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雷州岛有名的“搅海棍”,渔民十大海活“网帘箔罾叉,钓捞捕照扒”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鬼精得很。我每见到他那礁盘身架那绷得说不定什么时候迸裂开来的滚圆鼓凸肱头肌和三角肌,就爱像小猫咪般拥在他怀里抡起小小拳头朝那一身肌肉丸子咬牙切齿高高兴兴地捶打,直到上气不接下气欲罢不能。后来我才怀疑自己原来是出于一个年幼海仔对一位年长海佬的崇拜和妒忌。阿弟你眼红外公这身肉丸子?外公笑笑地说,几好,海佬就靠这个。我说外公每餐吃一盘鱼汤一斤米饭就行了吗?外公就嗬嗬地乐了起来,硬身架子不是吃出来的是炼出来的就好比你学走路学游水一样。我狠劲捶着他的肱头肌三角肌充满醋意:我妈说谁的身子都是爹妈给的,你这身肉丸子一定也是你爹妈给的,你骗人。外公就不笑了然后正色道:好好好阿弟你要那样说,也就不用外公教你了对不对。
我说我崇拜且妒忌外公的肱头肌和三角肌,所以就轻率被他牵着走火入魔一意跟他学闯海了,就这么回事。也请你记住我开始海佬生涯实则是受外公那该死的肱头肌三角肌勾引拐骗的,这是大实话。
热带海岛的五六月天,大西南风如果刮不起来,就燠热得令人窒息,划一根火柴能烧着半边海天。此刻港湾内,死气沉沉泊着一溜儿渔船,你见那一柱三十米高的桅杆上晃荡着一只甲虫般的野仔,那光光的脑壳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手抓脚挠上蹿下爬,那个野仔便是我;八九月东南风天时,秋意萧瑟蟛蜞湾沙滩鬼影灭迹鸥鸟停飞,你见湿湿滩上躺着一具活尸一动不动任由一叠叠沙袋没头没脑滚过来压过去,那活尸便是我;十一二月隆冬东北风吼吼低刮,海面发黑浪沫变灰海水冰冻刺骨,你见一只鸬鹚似的水鬼罩一具护目镜穿一双脚蹼在浪涛吼叫的岛西海蚀崖下劈波踩浪时隐时现,那水鬼便是我……当然你会同时留意到附近总有一个剽悍无比的海佬像狱卒在押守犯人那样极尽职守地静候一边,那个大混蛋你不用猜就晓得是我外公。我后悔自己懵懂轻信了父母哄骗才六岁就开始来雷州岛跟外公学当海佬。我已经恨透外公那身壮硕的罪该万死的肉丸子了。你没踏上我外公的贼船你绝对不知道他 “炼出来”几个混帐字眼的分量有多么猪肠下水刻薄残酷灭绝人性简直是希特勒法西斯。那数不清的狗屁晕浪关、憋气关、日晒关、干渴关、冰冻关、饥饿关、熬夜关等等多如牛毛的生死关,以至今日我回想一下就头皮发麻双膝发软。这就是岛上海佬世世代代“炼出来”的祖传看家本领。
发觉自己的肱头肌三角肌像被西南风鼓满的帆蓬一夜间凸显出来时,是在我十三岁一个让人心跳耳热的拂晓,那是热带海岛的六月季节,我浑身上下潺溜溜汗淋淋在一阵亢奋浪峰中突然快活醒来,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其实在此刻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热带海岛的海仔海妹一如香蕉菠萝那么早熟,那是极正常的事。但我发觉自己有了像外公那样威风凛凛骄傲眩目的肱头肌三角肌时,我不知为什么一时间早已把跟随外公长达八年的苦苦修炼抛之脑后,我执意认为这玩意儿其实说到底还是爹妈给的,所以我说学当海佬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要顺乎自然一准没错儿。
那天外公把我抛在滩头,他跳上一艘四匹马力的小艇,然后“轰隆隆”开动了引擎朝我一声吼,甩过来一截艇尾缆,我手疾眼快一个猴子捞月“嘚”地抓了个准,随之呼的一下扎好个马步,一声断喝,那艇儿就像搁了滩生了根似的钉在那儿纹丝不动了!外公侧过黑脸凶狠地望了我一眼接着又一声吼,小艇“呜闷”一下,中风病人似地剧烈痉挛起来。我知道外公已把引擎开到了最大档,我执着缆索狠狠一使劲,炸雷一声吆喝:“来吧,契弟!”那艇儿就呼哗一把,被拽成浪卷海榄叶一般颠头倒尾!我一下子乐了,我觉得我比西班牙斗牛士都厉害百倍威风十足。
阿弟你真的够格当海佬了。外公跃上滩头,微喘着气息藏着兴奋故作平静地对我说。
你是说我已有粗犷的体魄坚挺的肱头肌三角肌了吗外公?
当然,这头一网很要紧就如你首先要有好嗓门才能唱出够劲的咸水歌一样,但后面的水路长着呢。记住,我们海佬是踩着不知深浅的海水过日子的,必须有一手善待海里鱼虾蟹鲎的好功夫,也要有过人的胆量和心眼,再加上顶呱呱的闯海技法。外公最后叮嘱:不过海里的鱼虾么,并不都是被你吃的哦……
我发觉自己突然一阵颤栗,因为我还想不透外公话里的话。
雷州岛有名的夏天沤雷雨季节连鬼都怕,灰黑低矮的天空仿佛一只烂得一塌糊涂的三桅船重重地扣在岛子头上,压得人透不过气,咸腥潮腻的西南风软沓沓恍若气喘不上嗓门的支气管炎患者提不起精神,那湿雨伴着闷雷像爱哭鼻子的孩子没日没夜上演着一出出恶作剧,一阵小一阵大没任何规矩肆无忌惮放荡不羁,沤得整个雷州岛没一丁半点干鲜的地方就连室内的地板也回潮湿漉床褥被席能挤得出水来,让人烦得要死恨得要命骂天骂地骂海骂人绝对仍然无可奈何……这就是典型的热带海岛夏天沤雷雨季节,而这个季节还是专门欺负海佬让人生病躺倒的倒霉季节!
早上起来我照样得跟外公去学海活。来到外公的屋子,却见他趴在床上唉哟哟地一声高一声低垂死狗般在呻吟,我连忙拥到床前去问外公你怎么啦怎么啦。外公偏着扁鱼头朝着里壁闭着眼睛好久才唏嘘出声:外公我,快不行了阿弟,从来风湿腰痛都没这次重,昨夜就差没疼死啰。我一听就急出两滴眼泪,我是不是有点软弱无能缺乏老海佬那样的礁石血性。我说外公怎么办我去叫赤脚医生来或是送你去医疗站呵?唔唔唔,阿弟怎么啦,你是真为外公着急呀?我海雀啄小虾似的一个劲地点头。那就乖,外公这腰骨,唉,要是有鲍鱼泡烧酒,吃了就没事了……可你……你,外公支吾着却没说下去。我一听也就晓得那话后面的几分意思,他是没信心让我一人去捉鲍鱼,也不放心让我一个人下海,因为我十四岁了还未曾离开过外公独自闯过海,这是事实,但我想外公你也太看不起我阿弟了是不是,如今你断脊龙虾爬不起来简直紧急过跳鬼救命了哪,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豁出去?这时外公又说,阿弟你还没胆量闯海呢,你去求求邻屋的海仔,帮一次吧?外公说的是邻居寡妇家的十二岁独生子,那小家伙比我还小两岁,个头还矮我一大截,什么肌肉丸子还不知藏哪卵蛋根本无法跟阿哥比,如今却要我去求他来帮忙?不不,我同时听到自己口气陌生略带迟疑但分明很硬的样子一字一顿地对外公说:
“外、公、我、去!”
我就这样踩着烂沓沓的泥岸,走向岛南生机勃勃的海蚀崖。这儿长年累月受遥遥太平洋奔涌而来的浪涛袭击,危岸壁立,礁峰丛丛,水深浪急,是该死的鲍鱼喜爱衍生的海埗。不过没过硬本事的海佬你还是乖乖回家和老婆睡觉去,这儿肯定没你立锥之地。往日外公虽多次带我试闯过,但你知道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搅海棍”领着,即便软脚蟹也没理由不拱几下拳脚。此刻,我望了望没了雨丝却矮得可以一手摸着的天空,忽然感到面前呈然一派锈迹斑斑的古铜色,怎么天底下都涂上这种狗屁颜色了?这是我长这么大在雷州岛从没见过的怪现象,本来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燠热也一下子像潮水般退落了,这盛夏季节突然间和我捉迷藏似的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啦,我恍惚走进一片秋霜的九月海,脑子里便迷糊起来。
事至如今我仍然说不清当时哪来的一股子胆量和勇气,我瞄了自己一身健美发达的肱头肌三角肌,然后啪地戴上护目镜,连声“啊啊!”狂吼几下,砰砰砰像旗鱼般朝滩下冲将下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但说实话,我仍然还不情愿将接下来的海底奇遇告诉你,这是真的。尽管事隔多年,我还是乐意把它作为一生中最值得珍藏且永远独享的美好经历,我觉得倘若我把它公布于世,就会使我与那环绕在脑际中的幸福、崇高、挚诚的感情流水被别人分享去了似的,我知道一个人能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向来不容易。不过……唉,转瞬间我一连呛了几口苦涩海水啦,我这才惊诧自己已经潜到海底层来了,我于是命令自己迅速平静下来。我扶好护目镜朝四下扫了一眼,以选择向合适的海埗潜去。就在这时,恍若深更静夜时一位弥留老人发出来的凄厉瘆人的悲鸣,犹如从阴曹地府里传来,我不由得一个哆嗦,却以为是自己向来胆小或者耳朵出了毛病,但没隔几秒钟,那阴惨惨的声音又一次钻进我耳膜,立时,我感到脚底到头皮触电似的一阵发麻僵硬,我一时慌乱起来。我下意识地握紧那把锋利的鱼刀,像游击队陷入敌人包围圈时产生的警惕,强迫自己赶快趴了下来,双眼紧紧地盯住前方,我对自己说,你要挺住,挺住,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就这样当逃兵让外公失望枉有这身肌肉丸子。也就奇怪,一想到这肌肉丸子,心里就立即夜郎自大洋洋自得占了上风。来吧,海怪魔鬼阎罗龙王狗杂种们,来吧!老子十四个年头独自闯海你觉得好欺负就放马过来,老子的劲儿一直憋得发疯恨不得拽倒几座礁石出气呢!我这么一顿自我鼓气,竟然很快就镇静了下来。接着,随着那阵阴惨惨的怪嚣又一次传来,唿地一下,一道雪白的霹雳划过,我手上那攒足了力气的鱼刀完全不由我指挥早就劈将过去,“嘣隆”一声震得我耳鼓发痛同时虎口发麻,那鱼刀竟然落在坚硬如铁的礁丛上,几时弹落到一边,如中弹鸥鸟摇晃晃脱离到何处也不清楚啦,妈的我原来是这么外强中干心虚如贼冒充好汉一钱不值,我发觉自己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双膝发软双手无力犹如跌进了阴曹地府,我望见满海底一时间布满了白骨精,我听不到自己发出任何一声惊叫,双腿死命一撑海底,逃也似地浮出海面……
过后我想起自己那时的狼狈相一准要笑破肚皮,我说一个人要信任自己还真的不容易。我想那时若有外公在场我肯定不会那么惊慌失措,我怎么只是光依赖别人信任别人却不相任自己呢?待我喘透了气才摘下护目镜,啊,这才发觉镜里填满海水!哦,原来是该死的护目镜在帮倒忙,怪不得我眼睛发痛看到四周蹿满了白骨精!我摇头笑了笑,我想我丑陋的脸上此刻肯定涨红得不行,我在羞我自己。我歇在滩头微微舒展一阵子,便放眼朝前面的海蚀崖望去,软软的午后阳光斜照下,被海浪侵蚀得坑坑洞洞的崖壁仿佛千年荒冢斑驳不一鬼影幢幢,海湾内没一个人影没一只海鸟死气沉寂犹如一处巨大停尸场,世界好像断了气只剩下我一具活物,刚下海时四周一派锈迹斑斑的古铜色荡然无存,但那奇怪的秋霜九月海气息仍然流氓似的死皮赖脸不肯挪开,我突然感到牙齿发紧双手冰凉一阵硕大无朋的窒息海啸般袭来,我“啊——”的一声惊叫,失魂落魄爬上滩就往回走!
待我无意中瞥见自己光脱脱鼓凸凸的一身肌肉丸子时,我却倏地触了电鳐一般跪倒在海蚀崖下,那长满蚝蛎的碎石坯子深深地扎进膝盖,一股紫红的液体渗洇而出,我闻到自己甜腥的血的味儿,同时体会到一阵剧烈的痛切中枢的颤粟。我于是遽然惊醒过来——不!我不能回去!绝对不能!我答应外公捉鲍鱼泡酒我怎么好欺骗他辜负老人家对我八年来的栽培教导磨炼,被别人耻笑无能软脚蟹枉有一身肌肉丸子,我这算什么狗屁海佬!
我记得自己当时恶鲨一般呼地站立起来,然后重重朝胸口捶了一拳仰头长啸:“混帐大海,老子和你拼啦——!”
你可能想象不出我居然在一瞬间换了个人似的再次潜入海去,我好像要和自己作对偏偏找回原来有“鬼”的那幅海埗才罢休。我戴牢护目镜做完深呼吸就随即插进了海底下。几乎不费多大功夫,就找到刚才遗落的鱼刀。我于是开始细细地寻觅鲍鱼。而就在这时,恍若深更静夜时弥留老人发出的凄厉悲鸣,一阵瘆人的怪嚣犹如阴曹地府中传了来,又是你,好啊贼子,你是谁?过来!我竟然一点也不慌张了,我循声定神望去,便见一幅圆白光像轮盘般慢慢罩过来,我一怔,抓稳了一根礁笋,透过护目镜,一个白濛濛的物影儿晃现了,我在心里告诫自己,挺住,就是死了,也得看清这是何种鬼怪!很快,那白濛濛的物影儿就掠近来了,我倒吸了口海水,紧紧抓住一边的礁笋,我这时实在做不到镇静自若大将风度,因为我发觉那影儿十分熟稔,十分熟稔,哦,这是外公么!外公你在逗弄我么?我一时惊喜交集,一个腾挪就扑将过去,但那白濛濛物影儿一躲闪,我陡然落了个空,重重撞向一旁的礁丛,好在我扇动着脚蹼,不至撞伤。就在这时,我双眼发直了,护目镜里看到的,竟是清晰的两条靓仔鱼!当时我摸不着头脑不由得惶惑起来,我分明看见的是外公怎么一眨眼就变成靓仔鱼了呢?要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我是至死也敢不相信眼前这一幕的。记得自己仍是十分清醒,护目镜干干爽爽能见度很远,也绝不是梦幻眼花之类,我敢打赌。不过我突然记起外公现在正躺在家里的床上痛得打滚着呢,他在等待我的鲍鱼泡烧酒呢,这怎么会是外公呢?这么一来,也就不胡思乱想啦,我决定放弃对这两条混帐靓仔鱼的关注,自觉朝另一边潜去,我忽然要痛骂自己,差点忘了今天独自闯海的任务,我该死!
又是一团白光闪过,那两条靓仔鱼竟像是迷路似的挡在我前头。说实在的我不会怕这种鱼,它是海中极善良温厚的一种鱼。问题是我每撑动一下脚蹼,每前进一步它们就倒退一步,似乎没一点要离开我的意思。我这样划动了十来米它们也倒退了十来米,突然,弥留老人凄厉的悲鸣又一次传来,这怪嚣每次都让人瘆得慌,啊,原来是混蛋靓仔鱼发出的!我保持着身子的平衡,随之盯着靓仔鱼细细睇视,便见一大一小俩靓仔鱼相依相偎着,大靓仔鱼足有三米多长,显得有点年纪了,但那美丽的体形令人怦然心动;小靓仔鱼约一米来长,显得格外青春健壮。它们是父子抑或母女关系我无法考究,但的确是一老一少两代靓仔鱼无疑。所谓靓仔鱼,那是我们岛人对海上哺乳动物儒艮的俗称,雄儒良称之靓仔鱼,雌儒艮称之靓女鱼(又称美人鱼)。儒艮身子呈纺锤形,后部侧扁,胸部每侧有一个乳房,因其哺乳时用前肢搂抱幼仔,头部和胸部露出水面,宛如人在水中游泳,便被称之为人鱼或靓仔鱼。传说靓仔鱼是专门吃珍珠的,谁人若是捉了它,只要往它膈肢窝一挠,它就会咭咭笑出泪珠来,泪珠掉到地上就变成珍珠了,你就可以成为大富翁啦。不过我在岛上泡了那么多年海水却还没见有谁遇上这个好运。有年夏天大西南浪黑天昏地刮了三日两夜才停歇,后来岛人发现在蟛蜞湾滩边搁了两对靓仔靓女鱼,岛人高兴得差点疯了,伸手一条条去挠那靓鱼膈肢窝,怎知它们连任何声音也没法发出更不会笑出珍珠,因为它们不知怎么死了,不过死态栩栩如生让人好生纳闷。据说靓仔鱼平均四到五年才产一仔,繁殖能力差,现在都成了南中国海的稀珍动物了,平常是极少见得到的。我一时狂喜,首先袭上心尖的欲望是:最好能逮住它们,当百万富翁。十四岁的海仔一下吃了几口海水,他是太激动了。他拳头一攥,那三角肌的肉丸子就膨胀鼓凸起来,咳,凭这身能拽住四匹马力小艇力气的肌肉老子准行!而与此同时,我双眼突然被什么灼了一下,定神一瞧,不好!老靓仔鱼腰肢上竟然拖着一截四浔长的银色大号双绞镖线,而在镖线的另一端,一把锃亮闪光的鱼镖深深地插在鱼腰处,那镖线在鱼身上还绕了几匝,被镖线勒破了的皮肉还翻白着……嘿,这老鬼原来是中了鱼镖啦,它是要死无疑了。一时间,一股涨满胸腔的兴奋劲儿几乎把我撑得气绝,好家伙,今天开斋啦,我只要向前一个打挺,双手攥住老鱼身上的镖绳,就能即刻把它拽上滩头去,你知道我的力气是不骗人的。该老子发达啦!我心里快乐地一下咆哮,使出外公传授的水下功夫,箭一般朝老鱼斜插过去,“呀喂——”一下,老鱼笨拙地扇动鳍肢,躲闪开了,让我扑了个空,我一慌,脑袋没差撞中一边高竖的礁柱,好在我水下功夫已娴熟,那脚蹼一甩,就避过去了。心里于是火了,我举目四顾寻找老鱼,只见四下已静悄悄的剩下一片色彩斑斓的海葵、海星,还有那丑陋的角螺,这时有三条漂亮的蝴蝶鱼懒洋洋从护目镜前划过。我咬着牙根让自己鳗鱼一般滑动,寻觅,骤然,那团白色光罩又盖过来了,经验让我迅捷来一个沉鱼落雁的动作,轻快熨贴向海底。便见那个熟悉的影子出现了,呵,外公!又是外公!我再也按捺不住,捣蛋外公你一直在捉弄人家么。看你往哪儿逃!我一个蹬腿火箭上天,伸开双手向外公拢去,好准!外公被我抱住了!我正想撒野,便觉得有点不对劲,手上潺溜溜的十分陌生,待细细一瞅:却是刚才消失了的那条老靓仔鱼。我猛地一惊,兴奋得差点昏厥过去:我逮住靓仔鱼了!我就要发大财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自顾运足肱头肌三角肌的力量,狠劲把身下的猎物死死箍紧。妈的你再敢动一下老子就把你捣成肉齑!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跟着,那阵凄厉瘆人的悲鸣蓦地从我耳旁炸响,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松开了手,就见那条小靓仔鱼已变戏法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左身旁,同时不停地发出类似哀求告饶的苦叫声。倏忽,我感到胸腔里猛地被什么利刃剜了一下,就一下,我似乎同时看到外公躺在床上痛苦欲绝呻吟……脑袋一下子宛若被浪涛淘空了的泥岸茫然起来,搂着老靓仔鱼的双手几时松脱也全然没了知觉……
许多年后,我仍然没法解释自己在和那一老一小靓仔鱼的奇遇中突然丧失了一名海佬的应有血性,我不明白这种丧失到底是一种神力使然或完全是自己一次随心所欲,我无法解释我自己。记得当时我心里记挂着的只是一位老海佬,这是犯病需要解救的我一生崇敬的老海佬外公,我怎么就这样把那条该死的且可以发大财的靓仔鱼当成一个谁了,我对它本想亦如同对我得病外公那样就好。待我换足了气再次潜入海底,那老鱼仍然痛苦却安详地把巨大的身躯静静地匍匐在原来的地方,轻轻划动着那双修长的鳍肢缓缓地喷着鼻息。它肯定是看出我这傻瓜的懦弱与友好,或者它从一开始就认为可以打败我获得我怜悯最后还会帮助它,总之原因说不清。我看它始终没有逃离的意向,自己懵然然就陷入一个什么圈套上去了,我发觉自己原来的那个欲望此刻已消失殆尽,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已不自觉地伸出双手企图去抚摸一下那可怜的老靓仔鱼。显然,那老家伙至少存有本能的戒备,它机警地拨动一下鳍肢和我保持一米开外的距离,并且用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死死地盯住我,而那条小靓仔鱼也就尾随一边似乎在观察我,若我不怀好意它是否就会随时扑将过来搭救。我们就这样对峙了不到半分钟,猛然,脑子里那个茫然迷濛的感觉像落潮后的礁石般清晰明瞭地凸现出来——靓仔鱼原来是在向我求救!我原来是想救靓仔鱼!人啊,妈的到底什么狼心狗肺豆腐脑,为什么会在某些时刻完全变了人样不阴不阳不鬼不神一反常态不知所然?我就这样迷登登被这个意念牵拽着开始玩弄了自己八年来的捶打磨炼以及一身肌肉丸子,其实我知道凭自己的力气和技术,此刻完全可以把这条受伤的老贼手到擒来,但鬼使神差我开始出卖我自己了。我一动不动地伏在海底,尽量表现出宽松善良的样子,你知道我与它不可能用语言交流唯有动作正如面对一个无语的哑巴。这样过了一会,随着一阵细小的吱吱叫唤声响过,那条老靓仔鱼就被小靓仔鱼小心翼翼地护送着舞动鳍肢,乖戾地降伏到我跟前来了——天!就这么回事,你敢相信是真的吗,这不是在作梦吧,我吃惊地向一丛小小的礁盘捶了一下,顿时疼痛钻心,没错这是真实的!我已禁不住一时冲动,竟然伸长脖子嘟长嘴巴朝那老鱼的吻突靠去,我于是感到了老鱼发出的沉重的鼻息冲击水流的力量,闻到了一股浓重强烈的甜腥,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犹豫我和那可爱的家伙接了一个亲热的吻,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但我实在若罢不能,或许那是一种本能的驱使?这时,我发觉老靓仔鱼用它那乌黑发亮的小眼睛信任地瞧着我,我不由得心头一热,我清楚地看到,那鱼镖的三分之二已经抠进了老鱼雪白的肉体,靠着镖旁的肉向外绽开着,还飘忽着一线儿血丝。我蓦地感到一阵剌痛的窒息,我晓得如果没及时把老鱼身上的鱼镖取出来,它就有可能死于伤口感染或者被缠着的镖线活活拖累死。有些事情你越是弄不明白反而越是想而为之,譬如我这么个年轻海仔,你说我有什么理由面对一条受伤而且送上门来而且可以一夜暴富的“神鱼”不会动心,你该明白我已拥有了征服大海的强健肱头肌三角肌和一身好力气,但我怎么在那次偶遇中丧失了海佬应有的天性以致做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因为现在我已经像对待一个伤痛老人那样亲热地抚摸起那条老靓仔鱼了,我开始把缠在老鱼身上的网线三下五除二剔掉,这时老鱼蠢蠢蠕动着,“嗷嗷”地发出痛苦的吭哟声。我想你忍着点吧,我还得把勒进肉里的线拉出来呢。随着拽出来的线,伤口深处的血便渗了出来,透过护目镜,在海底下的血虽然一样是红的,但看上去却绿得发蓝。我忽然一时有点紧张,我担心鲨鱼会不会闻血腥而来,不过那时我已是豁出去啦,我象个外科手术大夫把锋刃伸向插着镖的伤口,老鱼先是一惊,打了个滚,“嗷——”的惨叫了一声,我连忙用双胯夹紧它,左手配合着拉扯鱼镖,却仍然纹丝不动,那要命的家伙插得太深了,而且有倒钩。我犹豫了一下,这时却见身下偏着脑袋的老鱼用那只清澈的眼珠儿骨碌碌地朝我瞭,我想你是鼓励我吧那好我就不客气了你咬紧牙关忍着呀?我一狠心,顺着鱼镖的边缘用力一剔,切深了伤口,然后左手顺着镖柄飞快地抠了进去,老鱼全身痉挛,犹如一只垂死的老狗,“嗷嗷”的苦叫已变得又破又烂,让人听了牙齿发酸。我手在发抖这是受老鱼传染的缘故,但我两个手指很快就触中了镖上的倒钩了,我悠着劲儿慢慢把鱼镖往外拽,“唿”的一下,鱼镖被拔出来了!顿然我感到自己像一块晾在晒架上的海带,软软耷拉下来。蓦地,斜刺里一片黝黑的影子晃了过来,我眨了眨疲乏的双眼,呵!魂儿险些儿出了窍:是黑鲨!我本能地迅捷朝海底一蹬,呼地蹿出水面,拼命劈波斩浪向岸边逃遁,然而,当我偏过脸朝那边瞥去一眼,便见到已跃出水面的黑鲨一个漂亮的打挺,随后悠闲地朝着与我相反的湾流,往那边深处游去了,它根本就没有袭击我和靓仔鱼的意向。妈的这吃人魔鬼怎么啦,莫不是受到我们这神圣场面感染了,一时也从恶魔变成天使变成保护神了?脑子里不由得生出一串纳闷。我按住快要蹦出来的心,长长地换了一口气,然后再次潜入水去。我见老靓仔鱼流出来的变成绿色的血丝变淡了,渐渐地,那伤口的血已止了。老鱼轻轻地扇动着尾鳍,狺狺地喘息着,那双清澈的双眼就一直定定地看着我。我想这老家伙肯定是在感激我吧。这时那条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小靓仔鱼已回到老靓仔鱼身边,它们彼此用吻突轻轻地摩挲着,它们是在套亲热诉说死里求生的喜悦吧?我想。反正到现在,我已心如止水了,也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我就向它们抬了抬手,我那时百分之百把它们当作人看待了,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好笑。随着我做了那么个动作,就奇怪地见到那两条靓仔鱼同时激烈地扇动鳍肢,向我友好地游了近来,用它们的长吻轻轻地触碰我。于是,一阵轻松舒缓的“吱吱”声传来,但此刻却让人觉得如歌一般美妙动听,我说自己虽然听不懂里面的含义,但凭我曾经与这个海洋精灵的这次奇缘,我至今仍坚持这么认为:那是靓仔鱼在向救命恩人表示一种纯朴真挚的谢意,我发誓一定是这样。
怀着深深的眷恋和夹杂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我让自己再次浮出水面,记得当时心里还掺有头一次宣布做父亲时那种幸福甜蜜自信骄傲的感觉。这样大约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陡然惊醒:鲍鱼!捉鲍鱼!今日我下海的任务是为外公捉鲍鱼哪!我怎么把自己本该做的事忘个一光二净?我长长吐了口气,准备攒足气力再潜入水去,就在此刻,我忽地发觉,眼下海湾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陌生起来,我一下子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同时惊出一身冷汗:呵,其实是午潮涨了,海蚀崖湾内已如九个月的孕妇,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鬼哭狼嚎的浪涛白垩垩的犹如草原上疯狂奔驰的野马排山倒海拥向岩岸,吼吼猛刮的大西南风一阵比一阵得意忘形目空一切地掠进这旷达空荡的海湾,带着咸腥潮腻的气味,向我作着小丑般的嘲弄和调笑。这热带海的盛夏季节,大西南风透猛了,午潮就涨死了,而潮一旦涨死,水域就阔大幽深了,鲍鱼那贼就狐仙般不知躲到什么鬼域去了,你知道鲍鱼是一种极其名贵的海珍,但你不一定知道这混帐东西并不是鱼,它只是一种软体动物,外面是椭圆形贝壳,其实是地道的贝螺类,不过自古以来人类都把它称之为“鱼”,甚至为使你信服还在“包”字前头加个“鱼”旁首一再强调,所以我说过我不明白人类怎么这样爱乔装打扮心口不一自己骗自已。可我今天并没有一丝儿欺骗外公包括任何人的意思,我发誓我是一心一意为外公捉鲍鱼来的。然而事实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十四年来第一次没有外公领着闯海,竟然一开始就忘了要做的正事,却不知不觉与自已目的背道而驰,我这是不是鬼使神差脑子有毛病?我不由得又一次惶惑起来,甚至怀疑自己一个上晏是不是做着白日梦。倏地,刚才那一幕竟然变成一页经受数年风吹浪打百孔千疮的旧帆,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
不过我还是很快就冷静下来。我想今日无论如何就是拼老命也要为外公捉到鲍鱼,我不能欺骗外公,更不能辜负他对我长达八年的捶打磨炼悉心栽培,何况我今日是第一次独自闯海,更不能让外公看扁、失望……我呼地戴好护目镜,扯起嗓喉一声狂吼:“外公你等着——!”就朝涨潮的大海扑去。
“回来——,回来阿弟——”
逆着大西南风传来的呼唤声,显得格外微弱但却让我熟悉。我抹了一下耳朵的海水然后一个海牛翻身偏过头来,我看到海蚀崖顶上,站立着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我迟疑了一下,但那呼唤声却同时告诉我,我现在下海已经徒劳无功,事实上此刻涨潮时分,不管我怎样拼老命,捉鲍鱼是不可能的了。
尽管我十四岁盛夏季节的头一次闯海经历已经成为搁浅在滩头的一艘沧桑古船,早被岁月的风雨浪淘剥蚀得只剩下一具龙骨老壳,但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我羞愧懊丧如一个考试吃“鸡蛋”的小学生回见老师似的走近外公时,外公突然兴奋地几步跨了过来,一把搂住我,然后握着拳头狠狠朝我的肱头肌一捶:“契弟仔,你好嘢!(好样的)”
我微微低下头,带着一脸羞涩瞥了外公一眼,外公的脸颊上,那海浪冲刷出来的皱纹里挂着两行混浊的老泪。
“我,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契弟仔,你好嘢!”外公仍然以激动的口气重复着。
我骤然惊奇起来:“外公你的腰痛,好啦?”
“唔唔,”外公露出惯常那副慈祥的笑容,“一袋烟功夫前,我感到腰脊突然有一团瘀血被谁剜出来了,跟着这腰就妥贴贴没麻没痛了。哪,可不。”外公利索地舒展了一下腰肢,还伸出右手,往后背重重敲打几下,看得出来,已完全和往常一样安健无恙了。
“我,我,没出息,没捉到鲍鱼给外公,”我只好请求老人宽恕,“外公你揍我吧!”
外公瞪了我一眼,然后嘟着嘴巴扮个鬼脸:“噢?揍你?”老人用一副银铃般的朗朗笑声,爽快地冲着我说,“阿弟,今日你是做对了,外公不怪你!”
我一时迷惑起来:“外公,你——”
“对哩,做得好,阿弟你真有了海佬礁石般的血性,又有了海水般明净的心肠了。今日你在水下那些功夫,可是我从不去教你的哟,可你,你能干……”
“什么?外公你,你知道我在水下干的事?”我顿时被呛得说话像断线珠子,我惶惑地打量着满身肌肉丸子的外公,目光倏然触到那双清澈明亮的黑眼睛,我全身蓦地一震,差点没吓得跪到地上去:这双眼睛竟然和海里那条中镖的老靓仔鱼的眼睛一模一样……
这是永远使我纳闷的十四岁那年在雷州岛热带海湾发生的事情。外公后来始终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知道我“在水下的那些功夫”,他或者故意让我独自思索回味,或者……但我真的不明白,外公为何要这样对待一个头次独自闯海的十四岁海仔。不过在我考上大学离开雷州岛的那天,我遽然记起外公在教我初当海仔“炼”肌肉丸子的那天,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阿弟呀,知道么,天上一颗星子,就是地下一个人;但你知道海里一条鱼,其实也是一个人么?话说呀,盘古开天地时……
1991.1.8 于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