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首老掉牙的渔谣。
不知出自哪代祖宗之口,千百年来,岛人一代代传唱:
食鱼香唔(不)香
问问呢(这)三样
第一鲳
第二茫
第三马鲛郎
说的是海鱼味道,最好鲳鱼,其次茫鱼,再次马鲛鱼。
自然成为我们岛美食文化一份经典。不过说到定义准确与否,我想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或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而要命的是——岛人只尝过第一的鲳,第三的马鲛郎,至于第二的茫,这该死的茫鱼,我敢保证,直至今日,岛人仍没谁敢说自己真尝过,即便是老嬷本尊,你知道,老人家眼下已经熬过一百○七年时光了。
便怀疑老祖宗哪位美食家是胡编乱造,说懵话,诓子孙。是呀,吃遍南海数百种鱼鲜,怎么就没试过茫鱼,怕是没这鱼吧?便理怨,甚至委屈得要骂娘了。不过埋怨过了,也骂过了,却在心底里暗自认好,都在嘀咕:要是祖宗没告知还有这么好吃的一种鱼,你们这班虾兵蟹将便以为自己最会吃了呢,吃遍天下好鱼了呢。没记得俗话有讲:未得到的,才是最好的么。嗨嗨,这么想着,嘴里已泛起一层唾液,似乎今晚就会吃到茫鱼,便有点飘飘然了。
关键是这鱼实实在在是有,这不是童话传说更不是天方夜谭。都说雷州岛有好传统,岛人敬祖爱宗,脚踩硬梆梆船板,信奉天生人天养人,万物和谐,共生共融。漫漫岁月,在老嬷深居简出的古祠中堂上,便一直高悬着这三种海物:鲳鱼、茫鱼、马鲛鱼。一式的用油麻石精雕细刻而成,供岛人世代念想膜拜。那石鲳、石马鲛简直能以伪乱真一沾到海水就会游走,功夫绝到了家。那条石雕的茫鱼就挂在最中央,煞是惹人注目。可能是由于有了左右两边分别是扁平和直条鱼形的比较,更显出茫鱼既不扁平也不直条的特点,较之二者的优秀体形,它兼而有之恰到好处:它的背鳍好似一猎被风吹拂的旗,显得特别饱满威风,胸鳍和腹鳍却短而圆滑,象故意让背鳍出尽风头似的谦恭得体,鳃盖有长短两块,形如相环半月,最不俗气的则是从鱼目处一直延伸至尾鳍的那道侧线,它竟是贯穿始终且与鱼鳞分离开来的,这在鱼类家族里,算是独树一帜相当罕见的——
这便是茫鱼!
在我们岛,自我有记性时起,就记得有一户人家唯茫鱼是命,那是岛南榕树头水旦家。
都说水旦家几代人在苦苦寻觅茫鱼,所以老海佬们也帮着证实:大海茫茫,鱼虾咁(这么)多,迟早捉得到的……
下了大半辈子深海船的水旦伯,熬白了满头黑发,乐意把所有心血都花在识别鱼类姓名性别上,这在岛人中堪称一绝。我见过他那本厚如砖头的《更路簿》,那是水旦伯家的祖传宝物,不知道是几代渔民手抄下来的,上面记载着南海海域的地貌、海况、潮汐、风暴、水文、航线、港口等等,而占十分之四的篇幅是鱼类图谱,光是鱼类图就有520个,虾类图28种,贝类图则有547种,均标上名称,可以见鱼知名,闻名识虾。有次岛上一兄弟海佬,捕获了半舱鱼,结果为这鱼的名称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最后只好请水旦伯出面定夺。水旦伯小心翼翼从油纸包里找出那本《更路簿》,然后一边瞅瞅摆在面前的鲜鱼,一边毕恭毕敬地翻查着,很快,就一锤定音:“你们都错了,不是鰤鱼,也不是鲹鱼,而是鲭鱼!”然后,强调不是南海渔场四大家鱼的那种“青鱼”,也叫油胴鱼,还用手指着鱼的胸鳍,鳃盖、侧线、鳞片以至小到鱼嘴角那个极不易留意的小疙瘩,校对着簿上的鱼图,整个胸有成竹不容置疑的架式,让你心服口服。然而,一本画有520种鱼形图的《更路簿》,却唯独没画有茫鱼,到底是编著者的疏漏还是没人见过画不出来,抑或根本就没有这种鱼,这曾经令后生时的水旦惶惑了好一阵子。但他阿爸却因此气忿忿地教训过儿子——
“南海咁(这么)阔,乜(什么)鱼冇(没有)呀?你未见过,唔等于冇(不等于没有)!”
后来,水旦伯就认死了这个理;后来,水旦就爱把这话照搬过来教训别人。
水旦阿爸是个出色的“鱼贼”,一辈子闯大南海,远至吕宋岛、南沙群岛渔场,近至北部湾大小湾澳,都洒遍了他的汗水。其实,阿爸的一生,就是为一条鱼闯海的。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捉到那条鱼——便是传给水旦要捉的“茫鱼”。
后生时的阿爸,是从阿公手上接过那本祖传《更路簿》,还有那条石茫鱼下的海。水旦伯对我说,石茫鱼么,也就是我脖子常挂的这条,和老嬷祠堂悬挂的一模一样,是上辈人叫石雕师傅照样儿雕出来的。阿公是老嬷最看重的那代海佬,阿公在世时曾发誓要让老嬷尝上这一直见得了却吃不着的茫鱼,硬是挂着这石茫鱼闯了一辈子海。每次下海,捕到一条形状陌生鱼了,阿公就拿出石茫鱼来对照一番,看看到底不是了,就把石茫鱼小心保管起来,日后若捉了类似的鱼,再拿出来。那时阿爸还小,不晓得阿公每次总要带这石茫鱼和《更路簿》下海做什么,就犯嘀咕。阿公说: “作为鱼贼,你阿爸连祖宗最爱吃的鱼见也没见过,这不羞死人么,我得早晚捉了它,扒了它皮,喝了它血,要不,别说对不起列祖列宗,我这鱼贼死了也不闭眼!”阿公闯了大半辈子深海,老了,熬不了大风大浪了,仍然日复一日下浅海,仍然带着他的石茫鱼,直到累倒在小艇上,咯血不止。临终前,阿公对着儿子的埋怨和责怪,仍然笃定地嘱咐道:“仔呀,南海咁(这么)阔,乜(什么)鱼冇(没有)呀?你未见过,唔等于冇(不等于没有)……”
水旦含着眼泪,摘下套在父亲脖上的那条石茫鱼,还找到那本代代老祖手抄的《更路薄》,默默地下了深海船,像父亲年轻时一样,一心要去捕捉茫鱼。他与父亲不同的心思是,他倒不爱茫鱼,而是恨透茫鱼,他觉得这世间没什么比茫鱼欠下的血债再深再重再大了。是茫鱼,耗尽了父亲的一生光阴,父亲便是被茫鱼害死的。他知道父亲并不需要谁记恨茫鱼,父亲是为自己的面子,乐意为茫鱼拼光这辈子的,可惜最终仍得不到他深爱的茫鱼。老人肯定是怀着一肚子遗憾离开这片海的,他曾笃信只要自己一日还有气力,就一日能捕捉到茫鱼呢。“南海咁阔,乜鱼冇呀?捉个该死茫鱼,有咁难么?”父亲是在指望他去做自己没做完的事,以遂祖辈们几代人心愿!人说阿爸是个孝子,他就这样一声不吭,把自己百来斤的粗蛮身躯,抛掷到深海去,到浅海去。以至后来每趟海捞,对着刚起上网的那些芸芸鱼鲜,他已恨得牙齿格格响,他发誓,老子要是捉到那贼,就一只鱼鳞一丁鱼肉抠来泡酒,去祭奠老父没安息的亡灵。
水旦伯记得,那是个七月夏季海,下浅海放帘网的父亲从没有过这么早就赶回岛来。父亲兴冲冲地撞开小院柴门,就扯起嗓门大声吼:“来看啊,老子抓到茫鱼这贼了!老子抓到茫鱼这贼了!”一时间,惊动了全岛子人,大细老幼围了一院子水泄不通。只见老父亲一手抓着石茫鱼,一手提着那袋二十多条新鲜“茫鱼”,跛着双腿,在人圈子里来回小跑着,嘴里高声吆喝:“看啊,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这就是真真正正的茫鱼,看啊,看啊……”
瞧着高兴得又蹦又跳的父亲,水旦伯一开始就似乎感到不对劲了,待走近去抢过那网袋鱼鲜一看,双眼顿时发直了:这哪是什么茫鱼?这是三岁孩童都认识的一网袋鲻鱼!
这时,老父亲已砰砰走进厨房,双手托出一口黑黑大锅,一脸膛涨红,海鸭子走路般一摇三摆着,挤出人群,走到院子中央,扯着嗓喉哈哈大笑:“老子今日要吃这贼的肉,喝这贼的血!老子赢啦,赢啦!开锅烧鱼啰!来呀,大家想吃就帮帮手,见人见份咯!……”
直到此刻,岛人这才看出来:老海佬疯了。
水旦伯一把夺过父亲手上的铁锅,气愤地一脚把那网袋鲜鱼踢到一边,哭笑不得地对老人说:“这是鲻鱼,你怎么说是茫鱼!”又指指挂在父亲脖子上的那条石茫鱼,“你比比看,它们相差有几大,你怎么连鲻鱼也认不出来了!”是雷州岛人,刚钻出娘肚皮,睁眼认识的就是缁鱼,这带浅海,除了黄鱼和沙钻鱼,就算鲻鱼最常见了,我们岛人谁不是这几种鱼喂大的?可眼下,这个从小泡海泡到老的海佬,竟把这二十多条可怜兮兮的鲻鱼当成茫鱼——他与几代前人苦苦寻觅的稀贵的茫鱼!
水旦伯鼻子一酸,楼住赢弱的父亲,泪流满面。
老父亲疯了。脖子上挂着那条石茫鱼,从早到晚在岛上码头边转悠,像三岁孩童般周而复始地唱——
食鱼香唔(不)香
问问呢(这)三样
第一鲳
第二茫
第三马鲛郎
……
还见人就拦住人家问:吃过茫鱼么?嘻嘻,没吃过哩……然后拍着那污垢一寸厚的光光肚皮,一副骄傲十足的样子:老子吃过了,老子一餐吃一船舱哩……嘻嘻……
后来就死了。
是被鱼撑死的,也是那种鲻鱼。那天水旦伯打了半载鲻鱼,摆在码头边晒鱼干。当时怎么也没想到,疯子父亲竟背着他吃光了一晒席鱼,那是鲜鱼,本来可以生吃的,但吃得太多了。家人发现时,老人家侧卧在晒席上,滚圆着污垢肚皮,面带笑容向着前边的海湾,一副心满意足睡着了的样子。
水旦伯后来和我谈起这段往事,语气仍然很沉重很沙哑:说到底,我那个脑子有病的老父亲,还是把鲻鱼当作茫鱼吃了,要不,他是填不进那么多鲻鱼的。阿弟你大概还不知道,他老做一世海,却从来不吃鱼,真的就连半片鱼鳞也不沾,海里的其他虾蟹鲎螺呀什么都吃,就是忌口鱼,不吃鱼,你说怪不怪。可到头来,他竟然被这最烂贱的鲻鱼撑死了,他肯定是把鲻鱼当茫鱼才这么贪吃的……
我问水旦伯,我说他老人家不是恨死这茫鱼么,他怎么一下子吃那么多自己认定的茫鱼呢,他是被“茫鱼”的味儿诱惑了还是出于痛恨,才付出这么大代价?我记得水旦伯听了我的话,一下子显得很平静,然后半诚实半开玩笑地嗔了我一句:阿弟你这话像是傻佬说的,你晓得我父亲已经被茫鱼弄疯了,疯子做的事,能是正常想法么?
水旦伯摘下疯子父亲脖子上的那条石茫鱼,然后再恭恭敬敬地套到自己脖子上去,他咽哽着,对着睡着模样的父亲低低祷告:“仔带着它,为你,为祖宗,去寻茫鱼,你要保佑我……”
我想或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或许真的得到疯子父亲的庇佑,那几代人梦寐以求的茫鱼,终于在那一天,被水旦伯捕捉到了!
岛人将永远记住那个日子,那是一九八六年农历七月十八,正巧是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之一——处暑。
按雷州岛人感觉,几乎每年处暑这天,总是上午天气骤凉,气温降至二十一二度,而到了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气温陡地升至三十八度以上,一下子相差十多度,出现奇热!于是,雷州岛人不由得记起:哦,难怪,今日处暑!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是热带海岛特有的自然现象或是什么,总之在我们岛,谁都晓得这天的气候就这么怪。可我记得,一九八六年的处暑,竟然一早就炎热无比,爬起床来,恹倦倦的发觉睡席已汗涔涔整个儿精湿了,然后是口干舌燥气喘咻咻。海佬们没来得及吃过早饭,就赶紧儿出海去,好像岛上闷得没法呆了。水旦伯就是这时候和大伙一起下的海。但他分明觉得,此刻的后背脊骨处,从上至下有一股凉凉的感觉在蹿动,他忽然有一种什么预感:今天这日子不错。他抹着脑门的汗水,心平气静地舒放憋在胸中的闷气,把渔艇慢慢摇向岛东南浅水渔场。
这时天气越来越热,才八点来钟,估计气温已达三十七八度了,可日头却一直躲在东面那厚厚的黛色云层里没露脸,按理没出太阳而且又是处暑的阴凉上午,天气是绝对不该这么燥热的。待到放完第一口帘网,他抬头掠了四下海面一眼,觉得双眼突然热辣起来,面前的海水怎么变成了海乳那种淡褐色了?他自个儿笑笑,长长吁了口气,发觉脖子上的石茫鱼晃动了一下,倏忽那个意念又跳出了脑海:今天这日子不错。
接着放第二口帘网,
放第三口帘网,
他一口气放下九口帘网。
然后,便把渔艇摇到海湾一侧,靠着一座破废的鱼罾桩位泊好,就在一边静静守候。
他开始煮早饭,煮的是岛上人家夏季爱吃的红米粥,煎了一碟淡腌的沙钻鱼,慢慢地享用。不想饮酒,这鬼天气,灌多了酒怕要误海,就不饮酒。
这时,日头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蹿了出来,却是挂到中天的时分了。四下灰暗的海空,倏忽鲜朗粲然起来,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可水旦伯感到心境也越来越舒畅。他一边满有兴味地剔着牙齿,一边咝咝地抽起大碌竹,让白雾在小艇四周飘逸,双眼望着撒有各式浮标的那角海面,觉得那个盼望等待了几辈子人的遥遥目标,似乎已经渐渐接近了。
这岛东南渔场,其实是一个宽敞平坦的大海湾,正东面便是大陆的月形海岸线,就在这片海岸线上,两条内陆河流经那个著名的沿海工业城市,然后汇流进这个大海湾。这儿便成了一个咸淡水交融的海域,因而带来了大量有机和无机的物质,浮游、藻类繁多,历来是鱼虾蟹鲎繁衍栖息得天独厚的一片热带浅海。晚年时的阿公和父亲,便是把最后的时光抛掷在这幅肥沃的海域里,早出晚归,风浪无阻。如今,这东南渔场便成了迈入古稀之年的水旦伯日复一日下海的好去处。人有长幼,天地轮回,这世间也是一个海哪,这条鱼游来了,那条鱼游走了,海却没嫌没厌,照常潮涨汐落,胸怀博大,吐故纳新,永不涸竭,滋养着生灵万物,这便叫大千世界哪!这么想着,水旦伯不由得泛起一丝儿少有的感慨。
然后起网。
水旦伯猛然发觉胸膛里一下子顺畅起来,光溜溜的上身,似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象酒一样沁进各处骨骼,明晃晃的烈日下,天气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发凉了。水旦伯便有点吃惊起来:今个处暑,竟与往年倒了个个,该先凉的却热,该后热的却凉。这日子,怕真是要变个新花样了。
第一口网起尽了,全是那些鲚鱼,瘦瘦的,鱼脑袋特别大,鳞片也粗糙得很,往年捉的常是大黄鲚,胖乎乎的一身嫩肉,即管用白水煮了,也浮一锅黄澄澄的油,才揭开锅盖就涨满一屋子鲜香,那才是靓鱼。可今年这东南渔场,大黄鲚渐渐稀疏了,在这个该是鲚鱼肥出油的季节,网起的都是瘦筋筋的大头鲚,心里不免有点悻悻。
记得是起第五口网时,才扯上几尺网衣,双眼蓦地被什么东西烙了一下,在靠着网铅子的网眼里,穿着一条鱼——好熟悉的一条鱼——
茫鱼?
茫鱼!
七十二年的捕鱼生涯,七十二年的朝思暮想,他与父亲、祖父、曾祖、高祖、天祖、烈祖、太祖、远祖、鼻祖一代代海佬,为之贪求巴望的茫鱼,现在就白晃晃穿在网眼里,伸手可得!这不是作梦吧?水旦伯弯腰从舷下掬起一捧海水,狠狠扑进嘴里,海水又苦又涩,又咸又腻,但还是难以相信,又用食指狠狠抠了一下鼻孔,生痛,生痛;再举头望去,四下阳光正灿烂,两只红嘴鸥在蓝色海面上不停地翻飞,一切都实实在在,啊,是真的,这是真的啊!
用不着再多瞧一眼,水旦伯早已在一万遍的梦中对这该死的茫鱼背诵了个滚瓜烂熟:
它的体形既不如鲳鱼的扁平,也不如马鲛鱼的直条,它兼而有之恰到好处,它的背鳍好似一猎被风吹拂的旗,显得特别饱满威风,胸鳍和腹鳍却短而圆滑,象故意让背鳍出尽风头似的谦恭得体,鳃盖有长短两块,形如相环半月,最不俗气的则是从鱼目处一直延伸至尾鳍的那道侧线,是贯穿始终且与鱼鳞分离开来的,这在鱼类家族中是独树一帜相当罕见的——这便是茫鱼!
却还是恐怕看花了眼,于是按捺着激动,颤颤摘下脖子上那条石茫鱼,小心翼翼地和鲜活的茫鱼摆到一块儿,然后细细地左翻翻,右转转,慎之又慎地比较着,甚至从鳞片的疏密到嘴角须根的长短,逐一对照了一番。这时,水旦伯才终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起了最后那口网,除了间杂一些大头鲚之外,就全是茫鱼了。好象是上天特别的恩赐,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让人都有点接受不过来。其实,水旦伯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尽管今日处暑的天气与往年倒了个个,但一早他就分明察觉:今天是个好日子!
望着艇舱里养着的一舱茫鱼,一舱大头鲚,本该兴奋到窒息的这位老人,却一下子心如止水。按理一个两手空空寻觅一辈子的淘金者,一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口金矿,该是如何欣喜若狂!然而,水旦伯却一脸阴冷如铁,双目呆滞,像是对眼下一切视而不见。他三几下拾掇好网草,也不想趁时间尚早还可多下几网,多捉一些这珍贵的茫鱼,就径直把艇往岛湾摇了回来。
我记得那个下晏天气特别凉快。水旦伯泊好鱼艇,头戴斗笠,套上短褂,肩头没扛网具,两手空空,阴沉着汗淋淋的黑脸,像惯常那样咚咚走过海榕树荫,也不和树下歇息的岛人打招呼,只是不屑一顾地往家走。起初,岛人并没多大留意他,待一顿饭功夫过去,忽然从老嬷那儿传出喜讯——
“水旦捉了一载茫鱼,各家各户,即刻派人到码头领鱼去!”
消息不啻是刮过一场十二级台风,把雷州岛掀了个底朝天。一岛子吆三喝四欢呼喊叫的男女老幼,纷纷攘攘涌向南面码头。一时间,码头上人山人海鬼哭狼嚎热闹沸腾,只差划一根火柴就烧个通天遍地!
我看见此刻的水旦伯,静静地坐在他的艇艄处,也没显出过分的激动和快活,就象往日一样气定神闲。他手操一把鱼缴,负责给每户分配茫鱼。渔业队长阿泰蹲在靠水边的码头上,膝盖上放着一个小本本,本本上记着各个户主的姓名和分配数量。按老嬷规定,每户五人以下者分得一条,五人以上者分得两条。阿泰每叫一个户名,人龙中便走出一位户主,接过由水旦伯用鱼缴捞起的茫鱼,然后快活地捧着站到一边去,这时等候在那边的一家子大小,已经欢欢喜喜地相拥成一堆儿,睁大一双双惊诧的眼睛,同时口水馋得快流了出来——啊,这就是茫鱼!这就是茫鱼哪!
至傍晚,岛上大小各户均分到数量不等的茫鱼。于是,转瞬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派欢声笑语,岛人在闹腾中杀鱼起锅,煎蒸炆炒炸煮炖焗五花八门不一而足,纷纷按各家喜爱口味,一同分享品尝这从未见过的茫鱼大餐。
雷州岛宛若过大年那般热闹欢乐!
我家做的是清蒸茫鱼,家父说这种吃法最能吃出鱼的原汁原味。我和大哥还有家姐早早就候在灶旁,望着剖鱼的家父利索地操刀,紧张的家母手忙脚乱地烧火起锅。待那两条配有姜葱香油生抽胡椒之类佐料的茫鱼下锅,我们三个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数数字计时间了。就在我们数到九百二十四个数字时,家母开始停止烧火,让家父揭开锅盖。于是,一股鲜甜无比的幽香弥满灶间。我和大哥还有家姐馋得拼命翕动鼻翼唿唿地往里吸,生怕那股陌生的鱼香味儿溜走一丝半缕。家父见了我们几个的怪模样,不由得“扑哧”一声,对家母笑笑嗔道:看看你家三个馋猫公!
我敢说,那盘清蒸的茫鱼味儿简直绝了!才动筷子,那肉片儿就像会走似的嫩滑得让人夹不起,只消用舌儿浅浅舔一下筷子,已有一股鲜美可口的味道顺着舌苔溜入五脏六腑,顿时让人恍似浸入仙泉琼浆之中,你舍不得大口吞食只消用嘴噙着鱼肉轻轻啜着,像生怕打搅熟睡中的婴儿那般小心翼翼品味,你拼命眨巴眼睛翕动鼻翼调动起五官神经,免得错失一次人生至善至美的享受,你几乎想快活地呼喊:好啦,就让我这样美死好啦!你分明觉得此刻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可不,我听到家父嘴里含着鱼肉痛快地骂道:“丢那妈,怎么说是第一鲳,第二茫呢,分明是第一茫嘛!”
在我小猫般舔着鱼盘里剩下的那点汤汁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哄哄嘈杂声,先是家父好奇地走出去,跟随是大哥家姐出去,只剩下家母和我。外面声音越闹越大,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连忙丢下鱼盘,扔下家母,也跟着走了出去。
巷子里人流涌涌,全是往一个方向颠,我随手拉住刚走过的六妹头问是什么事,六妹头没停下边走边喘着粗气:“不好了,不好了,水旦伯家出事了……”
果然是出事了。
水旦伯家小院,人头攒动,乱成一舱起网鱼。我拼命挤了进去,看见水旦被大儿子扶着,布满皱纹的黑脸此时成了沤坏海乳的酱紫色,一团团白沫从嘴角溢出来,目光呆滞死板,整个人像断脊龙虾不停地颤栗,吁吁地呲着一口烟屎牙,发出类似狗吠的嗡嗡声。老人颤抖着双手,看得出,是想去拾起那双掉到地下的筷子,但双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都说快快送医院吧,耽搁不得呀。
很快,众人闪出一条通道,有几个后生海佬冲了上来,与水旦伯的大儿子一道,七手八脚把老人抬起,便急急送往码头那边去。
稀落下来的小院里,堆着一大摊鱼剌鱼骨,乱七八糟的,我大致数一下,是十六块鱼头骨。家人说,老人家刚才还好好端蹲在那儿吃茫鱼哩,没想到一阵子就瘫倒了,就得了怪病了。
记得是第三天,水旦伯大儿子把老人运回了岛,已是僵尸了。医院说从没见过此类症状,其类似狂犬病,可又与狂犬病有很大不同。医院上月曾抢救过一位类似的女患者,亦无能为力。那女患者是个渔妇,才三十四岁,据说发病前也是饱吃了一顿鱼,不过她吃的是生鱼片。两个患者的临床观察记录,竟有诸多相同点,比如:时常发出犬吠般叫声,完全呈狂躁状态,躯干僵直并后弓反张。脉膊数120左右,血压是80/62mmHg。瞳孔缩小,对光反射迟钝。结膜贫血、无黄疸,未见眼睑下垂。作为神经症状,肱二头肌反射、肱三头肌反射、膝腱反射、阿基里斯腿反射皆减弱,但腹壁反射正常,未见病理反射。指鼻试验、视野无法检查。眼底未见异常,等等。医院方面很负责任,派来两名大夫和一名护士,对水旦伯病前病后作了详细调查,临走时,还带走一小网袋煎熟的茫鱼,那是水旦伯打回茫鱼的当天,供祭在祖宗灵位上的一碟熟茫鱼。
没记错的话,两个礼拜后,医院来人宣布:经化验,患者水旦食用的鱼,含有一种有机贡毒素。又说,患者所称的“茫鱼”,其实是从美国进口的鱼种,叫加州鲈鱼。这些加州鲈原先生活在内陆河里,吃多了工厂排出的金属贡,游入海湾后,体内已积满有机贡,人若吃超量了,便会导致中毒死亡。还引出证例:早在五十年代,日本九州岛熊本县不知火海水俣湾渔民,就是吃了工厂废物排入海里从而中毒的鱼虾,患上这种怪病的。最初得这怪病是吃这鱼的猫,被称为“猫舞蹈症”。患病猫步态不稳,抽搐、麻痹,一只只跳海死去,被称为“自杀猫”。随后得这怪病是吃这鱼的人,患者脑中枢神经和末梢神经被侵害,神经失常,或酣睡,或兴奋,身体弯弓高叫,直至死亡。这便是日后轰动世界的“水俣病”。
三个月又四天后,省水产厅同志也来了,也说,你岛渔民水旦打的并不是什么“茫鱼”,只是中毒变异的加州鲈鱼。又说,这种鱼和进口的罗罗非鱼、淡水白鲳等其他鱼种一样,在外国是淡水人工放养的,只是近年来才改为咸水养殖,所以它既适应咸水,也适应淡水。调查结果表明:那是被某工厂污水中毒的病态加州鲈,通过内河游到海湾,却没法游掉侵入肌体的毒素,病体异化了,显得不伦不类,所以被水旦渔民误为“茫鱼”。而一个人吃入超量毒素,便会危及生命。好在上游工厂已在前年整改,彻底根治了污染源,沿海生物目前已无贻患,限变异加州鲈鱼,全都可以放心食用。
噩梦惊醒,岛人一时咋舌。
水旦伯儿媳哭诉着:“可怜我家老爷,那餐吃了十六条鱼,都说茫鱼味道没得说,他哪知道是什么加州鲈啊!”
就传出老嬷的话:“咳,水旦也是的,不知道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多贪么,他家疯老爷子就是吃鱼撑死的嘛,真没记性!”
又说:“别说那鱼,还不是第二茫!”
于是,老嬷让人把自己领到的十二条晒干的“茫鱼”,挂到海榕树头下示众(老嬷竟然没像岛人那样当晚吃茫鱼,若是迫不及待享用了呢,想想就让人后怕),旁边还挂着从祠堂里取来的那条石茫鱼,以作比较鉴别。不过岛人热热闹闹去看了,就个个犯嘀咕,怎么那干茫鱼和石茫鱼,形状一模一样,没有差别。
众人还纳闷:我们岛的茫鱼是海里才有的,咸水歌唱了千百年啦,他们美国加州鲈,可是淡水养殖的,还没几年功夫,怎么两者会一模一样呢?
只好再请水产局同志出来作解答,人家很有科学根据地说:其实正常加州鲈并不是这个样子,起码鳞片就整齐划一均匀无损,但这加州鲈由于中了剧毒,鱼身变形了,鳞片都快脱光了,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没想旁边站出个后生海佬,神情怏怏的说:“那,那我爸,是误吃有毒加州鲈了……”吱唔了一下,又说,“这讲明,真的茫鱼,还是没捉到……”是水旦伯大儿子。岛人见他双眼红红的,脖子上已套上那条大家都熟悉的石茫鱼,一眼看去,那模样,象极了父亲水旦。
岛人摇头晃脑,三三两两作鸟兽散,不知是谁长长叹了口气:咳!怕这海里确实是没有茫鱼啰……
訇然,惹起背后一声惊涛拍岸,是那个与他父亲同样血性的后生海佬:
“南海咁(这么)阔,乜(什么)鱼冇(没有)呀?你未见过,唔等于冇(不等于没有)!”
(原载《作品》1993年第9期)
(《作品》1993年度优秀作品小说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