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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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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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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头鲸(小说)

日头很毒,刚露出脑壳就冒烟,痨死鬼般呕得一天下血红,热辣辣的让人睁不开眼。

躲在大榕树下纳凉的,有半岛子男女老幼。葵扇纸扇摇着骂:“这鬼天要发瘟了,热死人了!”

眼巴巴等候了两天两夜,还是没见瘦鬼十三的船影。岛人一个二个都急了。昨日已有渔业大队浅海渔民,邀群结队开始出海寻找,天煞黑了才回来,依然没个影子,大伙垂头丧气:那贼八成跟“水哥”去了。

已哭坏了十三婶,还有七岁六岁四岁三个闺女,家里灶头已两天不冒烟了。

我心里酸酸,想不通瘦鬼十三叔为何硬是要下海,他人笨,不是赶海的料,渔业大队深浅海渔民,都当他瘟病似的避。他也不计较,照样哼着《雨打芭蕉》小调,随街走巷四处逛:“天生人天养人,老子就做老子!”潮退干了,就独自扯一帆蓬,跟人家屁股后面颠,同样早出晚归,同样风浪无阻。不过人家今天改下黄鱼网了,他却仍然撒的是沙钻鱼帘;该逆着流水放网的,他只顾顺着风,颠三倒四把网捞上来时,晚潮已经涨了;人家满船满载鱼虾驶回来啦,他舱里收回的鱼网还乱成一团麻,没理出个头绪。难怪岛人老幼都瞧不起他,笑谑他呆过蟹笨过鲎无中用。但他全当耳边风,该喜时喜该乐时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学人家娶老婆生子吃饭睡觉。塞鱼塭的单耳发要帮他:十三你个呆蟹,跟我塞鱼塭吧,待你三餐白粥鱼虾,收鱼我得一百你得一斤,几好?瘦鬼十三叔就笑笑,心里在说:我十三死在大海不死山坑,屁稀罕你。就头也不回一个,就让岛人把那串诨名叫到臭。

荡荡漾漾潮水晕流了,是六月十一最高潮汐期。南海每月有两个高潮日,半月一次加起来是三十天。便见四下海湾,满刮刮闪着灼目银光,在半竹篙子热辣朝阳玩弄下,有气无力地轻轻喘息;海风软沓沓的仍然鲜活不过来,快乐的只是那些刚醒来的雁鸥燕鸥,满世界扑棱饿鬼抢食,吱吱咕咕,把个湾澳嘈吵得恍若烧开的一锅粥。

“那,有了,西南角!”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先是惊醒了榕树头下纳凉的海佬,半岛子目光齐刷刷,争抢着朝西南海角那边望,即刻有人大腿拍得海响:“嗨,是瘦鬼那契弟!”

砰砰一串脚步跑去,那是给十三婶报信了。又有人呼啦啦推下小艇,径朝那边咿哑摇去。

很快涌满一滩头岛人。好像大家都把头顶那只火球忘了,也没谁记得摇扇了,一个个起锅糯米糍似的,汗淋淋抹个不停,只顾拉长脖子焦急瘦鬼十三,眼巴巴朝那越来越粗的黑点儿瞭,连大气也不敢吁,生怕一嚷嚷,那黑点儿就闪失了。

咳,其实雷州岛人,真有那么宝贝瘦鬼十三么。

莫不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终于越来越近了,没错,单桅船上竹篙似的栽一瘦鬼,正是那贼。就听到滩前有女人一声灿烂,披一头散发呼天抢地,已跪向半膝浅水处,跟着是三个细妹仔参差不齐大小声声唤爹爹,像是哭死人那个阵势。

我敢肯定,十三叔这辈子,这算是破天荒最威风光彩的一页!

“人有那么一回热闹,死也值啦”,多年以后,十三叔还喜滋滋地对我说,“对吧阿弟”。

尽管有两条渔艇左右帮着用力,拼死拼活“吭唷嘿哟”,单桅船仍像海龟爬坡似的行驶艰难,开头还让人纳闷,是瘦鬼十三的船没舵了或穿窿了呢。慢慢近了望去,原来船舷下面拖得沉重——黑黢黢沉船似的一具庞然大物,哎呀呀,是条大鱼!

令人瞠目结舌。

先是死寂,剩岸边细细浪涌喧哗,是不相信自己眼睛或是吓哑了不知道。跟着,似是鼓钹锣铙齐鸣一阵山呼海啸,渔岛蓦地倾昃了——

“好你个呆蟹,这大鱼哪偷的啊!”

“瘦鬼转性啦,不是吧?”

“咸鱼都识游水啰,十三你个贼头!”

“......”

一时间,宛若一群海蚊嘈牛卵,满滩子吵吵嚷嚷震聋了天。那船上的瘦鬼十三,只是傻傻地搓弄着手,就一直是笑,就一直是搓弄着手,好像那手摸过美人了舍不得。问得急了,做贼似的羞羞红了脸,话答得如挤鱼籽:“是,捉,的。”

当然没人相信。

没人相信,却眼见为实。只得带一岛子狐狐疑疑,还有过大年的那种欢喜,问个七嘴八舌没完没了。只是仍然答得艰难,仍然如挤鱼籽:“真的,是,是捉的。”

又见两把乌黑鱼镖,深深锲入大鱼背脊,只留一长长粗大尼龙绳镖尾巴,牢牢拴在单桅船的桅头,甚是威风了得,不由你不服。不过海佬们私下捉摸:这大鱼,就是百十匹马力机船,也惹不起,凭你瘦鬼这鸡毛船壳仔,一世人不知海水咸淡,傻过鲎,哄谁呀!

就还是不信,也不服气。

只见十三的女人,此时已看不出是悲是喜,激动或恼怒,整一个人蓬头垢面泪水涟涟,死命地撵向没靠岸的单桅船!瘦鬼十三见状,“嗨!”的一声,即刻跳下水去,白花花扑腾腾如渔鹰叼小虾,抱起女人就往滩上颠,乐得嘎嘎大笑。女人却一路撒娇哭笑难分,胡乱地朝男人脸上手上抓挠个斑斑驳驳,直让岛人当耍猴戏一边惊愕观赏,一边低低漏出一地叹息:咳,你个瘦鬼十三,也真难为这妇娘婆了!

闹过了,就歇一边长长地喘气。喘过气了,瘦鬼十三就对着女人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又见女人也对着男人耳边小声说着什么。然后,男人蓦地站了起来,两道光芒恍如头顶烈日,热热地灼了众人一轮,带十二分的威风气壮如牛:

“去,给老子叫老嬷来!”

众人顿时愕然。

在雷州岛,还从来没人敢说这话,即使一次也没有,我敢发誓。谁都晓得,老嬷早已足不出户,大小事都由岛人上门求教,人说这是“闭门定乾坤”。

“丢那妈,瘦鬼你想死呀,要做什么你跟老子讲。”吆喝声中,走出渔业大队长阿泰,显然对瘦鬼十三不屑一顾。

“给老子叫老嬷来!”口气依然不变,竟没拿正眼睃一下那人,完全当对方空气。

甜腥腥的味儿,咸水歌般悠悠传过来,便让所有人注意力牵到单桅船旁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那儿去,就有人恍然大悟:你贼是要由老嬷来定夺啵?

很快就有两个后生砰砰往村里跑,很快有一张马扎摇摇晃晃抬一老妇,前呼后拥出来了。

头顶上的火烧云,啪叭叭没差把岛子燎个底朝天!岛人汗水淋淋,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候一边去,等待老嬷本尊发落。

一顶黑伞把个马扎遮得严实,旁侧伫立着老嬷的曾孙辈,还有几个轿夫般的海佬兄弟,俨然戏曲片上的佘太君出阵。瘦鬼十三见了,这才兴冲冲大摇大摆朝那边拢。

这边就有惊惶目光深浅不一盯死瘦鬼,还有牙齿恨得格格发响,再夹几下稀疏嘀咕,已搅动了一岛子复杂。

很快,一个嗓音清了清,是老嬷的曾孙辈,旋即,剩出一岛子死寂,就听那话狐假虎威传了过来:

“老嬷说了,十三是条好汉,捉了大鱼大家分,各家各户,见人见份!”

瞬间,一片欢乐爆响,只差地动山摇。瘦鬼十三呢,还是自顾站一边搓弄着手,小偷似的脸上红红,极不自然的样子。他女人和三个闺女,已一改两天前的哭哭啼啼,风风光光地站立一边,排成个骄傲的“一”字。

早已拥出一班自告奋勇的精壮海佬,呼啦啦七手八脚,跳入水去,五花大绑起大鱼,又有人已推来绞车,大缆挂上铁钩,随着一声吆喝,众人一齐嗨哟,合力往滩顶上绞。顿时,一岛滩热闹欢腾,恍若一笼倒泻蟹!

我现今还收藏着当日的记录,那是1968年8月14日,广东的两大报纸《南方日报》和《羊城晚报》,同时报道了此则消息,且题目相同,称:《雷州岛渔民捕获一头罕见巨鲸》。跟着,香港的亚洲、翡翠几家电视台也作了相关报道,一时闻名中外。时至今日,这座巨鲸的骨架,已安放在广西北海市海洋生物展览馆里。是为题外。

大潮已退落两尺,岛人得趁着潮水,拼力将那座庞然大物吊上滩头。在冒烟的阳光下,巨鲸鲜淋淋油光水滑,远看更像倒扣着的小艇。就想象也难为人家瘦鬼十三,一个人的单桅船,两天两夜回不来。不由得向这瘦鬼投去几分佩服目光。

已有人把那三个闺女,一个接一个地放到鲸鱼背上去,大概是想安抚一下这些天伤心的孩子,也让她们高兴高兴,扬眉吐气一下。于是就有人鼓起掌来,这是应分的,人家老子是真有本事不是?便见大小不一三个海妹仔,自顾乐颠颠的笑,小狗一般爬过来,爬过去。于是,又引起一阵喝采,尽管稀稀落落。这边还傻乎乎不好意思呢,父母二人只微笑着伫立一边看,任这热闹欢乐无拘无束,其实已经一脸傲岸无限风光了。哼,看个够吧,老子才不是呆过蟹!

阿泰按照老嬷吩咐,尽职尽责,守着滩头,令刀斧锯凿一应俱全,摆一海滩寒光闪闪,又让摆好鱼筐虾箩蟹篓螺箕,犹如小朋友排排坐分果果,等候即将来临的激动人心时刻。

但见瘦鬼十三手执锃亮鱼刀,迈着皇上出廷般螃蟹横行,又扬出剪彩现场大人物派头,挂着一脸踌躇满志威风凛凛,披满一岛人爱恨交加,簇拥着众人的七星伴月,砰砰然走近大鱼。待猴长脖子已青筋爆发,随着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吼,一道霹雳闪电般划过,十三手上的鱼刀已砍入大鱼肉体,也就完成了“画龙点睛”的神圣一刻!

跟着,便是年晚“分猪肉”的那种热闹了。

岛人永远记得,那天日子怕是着火了,好一岛子热辣了得!上至八十龄老翁,下至三岁幼童,能爬得动的阿猪阿狗阿猫,全都倾巢出动,前来瓜分十三叔打回的大鱼。但见刀光剑影,黑血飞溅,砍斩杀伐,劈哩啪啦,你劈一块,我切一团,大人喊,小人叫,大声吆喝,小声嘀咕,嬉笑怒骂,嘈嘈吵吵闹翻一座岛,嗡嗡营营恍若万千苍蝇抢掠一滩糖。真正各取所需见人见份,是进入准共产主义了!

我那时读五年级,不过我也投入了给长辈们搬箩拿筐的战斗,当天的情景我在《记一件有意义的小事》作文中写过,还被老师评了个“优”,当堂宣读并贴上“学习园地”让班级学习,后来喜欢业余创作时又写成散文发表,那次一岛子的兴奋狂热,将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当天各家各户按自己的能力,有专人割肉的,有负责腌制的;有晒鲜鱼片的,有煎熟自食或送亲戚的,有熬成鱼油或做鱼酱的……总之五花百门任由择配,无以数计铁锅瓦煲搁满滩头,弄得一岛子乌烟瘴气。但见红红白白大块小团鱼肉,晒遍村巷屋顶腥风弥漫,整个雷州岛淹没在腥膻扑鼻的气味中。

那是炎炎夏日,热带海岛气温高达四十二度。我记得第二天一早,远远见那坑坑洼洼的大鱼身子,好像黝黝的变了颜色,走近前去看了,竟然是数以亿计的绿头苍蝇,把个大鱼铺天盖地重重围封着,哄哄嚷嚷如闷雷声声怵人。头顶上,吱吱呷呷燕鸥雁鸥在翻飞,莽撞抢食飞上扑下动物也疯狂。低了一日潮位的海水,早已忘了使命像恶作剧的顽童,远远躲开了五尺水位,把一头死鲸高高搁在滩上,让阵阵气浪把一股股腐臭味儿随风袭来。

便惊起一滩头的慌乱目光:

哦,鱼臭了么!

好像不信,瘦鬼十三头一个踩了近去,毕竟是他捉的大鱼,自然得由他打理把持。才走到一边,就被嗡嗡苍蝇撞得不敢睁眼了,那横冲直撞的红嘴鸥没差把人挠伤,刺鼻难闻的味儿恍若大西南风时刮来的滚滚红尘,让人躲闪不及必须屏住呼吸。就赶紧避瘟疫般退缩回来。

“臭了。”瘦鬼十三喃喃。

停了一滩头准备继续大开瓜分杀界的岛人,听了这么一说,顿时变了性子恶浪滚滚:

“怎么就臭了?这什么X鱼!”

“唉,这鬼天气,沤坏的吧?”

“哼,这鲸鱼,九成是早日死臭了的!”

“......”

滩上的嚷嚷夹着滩下的嗡嗡,已搅得岛子烦躁不安。是呀,瘦鬼十三你契弟,怎样捉的大鱼?捡的臭鱼吧?你给大伙说个明白!待转过头来,却不见了人,十三那贼几时已溜走了。

“对啦,昨天吃这鱼肉时,我就觉得那味道儿不对劲,可大家都说鲸鱼肉就这个样。”不知是谁先叫起冤枉来,“该死,都怪我们原先未尝过!”

“这下惨了!”有人担心,“那我们昨日吃的,早就是臭的有毒肉啦!”

一群鲨鱼脾气的后生海佬吆喝道:“丢那妈,找瘦鬼去!”就一窝蜂涌涌,往村子那边撵去。不一会儿,瘦鬼十三煞似个被擒的小匪兵,头低低眼湿湿给押了出来。

面对一岛子甚嚣尘上气势汹汹的质问,我记得十三叔蹲在地上,只顾双手抱着头壳,半天不吭一声。问急了,就做贼似的憋红着黑脸,依然答得艰难如挤鱼籽:“我,不是我……捉……的……”

呵呵,这就是嘛,哼,就知道你呆蟹没这等本事,本来大家也乐意让你风光一次,但你怎么就没这福气?

众人又恢复起讥讽瘦鬼十三来。

当然,这件事,后来还是水落石出。

经省水产部门前来考察调查,终于破了这无头“公案”。

谨将调查报告节录如下:

“......雷州岛渔民捕获的是一头瓜头鲸。瓜头鲸是泛热带大洋性鲸类,是一种群居性极强的海洋动物,从史上数十头或上百头一同搁浅的瓜头鲸可知,鲸群中个体间存在着强而有力的社会链结。研究表明:瓜头鲸具有母系社会结构,听从‘祖母’鲸发号施令,大多是集体行动,极少个体行动。瓜头鲸常见于菲律宾、所罗门群岛、沙捞越一带及我国台湾苏澳、东港附近海域。因为瓜头鲸牙齿可串成项链当作货币及嫁妆饰品,所以所罗门群岛有传统驱赶猎捕瓜头鲸行为,目前猎捕(注:60年代)相当盛行。热带地区有不少瓜头鲸死于人流刺网和镖杀,大量鲸群被捕杀则发生在日本海域。我国雷州岛渔民黄十三发现的瓜头鲸,从鱼身上摘取的鱼镖品牌看,是日X捕鲸船队所为。此鲸为重伤逃亡 ,已死去多日,才被发现拖回港的,岛民食用时已过时,所以不适宜食用。为海洋科研教学等起见,建议雷州岛渔民妥为保留瓜头鲸骨架......”

看看,瘦鬼十三还差点背上黑锅,这点肯定是他始料不及的。

“人要怎么做人呀,阿弟你读书多,讲我知。”后来,十三叔曾这样问过我,是在我读完大学那年,但很惭愧,当时我回答不了,至今仍然回答不了。

记得十三叔拖回大鱼那天,十二岁的阿弟高兴到不得了,我问阿公,这大鱼什么鱼呀,作为“老海胆”的阿公,随即告诉我:“瓜头鲸嘛,谁不懂?大伙是笑十三笨,不想认罢了。”我瘦鬼十三叔可能只晓得,自己捉的是大鱼,自个儿乐就好了,或者也不想跟谁计较。

瓜头鲸,乍听起来,就是不聪明的样子,因鱼头圆润,看似一个大瓜脑袋而得名。又因为鲸鱼脂肪巨厚,搁浅时若遭太阳爆晒,身体会先从里面腐烂,细菌便迅速扩散,体内会产生大量气体,就必然发生“鲸爆”,这也是我们岛当时经受死鲸恶臭熏染的原因。因为十三叔拖回的瓜头鲸,正如上级部门报告说的,不知死亡多时了,所以我们分到的已是过时变质的鱼肉。此鲸并不是十三叔击毙的,所以十三叔既无功也无过。要说的该是岛人,先是嫌人家十三笨,不会打渔,却又要分食人家大鱼,食后又嫌人家鱼臭,反正里外都不是人。那你说说,叫人怎么做人?!

一阵阵臭烘烘的热浪掠过来,已让人躲闪不及,这时才觉出那鲸鱼是真的臭了。便倏地想到昨日填入肚里已变质的鱼肉,还有熬出的油啦,晒着的肉啦,腌制的肉啦,全他妈爬满了蛆似的,让人心里发毛胃里翻腾说呕就呕,先是谁“哇哇”喷开一滩赤橙黄绿,跟着像是得了传染你我他此起彼伏,像参加比赛一个比一个吐得汹,一时把个雷州岛吐得更是臭气熏天。说实话,我长这么大呕吐最要命的就是那一回了。开始,我家唯有犯病不能吃鱼的老祖母没事,但慢慢地,大概是听到全家都在呕吐的声音,或是闻到那发馊发臭的呕吐气味,后来还是抵挡不住,老人家也吐了。所以我怀疑那鲸鱼气味已经充满毒素,要不就没那么厉害是不是。

其实知道我十三叔如何捉的这头瓜头鲸,哪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就算人家是笨猫撞上个死老鼠,人家也没心害你们呀。试想假如由瘦鬼十三叔独占,你们能忍得住不动手瓜分么,怕是早就你死我活拼抢开了,或是打死人命都有可能呢。我伟大的十三叔,拼了几天才拖回的大鱼,不靠聪明能行么?人家又尊重老嬷,请求老嬷出面主持公道,难道这样做也有错不是?只是今天,老嬷当然不会出门了,昨天是岛人百年未遇的大事,已破了岛上历史规矩,足够稀罕了。所以,很快,只由曾孙辈们传出话来:

“老嬷说了,既然这臭鱼是十三捉的,就由他负责拖回海去,另外,罚他包请两台木偶戏!”

那闹哄哄的一派嘈吵,才退潮一般低落下来。

滩头上人群开始渐渐稀疏,慢慢冷落,终于有人嘀咕:凭他瘦鬼十三那点力气,几时清得了这堆臭粪?还是渔业大队长阿泰一副侠义忠胆,站了出来:凡海佬都上场,上午十五个,下午十五个,夜晚十五个,轮流上场,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并声明,十五到四十岁都在此列,不得推托!

我十三叔自然吃了哑巴亏,又看着上有老嬷和渔业大队长,下有岛中父老兄弟众怒难犯,所以乖乖依了,不过带队上场时,已是落日时分了。

此时的烘臭味已把雷州岛围困成了一个硕大粪场,那些黑压压的苍蝇,仿佛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轰炸机,把岛子轰得一塌糊涂。我记得,那天只好躲在家里屏住气息呼吸也不敢顺畅,眯缝着眼睛看着各式绿头苍蝇任意横冲直撞。那加工好的鲸肉已被家父抛到院子左角头,再被大哥封进胶袋埋入大坑,视若洪水猛兽再没人敢碰。

据说先是十三叔带着十五名精壮海佬,手执各种器具前去清理那庞然大物,但十分离奇的是,还在众人离臭鲸五六步远时,就一个个猝然晕倒了,尾随的那几人也跟着猝然倒下,弄得滩头上看热闹的岛人大惊失色,以为是中了哪门子邪。终于有人想到用湿水帆布扎住鼻子,匆匆赶了过去,才把晕倒者抢了回来。

确实是呼吸中毒,恐怕那臭鲸已产生剧毒气体。

阿泰就宣布:任何人不得再靠近臭鲸!

只是正逢减流期,潮水日低一日,依仗海水要达到前天的潮位,才能把臭鲸带走,已没有指望。我说过,南海每月是两个高潮日。

这就奈何不得了。

满天下的绿头苍蝇黑压压包围着臭鲸,也包围着雷州岛,还有半海湾五颜六色的海鸟,日夜在嘎嘎扑腾抢食,一只只吃饱了,才沉沉栖息到一边的红树林去,然后再嘎嘎抢食,再沉沉歇息去。

人是没法再呆在渔村里了。一阵阵大西南风吹来,裹挟着昏天黑地的臭气,让人脑袋昏昏喷嚏连连泪眼发辣欲死不能,当然连老嬷也不能幸免。于是,在气喘咻咻中坐上马扎,被小辈们抬着匆匆往岛东头撤,来到弄鼻澳那片白沙坡,找来帆布椰叶海草,搭起临时瓜皮帽式窝棚,以避过从滩头那边吹来的臭鲸毒味。岛人见状,也一窝蜂起仿效,包括十三叔全家在内,家家携男带女拉猪拖狗,向岛东弄鼻澳白沙坡麋集。那情形,让我后来在电影上见到老百姓躲藏日寇那个场面,再不感到陌生。

躲避归躲避,终究没忘记兑现政策,十三叔在众人怒目睽睽之下,驶出了单桅船,到大陆那边请来木偶戏班。只是当时还不能演老嬷喜欢看的《璇官艳史》、《胡不归》之类古装戏,所以第一晚演的是《南海小哨兵》,第二晚因为下雨,推迟了。好在雨下得不大,各家各户躲在窝棚里,望着黑咕隆咚的夜幕熬到天亮。到早上六点钟光景,雨停了,岛人走出窝棚,长长舒了口气,才发觉眼下有点异样,原来是那股十分亲热熟悉的恶臭又袭来了。可能是下雨天的缘故,眼下转成大西风了,正正把臭鲸的味儿朝这个方向刮来。

于是又一次迁徙。携男带女拖猪拉狗,往岛北面沙地台颠去。

第三晚木偶班演的是《新风赞》,岛人见老嬷夹在人堆中看得津津有味,那些曾孙辈们包括我家父在内,依然围绕在旁小心伺候着。只是“新风”开场没吹多久,老嬷大概眼困了,就睡着了。有福分看到老嬷睡着的模样,大多岛人和我都是头一回。

岛有岛规,由谁家请来的戏班,还由谁家负责出大米招待。那是特殊的六十年代,大米在我们岛上稀贵,菜就容易对付,一般各家各户凑个鱼虾就行,多少由人。

我记得,那三天两夜木偶戏,十三叔家捐了二十四斤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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