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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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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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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岛向晚(小说)


阿珍长得是真靓。之前在涠岛,阿珍已嫁过两个男人。

却看不出一点嫁过的样子,是那张粉红嫩滑的脸,三月海榄花似的娇羞,一笑一颦时,总让人想浅浅去摸一摸,痛惜得也不敢用力,是生怕经不起出水的蝴蝶鱼,只要轻轻瞭一眼波,就让男人晕酡酡的醉了。直让那些蓬头垢面渔妇,牙齿咬得格格响。

没想这么个水样女人,三年间捱死两个男人。便引起一岛子的狐疑:“有冇(无)搞错,要咒人家,也不找第二样?”自然是不相信,摆明是眼红人家靓嘛。但传话者却言之凿凿,还强调说,这是阿立公开的。

阿立是阿珍眼下男人。阿珍嫁阿立已四个多月。

阿立也是艇仔昌次子,艇仔昌共养过五个孩子,就剩下阿立这唯一男丁,听我家母说,他哥和后面三个弟,都在一至七岁间夭折。传说是家宅风水不好,于是十几年间拆了建,建了拆,前后起了三轮新屋,艇仔昌大半生撑艇仔挣的血汗钱,全砌到墙基里去了,终于折腾得弯腰驼背,手酸脚软了,才罢了手。所幸是留下独苗阿立。

便有阿立是“船钉命”一说,命硬哩,头尾四兄弟,都是他克死的,又十二岁时丧母,也是他克的。艇仔昌找过相花婆九婶(懂巫术,据说可把已故亡魂请上身,直接与生人沟通),给阿立“落”了一次身(做法事),相花婆九婶振振有词:我是大哥,细佬你是寄生蟹精降世,天生享别人福,日后长寿富贵......

其实阿立长得难看,幼时大家都叫他“老头鱼”。海里的老头鱼样子丑,浑身除了皮包骨头,就没一丁点肉,皮囊松松皱皱,活像个老头子。阿立一出世就老皮皱襞,皮肤黑,多瘢斑,一副武大郎矮矬身子。艇仔昌听了相花婆九婶一番真言,看着自家那半截子人儿,黑黑皱皱在院子里晃出晃入,有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果然就被相花婆九婶言中,阿立天生享别人福,是不费一分钱一把米,就娶了阿珍这么个靓女人,还有日后长寿富贵呢。只是阿立对如何得到这个靓女人一事,却从来缄口不语。四个月前虾季海,阿立家虾船在涠岛抛湾避风,五天或是几天后返港,竟然就捎回一个新妇,鬼晓得耍哪门子手段,这贼够厉害吧。就令到全岛人感叹:“好佬老婆丑佬得哪!”竟然得到还嫌人家不是,老头鱼你放狗屁,猫尿喝多了,口水当粪水,诓人吧。就有人一早赶到码头虾船去,见了正在拾掇网草要出海的阿立,便急急追着对质:“昨晚,你讲老婆衰话,算数?”老头鱼开始一怔,当明白对方意思后,照样敢作敢为:“骗你是龟,老子牙齿当金使!”然后大大方方宣称,“管她嫁过几多男人,你班契弟只流口水,老子才有口福!”

然后又牵出另一个话题:难怪肯嫁你老头鱼呢,原来是第三嫁啦!就觉得是过时鱼虾,一下子大跌价了。很快,又有人打听到更多底细:“阿珍早时男人,都没能过够两年,后生生就蹬腿去了,头一个是痨死的,还是乡里郎中,可利刀削不了柄;第二个是牛高马大海佬,也没到一年,就黄皮瘦骨火柴棍了,精气都被那女人吸光啦,就没得玩了……”哎呀呀,说着说着,口气忽然重到一万斤:“晓得么,白虎星,克夫!”然后十二分的把握,又引出另一个证据:“扁头鱼家媳妇就亲眼见过,真真切切,那女人么,嘻嘻,该黑的地方不黑,活脱脱一个白虎哪,不信,私底下问去。是说扁头鱼老婆也爱洗海水澡,隔三差五和那女的泡东澳湾,谁谁身上几根毛都数清了……”说得珍珠都没那么真,不容你不信。

岛上有风俗,说“白虎星”女人,指的是下体某个部位“该黑不黑”的女人,说那样的女人是“白虎”,是克星,男人沾上就倒霉。可话传到阿立那儿,老头鱼却哈哈笑个气绝,半天,才拍着胸口高声说:“老子敢讲,你全岛女人,无一个可比……”后面的话说得很粗很咸,不过听话听音,真是“白虎”不假了。可老头鱼却为此得意,说自己就中意“白虎”,没气死你!

雷州岛素来兴热闹,这样闹腾过半年,岛人时常远远围在一边,白天黑夜观望惴测,多少还是想看看,这公婆俩日后会出什么鬼。然而,潮涨汐落,又快半年过去了,那公婆俩日子过得平平和和,阿立那贼也不见被吸光精气,落得皮黄骨瘦火柴棍,更没得什么痨症肝病之类,仍然不老不嫩不瘦不胖,仍然响当当一条丑样“老头鱼”,游戏来游去,快乐无比,公婆俩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每次出深海回来,阿立总忘不了在外埠买回杂七杂八的奢侈物,比如雪花膏、美容霜之类化妆品,还有阿胶鹿茸当归滋补剂,直让阿珍眉开眼笑偷心欢喜;同时,那些天,又总见阿立穿得光光鲜鲜,都是挺合时令的衣衫,抖一身威风在街头巷尾,也就让皱黑的五短身材,转眼间高大靓仔起来,却是阿珍一手裁剪缝制的。阿珍在涠岛时就靠踩“蝴蝶”缝纽机吃饭,还不懂得怎么为自己老公扮靓呀?

哼,公婆俩好过头,是要损寿的,别得意太早!

也不知道是不是酸葡萄的那种。

竟然一朝被言中——

阿立死了。

屈指算来,老头鱼阿立和阿珍结婚,也才两年零三个半月,是够离奇的;又纷纷街谈巷议:一年半载,就克死一个男人,那不止“白虎星”,要再加“白骨精”咯!就算前头两男人没中用,不经熬吧,可阿立是我们雷州海佬,全岛公认最命硬的一个,全家兄弟五人,就他一人捱得出头,连相花婆九婶也说他是“死不去”的船钉命呢。唉呀呀,难不成靓女人专索男人命不是?其实,阿立走得也平常,也蹊跷。同船队的海佬说,那天船泊海南岛北,在白马井码头卸完鱼,阿立和大家一起行夜街,还是像往日一样,心里只记挂自己女人,先是赶紧买了两盒“补胎丸”,又买了两支高丽参,都是给老婆阿珍的。当时时候还早,兄弟们说要上戏院看电影,难得有票买,但阿立却说不想看,要回船去,众海佬就逗他:“想老婆心焦啦,不就是再捱一晚?”阿立只是黑着皱脸傻傻地笑,任大家起哄。接着,阿立只好邀大家蹲街边,吃了一碗椰蓉汤丸糖水,说今晚就想吃这个。然后大家欢欢喜喜吃了,其他兄弟乐颠颠上戏院,就剩他一人独自回码头。第二日一早,早潮涨到浮船了,大伙呼啦啦起锚扬帆,准备起航返家,却见阿立虾船还没个动静,就有点奇怪,有人赶过去拍舱门,半天不见开,就用鱼刀劈了,一看吓个半死:阿立那契弟,直挺挺的撑着,几时已归西了!

就立即让边防派出所封了现场,还派来法医验了尸。却不见有任何自杀或他杀疑点,也没查出是食物中毒之类迹象,要说是昨夜吃的那碗椰蓉汤丸,同吃的有六个海佬呢。

最后结论是:“自然死亡。”就像老年人正常死亡,不是病死,而是老死。

只是现场有疑,公安人员在死者的内裤头里,剪开一个鼓突大包,抠出了二万四千元人民币,还在枕边搜出一对银手镯,分男女两种,是洋人喜欢的蒂凡尼牌子。一年到头,老头鱼阿立和大伙出海,这趟海也才出航二十二天,哪来这么多钱物?于是埠里埠外,公安机关调查取证,足足费了半年功夫,仍是没有结果。最后还是结了案,遗物一一归还家属。听说,阿珍在接过那些钱物时,泪流满面。

就有了另一种话题。

阿珍冲的是阿立那笔钱。

“二万四千元哩,乖乖,全归那寡婆了,咳!”暗地里一班后生海佬,显然蠢蠢欲动,“丢那妈,哄上寡婆一起过,总比整日飘风熬浪好吧?”但一想起女人是克夫的“白虎星”,便打了寒噤,刚刚的起哄即刻收场。然而,到底这是个靓女人,而且还未生养,而且手上还捏着一把银纸,就有几个鳏夫和年过三十还未沾过女人的海佬,壮着胆子拍着胸口吼道:肥鱼不放别人锅,这么个靓女人,别让溜出岛了,没人敢要老子要!

那些天,家母和家姐轮流去看望阿珍嫂。我家两个女人每次回来,都少不了坐一边疲倦地叹:“好好一对人哩,一个去了,另一个丢魂了,都瘦成鲎壳了。”

我见到阿珍嫂,是在阿立哥出事九天后那个下午。当时,公安部门已把这当一宗案子,几次来人找过她,想来她是伤透心了,人蔫蔫的没一点精神,但并不像家母家姐说的瘦成鲎壳那么夸张,你得承认她仍然是真靓,只是靓得更加让人心痛的那种。我当时还在想,像阿立哥长成这个样子,还能被这么漂亮女人疼爱两年多,也值得了。

先是上级传讯阿珍,阿立案子没查清,不得以任何借口离开雷州岛。就听话,就半步没离开雷州岛。然后案子结了,二万四千元原封不动归配偶所有,但阿珍嫂事前并不知道。

却很快传出消息:阿珍要走,离开岛了,那二万四千元钱,却一分也不要,全交给艇仔昌。

就让岛人好生狐疑,是不解个中原委。

不过一早,又有了另一个说法:是阿珍病了,本来昨夜已收拾好,没想刚跨出小院门槛,突然就晕倒,不省人事了。

好半天醒来,阿珍发觉眼下很陌生,一时分辨不出这什么地方,再慢慢侧过脸,瞄了周围一会儿,脑子还是晕酡酡的。又见一圈子黑黑脑袋围在旁边,伸过来,伸过来,都是长发女人,这才听到一声嘘唏:“嘿,醒了。”

跟着就传来银铃般一串声音:“没事了吧?老嬷救了你哩!”阿珍听了一惊:原来这是老嬷的地方,怪不得一点也不认得。还是嫁来岛的头天,就听人说起老嬷,都晓得老嬷如何了得,也晓得那高高古祠堂让人好生敬慕,只能远远站一边,毕恭毕敬眺望过,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被老嬷搭救。便感到眼眶里有东西在蠕动,也听到自己低低抽泣了。

“恭喜你了。”一下带着笑意的声音飘来,阿珍嫂睁开眼,先是看到躺椅上靠着个老人家,露出一口金灿灿牙齿,用一双黑珍珠般明净眼晴,定定地望着自己,好有福气也贵气的样子,想必她就是老嬷了。老人家已一个微微颔首,像看出阿珍的意思,于是自己先认了:没错,是你老嬷哩,是我给阿立和你择日子,是我给阿立和你操持婚礼……”,声音柔柔的,浸满一脸的慈祥,一听就让人暖心。

阿珍便挣扎一下,似是要坐起来,却被一旁的婶娘轻轻按了:“老嬷不怪你,老嬷让你就这样跟她说话。”阿珍眼眶里就滚出了泪水,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始终吱唔不出声音来。只是老人柔柔的声音又在一旁响起:“恭喜阿立家,你要当阿妈了。”

阿珍嫂是听见了,却没动一点声色,其实自己早知道了,女人那日子两个月没来,初时还以为是心里苦,忧愁过度弄坏身子了。没曾想是有了,可这算什么喜呀,老子都不在了,还孩子呢。一想到自己这身世,就只有离开,到别处过算了。鬼知道啥原因,早晚开眼闭眼,满世界都是阿立,还馋猫似的缠人,让人一刻也不得安生。今早打起包裹,一咬牙就要离开,没想才迈出家门,眼前一黑,就什么也记不起了。

“……你的血肉,生定归我雷州。”还是那柔柔的声音,还是浸满一腔柔柔的慈祥,在耳畔轻轻的飘,“阿立家呀,想挪地方么,没差要了命,晓得啵,你家男人命硬,斩不断的船钉,要钉住你船板,脱不开的……”

其实,眼前这病怏快的美人,说不上是真听话,她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但是,面对老嬷的关怀、安抚和威严,可能一时也没找到急着离开的理由了。这么一拖,不觉又过去两个月。身子慢慢调养好一些了,也习惯了阿立那死鬼影子般的纠缠,加上老嬷不时让婶娘过来作伴,聊聊东家长西家短,日子也就悄悄溜走了。只是心里掖着的那个念头,几时又冒出来了。

阿珍嫂悄悄把几件衣物拾掇好,又把那个裹了两层的布包交给家公,那是二万四千元银纸,一直没心情拆开看,只是昨晚想着,才怯怯地一层层打开来,就看到新簇簇的“大团结”,那讨厌的泪水就断线珠子般滑下来,一滴一滴,却是没声没息。从没心思去数过钱,又一层层完好缠紧,然后踱到家公那边,把那布包儿递到老人眼前。老人一瞅见儿媳妇红红眼睛,又见这伤心的布包儿,就浑身颤抖起来,翕动了半天嘴巴,疼惜地开了腔:“那是阿立给你留的,你就收好吧,呃?”话说得有点生疏,像阿立从来不是他儿子似的。阿珍嫂自然不肯收下,但也不多劝了,转身把那包银纸搁到饭桌上,于是一转身,就踩出了家门。

没想竟然又到这陌生地方来了,依旧是古祠堂。怎么又到这儿来了呢?只是依稀记得,自己提起包裹,走出了家门……之后就记不起来了……

“阿立家,别傻了。”又是那柔柔的声音,又是那浸满一腔的慈祥飘过来,就又见到那口金灿灿牙齿了,阿珍嫂却感到不寒而栗。“我说了,你的血肉,生定归我雷州。上次走不动嘛,今日也一样,天意,菩萨要留你!”就见老人匀出一手怜爱,一下一下去抚摸胸前绻缩着的花猫,花猫小孩子一般乖戾,小脑袋像水中的海人草,一起一伏的逗着趣儿。又听那柔柔声音飘过来,“你家男人命硬,斩不断的船钉,要钉住你船板,脱不开的……”

才知道自己又一次晕倒了,也是刚迈出门槛的当儿,就突然人事不省。好心婶娘告诉她,家嫂你没差把阿昌伯吓坏了呢,好在及时往祠堂这边送,灌了汤水,半天才醒来哩。然后又真心实意地劝:“别傻了,你要当阿妈了,身子重,不经折腾咯!”

阿珍像是被人下了蛊,这事邪的出奇,她是至死也弄不明白。但是,要不是事不过三,恐怕还得走,就这门心思。在离第二次晕倒后一个月,阿珍嫂又使性子,像潮汛那样冲,可是,还是老样子,没迈过小院门槛,那包衣物就脱了手,身子摇晃一下,就什么也记不起了。

这次摔得不重,却因为身子粗了,把孩子弄丢了。“阴功哦,汪汪一大滩血水,还捡回一条命,菩萨保佑咯!”好心婶娘事后劝告她,“再别犯傻了,保住大人,算大吉大利了。”

两个月后,经过好心婶娘一番调理,阿珍容貌又慢慢回了光泽,虽然多出一点儿憔悴,但仍然是那张粉红嫩滑的脸,三月海榄花似的娇羞,一笑一颦时,总让人想浅浅去摸一摸,痛惜得也不敢用力,是生怕经不起出水的蝴蝶鱼,只要轻轻瞭一眼波,就让男人晕酡酡的醉了。

可我家母却不是这个看法,她拼命摇头:“不了不了,女人哪,就经不起折腾,没见阿立家么,初时几靓,可眼下……咳!”接着是长长一声叹息。

竟然宣布要下船,去闯海,要下阿立生前那艘虾船!哎哟哟,不是白日说梦话吧?前天见阿珍上一次古祠堂,回来就放出话来。跟着第二天,便让家公艇仔昌把那艘虾船搁到滩头,然后叫一班岛人帮着,吭哟哟翻侧船身,就开始整船拾漏(小修整)。来真家伙咯!

接下来,又虔诚去岛东头拜天后宫,供三牲祭品烧炮仗,烧香点烛,然后是“做顺风”起航仪式。然后就等着正规出海了。

记得家父那天对家母说,你去找艇仔昌新妇说说,让我家老大跟他们一块下船,帮手做二副,看肯不肯。家母就笑出两排牙齿:“眼馋哩,是想冷手拣个热煎堆哩,当初赚人新妇屁也不是,如今见人家有船有银纸,就你聪明!”家父笑笑,却狡诘:“你妇道人家见识短,懂个卵,反正肥鱼不放别人锅,大船没舵,行么?我是让我家大仔去帮她。”这就引起家母的一本正经:“告诉你,我才两个仔,你不疼惜我疼惜,那寡妇样衰,就是皇后娘娘,我也不让我仔粘连她!”其实这下是认真吵了,不过没结果。

自然引起那班大胆鳏夫寡佬的兴趣,闹哄哄的背后密谋计议,这寡婆人家下船,至少要个男人陪吧?

那个傍晚,阿珍嫂推开我家院门,是来借抹船身用的桐油。渔船底部长期贴水的地方,日子一长,攀附有很多小蚝蚵,会侵蚀船板,每年修整船时,需要搁在沙滩上用芒草火燎燂船,把那些小家伙烧死铲除干净,然后再涂抹上两层桐油,船再回到海上就利索了。

家母连忙丢下手上的织网,满脸笑容地迎接,老姐妹相逢似的一团热乎。阿珍嫂接过一大桶桐油,却没立即要走,露着从来没有过的盈盈喜色,话说得像西风吹响下的风鸡:“十一婶,我家虾船要‘做顺风’了,后天得闲,请帮个手。”家母就笑得很干脆,看起来一副真诚:“好好,一定去!”阿珍嫂一听就激动了,声音已显出几分沙哑:“早些日子,我,大实话一句,没心思呆在岛了,可是,老嬷她老人家,好心,救了我三次……”说着说着,竟低低咽哽起来,“听老嬷说,我家男人命硬,他是斩不断的船钉,要钉住我这船板,不让我脱开,我,我……”家母显得怜香惜玉,一边抚弄着阿珍嫂嫩嫩小手,一边附着对方耳朵细细嘀咕:“听说,老人家还从头至脚查看过你身子,验证了哩,都怨我们岛那些饶舌头的,什么白虎星,说懵话害人才真!”阿珍嫂跟着默默点头,话却说得很响:“是不是白虎,我家阿立头一夜就晓得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老嬷,我恩人,啥都为我想到了,我,再不离岛了。”家母于是连连点头:“这也好,你有阿立留下的那笔钱,还有虾船,在哪都是过日子,就将就过吧。”接着吟哦了一下,“只是,下船,你怎么想到要下船。坐在家踩缝纫机,几好,你有手艺嘛。”阿珍嫂就摇头:“老嬷说了,我那是‘发鸡盲’(猝然昏厥),只有踩稳船板,才有救,我是阿立用船载到你们岛的,我是船板命。”这时,家母忽然想起另一个话题:“只是,谁,谁跟你下船呀?”阿珍嫂就苦笑了一下:“明儿个,你就晓得了。”然后,匆匆换了个愉快的神色,提着那大桶桐油,出了我家小院。

“做顺风”,是千百年来岛上渔民扬帆出海前的祭祀仪式,渔家除了拜天后庙祭马祖,还要在自家出海渔船上摆上鸡、猪、鱼等三牲供品,用鸡血抹上船艏,焚香烧烛,燃放鞭炮,拜大海、祭龙王,以祈求海神庇护,四季顺风得利,渔获丰收。阿珍嫂和家公艇仔昌很是虔诚,不肯缺少一样程序,看出这家人对幸福日子的强烈祈盼。那天我和家母家姐都去帮忙了,拜祭仪式弄得很隆重。

第二日,早潮刚退,阿立的虾船就要重新出海了,出的还是虾季海,只是船主已是他的女人阿珍,还有个掌舵的,是他父亲艇仔昌。艇仔昌在港湾里摇了大半辈子艇仔,让大船客人上落,吃“驳水脚”的钱,却做梦也没想到要下大船。他自小就晕船,出不了外海,鬼知道发的那门子老癫,今日竟然带着儿媳妇闯海。弄得很长一段时日,雷州岛人一直莫名其妙。这世界也太稀奇了不是?

岛南满码头男女老幼,围拢在一边看热闹,一个二个神色各异,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做出一岛子复杂。很快,人们看着翁媳一家驾着完成了“做顺风”的虾船,在晨风中绞起帆蓬,乘着四五级东北风,迎着低低潮头开航,真正是一派顺风顺水。那情景,一时说不出啥滋味。

剩下的便是那些鳏夫寡佬们的咬牙切齿,都恨这艇仔昌丢那妈太霸道,真正是肥鱼不放别人锅哩,子吃过了父也吃,做绝了。

于是,在艇仔昌和阿珍嫂出海当晚,就出了事——艇仔昌家的大门被人砸了,里里外外翻抄成一团烂网,连院内的石板也给撬了,是已经掘地三尺。不过后来就传出一片无可奈何:那寡婆寡公,挟着银纸出海了!

一个汛期过去,虾船回港了,看着光光鲜鲜的翁媳相拥着,欢欢喜喜回了家,便有好事者跟随盯睄,却没听到艇仔昌骂娘丢那妈,也没见阿珍因家里被人翻抄哭骂,当天只看到阿珍的倩影,在古祠堂那边晃了晃,第二天一早,渔业大队长阿泰就领着几个胡子拉渣海佬,扛着木料工具,踩进艇仔昌家小院。很快,里面就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是政府派人把毁坏的家生什物修整了。

又说艇仔昌那老鬼,这次出外海竟然一点也不晕船,转性了不是?要就是有个靓儿媳陪着,发足老瘾了。怎么可能呢?他艇仔昌一世人只敢摇艇仔,见不得四五级风浪。又说:“这样做人,真真肥鱼不放别人锅,一个老寡佬,一个嫩寡妇,看你这家大戏怎么唱。”

于是,便想到要禀告老嬷。

竟然只有悻悻的叹气:咳,原来这事是老嬷定夺的。却没人知道阿珍嫂到底图什么,怎么不打算离岛而且还下船;也不晓得阿珍嫂之前要离岛,怎么都会“发鸡盲”;更不晓得每次“发鸡盲”时,总会有一班婶娘及时赶了来,然后送祠堂去,跟着就没事了(至今还是个谜)。事至今日,我在写作这些故人故事时,仍然一派迷惘糊涂,同样无从解释,唯有如实记录罢了。

岛人日子清如寡汤似的过着,再没激起些许浪花,是对艇仔昌那家子的事儿品不出啥滋味了,也就慢慢的风平浪静。不过,需要补充的一点是,期间,据说有个后生海佬(我不能公布其名,免得兄弟们尴尬)曾真心实意找过艇仔昌伯,说是看在阿立哥是二三十年咸水兄弟份上,乐意上船相帮,只求一宿二饭,别无他意,请老人家和家嫂放心便是。据说艇仔昌伯征得阿珍嫂意见,就一口应承了,欢欢喜喜邀那后生海佬一同下了船。于是一摆海过去,船回来了,那后生海佬却躲在睡舱里不敢出来见岛人,直到夜深了才输偷蹿上岸,然后第二摆海就再不见他随同下船。而艇仔昌和儿媳妇阿珍,对别人的各种提问,一概缄口不语,从此就拒绝任何人再踏上他家虾船。

终于,热闹的话题还是来了,而且是震翻一座岛的新闻——

阿珍有身孕了!

这是阿立哥死后的第三年,没改嫁的阿珍嫂,竟然怀上孩子了。就记得那阵子,整个雷州岛都要疯了——

“丢那妈,这下真真是肥鱼不放别人锅哪!”

“可不是,早就看好这一锅了,哪有猫公不吃腥?鳏夫寡妇,仔吃了爷吃,几风流!”

“家公成老公,羞祖败宗!”

“咳,艇仔昌唔(不)知死,还敢惹白虎,迟早见阿立!”

“……”

话语多多,已气死一岛子人。

依我今日回忆,阿珍嫂那时的样子,是看得出有身孕了,谁个随便瞭一眼就觉察得到,虽然我不懂孕妇知识。记得那天是大潮日,媳妇和家公的虾船回港了,却在踏上码头时,发觉了四周投来众多陌生、疑惑、惊诧、忌妒等复杂目光,于是,媳妇把挑着有虾网的那头,刻意朝自己面前挪了挪,显然是想遮掩一下那已经凸现的肚子。但这样更使人觉得“此地无银”,所以她不得不和家公拉开一小段距离。其实,她越是这样,越是让人看出她的作贼心虚。

第二天,见艇仔昌平静地踩过村巷,还是惹来很多诡谲目光,人们从门口或窗户探出头来,夹吱吱喳喳塞满一街巷。艇仔昌就惴惴的不敢小停一步,更不敢举目四顾,径自小心翼翼地晃着身影,躲进那座高高的古祠堂。

半晌,家公艇仔昌阴沉着脸,拖着沉沉身子踅回家来;接着是儿媳妇阿珍被传了去,也是进的古祠堂。

只是,待阿珍嫂返回家来,才打开院门,便传出一阵干嚎,接着是一声比一声高的哀哀痛哭,把半个岛子惊出一身冷汗。便有三几个好事婶娘赶了来,但闻见一屋子酒气熏天,艇仔昌四脚八叉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大嘴紧抿,一身酱紫色。旁边披头散发匍着个女人,呼天抢地,是儿媳妇阿珍。

艇仔昌死了,是灌了过量甘蔗酒。岛人记得,这个一生只会摇艇仔的胆小海佬,早年常有心口痛,可能心脏不好,他可从来不抽烟,更不喝酒。

就感叹:艇仔昌也是,好汉做事好汉当,敢去老风流,还怕见一次老嬷呀?

艇仔昌的葬礼办得热闹,也铺张,就和早时阿珠母亲的葬礼差不多,同样也是老嬷一手操办。便觉得艇仔昌这老混蛋赚大了,早时人家阿珠母亲是节妇,得了第十四位贞节牌哩,他艇仔昌算什么狗屁?搞自家儿媳妇,没脸见人呗,要不就是白虎星克的!

还有,就是对老嬷点头啧嘴:老人家越来越心慈手软了。

自然又觉得那个不要脸的儿媳妇,哭丧的声音又破又烂,像是哭老公那样。大贱货,不识丑!

艇仔昌离世七天,是岛俗“头七”,就见那女人一早提着香烛纸钱,撑着大肚子晃上海蚀崖那边,去哭坟了,哭完一座,又转向一座。

少不了有人站在远处嘀咕,也有人悲天悯人在叹气,还有人担心这靓女人还留得留不住,更有人屈着手指在算潮期,争论着还出不出海……

虾船是没心情再下了,可也没地方呆。家公克死了,留在岛上也没意思,更没人敢惹了。

潮涨潮落,日子还得过,只是不免有点凄戚,半年时光就这么溜走了。不走的竟是那个靓女人,依然撑着个大肚,依然招摇过市,依然屁颠屁颠于岛前岛后,是去赶小海了,就在滩涂上摸螺捞虾,自食其力,却不怎么合群。偶尔与婶嫂们碰个面,也只是浅浅打一下招呼,声音总是低低的,明显是脸蛋儿不如往日那般光泽了,眼角也爬上好些鱼尾纹,感觉忽然间就老了很多。不过都明白,但凡怀孩子的大肚婆,都是这副模样。也就没多出什么大惊小怪。

便说:这女人,还是看重阿立那二万四千元吧。

只是那鼓鼓肚子,挺了好长辰光了。女人容颜也日比一日枯槁,是“落了形”的黄脸婆那种。怎么长这样啦,便有好心婶娘屈指一算:哎哟,大肚子有十二个月了吧,咋还未见动静?我家母也关心过阿珍嫂,阿珍嫂只是默默流泪,没哭出声来,也不肯说什么。

于是,就有亲切的手伸过来,抚摸着鼓鼓肚皮:家嫂你,莫不是伤心过度,坏了胎气了。

又说:老嬷说了,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你得争气。

只是默默的流泪,只是默默的点头。眼角的鱼尾纹,又见多了。

隔天,从大陆那边开来一艘机船,船上走下一帮子白大褂人士,是上岛来查病防病的。岛人男女老幼一个不拉被叫了去,排着长队等候检查。阿珍嫂撑着大肚子也不例外。先是被一位白衣男士从里到外查了一遍,又让另一位白衣女士从外到里查了一遍,然后,把阿珍嫂叫到一边,很正式地告诉她:

“这位大娘,你患了个肿瘤。”

接着,从记录着数据的本子上撕下一张纸,交给患者,又说凭这张体检单子,到地区医院诊治吧。这是县里派来的防疫队。

很快,不知所措的阿珍嫂,由妇女主任陪着,到大陆那边求医。十二天后,妇女主任回岛,郑重其事把经过一一汇报了,说摘下来的那只肉瘤,怪吓人的,足足八斤二肉重,红赤赤的装满一大瓷盆,初时只瞧一眼,没差吓死人。医生说,好在是良性的。咳,若是恶性……妇女主任喷着唾沫,绘声绘色。

妇女主任是我家母。

岛上婶娘却不信,不信的还有那些海佬,众人都说:是个怪胎才真,嘿,这样搞上的胎,不怪才怪哩。

就都说是怪胎。

这样,慢慢地,后来竟然连妇女主任也几分狐疑了,别人追问多了,家母便吞吞吐吐:“当时,讲句实话,我也不敢太靠近瓷盆,可真的,我就觉得,那肉团团四不像……”

岁月无情,世间有情。

就这样,这事已过去了二十一年。

这时的渔岛,裹挟在二十四个节气之一、也就是春季第五个节气——清明的氛围中,落日西坠的海空,全是厚厚的灰色浮云,三几只红嘴鸥在嘎嘎低飞,东北风吹过椰林的刷刷声,和着崖岸下哗哗的海涛声,全是家乡这个季节给人的熟悉感觉。我这次回岛祭祖,原本不必惦挂太多岛上往事,所以也就没特别着意阿珍嫂的存在,其实,阿珍嫂最终还是没离开我们雷州岛。这是清明节前一天,我带小儿到西头海蚀崖去看钓鱼。小儿在坡上玩他的纸飞机,飞远了,就兴匆匆赶过去捡,我就是在那时发现阿珍嫂的。当时,她正在两座坟墓之间烧纸钱,可能是听见我脚步声,她转过头来,很不经意的样子,但我还是认出她来了。好像一只失群鲣鸟见到来人那样惶恐,她满脸的皱纹和黑斑微微颤动着,显然也认出了我,便见那抿紧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挺费劲地叫了我乳名:“虾仔吧?”

我倏忽间被惊到了,昔日那个靓得出奇的女人,怎么就成了眼下一个没牙婆婆了呢,她不过四十来岁,可看上去已有六十岁样子了。我不由得怔了怔,回应了阿珍嫂,我听到喉管带着嘶哑:“你在烧纸钱,给阿立哥和他阿爸……”她机械地点了点头,然后艰难地补充道:“那些真钱,二万四千,都为阿立烧了,现今,只能烧纸钱了,假的……”

我这才发觉她旁边还站着个小男孩,八九岁上下,大脑袋,大眼睛,很可爱的样子。便好奇地问:“这细佬仔……”

“我的,”阿珍嫂翕了翕嘴巴,“那年九月大潮,冲来一条瓜皮艇,没见大人,就这细佬仔,捡的。”又转头对小男孩说,“阿立,还不叫虾叔!”大脑袋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鹦鹉学舌叫了,声音很响亮。

就记得阿珍嫂捡来的那个小男孩,和她死去的老公同名。

当晚,家母和我谈及阿珍嫂时,还提到一件事。说的是阿珍嫂肚里肉瘤摘了,一个月后,便向大队长阿泰提出,她要回娘家了,是哭着提出的。可是到头来,就是奇怪,还是没跨出家门,“发鸡盲”症又发作了,半天人事不省。幸而又被救了,当然还是靠老嬷。

此后,就再没听说过阿珍嫂要离开,自然,那该死的“发鸡盲”症也没发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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