼命地翕动着,老泪已溢出了皱巴巴的眼眶。
她掮着狗皮,磨磨蹭蹭的,来到岛湾东头的椰林下。然后,在一个小红土堆前,慢腾腾扒起了红土,扒呀扒的,把个瘦筋筋的手指都扒出了血,也全然没知觉。
好一会儿,恭恭敬敬的,老人颤巍巍地把黑狗皮放了下去。
一侧,早已埋了一母四子,也是狗,都快两个月了。
老人封上土。作了个深深的揖。
然后,慢腾腾转过身子,向一边磨磨蹭蹭拐去。
这时,她忽然想起,那首多年没唱了的咸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