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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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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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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鱼》(中篇小说)

                         一

那时天气无论如何不该这般热。父亲每说起那天就爱摸着他那箭猪般的硬发,好像头发此刻仍在淌汗似的。我们这热带海,最热的时刻该是正午未午。可那阵子落日已即将跌入海底,也就是夜幕低垂时分。父亲的渔船在莺哥海拉了满满一载鲅鱼,便即刻转舵返航。鲅鱼是在冬季海才能捕捞的。既然是冬季就不需要这般燥热。烦透了的父亲几乎说不出任何理由,就把贵叔刚刚点上来的桅灯一把扭了下来扔到老远去。那酒却特别的想喝,就对着个椰壶咕噜噜地倒海翻江。父亲有个怪毛病,常常口渴,一渴就要喝酒,当然不管热天还是冷天,这我知道。为这点,可能是我选择要崇拜他的原因,因为我生性怕酒,哪怕是糯米甜生力啤,也是至死不沾的。然后还是感到热。贵叔已经耐不住砰砰走到甲板边,抛下吊斗打上一桶水,高高举过头顶哗哗淋向赤条条全身,便听得“嗤——”的一声悠扬,背脊上的水即刻烟消云散点滴不沾。贵叔跟着又打上第二桶,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往水中试试,水竟然有阵阵热气,一只只珍珠似的水泡儿正一个劲地往上翻滚着,尽管夜色已上来了,他还是看得真真切切。便平静地对我父亲说,喜哥天变鬼了,海水能泡得熟饭了。父亲竟也没任何惊奇,只问:今日是几时?回答:农历十二月廿九。便说:记住今日。便答:好记,除夕廿九晚。

夜色还没说来就来了,一如铁道游击队奇袭日寇军火车。父亲感到眼前有一种盯久了灯光突然转向黑暗时那瞬间的感觉,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作假的摆设。也就是夜特别的黑,黑到连我父亲这条海蛟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派懵然。贵叔仍然玩他的水,一桶一桶地打上来,一桶一桶地往身上倒,机械得像一只狗在拉稀。我听新加坡女人说过:除夕廿九晚是乌贼节,是一年里最黑最丑的一晚;而大年初一是春节,是一年里春光最亮最美的一日。眼下夜色越来越浓,浓到你起鸡皮疙瘩怀疑自己走进世界末日。不过父亲他们肯定满不在乎,因为海佬习惯了清天白日昏天黑地飓风暴雨狂涛恶浪死水微澜,他们满不在乎。这时忽然感到有一股很浓的气味潮沫般漫了过来,父亲翕动着鼻息分辨一会觉得又骚又腥似曾相识,细细品味竟不禁几分惊诧,嗨,那是一股男性的特殊味道,凡成熟男性都具有的那种精液味!然而瞧瞧船面的上风处,并没有任何男人,贵叔只在下风的甲板上淋浴,即使他浑身精液也溢不上来。除此之外就是大海了,难道这海水都是男人精液变的么?父亲一下子惶惑起来。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日后会从一个海仔身上也找到这股特有的气味。父亲也不去惊动贵叔,他这人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且特立独行。因为他同一瞬间发现了海面有渔灯。在一派茫茫黝黑的夜海里发现一团微光,简直就像海佬上岸遇上相好那样值得大喜过望。不过父亲很快就注意到这渔灯和平常的根本不一样。那渔灯看着看着便开始旋转起来,形成一条光带,光带里有很好看的七种颜色,是紫蓝青绿黄橙赤,光带约有小艇般宽三桅船般长。让你无法说出什么所以然,便见那光带两端向同一个方向弯曲,弯曲,渐渐构成一个巨大的光轮,然后徐徐向海面升腾。大约升到两杆大桅那么高,便尾随渔船逆风飘动。它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正好和父亲把着舵的渔船航速相等。光球闪闪烁烁,七种颜色越来越好看,火焰越来越大,照亮了半个海空。我在这只能称它为“魔光”。我知道美国专门从事海洋魔光研究的教授阿·萨捷尔说过:“不管是军舰还是商船航行日记,或每个海岸国家的档案管理部门都会有关于这一方面的记录,提到海洋表面或船只航行过的海岸有闪烁的奇光出现。”人们不免要问,这些魔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阿·萨捷尔认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解释。所以,我们只能对科学保持有信心的期待。这时,砰的一下,贵叔突然扔下吊斗,大声地朝船尾这边喊:“喜哥喜哥船头下风有条艇!”还未待我父亲转过神来,贵叔已自作主张迅速抓起一把搭钩,唿地向不远处的小艇抛去,划过的美丽弧形可与一边的光球相媲美。贵叔是一个好船工,干这些活儿绝对出色。小艇立即被搭钩钉稳了。然而正在此刻,光球啪的一声雷响,遽然消失。海和船瞬间再度栽入先前的黑暗深渊。

我说这是天方夜谭,要不是父亲和贵叔亲身经历,我肯定不会相信;要不是阿仔日后和我结下那么多缘分,我同样不会相信。不过还得认定这并不是什么超自然力现象,也许只是一种偶然或巧合。因为拉过来的小艇里有一条美人鱼。在我们热带海,有一个美丽传说,海里的美人鱼是渔姑变的,有福气的人遇到她,只要挠一下她胳肢窝,她便会格格格地欢笑起来,笑时泪珠滚滚而出,泪珠掉到船上就变成一颗颗亮晶晶的珍珠了,就可以一夜成为百万富翁。其实是贵叔眼急,那时桅灯还没点上来,他就一个劲地咋呼:美人鱼美人鱼美人鱼……待灯光一照,哪里是什么美人鱼,不过是一个盘坐在艇中央的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靓倒是靓,活脱脱一条美人鱼,连我父亲这般没欲没求的硬气海佬,只瞄了一眼,一时也禁不住连咽口水话语不清。这个被搭救的姑娘,肯定是死里逃生煞是激动,泪珠涟涟更显得楚楚动人。此刻,两个男人四只眼睛只顾盯着姑娘好看的脸蛋,还不会留意她手上那个包袱,而这包中之物才是真正的故事。在船上,船长说了算。自然是父亲先向姑娘问话,但姑娘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语。贵叔这鬼精灵,来了一串手势,那姑娘竟然会意了,便和他亲亲热热地比划开来。她是从五指山那边逃出来的。经人指拨,说远方有个大陆日子好过,便上了一艘大陆船,看哪位好心人合适,就给烧火煮饭养孩子,寻条活路。怎知那艘大陆船开出码头第二天,就被一场“过海风”刮沉了。幸好有个后生把她救上这艘小艇,但后生转眼间便被浪涛吞没了。就这样,她一直在海上漂呀漂,都记不清有几天了……

我父亲这条礁石般血性的汉子,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喉结艰难地转动着,很久很久才唱出一句轻歌曼语:“姑娘你,到舱里去……”

那时父亲已和我母亲成亲了,要不他或许还有别的非分想法。但我始终怀疑他当时面对这么一条美人鱼不会不动一点邪念。他佯作大将风度不屑一顾然后一咬牙,愤然扯起贵叔往睡舱一扔,恶狠狠地吼一声:“契弟,你鸡巴今夜浸糖了——”

却没想到睡舱里同时传出一声婴儿啼哭,那啼哭声尖利刺耳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因为谁也没留意到,五指山女人手上那个包裹里,竟然藏着一个小婴儿!

好一会儿,贵叔才乐颠颠地探出舱来:“嗨,这妇娘婆,还男仔哩!”

父亲也被贵叔那副怪模样逗乐了:“我说契弟,你鲷鱼种呀,未睡觉就当老子啦!”

没谁去打探五指山女人怀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那年月,岛上这类事多着呢。贵叔没有父母多年,都三十四岁了,连个女人味也没闻过,现在海漂良缘,自然好事一桩。

半夜时竟然刮起西南风,这对于我们热带海冬季盛刮东北风来说,绝对是极其反常的。父亲开始还以为自己弄错了风向,但终于明白无误时便暗暗称奇了:西南风是夏季才有的呀。他看了一下罗盘,对了对风向标,再想分辨一下星座,但夜色确实很浓,浓到伸手不见五指,哪里会有什么星宿好辨认。便听他自言自语:“丢那妈撞上乌贼鬼了,廿九晚转西南风”。才发觉原来的炎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凉风习习,让人只想伸直双腿去睡一觉。

渔船顺风顺流幸运返航,很快就到了渔岛前浅水海域。这时曙色已经朦胧。突然,父亲感到双手有点发麻,眼睛格外的困,便想叫贵叔出舱来替换一下,但又不愿意打破这对新人儿的良辰美梦,就一口气灌了半壶甘蔗酒,以强撑下去。没想就在此刻,一阵狂风撕破帆蓬般令人惊怵的声音从睡舱内传出,哦,是那婴儿的啼哭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更大更凶的啼哭声。看来舱内两人已被吵醒,贵叔慌慌张张爬出睡舱,懵懵懂懂一个劲地问道,怎么啦怎么啦,却发觉刹那间海空阴森森、黑魆魆,四下像一下子坠进阴槽地府。呼啦啦,随之而来的一阵“西北暴”(飓风)拔海而生,还未待人们反应过来,渔船就像一只水瓢那么轻轻一仄,猝然埋进汹涌的浪谷……

                           二

那次海难是令人心碎的。父亲至今也觉得不好解释,他落水后怎么会找到那婴儿却始终死死托着他游了二三浬水路,最后安全上滩,他说不清楚。他说只记得当时海里有一种非常浓烈的像男人精液般又骚又腥的味儿,憋得人难受,直感到脑子里有两个鬼在打架。也不知什么时候,脚下才触到了泥沙,随即就昏过去了。

很难说是否因为贵叔的水性比我父亲差的原因,很难说。总之,贵叔搁到沙滩后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五指山女人了。至于那女人是生是死,下落如何,谁也不知道,我想贵叔也不知道。

父亲身体恢复后的那天,就吵着要去见见那个死不了的婴儿。新加坡女人便领着他来到贵叔家。父亲看见那婴儿被吊在网兜里,嘴里噙着小食指头,两眼又大又亮闪闪烁烁,肉嘟嘟的小腿一下一下地蹬着。然而父亲的眼光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咬伤了似的,脸颊露出一阵可怕的痉挛:他看到婴儿雪白的额头上,有一小块很亮的蓝印!

父亲靠上前去,逗了婴儿一下,婴儿马上停止噙指,两眼骨碌碌地转着,像一条失踪多日的猎狗回到了主人身边,蓝印下的高高鼻子一个劲地翕动着,便听到那小小嘴巴同时咻咻咻地发出了一串极有节律的笑声,笑声如同五月海雾弥漫在整个院子里,经久不息。父亲正是惊诧不已,骤然发觉有一缕蛋青色气体从婴儿身体周围咝咝地往外释放开来,恍若蝗虫饥不择食直扑鼻孔,让人躲闪不及。但父亲却感到这股浓烈的味儿格外亲切也很熟悉。他慌忙叫过新加坡女人:快闻闻,这细佬仔身上有股奇怪气味!于是新加坡女人好奇地围拢上前,唿唿地嗅吸着,半天后却十分失望地摇了摇头,这哪是什么稀奇的怪气味,还不是何任小孩都有的那股乳香味儿。新加坡女人不好气地回话道:“你别大白天吓唬人,我可不怕你作鬼作怪。”父亲不理会新加坡女人,又重新认认真真地嗅了好一阵子,那股浓重的异味依然扑鼻。他猛地闪出一个熟悉的记忆——精液味!对了,男人的精液味!当时掉到海里,便发觉四周水声泼喇,像粪蛆般万头攒动的一群海豚围拢过来,把他和那婴儿拱出水面,这时,他发现四周只是浓烟般笼罩着一团白晃晃又骚又腥的味儿,就是男人的精液味!父亲本能地又扫了新加坡女人一眼,新加坡女人不知怎的突然反过来向他射出一股怪谲的像猫在冒烟灶头拉屎时露出的白骨森森的目光。那目光利箭一样穿过这个男人的心脏,便见男人像一只茫茫大海中被台风刮得晕头转向的勺嘴鸥,那本来剽悍壮实的躯体好似一堵被浪涛淘空的泥岸,整个儿蔫在一边。

我不明白爹这条堂堂海蛟为何如此害怕这个讨厌的新加坡女人的目光。我们岛人确有老公怕老婆的优良传统,但我决不承认父亲会怕新加坡女人。他才不至于那么银样蜡枪头,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他是个很自信很强悍很伟岸的海佬。但不知道他为何就怕触碰新加坡女人的目光。

至于新加坡女人,我根本不相信她是我的生身母亲,我对她谈不上什么好感或不好感,她在我的记忆里是一团白茫茫的雾,总让我看得见摸不着。可父亲硬是要我和家姐称呼她做母亲。我觉得一个称呼无非是一种符号用不着流血流汗交租纳税并且也有点好玩,就依了父亲。

对于新加坡女人的过去,包括父亲在内的岛人都不大清楚,只是略有谣传。有说她是新加坡埠头一大商贾的小姐,后被一海盗抢了来作水寨小夫人;可又有说她不是水寨小夫人而是威震东南亚沿海的马六甲女大海盗八英姑的闺秀;还有与此完全相反的说法,说是新加坡八和会馆的旦角儿,在香港澳门演出粤剧时街头巷尾贴的全是她的美人照,岛里那个嫖赌饮吹四大门齐的死早炳,曾说自己在新加坡珍珠街梨园堂58号买过她的门票给她点过烟枪……反正种种说法都神乎其神。

不过我父亲只承认一个事实,这个女人是他母亲用一篓生沙蟹与一个陌生的抽大烟的新加坡人给换来的。父亲出深海打鱼半个来月才回港。那是一次夜潮,回到岛时已是子夜时分,父亲被数天的风浪折腾累得不行,踅到家时院里的大门早已上闩了。他是岛上出名的孝子,不忍心惊动病弱母亲,就翻过墙头进入院子,然后又熟门熟路爬进东厢的窗子,钻进自己的小窝去。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早在几天前,他的棕麻床上就睡上了一个女人。当他砰地跳落房里时,便听到棕麻上响起几下吱呀声,他感到奇怪,慌忙伸手去摸火柴,这时,床上传过来一声似睡非睡已醒未醒几分娇滴几分瘆人的女人声音:“是喜哥吗?别擦火。”父亲从小风里来浪里去,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在乎,他一瞬间只是惊奇怎么会有一个陌生女人睡到自已床上,而这个陌生女人又怎么认识他。他犹豫一下竟听话地没划火柴。这个还从没接触过任何陌生女人的年轻海佬,顿时感到心旌迷乱,好一会儿才沉住气压着声音问:“你是什么人,怎么睡在我床上?”床上的女人好像正在脱衣服,声音水浸浸的浪过来;“我是你母亲的新妇你的太太你怎么不知道。”父亲一下子如闯入百慕大三角半天转不过神来,声音变得几分颤抖:“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你是什么样子我划火看看。”床上的女人突然一打滚坐了起来:“你别划火要不我一脚把你踹出窗去!”父亲生性爱驶逆风船,经这女人一声吆喝反而来了性子:“娘的你算哪方海贼来占老子的窝做我老婆老子没那么便宜你给我滚出去!”父亲说着扑了过去,一把抱起床上的女人正欲要扔出窗去,怎知双手猛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热犹如八爪鱼的吸盘一样粘住了,一股发麻发痒的感觉如虫蛆般从头皮一直呼啦啦往四肢曲里拐弯溜了个透彻,双膝仿佛淋湿了的风帆叭地酥软了下来,连同怀中的女人一齐倒向床中央。

十八岁的海佬终于在那一刻的黑古隆咚中完成了男子汉无不向往的新鲜事。

然而我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新加坡女人在做爱时恰恰需要男人这种带有疯狂意味的冲动、粗暴和冒险,这简直是天造地设!我羞愧我真不该外扬家丑,然而为了不失偏颇不蒙骗读者,我还是不加掩饰地将这些荒唐事公布出来,我在此只恳请双亲原谅我的诚实。

新加坡女人是从来不准许自己男人与她同时就寝的,她总是把房门早早闩了,黑灯瞎火睡去。待到深更夜静,你见一汪洋大盗似的汉子突然破窗而入,直扑向那黑房中的棕麻床。接下来,便是万顷浪涛铺天盖地拍向海岸复又席卷滑坡似的喧嚣,是黑色海风撕裂风帆刮断樯桅摧枯拉朽的怪响,是春潮哗哗流水潺潺晓风习习雁鸥咻咻……

那年四清运动,工作队驻到岛上来,有个姓高的同志在我家“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高同志到渔业大队开完会回来,刚进了院子,突然发现有个黑影在东厢那边嗖嗖爬窗子,他大喊一声:“捉贼啊——”就蹿上去扭住那个家伙。然而啪的一下,冷不防被对方劈来一个响亮的耳光,只听那家伙瓮声瓮气:“高同志,没关你屁事,我这是入去睡老婆!”弄得高同志满脸羞红哭笑不得,天蒙蒙就溜之大吉,佯说赶着去开会。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早上高同志没来得及吃早饭。

后来我和一位从事精神学分析研究的朋友谈起这件事,他却把我父母的传奇说成一种病态,说你母亲其实得的是一种失心病,它该是由一次突然的暴力袭击所引起的,但与那种恐怖症却是两码事。他说,我实话告诉你,你母亲肯定在少女时曾遭受过一次极大的身心摧残,有可能是被什么恶棍在一个黑夜里施以强暴,才留下这个顽症的。从此,这种在特定环境下造成的巨大的精神创伤和肉体的本能需要,就像恶魔一样成了她以后生活的复写以至无法变更,这就使之产生一种极其特别的变态心理和行为,于是,便有了和你父亲性爱方面的这种奇特方式。在我国,这样的病例决不止你母亲一人,同时这种病也不至于危及生命,你放心好了。

按理我是应该爱我母亲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新加坡女人不像我母亲,至于我母亲本来应该是哪种模样何种女性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讨厌她永远爱穿黑苦绸爱唱粤曲爱吃生沙蟹等污七八糟的怪毛病。尽管国人有子不嫌母丑的古训,但我不想掩饰自己的不孝。我至今还在苦苦寻觅我理想中的母亲。当然,我永远无法否认她是我的生母。因为我和家姐的形象百分之九十与她酷似只有百分之十接近父亲。我对那些想一睹我母亲风采的朋友说,你只要认识我就认识我母亲了,在相貌上我可以为她代言。这说法绝对没一点夸张。反正你只好承认人类遗传工程的玄妙莫测,因为事实就是这么个屁样。我见新加坡女人向父亲使眼色我就百般难受。我想我当时要是在场我肯定受不了。家姐告诉我,你不知道父亲最怕新加坡女人的鬼火眼光了,他这个男人别的事没说的就这点不好。

我信家姐。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一个母爱的形象那便是我家姐。因为我和家姐从小相依为命只差不能称之为青梅竹马。我永远深爱家姐就像鱼水相恋不可偏离。你不知她对我有多好。从小至大一直是她背我抱我给我喂米粥灌鱼汤,教我游水弄海玩无穷无尽游戏,摇着网床一边哼咸水歌调一边哄我睡觉等等不一而足,所以我说我甚至把家姐当母亲。这个印象一直根深蒂固永不动摇保留到家姐结婚前一天。

父亲经不起新加坡女人像猫在冒烟的灶头拉屎时露出的白骨森森的目光,于是寄生蟹般乖戾地匆匆退出门去。只是那晚,他一人躲到西厢的网屋里灌了通宵达旦的六十度甘蔗洒,任新加坡女人怎么拍破了柴门骂破了嗓喉就是不肯开门。

事隔多年,我仍然听到父亲在里而边灌酒边吼叫着一个咸腻而烦躁的字眼:渴渴渴渴……

贵叔被人抬上岛后连续发高烧说胡话三天三夜没休没止,神态稍稍清醒后又哭又笑整整闹了一天一夜,嘴里一遍遍不厌其烦枯燥单调只是呼喊着三个字:

仔他娘,仔他娘,仔他娘……

我父亲说这契弟可怜啊,才一夜洞房,连自己女人名字还未晓得,就他娘的没了。说着说着眼眶也随之湿润起来。

那婴儿的名字大家叫他阿仔。究竟是谁第一个给他起的不知道,反正不是他父亲阿贵。在广东人口语中,单独叫“仔”是儿子的意思。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老是口渴,而且一渴就要用酒解。我发觉他喝酒有两种不同的方式。有时他会一口一口有滋有味地欣赏着喝,那喉管可爱地上下骨碌碌滑动,同时还吼上几下颠三倒四五音不全的咸水歌,像个稚气逗人的熊猫。但更多的是眼下这个样子:那双黑筋虬虬的大手紧紧抓着椰壳酒壶,已经高高举过头顶了,然后你见他仰起粗大的颈脖,宽阔空洞的嘴巴完全被椰壶嘴塞住,那火烧火燎的六十度甘蔗酒便一泻千里无遮无拦顺着食道壁往里冲,而好汉父亲的喉管骨儿竟然一动也不动,这使你想起一个无底的山洞或者一块龟裂千年的古田,你没法明白雷州岛怎么能养出这么一个真正海量的汉子!我一看便晓得父亲眼下的海量有什么含义。我从橱子里拿起另一椰壶酒给父亲送去。父亲用几分迷离的眼神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即刻读懂了其中的意思:阿弟多谢你呀阿弟。我微微摇了摇头靠近父亲,用手轻轻抓着他又长又黑的胡子然后摸了摸那肉丸滚凸的肱头肌,我感到心里蹦跳着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儿不知先拣哪句说。我至今只记得当时和父亲有过这么一段话:

“爹,我不明白,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契弟仔,撞鬼啦,怎么有这怪念头。你跟爹嘛,当然是父与子关系!”

“可有的仔和爹,并不都是这种关系。”

“那,那也是,譬如契父或教父,就不是。”

“我听人家说,贵叔和阿仔就不是父与子关系。”

“不不,他们是!他们是!你别听人家胡说八道!”父亲一下子显出从没有过的激怒和不安。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说法和别人不一样。多年后我才终于从父亲的海难故事里听出事情的真相。但当时我对父亲说话的遮掩和神态的怪诞,就感到很不对劲,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察其中一定有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三

阿仔最喜欢和我们到岛南的滩湾去玩海。谁也不相信这是个视水如命的孩子,每天只要和水在一起,就快乐了,就快乐无边了,就乐在其中了,就无忧无虑不作他想了,就不吃不喝或不分日夜了。而你也会从感受他的快乐中体会到另一种快乐,也可以分享到他纯粹的快乐 ,同时你还会为此惊奇:快乐其实是不需要任何代价的,也不需要去过分索取的,阿仔的快乐很简单,简单到只让他和水在一起就行了。这种简单的快乐,从中自得其乐,其实是对生命自信的珍视和挥洒啊!然而,这些对于贵叔来说,却是他最难受和最不容忍受的事。你不知道他多疼爱这个孩子。倒霉的是,自从那次海难不死后,他得了可怕的“恐海症”(是我发明的说法),别说自己不敢下海,就连“海”字也不敢提及,甚至是听到别人提到海的字眼,也好似被日本兵用枪口顶住脊骨逼他供出哪个是土八路一样,全身冰冷双腿无力一如无尾鱼;若是一旦望见浮在海面的船只,就感到脑袋里有万千海怪兴风作浪一时昏天倒地,关不住闸门慷慨十足呕呀吐的,并且呜呜嗬嗬又哭又笑又闹又叫……从此,他再不下海不打渔不敢在海里游泳甚至连海水也不敢沾,他彻底作别大海;同时,也试图拒绝儿子下海或沾上半滴海水,无奈的是他似乎对此已无能为力,一如他跌宕的后半人生。

我们这里叫雷州岛,雷州岛多“雷”被列为世界第二雷区仅次于印度尼西亚爪哇岛。有雷就有雨,当然也有光打雷不下雨,就如现时爱拿它来形容某种人一样。印象中我最没法忘怀的一次大雷雨,应该就是雷公把我家靠码头边的海榕树劈开两半的那个正午,那一声霹雳震天动地简直让人怀疑地球爆炸,因为就是在身旁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随着海榕树变成一派焦土,伴之而来是大雨倾盆,老天像打开了无边的闸门,向雷州岛劈头盖脑倒泻下来。就在这当儿,我们遽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阿仔正跪在海榕树旁那片废墟上,仰起小蓝印的前额迎着哗哗大雨,放声咭咭大笑,他在和雨水嬉戏!他伸出长长的小手拼命去抓那雨条儿,好想要把它逮住,自然一次次落空,雨水总是悄然溜走;但他每张合一次小手,一定感受到雨水有一种妩媚动人的爱抚,让自己兴奋不已快乐无比,尽管是抓住一溜儿功夫。于是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乐趣无边。他赤条条无牵挂,任由箭簇般雨条儿向自己飘洒亲吻,似乎感到自己嫩白的肌肤是被母亲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又像是被母亲温暖的嘴巴甜蜜地热吻着,皮层下正弹奏着一曲从母体里分离前的那种韵律,快乐迷蒙得让人忘乎所以。水流很快漫成了小河,小河里箭簇般栽满了雨条儿,分割成万千块零乱细碎的空间。于是阿仔看到了半边熟悉的秀脸,那秀脸向他微微笑着,慈爱又安详。他知道那秀脸曾经属于自己,只是已久违了……啊,人与水同乐,水乳(人)交融,这赤条条无牵挂的小人儿,怎么看上去像极了一条快活的鱼,原来爱这么简单,快乐这么简单,爱上这没形没色的水,这么简单,爱上整个世界,其实也这么简单么……我们一时都惊呆了!

只是在这当儿,阿仔忽地感到屁股上被挨了一下,有人一把抱过他,迅速逃离了茫茫雨河……

是他爹贵叔。

“爹,我见我娘了!”抱进屋来的阿仔身上滴水不沾,眨巴着眼睛欢快地说,“我在水里见到我娘了!”

惊慌失措的贵叔满头雾水:“我仔乖,我仔傻,我仔不玩这个!”

阿仔却诚实认真地坚持着:“真的,我见我娘了,我在水里见到我娘了!”

贵叔不知怎的突然伸手猛地掩住阿仔嘴巴:“我仔别胡说,我仔再不要玩这个了!”

这时,在一旁看呆了的新加坡女人走了过来,一边津津有昧地嚼着生沙蟹一边慢吞吞地对贵叔说:

“你那仔呀,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莫理他,他属水,水属海,你管不了的。”

贵叔一听,就条件反射般哇哇呕呀吐的,然后便哀哀地哭了。那曾是闯了二十七年惊涛骇浪的礁石般硬汉呀,现在竟然连听到别人提及“海”的字眼都恐慌万状生不如死,难道这也是人世间什么因果报应狗屁法则?但我觉得,若是把这个报应也套到老实人贵叔身上,是不是多少有点欠公道。

说不清新加坡女人这些天来为何特别爱关照贵叔。她总是来给贵叔献唱粤曲。我不知道他俩竟有这么一种缘分。新加坡女人有一副独特的嗓喉,是女喉男腔的唱法,那是省港澳乃至东南亚星马泰一带流行而且推崇的一种豆沙喉,粤剧艺语称作“霸腔”,又叫“乞儿腔”,北方人称之为烟酒嗓。其实那是一种类似异端的嗓门和唱腔,在由宫廷制定标准的京剧等艺术形式中,应该是不予接受更不会因此当红的。宫廷讲究的是正统,容不下歪门邪道。但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总有不少非正统的东西出自南国,随后慢慢北渐,就如今时的流行音乐,也是发韧于粤港澳然后普及全国。这“豆沙喉”让戏迷追的就是那独特的沙哑、撕裂、痛不欲生的味道。据说初创者是唱平喉的,但因为抽大烟把嗓子弄破了,沙哑了,便改为唱高喉,半唱半白,生鬼通俗,形成一种旋律跳跃,顿挫分明,低沉沙哑,行腔活泼滑稽的唱法,也是我们岛人俗称的“鸭公声”,深得粤人喜爱。就这么一种腔调,竟然得到如此美貌标致的女人发扬光大,想想这该要修多少“功德”,难怪岛人都觉得荣幸,都说听起来就像自己抽了大烟一样上瘾。只听那腔调儿一吼,顷刻之间楼堂馆所天花顶棚便嗡嗡隆隆摇摇欲坠,震颤得所有的烟吊子簌簌如飞雪纷纷扬扬落将下来,让你所有的神经系统本末倒置一团乱麻溃不成军。不过我母亲离正宗的霸腔似乎还差那么一点点儿,因为她到底成不了薛觉先马师曾白燕仔那样的粤剧老倌或名伶。只是你没晓得贵叔这鬼生性是个粤剧迷,而且每当喜怒哀乐时也能来几下子唱念做打“散手”,吼一段颠三倒四的饿马摇铃和尚思妻平湖秋月流水行云雨打芭蕉旱天雷,优哉游哉听起来倒也像那么一回事。这样一来,我想我母亲和贵叔自然物以类聚臭味相投了。

其实事情可能并不完全是这样,至少在贵叔未尝过女人味也就是未遇到海难之前不是这样,这些老天可以作证。我记忆中的新加坡女人是个十足骄横刁蛮脾性古怪的女人。她从未瞧得起贵叔,这点我们都知道。她不可能喜欢贵叔那种软沓沓松散散立不起来的衰样。而贵叔对这个年轻貌美的堂嫂,可能至少闪过那种脸红心跳腾云驾雾的好梦吧。他总是借口趁堂兄不在家时来看我奶奶织网,其实那贪婪贼溜的目光只是上下左右往新加坡女人身上瞟,新加坡女人一见就生厌就冒火,从来对他正眼不睬。我怀疑贵叔说不定或者有过不轨行为,但我们大可以放心的是他这个傻瓜永远不知道新加坡女人在那方面有自己独特的窍门,也就是两个人“爱的密码”完全对不上号,作为任何男人,你做梦也无法想到,这个女人在性爱方面只有蒙面大盗变态强暴的畸形做法,才可能完成常人的鱼水之欢,你越是讲究斯文礼貌待客你越是门都没有。而要黑灯瞎火翻墙越壁窃贼般去睡女人,贵叔这个软脚蟹注定没这种血性。想想贵叔这种小桥流水软风轻拂的小把戏,如何能赢得了新加坡女人大浪淘沙狂潮暴雨般情爱的青睐,这就如同绵羊和鲨鱼、大山和海洋的相爱只剩下天方夜谈。因而我是用不着怀疑他们有什么不良后果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并不是光靠努力就一定成功,甚至越是努力越是徒劳无功,关键是你没瞄准方向走了相反路子第一步错就步步错,更可悲的是你一辈子还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所以我说尽管贵叔耍小心机一次次借口而来,仍然只说是想看看我奶奶织网而实则是想来和新加坡女人密会的话,那么一万年也无法达到他的别有用心。

那天,新加坡女人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突然提着一网兜生沙蟹,第一次踏进了贵叔的小院。

美貌的堂嫂上身穿着一套光鲜的新加坡妇女爱穿的府绸大衿衫,下身是见风飘逸的索头灯笼裤,整个娇嫩的身姿显山露水百般妩媚动人。

正躺在网床上的贵叔显然受宠若惊,一打滚坐将起来,面对走近身来的女人一时语塞。就感到四下肌肤有密密麻麻的鱼仔虾毛围拢着,酸酸痒痒的同时口干舌燥很不好受,他知道自己那个渴望已久的念头喜逢甘霖,此刻正在蠢蠢欲动。他不由得拼命咽了咽涌上喉管的黏涎子,按捺着上滩鱼般狂蹦的心跳佯装一本正经地说:

“阿嫂来了,找家姐阿弟呀!”

新加坡女人没有马上回答贵叔的问话,仍然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像只霸巷的母鸡。她自己拣了一条干净的板凳坐下,好像是串了多年门的熟头熟面街坊,你根本看不出她有第一次进入别人家门的那种陌生和拘谨。然后,新加坡女人从网兜里掏出一只生沙蟹,送进嘴里,也不赶紧咀嚼,而是让受惊了的生沙蟹在口腔内横冲直撞,于是你立即看到一个美丽凶恶的女巫在吞吃一副鲜血淋淋的心肝时那种特有的狂癫快乐。待到生沙蟹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环境或者干脆走累了躲在口腔内某个特定角落时,你见新加坡女人轻轻翻卷了一下舌苔,把沙蟹托顶到正面门牙处,然后上下牙齿轻轻一磕,哔的一声清脆,沙蟹已经一分为二。你见她极迅速发冷颤似的频频翕动嘴巴,很快两边嘴角便渗出黄绿相间的沙蟹膏汁。你闻到一股扑鼻的腥臭新加坡女人闻到一股扑鼻的奇香。接着第二只生沙蟹又被送进嘴去。新加坡女人娴熟动作一如既往继续操练。这时,新加坡女人把嚼得粉碎的沙蟹尸体一口气咽进肚子,可口可乐美不胜收一字一顿地说:

“你为乜(什么)来,唔好(不要)扮野。”

贵叔永远改不了老实海佬的窝囊习性而且死要脸,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一个容貌出众的渔妇背着她丈夫上了那个暗地里多次暗示要她做那种风流事的男人家,这行为背后意味着什么。但他此刻却感到自己像一团晒蔫了的海带,浑身无力犹如掏空了的瘪瘪网袋,陡然没了一点生机。你看见他刚刚还在放光的眼睛,倏忽间黯淡下来,失神地望着结满椰果的树顶,幽幽地回答:

“我尝过那味儿了,我已经和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睡过了。”

新加坡女人哔地又咬断了一只沙蟹,顿时汁液四溅,然后哈哈哈狂笑起来,满嘴沙蟹血肉横飞腥气熏天:

“你阿贵有什么×本事能睡女人你怕是死了还不明白勾你魂魄的是女海妖没见她海里来海里去还不是海海海海海……”

刹那间,贵叔便猛地打开闸门哇哇地呕吐开了,那个忌讳的灾难性的叫做“海”的字眼,只要别人轻轻一提及,这家伙便生不如死失魂落魄地吐,这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神经过敏。我不知道新加坡女人是否在故意恶搞人家,她这女人心究竟是红是黑你永远摸不透。不过从以上的言行中我想贵叔多少是伤了一个女人的自尊了。他到底为何要对自己心底深处钟爱着的女人一反常态,这点我多年来也弄不明白。我说人他妈的真可恶,为什么要无端端制造那么多的烦恼障碍自己折磨自己。贵叔实在也可怜可悲要女人疼啊,你本来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弄到今日这步田地的,我们海佬哪个像你这么混蛋软鸡巴,要爱就爱得桅断船沉海枯石烂,要死也死在沧海不在坑沟壮壮烈烈。

新加坡女人始终十分得意地静静坐在一边,嘴里只是有滋有味地嚼着生沙蟹,像观看着一场十分精采的马戏表演,直至贵叔把青绿的黄胆汁呕了个干干净净。

“咻咻咻——”躺在一边的阿仔突然哭笑难分地干嚎起来。一秒钟前仍然死鱼臭虾的贵叔,突然像上足了发条的跳蛙一样咚咚扑向阿仔,手忙脚乱地来回拨拉着网床的吊绳,连哄带逗呵护着阿仔。怎知阿仔的咻咻声越闹越大,这下哭笑声完全变了声调,纯粹是一派惊涛拍岸了。

新加坡女人仍然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声色,仍然用一种无法捉摸的神情打量着贵叔瞎忙活。这样闹过一阵子,新加坡女人才站了起来,踱到贵叔跟前,十分酣畅地吐了一口长长的腥风臭气:

“你给我到水缸里打一脸盆水来,记住要放盐。”

贵叔绵羊般顺从砰砰把水打了出来,倒进旁边的那只木脸盆,便见新加坡女人挨了过来,双手抓过阿仔的双腿,唿地从网床里倒提起来。你立即见到一个熟悉的场面那是渔民们抓鱼时握住鱼尾的动作。你惊讶之间,新加坡女人已把阿仔咚地丢进了木脸盆。随着那咚的一声响过,阿仔的咻咻声戛然而止,那小子昂扬的阳.具像公狗般呼地射出一道白花花的液体,然后就快活起来,半个身子埋进水里,两手噼啪地拍打着水面,再次发出咻咻的笑声。

贵叔整个人僵在一边,两眼呆呆地望着水中的儿子,露出一脸的惶惑。

新加坡女人十分酣畅地又长长吐出一口凉嗖嗖的腥风臭气:

“我说你那仔要怎么着就让他怎么着,莫理他,他属水,水属海,你管不了的。”

贵叔感激地望了新加坡女人一眼,但他立即感到原来久蕴体内的那一缕可怜的欲望此刻已消失殆尽。他吃惊眼前的女人一如既往没任何变化,然而自己却怎么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她产生任何一点冲动了。这是贵叔离开人世前曾用羞愧忏悔的口气曲里拐弯向我父亲坦白出来的。父亲当时笑骂阿贵你不如一条狗。我不知道父亲这话到底是骂贵叔的无礼无耻还是抱怨贵叔的无能无中用,我当然不好意思要父亲作出解释。你知道我家和贵叔家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一种关系。

这时,新加坡女人燕鸥般的眼睛瞟了贵叔一个美丽动人的秋波,不无诡秘地用炒豆子般的哔啪声说:

“你们狗男人只知道喜欢女人你们懂得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祸水脏水臭水咸水男人一掉进去就休想出得来。”

新加坡女人说完,提起空空网兜,留下一屋子腥风臭气,扬长而去。

你弄不清楚一个原来以海为活脚踩风浪的海佬为何因一次海难而恨海怕海忌海,你同样弄不清楚一个牙牙小童竟然天生一副漂亮绝顶的水性而且嗜海如命,而且他们竟然是同在一座石屋下面的亲密无间的父与子,你不由得觉得老天爷这玩笑开得实在有点过分。

可怜的贵叔,终于想到要把阿仔装进一只网袋里,然后扎紧袋口不让他出来乱蹦乱动,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做,他对新加坡女人口口声声应承说好的好的听阿嫂的莫管他,他属水,水属那个……但行动上却是另一套。然而刚扎上网袋口,那小子却尖声叫嚷起来,嘴里咻咻咻地吵闹着,小手和小腿儿拼命扇动,前额上的小蓝印已暗色了许多,样子憋屈痛苦难受。贵叔的脑子里猛地映出一幅十分熟悉的情景,那便是常见的困在网囊中的活鱼,心里不禁生起一股无法名状的感觉,双手霎时像着了电鳐鞭似的缩了回来。

阿仔只要两脚沾地,就乐不可支地蹦跳着朝门前不远的海湾颠去,赤条条撑着健美的阳.具在海水中游玩嬉戏,游泳潜水劈波斩浪挥洒自如,自由自如无拘无束,那超人的本领使你瞠目结舌欢呼雀跃感慨叹息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你会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狐疑这小子究竟是哪类稀罕物。

家姐每天都领我随阿仔一起去玩海,她特别羡慕阿仔的好水性,其实她的水性也很出色。只有我对海说不上特别好感也没特别反感。因为我平日只配跟着他们捡拾从海里捞起又扔到岸上来的鱼虾蟹螺。

坐在雪白或褐黄的海滩上,把一小堆海鲜按姓氏笔画大小规格分门别类拾拣进两只鱼篓子里时,我便让自己做起法庭的裁判官。比如那些肥油青蟹,我晓得它虽然狂妄横行但很有价值而且蟹膏特别橙红香气袭人;那种鸡抱鱼(河豚)虽然花里胡哨满身肥肉其实却剧毒无比动不动就可以要你的命。我同时知道这其实是家姐捣的鬼她在故意捉弄我,好到时回家赚了在爹面前羞我取乐,我绝不会轻易上当。可是也有一些我一时叫不出名的或不大不小的海鲜。哪些是可以吃的哪些算大的哪些算小的?我该捡它们进面前的鱼篓或是背后的蟹笼?我承认我常常犹豫不决。但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我不能轻率地决定人家的命运。既然我成了裁判官就不要听别人裁判,我总这么认为。因而每在这时我也乐于分享一种至高无上却又无所适从的感觉。

家姐看到我兴致勃勃地进入角色,总爱大声呼唤阿仔过来一起怂恿我:哎唷,你看阿弟真行,他也晓得把这只斑螺当成蟹,这条弹虾不当虾哪。阿仔就笑得特别好看,默默地点头表示认同。我知道我这人还可以,我怎么会傻到把斑螺当成螺呢,尽管它外壳漂亮诱人,我还是一眼便看穿它的虚伪无用,它真实的身体早已死了,没血没肉只剩下一只空壳,而且留下一具没有生命的外壳还不得独立,一味去庇护别人作奸犯科情愿让人寄生。我最痛恨作伪了,我甚至佩服寄生蟹的正大光明,它总是在生活面前从容不迫随遇而安,它就这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择室而居不劳永逸,真的你得承认它的聪明可爱。至于那些弹虾,它只徒有虚名而实质决不是“虾”那么回事,我们岛人对它硬邦邦的外壳深恶痛绝,从来都把它归为蟹的一类,这点同样瞒不了我这个爱吃海鲜的海仔。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吃海鲜!我幼时一日三餐除了海鲜什么菜也不沾,我对土地上生长的真正菜蔬以及各种禽畜之类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一童年嗜好甚至陪伴我到今日。以至家姐后来对我那个也同样嗜好海鲜的六岁儿子常爱逗弄:十足一副他老子幼时的猫公相。我也说不上为何这点优良品质可以原装翻录传给我的接班人,我为儿子的忠孝自豪。其实我不光懂得吃海鲜而且最有成就的是烧海鲜。你随便打听我朋友,哪个到我家作客不对我亲手做的红烧芙蓉鱿鱼、糖醋五味膏蟹、清蒸大龙虾等鲍参海味垂涎三尺赞口不绝。因而你可以料想我在吃海鲜的过程中肯定积累了深厚的正反经验。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龟当老了也成精。所以要我区分诸如斑螺弹虾之类实在不在话下。

                                   四

岛西面的海湾,从椰林一直到水边,是雪一般耀眼晶莹的石英沙,退潮少女般的轻歌曼舞,叠下一层层沙浪犹如渔姑美丽的筒裙,在阳光甜美的亲吻下百般鲜亮动人。于是此刻你脑子里回荡起克莱德曼的《蓝色狂想曲》,血脉里冲撞的是一群五彩缤纷狂放不羁的奔马,你按捺不住那股疯狂的欲望,张开嘴巴啊啊忘情嘶喊,同时赤条条无牵无挂踏着缠绵多情的细沙撞向蛋清般的海水……

看着阿仔和家姐此刻那快活欲死的样子,我却是一点也快乐不起来。日头懒洋洋的打在我身上,只有家里那条可爱的渔狗同情地伴着我坐在沙滩上。滩上是一派糊涂无以数计密密麻麻的小洞穴,那是专门在沙滩里生活的一种叫沙蟹的家伙的杰作。那沙蟹样子可恶极了,也胆小,我就故意与它们作对,百无聊赖地用小脚丫砰砰把周围的洞穴踏了个严严实实,这下心里才有几分得意:叫你们出来还不出来!蟹们一点也不计较我的无礼,依然慷慨大度不辞劳苦再一个个把洞口重新挖通走出来,然而一瞧见我,就呼地龟缩回自己的洞穴里去了。蟹们可能会误会我是在作恶剧其实我是在生父亲的气,我恨爹你家伙凭什么只准阿仔和家姐下海而剥夺我的自由权利,难道就仅仅像你所说的,因为他俩五行为“水”(家姐生日是一九六二年阴历二月十二日,可阿仔是何年何月出生的你知道个屁)我五行为“木”么?(我生日是一九六四年阴历七月十四日)但我属龙呢,你不是说龙是海中之蛟水中之王么。混帐父亲,你安的什么心。

阿仔和家姐正在水里轮着玩钻蟹洞游戏,泼喇泼喇的击水声和着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涨满了一海湾,引来好几只燕鸥,围绕着阿仔和家姐创造出的那圈飞溅的海水,扇动着雪白翅膀咕咕欢叫着飞上飞下凑热闹。燕鸥们也不知怎么搞的,总是轮番地把身子往水里冲,然后极迅速又回到半空。我知道我和家姐阿仔不同,就如燕鸥和海鸥也不同一样。燕鸥呢尾巴是剪刀式,身体轻盈,进水抓鱼快飞起来也快,擅长是潜水,以活的鱼虾为食;海鸥呢尾巴通常是圆形的,不分叉,却喜欢以死鱼虾为食。我想它们共同点是爱洗澡,全身才这么洁白干净,但我不明白乌贼鱼整天不是泡在海里么,怎么只是洗白表面洗不掉满肚子黑水。家姐说那是懒惰的结果就像你一样。我说我并不是懒惰只是父亲不给我勤劳其实我的水性一点也不会比你们差,只是父亲不给我表现。

家姐大概闹倦了,踩着赤脚玩兴未尽踅上滩来。湿淋淋零乱乱海草般的秀发铺满了一背脊,那嫩咖啡色的胴体格外的光彩夺目。我知道她总是在自己玩得最开心的时候念念不忘我,然后回到我身边照顾我情绪。家姐很爱我,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否认的。阿弟你在干什么呢?我说我在不干什么我没什么好干。她把湿淋淋零乱乱海草般的秀发从背后撩过来,用食指优美地绞了绞,散开去,又绞了绞,散开去。我得跟爹说说,让你能干点什么才好。我说从今日起我不想崇拜爹了。家姐搂着我脖子可怜巴巴地亲了我一下,然后小声问为什么。我也可怜巴巴亲了她一下,然后大声回答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不想就不想了,就那么回事。

然后我们就不再说什么了,然后我们仰躺在洁白的沙滩上,一任热带的大太阳极野蛮地亲吻爱抚。家姐双手垫着后脑勺,眯缝着双眼,怔怔地望着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海天,像在品味一件遥远的往事又像在向往一个未来的希望,眼神迷离缥缈。遽然,她偏过头有点惊惶又带点陌生地说:“阿弟你听听,水下有什么声音。”

我知道家姐的用意,她是在惦记海中的阿仔,她现在陪我其实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心里漫上一层忒毒的黑潮,我决不把它当妒忌,却故作吓人地笑着说:“不用听,那是海怪在叫呢!”

“不不,你再仔细听听。”家姐突然一脸的神秘,“谁也不得坐起来朝海里看,我们只能用耳朵去听。”

我想家姐你要下海就继续下海去,水里有你亲爱的阿仔你是没心思在滩上跟我磨蹭的,这脉不用把我就可以给你开药单,你别指冬瓜画葫芦一味假惺惺。但我还是笑吟吟继续重复说:“不用听,那是海怪的声音!”

“不不,阿弟你真的没听见么,”家姐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听吧听吧,那是海豚的咻咻声呢!”就像在滩涂上精心挑拣那些大小不一的沙螺,家姐的神情既庄严又恍惚,却绝对没一点开玩笑的样子。

午潮不知什么时候上涨了,唿地脚掌下咬上第一个浪层,因是潮水初生,浪层似是羞怯般缓缓退下,然后又不知深浅硬着头皮涌上。于是双脚像有一群小虾毛轻轻擦过,怪痒痒的使人精神亢奋。我终于屏住呼吸认真地啼听了一会儿,果然隐约传来一阵咻咻鸣叫,我心里一个激灵,不由得顺手抓起一把沙子,撒向家姐拼命起伏的胸口上,正式地做了回应:

“家姐你别激动好不好,你听到的声音我也听到了。”

“是海豚声?”

“是海豚声。”

家姐呼地弹虾般一打滚坐了起来,两眼专注地朝那边湾面望去,突然一把揪起我,指着不远处的那片浪花四溅惊兮兮地惊叫起来:“快看快看,两条海豚,逗得可欢啦!”家姐显然十分兴奋,一个劲地自顾说下去,“没错吧,我一早就听出来了,阿弟还不信,这下服不服?”

顺着家姐手指的方向,只见水雾迷茫处,阿仔正在和一条海豚在相拥着跃上蹿下,我一眼就看到那是一条银灰色海豚,但哪里有家姐说的两条呢?我拼命揉了揉发麻的眼睛,再仔细分辨,依然是一人一鱼。我这下没再怂恿家姐,我知道我毕竟日后要成为男子汉,是男子汉就决不能什么事情都在女人面前姑息迁就没主见。我以一副绅士派头骑士风度教训家姐:

“你别感情用事好不好,明明是阿仔和一条银海豚,哪来的两条海豚!”

家姐已滴嗒嗒急出两串泪珠,然后嚯地站了起来,哗啦啦踩着海水,一阵小跑疯也似地朝阿仔那边奔去。此时,潮已涨平了,那几只凑热闹爱洗澡的燕鸥肯定是不怎么勤劳因为它们早就不知躲到哪个礁岩角落睡大觉去了。湾里只有阵阵节律一致的大海呼吸声夹杂着前面不远的阿仔和海豚的戏水声。家姐海鳗般极优美极丑陋极敏捷极迟钝地游向阿仔。我看得真真切切,就在家姐双手箍住阿仔脖子的一瞬间,一阵尖利的咻咻声闪电般划过,我听出那是十足的非常纯正的海豚欢笑声;跟着,一股浓烈的又骚又腥的气味儿,像一泻水银直灌我的鼻管、喉咙、胸腔、肺叶,我连打喷嚏呼吸困难心律不整浑身无力一如晒滩鱼……

过后家姐一直用极其庄严的神情与我叙述那次“事件”。她说阿弟你不知道,你越说海里的是阿仔和一条海豚,我就越发慌得不知所措,我明明见到的是两条海豚。不过我想真的如我所见那么阿仔到哪儿去了呢?我急呀我突然感到自己撞鬼了,我迷糊啦,我只知道朝海里闯,没吓着你吧?你一定指着我癫婆子模样在后面骂我背脊吧。我再也不管啦。没想到冲到两条海豚前却傻了眼,我分辨不出哪个是阿仔。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抓住任何一条鱼要它赎回阿仔吧。怎知我刚伸出双手那条海豚就换成阿仔欢快地向我扑了过来,咭咭咭搂紧我脖子亲我疼我。我真的还不看不清左右两条海豚到底谁先扑向我的,但我知道我开始揽到的是一条银海豚,真真是一条银海豚决不是阿仔。奇怪的是后来我发觉已经找到阿仔时,旁边实实在在的只剩下那条银海豚了,银海豚友好地摆了一下尾巴欠了欠身子,快活地扇动光鲜鲜的背鳍,然后就消失了。

我说家姐你又在说鬼说怪了,你明明向着阿仔扑过去,却说是朝一条海豚扑去,同时你说的结果也和事情本身不相符。

家姐眨了眨她好看的燕鸥眼睛,显得有点委屈。你说什么阿弟你说什么?我说你在箍住阿仔脖子的那阵子,有没有听到一阵尖利的咻咻声也就是海豚声?她说哪有什么尖利的咻咻声,那是阿仔快活笑着的咭咭声。那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又骚又腥的气味儿呢?她噗哧一下笑了个灿烂,阿弟你又来胡说八道,哪有你说的这种怪味儿我可从来没闻过。真的没闻过?真的没闻过。

我发誓,在这之前我们还从未听过父亲说起这种怪气味是他最早闻到的。(本篇开头部分已提及,父亲在海难前后两次闻到这种气味)所以我才觉得惊奇家姐才不相信。我说家姐我真的闻到那怪气味儿,而且被呛得连打喷嚏呼吸困难几乎死去活来,难道你一点也没闻到?家姐肯定地点着头,模样诚实得如同一条卡在网眼中的旗鱼。

然后我和家姐同时伸出了小食指,狠劲地拉勾约定:这事我们谁也不准说出去,既不告诉阿仔更不能告诉任何人,谁当叛徒就罚吞十条生虾五根鱼肠两只臭鸟蛋。

第二天正午,也和昨天一个时辰,家姐与阿仔在湾里玩了小半日水之后,一如既往留下阿仔接着上滩来陪我。我们心照不宣默默地仰躺在往常的滩位上。阿仔仍然独自兴致勃勃无忧无虑地在海中快乐嬉戏。我悄然偏过头,早见家姐已经进入昨日的状态:双手垫着后脑勺,双眼怔怔地望着高高蓝蓝的海空,像在品味一件遥远的往事又像在向往一个希望的未来,眼神迷离缥缈。很快,就传来她轻轻的呐呐:阿弟你听,昨日那声音又来了。我抓了抓她的手,表示已听到了。不会错吧,两条海豚在说悄悄话呢。可是,这就不同了,我听到的是阿仔在和海豚说话。阿弟你老是爱驶逆风船。不是这不驶逆风船,我是在说实话我怕“狼来了”。

事情一开始又进入了昨日的对峙局面,我们各执己见相争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然后大家干脆坐了起来,朝着那个熟识的位置望去。这时午潮已汩汩上涨,湾面格外开阔清爽,海天一色湛蓝无垠。我说的没错,是阿仔在和一条银海豚戏水呢。家姐问你能认出是昨日的海豚么。我说当然认出,就是昨日那条额头有蓝印的银海豚。家姐突然回过头迅速朝滩后面掠了一遍,眼睛里忽闪过一丝灰黯的光,幽幽地答道:那好吧阿弟。

家姐断然不再和我争辩,到底为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到第三天的同一个时刻,我和家姐正坐在滩上又惊讶又新鲜又兴味十足地观赏着阿仔和银海豚的戏水时,没想到几时背后已涌来了一群岛人,男女老少欢呼雀跃声盖海浪犹如一滩起网鱼。父亲就站在我们身后几尺远的地方,只是两眼眈眈百般虔诚地盯着那片浪花飞溅的湾面,什么话也没说。顿时,我心里不由得生起一种被出卖被愚弄的感觉,我恶狠狠地盯了家姐一眼,家姐大概会意了接着痛苦地摇了摇头。我用眼睛尖刻锋利地切割她:说好了不告诉任何人的你这个叛徒等着吞生虾鱼肠臭鸟蛋好了。

这是全岛炸锅的一件新闻!至今我仍然记得当时贵叔乍一听到这消息就立即晕过去的情景。可怜的贵叔肯定是受不了儿子这一“爱海”的逆天行为。阿仔上滩后赤条条穿越密密麻麻好奇观望的人群,蹦蹦跳跳回到家里,然后兴致勃勃地对贵叔说:爹,我见我娘了,我和我娘玩水了。贵叔两眼一睁,慌忙扬起手来,好像是急着要去捂住儿子嘴巴不让说,又像包含着一个别的什么含义,但到底任何潇洒的动作还未来得及完成,就哇哇地呕出一滩气味芬芳十分动人的赤橙黄绿,然后四脚八叉趴倒在油麻石板上,看上去像极了一条煮得半熟的断脊龙虾。

                                五

在贵叔最后的那些年月,他应该好好感谢一个女人,那便是新加坡女人。然而他至死也捉摸不透这个女人,这是实话。因此他就不相信新加坡女人所说的女人是祸水之类的屁话。他晓得自己这辈子拥有的最美好时刻就是和一个女人一夜的欢愉。女人给他留下了终身难忘刻骨镂心的温馨,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精灵般人见人爱的男仔,女人还给他留下好好活下去的念想......只怪自己无能挽留那个美人鱼一般的好女人,过后又没有勇气下海去面对曾经的温馨甚至连别人提及海的字眼都失魂落魄。自己是枉为一个男人了。所以有什么理由指责女人是祸水呢,你新加坡妹不也是女人么,若说是祸水我可从未见你祸害我,就算你是祸水吧,有你这么标致的女人祸害我也愿意。身体孱弱神经兮兮的阿贵,每念及这些,总露出满脸难以名状的激动和惶惑。

不敢下海的贵叔每天只蹲在家里织鱼网。经他织的鱼网,眼子匀,结头紧,网嘴挣得开,囊衣摆得尽,每海捕捞鱼获总比别人的好用得多,很快便成了岛上一绝,与岛中三个身体都有缺陷的特殊人才——跛仔二的阉鸡补锅术盲婆的相花术崩鼻三的嗅鱼群术同称为“四大怪杰”,也就是全岛海佬都爱使用他织的网这已有口皆碑。不过织网可是我们岛上女人揽的活儿,作为一个男海佬,日夜蹲在家里织鱼网,未免要遭人见笑瞧不起。但不知怎的,这些天来,新加坡女人的串门越来越密,总是在月亮泛出海面时刻准时提着一网兜生沙蟹踩着细碎动听的步子走进了贵叔的小院。也不要打招呼也不去打招呼,顾自拣一条干净的板凳坐下,然后用猫在冒烟灶头拉屎时那副白骨森森的目光剥去了那个无能海佬腰间那条显得过分潦草的裤衩,目光蛇信子似地在那个隐蔽处吮吸了几秒钟,继而慢慢蠕动犹如无数条章鱼吸盘吻遍了对方的胴体。蓦然间,四道目光訇然相碰,随即,世界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

“你们这些狗男人,晓得女人是祸水脏水么,男人一掉进去就永世出不来!”

男人一下子愣住了,随后孩子般听话地点了点头。

“你那仔爱怎么着就让他怎么着,他属水,水属海,你管不了的!”

男人仍然孩子般听话地点着头。

然后女人娴熟地从网兜里掏出一只生沙蟹,送进嘴里,于是你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巫在吞吃一副鲜血淋淋的心肝时那种特有的癫狂快乐。

男人还是不敢出声,但开始有了点激动,只是咽着口水拼命地按捺着,默默坐在女人跟前童稚般天真怪趣。我奇怪这家伙为什么一点也不怕新加坡女人那白骨森森的目光,反而每在这时格外地显得精神焕发意犹未尽,而我父亲堂堂海蛟天不怕地不怕却对母亲这种特有目光畏缩如鼠。

凉浸浸的海风像椰树下的浓荫徐徐吹来。躁动喧闹了一天的大海此时仿佛一个顽童玩累了,甜蜜地安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偶尔啼几句梦语呢喃。远处零零星星飘忽摇曳的渔火,犹如自由不规则的无声音符,在朦胧的蔚蓝色键盘上滑动飞翔;隐隐约约的咸水歌,高高高低低随风吹来,让人心旌荡漾不知不觉走进一个多梦季节。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两人一台戏的粤曲伴唱已经开始或者进行好久了,总之夜正酣,月已倦,曲犹浓。你会惊诧人世间还有一角已睡未睡的世界,还有一席已死未死的真情,与古岛荒海作正经或游戏人生,你想不透。我晓得新加坡女人的拿手好戏是《苦凤莺怜》还有《霸王别姬》。那惊涛拍岸狂风骤雨般的霸腔在贵叔高昂亢奋的二胡伴奏中跌宕飞扬,让人热血沸腾全身松弛如同腾云驾雾。贵叔这个粤剧迷,如醉如痴全然走进了新加坡女人演唱的戏文角色中去,他于是成了马师曾楚霸王红线女王昭君白燕仔关云长……一个悠长多梦惶恐不安的夜晚就这样消失。不过夜里躺下来,也不免压上几分惆然,这个昔日刁蛮厉害的女人,怎么一夜间就肯和我亲近了呢,她那原来满嘴腥臭的沙蟹气味怎么就变得如此香气扑鼻了呢,她这样做总该图个啥吧。贵叔试图调动一个男人特有的爱抚去报偿女方,但每次欲伸手抚摸一下新加坡女人秀美的玉肩时,总是倏忽间如着了鳐鞭或是滚水烫了似的被莫名的感觉死死攥住,动也动弹不得。

终于想到这样可以作为一种报答,贵叔把阿仔叫到跟前:你给伯母每天捉一袋沙蟹吧。

阿仔像早就晓得父亲有这个心思似的,未等贵叔吩咐就颔首答应了。

我得说我认识海最深的那刻就是从捉沙蟹开始的。新加坡女人爱吃生沙蟹,所以捉沙蟹自然成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一。那时我还小,新加坡女人带着家姐和我,到东沙湾海滩去捉沙蟹。烈日下,沙蟹全部爬到洞外觅食或嬉戏,你不晓得这种生灵最不怕毒日头了。我头一次看到满沙滩手舞足蹈的沙蟹,一时新鲜、好奇、惊讶、欢喜。我撒开小小脚丫子冲上前去,试图抓起一把沙蟹,没想到在我刚迈动小腿的当儿,那满滩的沙蟹鬼精灵唿地一下子全缩进洞去躲得无影无踪。这时,我听到背后已传来新加坡女人和家姐弯腰曲背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我不知所措顿时傻在那儿,呆呆地盯着面前蜂窝似的数也数不清的一个个黑黑洞口,感到满世间都像张着嘴巴在嘲笑我。我又羞又恼又气又恨,一种要报仇雪恨的心理遽然占了上风,我几乎不假思索,就卧向脚下的沙滩,朝一眼沙蟹洞穴狠劲射出一股滚烫锋利的黄尿,我口里一个劲地说烫死你毒死你看你贼仔出来不出来。我回过头看新加坡女人和家姐,她俩莫名其妙跟着赶过来。我得意地对着新加坡女人大声说:母亲母亲,我操沙蟹它母亲!新加坡女人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不笑,用猫在冒烟灶头拉屎时露出的那副白骨森森的目光盯着我,阴鸷恶毒地说:阿弟不许闹,你这要受罪的。我才不怕你新加坡女人的目光我不像混帐父亲。我舞动着下肢快乐地喊:母亲母亲,我操沙蟹它母亲!我见新加坡女人突然收回那白骨森森的目光,对我家姐说道:那好我们走吧。

就在当儿,似是咔嚓一下脆响,我的小鸡鸡被一种什么锋利的东西钳住了,电击般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我两腿间传来,瞬间,我体验了一种硕大无朋前所未有的恐怖和绝望,以至这种感觉多年后仍像梦魇一般死死钳在我的骨子里,叫我片刻不得安宁。我为此求过好多大夫,他们却总是对我实行人道主义宽慰政策,说不必神经过敏,你这算什么病,能吃能睡的。我心在流泪,我想原来你们和猪一样只需要吃和睡。于是我哇哇干嚎起来。我想象得出自己当时的模样肯定像个可怜巴巴的小丑滑稽死了。家姐听了我喊叫连忙扭过身,慌慌拢了近来,然后把我扶住:阿弟阿弟你怎么啦!新加坡女人毫无表情好似晾在甲板上的一张干海带,声音喑哑得吓人:我早说你要受罪的。家姐这才惊叫起来:沙蟹要吃阿弟的小鸡鸡呢,母亲母亲!新加坡女人脸色更加阴沉:多嘴,是阿弟的小鸡鸡要吃人家沙蟹。我那刻什么也不知道啦,只晓得拼命打滚大声嚎啕:痛死我啦痛死我啦。但我越打闹沙蟹就越嚣张那螯就更加用力钳得更深更紧。我害怕极了。我担心我就要死了。家姐肯定也急坏了,她一脸苍白眼泪汪汪地流,自顾砰砰跺着脚哭喊着央求新加坡女人:母亲快救救阿弟吧,痛死阿弟了阿弟要死了。新加坡女人少有表情的脸上显出几分幸灾乐祸:家姐你别女人见识,阿弟死不了他要受罪是他活该。我记得当时新加坡女人一直用那副白骨森森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纯粹像在欣赏一场好看的耍猴戏。我气愤极了,我恨不得一脚把那女人踢到老洋去喂鱼虾,所以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我历来主张自己救自己我宁死也不求人。我也不知哪来的一股鲨鱼性子狠劲一咬牙,两手对着那只得意忘形自以为了不起的贼子一掐,“啌”的一下沙蟹破膛气绝。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试图拨拉掉贼子的尸体,没想到那贼子虽然躯肢分离,却仍然把两个螯死死留在我身上。这时,新加坡女人突然伸过手来,一把抢走了那只破碎的沙蟹,咚地送进嘴去,慢慢嚼了起来。家姐毕竟比我见多识广,她急忙伏下身子,用牙齿咬破了留在我小鸡鸡上的沙蟹螯,这样,我才从大难不死中被解救出来。我说光就这件事,我必须命令自己坚定不移地感激家姐一辈子。

我一屁股坐到沙滩上,像一只从狼窝里逃脱的小羊羔,带着疲惫不堪和久久滞留的余悸,舔着自己浑身上下的伤痕在一边喘息。我这才发现,我骄傲茁壮的阳具皮层正渗着血,我到此刻才恐惧起来。家姐这时也瞅见了,赶紧惊叫着教导我:阿弟快把你的血舔进嘴里,爹说一滴血要吃上两日饭呢。我慌忙用手指揩抹渗出来的血,然后放进嘴里用舌舔了个干净。立即,我头一次尝到了血的味儿,它又腥又咸,竟和我刚才尝到的海水味儿一模一样。也就在此刻,我忽然产生了很微妙很奇怪的一串念头:人血和海水怎么都是咸的?人和海都是一样的血液么?这是怎么回事?随后这些怪念头就像一群海蝇讨厌地时刻缠绕着我,以至终于有一天我不得不低三下四地请求父亲给我解答。父亲当时以海一般深邃莫测的目光紧紧地打量着我,好像突然不认识我这个儿子似的,那宽阔的大嘴呼出的酒气一阵阵的很是呛人。我忽然一阵惊讶,脑子里又滑出另一个不解的念头来了:人的呼吸和海的呼吸怎么也那么相似,怎么也是有时急促有时缓慢,只是海打的呼噜比人的更大更响罢了。我更加迷茫更加糊涂更加不知所然。这时我才听到父亲瓮声瓮气的回答:

“老辈说了,人是从海里爬上来的,日后还得回海里去。”

我懵然。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但我还是不解,我急着问:

“那海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还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父亲的神情转眼间敷衍起来,抽了抽嘴角,淡然地笑了笑:

“鬼才知道,老辈没说。你契弟嘴巴再别喷屎喷尿了好不好。”

父亲说完,扔给我一个恶狠狠的背脊,扬长着一路熏天赫地的酒气,溜开了。

有关父亲的解答,终于在一天找到了相关的科学印证。你不得不惊叹我父亲竟有那么臭两下子。一九八六年春我在京都采访了日本著名海洋学家宇田道隆,他和我就“海与人”的话题作了足足三个半小时的漫谈,这个漫谈有助于对前面那个问题的总体了解。谨选录一些有关部分见下:

约在四十五亿年前银河系太阳家族中出现了地球,由岩浆替代出来的水汇聚到地球表面下洼的地方形成了海,距今约四十三亿多年。

海的面积约三亿六千万平方公里,占地球总面积五亿万平方公里的百分之七十。

在持续经历约十亿年“化学进化”时代,约九十几种元素,在反复分散和集中过程中,由于太阳光及宇宙线的作用,渐渐地产生出复杂的有机化合物——蛋白质,还在原始的浅海中产生了脱氧核糖核酸(DNA)遗传因子。

这种生物在长达三十亿年的漫长岁月里,在诞生、继承、进化的过程中产生了分支。由于光合作用,在原始海中,植物又放出了氧气同时产生了依靠呼吸氧气而生存的动物。不久大气中的氧气就呈现出现在的状态了。随着植物从海洋移向陆地,动物也由海洋到陆地上繁殖。

由浮游生物、哺乳动物到人,人类的祖先出现了。我们确认,在维持人类生命的血液中,存在着祖先遗留下来的痕迹。从化学的观点来看,血液中盐分的种类和比例,与海水相比竟是那样的奇妙一致,而人体汗腺分泌出来的汗液也如海水一样是咸的。人类把这种太古的“血统”,一直保留到今天。人在母胎里重演着进化的过程,只是大大地缩短了演变时间。随后呱呱坠地,到了幼儿时期,那些“爬”、“抓住东西站立”等动作,呈现出猿及原始人的特征;直到少年时代、青年时代,都可以看到一边重演过去的历史,一边成长起来。可以说,这就是“温故而知新”吧。地球上的生物,都是海洋母亲生育的,都是同根的兄弟姐妹。海承担着宇宙生命的继承作用。所以,海是“人类的故乡”、“生命的摇篮”。

.......

面对这个“人类的故乡”、“生命的摇篮”施加我的第一次刑罚,我至今仍一直余悸未消诸多惶惑百般感慨。作为海之子,海也成了我的宿命,我将注定永远无法跨越横亘在面前的大海的羁绊和牵挂。

过后家姐问新加坡女人:母亲为什么海里的东西这么凶。

新加坡女人淡然地答:海里的东西不凶是人凶。

可沙蟹为什么要欺负我家阿弟呀。

我早说了是你家阿弟有罪是他欺负人家沙蟹。

要说那样母亲你不是更有罪吗,你每天要吃掉人家几多沙蟹呀。这事你女人见识管不着。

母亲你不也是女人么。

记住你没资格叫我女人我是你母亲。

我才不睬你新加坡女人这一套。我示意家姐别再跟她啰嗦,免得这女人总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她太把自己当回事。我故意撇开她和家姐手拉手一块走显得十分亲密的样子,我要让新加坡女人明白:我认识海了,我也认识你这个女人我的母亲了。

这便是我对海产生的刻骨镂心的最初印象。其中,新加坡女人和沙蟹充当着十分重要的角色。这么多年来,我总觉得有一个什么沉重的感觉压在心头,我发现自己与沙蟹与新加坡女人在冥冥中总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牵扯着。

阿仔总是每天一网兜沙蟹恭恭敬敬地给新加坡女人送来。伯母我爹叫给您送沙蟹呢。阿仔乖乖地放下网兜,停下来,小声地说。这时,新加坡女人便总是叫我家姐上前收下沙蟹,然后似笑非笑地站在一边,用惯常的白骨森森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阿仔,按捺住一股说不清的激情,唱粤曲似地说道:难为你爹,你爹有心了。

家姐就撅着嘴巴提着沙蟹呆立一旁,背着新加坡女人和我瞎嘀咕:母亲这人真没良心,明明是阿仔给他捉的沙蟹却去感谢贵叔。我说家姐你总是门角头里舞大刀,有出息你跟新加坡女人说说去。家姐佯作一本正经:阿弟我不是不敢说我只是不想说。

                                    六

好多年后我仍然想不明白阿仔是怎么和银海豚早晚搅和在一起的。要是你也亲眼瞧上那个场面,你肯定会惊叹大千世界竟然有如此的多姿多彩。

你只要记熟雷州岛西海岸的潮汐期,在退潮与涨潮刚刚相会的那阵子,(这里不用计较白天与黑夜)也就是海流处于平缓时刻,便见一个浑身粉嘟嘟白皙皙的海仔一蹦三跳从椰林下的沙滩飘逸过来,步履轻盈如雾如风,柔软松弛的沙滩绝对没留下任何脚印痕迹。你见他双脚一沾到海水,嘴里便发出一种极欢喜极快活的声音,然后雪白身子腾起一路皑皑白浪,顺着海榄湾淼淼水面一跃一蹿地游去。一会儿稍作悠闲自然时,便整个身肢泛舟似地熨贴在水面上,矫健而轻曼,恍如与水溶为一体,人就是水,水就是人了。俄顷,酷似海豚的身肢飞快地在水面上划出一个三百六十度圆周,又一个三百六十度圆周,一共是九个。我敢打赌,我每次都数到这个数字时便戛然而止,决不会多也不会少。我一直没法弄清这九个圆周代表什么,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这时,你会听到那海仔嘴里发出一种人类无法听懂也无法描述的声音,我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可我永远不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顿时,不远处泼剌一下水声响过,一条银灰色约两米长的海豚钻出海面,你见它晃动着长吻额隆上的蓝印一掀一掀地径朝那海仔游过来。海仔嘴里的声音随之更高更快,跟着划一个漂亮的弧,簇拥了上去。也不知那海仔在什么地方备好一只碧青碧青的新鲜椰子,唿地朝银海豚抛去,只见椰子刚刚着水的那瞬间,那银海豚已经高高昂起了吻突迎接住了。它顶得非常精准,椰子还未落下,它已经游过去等侯,人是无法比它游得那么快捷准确的。然后银海豚又十分得意地把椰子抛送过来,样子憨厚且调皮可爱,令你想起一个淘气十足的细佬仔。

也有例外,那海仔说不定有时会带上一只圆型网浮炮或酒葫芦或油坛子什么的,玩法儿时常会有变化。他(它)们嬉戏着,打闹着,浪花四溅,十分迷人。不时地,银海豚会乖巧地欠下身子,让海仔随便骑到它身上,快活地游过来游过去。你于是看见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甜甜蜜蜜漫步于花间幽径之中,或者是一对母子亲亲热热地在享受天伦之乐,那友好亲切配合默契的样子让人目瞪口呆。

一下子雷州岛惊诧个底朝天!

岛人一如闯进百慕大三角,一个个在犯嘀咕,想不通人与鱼怎么会这般友好这般互通灵性。我自己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阿仔,借机探询过他:“我看你是和银海豚玩,家姐却说不是,她看的只是两条海豚,那你去哪了怎么会不是你呢?”

阿仔这时快活地笑了:“我见我娘了,我和我娘玩水了。”

我说:“我看到你和银海豚玩水呢,哪里是你娘,你娘难道是银海豚么?”

“阿弟你没见过我娘,你爹见过你问问去!”

其实阿仔这话等于没说。我不明白阿仔为何要兜圈子或者不叫圈子只是我始终走不出他的迷宫。

我只好去问父亲。

父亲正水淋淋从海沟里收完鳝钩回来。五十几枚钓钩分别挂着一条条鲜蹦活跳的海榄色藤鳝。父亲利索地把钓钩连同藤鳝收拢到一起,然后穿挂在两棵椰树之间。藤鳝们却不知死期已到,仍然乱七八糟地绞动着滑溜溜的身子在一边调皮捣蛋。

这时,新加坡女人准时从东厢房里走了出来,做出很配合她男人的样子,从厨房水缸里打出一桶水,我猜桶里已放了盐,新加坡女人总爱在淡水中放盐,却不肯到滩下打海水,她说井水放了盐就和海水一样了,捉回的海鱼放在里面就能活了。然后父亲就把钓钩里的藤鳝一条条摘下来,小心地放进母亲备好的水桶里去。我见脱了钓钩的鳝们顿时惊恐万状,一沾到水就不要命似地乱蹦乱蹿着,但它们不明白这显然是徒劳无功的。

父亲接着歇到一只倒扣的鱼筐上,开始大口大口地抽着大碌竹,又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却习惯性地不停抹着汗津津的箭猪般硬发,一个劲地叫嚷着:渴渴渴渴……这时家姐影子般地不知从哪个房间走出,手上已握着个椰壳酒壶,即刻熟练地送将过来。父亲迫不及待地一把接过,然后高高举过头顶,咕噜噜一下子便倒了个精光。

像等待着观看一出即将上演的粤剧那样,那边的新加坡女人旁若无人地一只接一只地把生沙蟹送往嘴里,始终用猫在冒烟灶头上拉屎时那副白骨森森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父亲。然而父亲就是埋头灌他的六十度甘蔗酒,对谁都不理不睬。

这时父亲突然咳了一个很响的嗽,然后捋了一下其实没有任何衣袖之类的手臂,跟着,那副庄严、伟大、神圣、轩昂的姿态出现了,你脑子里立即映出宪兵队长鸩山枪杀李玉和之前的欣喜欲狂却又带有某种绝望意味的图景。父亲弯下腰慢慢靠近水桶,见到桶内已是一片鬼哭狼嚎,便做了个古怪的表情,接着,青筋虬虬的大手伸过去,伸过去,几乎轻巧到不费吹灰之力,钢钳般的中指间就抠住了一条藤鳝的脖子,便听到噗嗤一声脆响,鳝鳔破了,父亲的中指飞快地滑向藤鳝脑袋下的咽喉处,叭的一下,痛苦挣扎全身扭曲的藤鳝哗然垂得笔直,还未来得及吁出一声,就断然咽了气,藤鳝的脑袋像落叶一般与躯体分了家,断在父亲沾满鲜血的右掌心。于是,你见我父亲满脸横肉交错地颤栗着,仿佛上面爬满了密麻麻的黄丝蚁,微微下斜的右嘴角就像安了个抽风机似的倒吸着热气,发出无比快乐的咝咝声,浓眉下的一双鹰隼大眼格外明亮光芒逼人,绝对一副汪洋大盗滥杀良民前的痛快淋漓。父亲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亲手一条条勒死他捕捉到的海鲜,只要是活的,他会和嗜酒那样十分过瘾地将其活活勒死。你无法形容父亲在进行这项仪式时神情的庄严、伟大、神圣;你也无法体验这个刽子手屠杀无辜时心情的诡谲、险诈、阴鸷和乐不可支;你只是隐约认为那个管理阴间的阎罗王在勾销人类魂魄时的快乐劲儿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你会为我伟大的父亲感到自豪或者悲哀,但你肯定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可以公开我这第二个家丑,我再也不顾父亲日后怎样对我刻薄无情不予原谅一如勒死一条活生生的鳝鱼。我必须告诉你,如果在市场上买到那些没头没脑的死却如生的鱼虾海鲜,那么我敢断定百分之百是我父亲的经典之作。你也就别计较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其买下来好了。你可能除了大饱眼福还有大饱口福还有伴随而来的无限感慨,那是你的荣幸。然而对父亲的这个作为,我一直到了去年才从外国一本心理分析学著作中找到了有关答案。那本书上说,人的大脑里有一条“嗜杀线路”,这条“嗜杀线路”与人体的雄性激素有关,如雄性激素剧增,嗜杀线路超荷,就导致人嗜杀成性。我想父亲之所以对勒死活海鲜形成一种无法摆脱的嗜好,肯定是嗜杀线路超荷了。然而你肯定无法想像,一个爱海如同酷爱自己性命的海佬,为何对海的东西如此这般深恶痛绝。记得有位哲人对人类爱情作过阐释:爱之愈深恨之愈深。我不知道这种见解是否也适用于我父亲。

直到这时,父亲才得以安静下来。

我知道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是适宜我们父子“交流”的时刻。

我便走近椰树下的网床。那儿歇着我刚刚完成一次神圣仪式的父亲。

然后问父亲:明明是阿仔和银海豚在海里玩,家姐却说是两条海豚在玩,要是不信就来问爹;明明阿仔没娘却总说和娘玩水,说爹你见过他娘,要是不信就来问爹,所以我问爹你来了。

父亲刚刚还丰富生动的脸容突然袭上一股黑潮,鹰隼似的大眼一下子蒙上了一层云翳,像鸟岛上的白鲣第一次打量海外来客一般,以可怕的陌生紧紧地瞅着我。好一会儿,才甩了甩鲜血淋淋的双手,用十二月海底里捞起来的掺满瓦砾沙泥的声音怒冲冲地对我说:

“贼仔你别多管闲事,得闲听晚公讲故事去!”

晚公是岛上唯一的私塾先生。岛人所有红白喜事、信札柬帖全拜托他。他有一肚子正统或鬼怪的故事,什么东周列国乾隆下江南武则天奇案孔子老子庄子韩非子无不滚瓜烂熟,一讲就讲个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不亦乐乎,让人听得如痴如醉舍生忘死连母亲叫回家吃饭也置之不理,我承认自己日后有写故事的爱好和特长,这肯定是深受其害影响不浅。我那时总是缺少阿仔对海偏爱的热情却最迷恋故事小人书,我学起晚公的故事来的确有自己一套套。不过我喜欢吃海鲜的该死嗜好,自然成了家姐日后敲诈我的一个把柄。我承认做小海捉鱼虾是她最拿手的,所以就常常被家姐逗着打腮帮,还常常罚我用一个故事换一只膏蟹什么的。每当这时,家姐总是故意刁难我:阿弟,你这馋嘴猫,还没讲故事呢。于是,面对一桌子唾涎欲滴的海鲜,我会即刻不假思索编一个悲欢离合十分生动让家姐听着听着眼泪簌簌落下来的故事,我也自以为那其实是本人最得意之举了。

我不满意爹的支使。我说晚公的故事里没有阿仔的故事,何况阿仔也说可以问你,说你晓得。

刽子手父亲把两手的血污往裤头上胡乱地擦了擦,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然后才横过头来气忿忿地咬出一串字:契弟你别狗捉老鼠给老子滚!

父亲说完,嚯地站立起来,突然拾起一条之前溜出桶外的“漏网”藤鳝,粗壮的中指狠劲地朝着藤鳝脖子钳去,于是,我听到那鳝鱼像个溺水的孩童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呼救声,声音仿佛一只断了线的纸鹞摇摇晃晃栽将下来,我同时见到那藤鳝奇迹般地用自己扭曲的残骸构成一条绞索,紧紧地箍住了父亲的手臂。

我惊奇这一瞬间,蓦然找到了另一种意想不到的答案。

                                七

我们岛是鲍鱼、龙虾的故乡,扬名粤港澳地区及东南亚国家。香港人还把本岛鲍鱼列为中国第一海珍。岛南面的海蚀崖,长年经受遥遥太平洋而来的浪涛撞击,危岸壁立、礁峰丛丛,那儿水深浪急,是鲍鱼大量聚居繁衍的天然之家。然而在这之前,岛人并不晓得鲍鱼这名不副实的狗屁东西原来是什么“餐桌黄金,海珍之冠”,并且可以打入国际市场赚取外汇。这点可以参见《雷州岛志.物产篇》中的翔实考证记录,说好了不是我的编造。因为古雷州人历史上只崇尚大海大洋大鱼,对那些螺丁虾毛之类小玩意儿是不屑一顾无足挂齿的,而所谓鲍鱼在岛人的意识中其实就是一种贝螺,平常烂贱普通不过,入不了法眼上不了餐台。鲍鱼其名为鱼,实则非鱼,种属原始海洋贝类,是单壳软体动物,其形似人耳朵,所以也叫“海耳”。古人对鲍鱼的印象着重于它的“半边壳”,药物学家称它做“石决明”,又名真珠母,说是一种好药物;而当代人对鲍鱼的印象则着重于它的“一片肉”,当作名贵“海珍品”,被誉为海洋“软黄金”,狗屁不通的权威们还册封它为“鱼”,学名叫鳆鱼,好像为了避嫌,还特地在它的“包”字前头加上个“鱼”字一再强调。我认为这与我们岛上人家喜欢作假把自己的儿女称为阿虾阿海阿珊花之类一样可恶可笑。其名字与实际是两码事。我一向痛恨作伪造假,我不明白人类怎么就爱乔装打扮心口不一自己骗自己。

我只想告诉你,在雷州岛,发现并捕捉到第一只鲍鱼的就是阿仔。

我敢保证,我是其中的见证者。

说起来这可算是一件新鲜事儿。

那天,阿仔、家姐和我一起到退潮的海蚀崖下去赶小海。没风没浪时,崖下的海水清澈见底,能见度达二三米深。我正在一旁捉生蚝,阿仔在礁丛中觅海参,家姐呢在放鱼罾,大家各忙各的互不干扰。这时,突然发觉坐在绞车架上的家姐向我频频招手,我连忙赶了过去。便见家姐拼命捂着嘴巴,指着面前的水下示意我们看过去,于是我们看到一座黝黑的礁石间,一条半米长墨绿色全身上下布满斑点的怪鱼,正张着大嘴巴一口接一口地嚼食着什么。赶过来的阿仔也不吱声,光着裸裸的身子蹲在礁石旁,对着那条怪鱼出神地观望着。显然我们都被这怪鱼的所作所为震慑住了,这该死的关键是它咀嚼的是石头瓦片或什么鬼东东,哪来的怪鱼?我压低声音问家姐:它在吞瓦片是么?家姐用手点了我鼻子一下,还是小声地说:什么怪鱼不怪鱼,海里的鱼你不晓得的多着呢。那怪鱼囫囵吞枣乱吃一气之后,接着便闲悠悠懒洋洋地朝一边游动。突然,那家伙像疯了似的,一头朝暗礁撞去,当的一声震破水面的脆响,直刺耳膜,我们都同时听到了这尖利的声音。还未待大家弄清是怎么回事,那怪鱼已没事儿地利索沉到礁底,朝着那堆瓦片般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吃着,吐着,吐着,吃着……这下可把我们全弄糊涂了。嗨,这怪鱼在干什么呢?接着,家姐高声叫了起来:“快看,那鱼吃的是海螺!”没错这下我们都看清楚了,那鬼怪正在一团粉身碎骨的海螺旁边,边吃螺肉边吐螺壳!我望望阿仔,他仍然两眼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水下的那条怪鱼,既没吃惊也没激动,只是抓住礁石的双手已渗出一层湿淋淋的汗。家姐呢,可能也被这新奇的发现激动得不能自已了,不过却尽力装作不屑一顾慢条斯理地在我的耳根边教导开了:阿弟你说这鱼怪对吧,怪就怪在它用自己的头去撞礁,撞礁的目的是把海螺击碎,击碎后便吃里面的肉……我讨厌家姐总爱出风头故作高深太把自己当回事,刚刚还反对我说怪鱼呢现在她自己却说是怪鱼。我正想用她的原话回敬她,这当儿,阿仔已唿地滑向水去,只见他鱼鹰般灵巧地张开双手,一拨拉,已利索地把那怪鱼逮了上来。

这才惊讶那怪鱼的粗壮无比,坚硬如铁!阿仔二话不说,砰砰走到滩边,拾起一块船板,上面刚好有枚沤松了的钉子,他把钉子拔出,然后拿起那块船板贴往一旁的航标灯柱,一手捏稳鱼尾巴,用鱼头当作铁锤子使用,就对着船钉敲去,只听得当当直响,火星四溅,转眼间钉子已将船板牢牢地镶在航标柱上了,而作铁锤子使用的鱼头却完好如初毫发无损! 阿仔细细瞅了一会,便小心地把这条古怪的“锤子鱼”放回海里,只见那家伙一沾水,可爱地扇了一下尾巴,就溜之大吉了。

请注意,就在此刻起,属于我们岛人自己的一个发明开始揭幕!我聪明的堂弟阿仔,通过抓到了这条锤子鱼(我们自作主张起的名,因为世界鱼类学家至今还没能给我们岛这鱼取一个法定名字,真的),发现吃的原来是“鲍鱼”肉,并知道这“鲍鱼”的食用价值,然后模仿锤子鱼捕获这“鱼”的方法,改用平口鱼刀代替锤子鱼的粗鲁做法,成功地找到了活捉这个叫做“鱼”的先进技术,从而造福了雷州岛渔民。

这也造就了我们岛人至今口口相传的一个美好“传说”。

鲍鱼以礁石为床,海水为被,生活讲究幽深高雅,浅滩泥涂是找不到它影子的。虽然乍看好似礁上一块痂,外貌丑陋黑不溜湫,稍不留神误作石块你就被骗了。鲍鱼的身子实质只是一只肉乎乎的脚,就靠着这身肉足跖面,安稳地藏匿于礁岩深水之中,爬行于礁丛和穴洞之间。这家伙的足肌抓附力大得惊人,一只大汤匙般的鲍鱼,吸力可达200公斤,越是巨浪急流,越是纹丝不动。亦就是说,捕捉鲍鱼的方法必须像精明的锤子鱼一样“一锤子买卖”,瞄准鲍鱼后乘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平口鱼刀朝鲍鱼与礁石间的缝隙插撬开去,要做到眼明手快,因为动作稍一迟缓,或不慎触碰背壳,那就算壳碎肉烂也休想把它从礁石上取下了。

我发誓,千百年来,岛上人家从不留意这个叫作“鱼”却实则是“螺”的烂贱海物的,一是由于它躲在深水礁石中,难以捉摸;二是它和滩涂上随处可见的贝螺一样,味道并没多少差别,引不起岛上先民们留意,这也就不足为奇了,所以你得记住一个事实:是阿仔在我们岛上第一个发现了鲍鱼的价值,同时也找到了捕捉鲍鱼的独特方法的。当时在场的有我和家姐,我们可以作证。

自此,雷州岛填补了一项渔获空白。

自此,岛人进入了对一种海上物种新的认识及至重视、追随,到贪婪、滥捕、灭绝的变迁时代。

那时节,每年的秋冬交接之间,便是捉鲍鱼的繁忙季节。岛人日夜奔忙于海上或岛上,香港人的海鲜收购船就停在大陆架不远处的海面上,专门收购刚出水鲍鱼,价钱是相当诱人的。岛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岛崖下有那么多捞不完的钱,也没想到这种明明不是鱼而偏偏叫鱼的东西,竟然可以使港人舍得出大价钱垂涎三丈。因此岛人一律恭恭敬敬地称这一门路为“捞阿仔钱”。可见岛人仍然遵循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吃水不忘挖井人。

可惜,我们伟大的阿仔,再也不要这些廉价的尊重和崇拜了。这是后话。

所以请原谅我,暂且不在这儿记录渲染岛人后来如何与鲍鱼展开的“亲密接触”,如何借助鲍鱼故乡这得天独厚的优势发家致富的过程,我只想告诉你,如今这个“故乡”不知哪儿发生了“事故”,那人丁兴旺的原住民鲍鱼,今日已寥若晨星难以寻觅了。

便记起一个成语叫“物极必反”。

你知道,鲍鱼既然选择我们这儿作为自己的故乡,它们肯定对故土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也乐意为故乡无私贡献自己的热情和力量,所谓故土难离就是。鲍鱼被人称为海中珍宝,既然是珍宝就有它珍宝的道理,起码稀世才是珍宝吧,就是说数量有限不是满街都有的大路货。没错,鲍鱼跟一般螺类不同,它有太多的讲究和挑剔,要有它瞧得上的水温、水质、环境,像有钱人家深闺小姐那样诸多奢育侈养。就拿传宗接代的事儿来说吧,人家螺类都是交尾繁殖,可鲍鱼是雌雄异体,却不交尾繁殖,而是分别把精子和卵子排到体外的海水中等待相遇发育。从受精卵开始到成为餐桌佳肴,至少要1-4年时间甚至更长,以我们岛的杂色鲍为例也得3年,若壳长10厘米以上的则要六、七年。这么需要苦熬过来的馐馔宝物,却被岛人当成发财门路,大家一窝蜂争抢捕捉,连一年不到的幼鲍也敢下手,不留后路,那真是遭天遣做绝了的事啊,人家别国就不是这样无情。那年我M国亲戚回岛探亲时,听到这一遭遇,就迫不及待亲自来见证过并跟我说了如下一席话,我记录下来了,让大家看看——

“我爱好潜水,都说M国鲍鱼特别肥大,又容易捉,所以每次下海潜水,都顺便捉回一网袋鲍鱼当美食,中国人都精明能干嘛。没想到第三次就被罚了二千美元,说我违法。后来才知道,M国仅是对鲍鱼一项,就有许多法律条文规定。比如S家州这边就不允许抓鲍鱼,因为这儿海水温度偏高不太利于鲍鱼生长,数量下降了,只规定N家州可以,但两处鲍鱼也不一样,S家州是绿鲍,N家州是红鲍。每人一年只可抓18只,一天不能超过3只,同时每人拥有的鲍鱼数量严格限制在3只。也就是说,一个人第一天抓3只,第二天再抓3只那他拥有6只就不合法了;只能是把第一天抓的3只吃了,第二天再抓3只才是合法的,但记得每人一年总数不得超过18只。抓鲍鱼有尺寸限制,一定要量过,外壳大于7寸才行。所以要携带鲍鱼尺,不带鲍鱼尺会被渔猎局开罚单的。抓鲍鱼时用钝口鱼刀,避免抓捕时鲍鱼受伤。人不可以用氧气瓶潜水器而是靠肺活量浮潜,B家州的水温低,暗流多,所以一定要注意安全,抓鲍鱼前注意天气和水的浑浊度。凡有鲍鱼的地方都有渔猎局很多执法人员24小时在监察,夜间还会用红外线望远镜的,非常严厉。违法抓鲍鱼至少被处以1000美元以上罚款.....”

看看,别国是这样对待鲍鱼的。难怪我亲戚肯定M国的鲍鱼肥大,殊不知,是靠公民守法和管理规范才达到的。本国至今还没听说过对鲍鱼有什么明文规定,亦没人乐意这样受别人捆手捆脚吧,都说我们民族地大物博,东边不亮西边亮,不需要外国人那么“愚蠢死板”。

所以就自我陶醉或自甘堕.落吧,所以就乐意接受现实的热闹或落寂吧,所以就积极面对大自然的馈赠或惩罚吧。阿仔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带动出岛人的一条“利路”,还没到六七年,就被岛人自己亲手堵死了,灭绝了,待到那年初秋下海,我父亲等一干海佬兴致勃勃入水去捉鲍鱼时,便一下子全都懵然了,往时最旺的东南面海蚀崖下,如今几乎找不到一只半爿成品鲍鱼了,就连拇指头那样的幼鲍也难以寻觅。

自此,香港人的海鲜收购船也不来了。

却有上头渔监部门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然后正式发文宣布:鲍鱼稀少的问题存在多方面原因,首先不排除雷州岛人对鲍鱼的过分偏爱;其次是北面两条河流注入岛湾的水质不如往日,因为上游几个城市需要大搞建设,新建了许多化工厂、糖厂,但这也是发展和进步的需要,是现代文明必须付出的代价。政府有关部门正在加紧做好善后和对策。相信明天会更好。

记得那天回来,阿仔除了和我们一起认识鲍鱼和锤子鱼之外,还牢牢记住完成捉生沙蟹的任务,当他把沙蟹交到我母亲手上时,新加坡女人却没有往日那般高兴的神情,然后转而问我家姐:今日你们把阿仔带野了,往后,要后悔的。

家姐正要强辨什么,阿仔却接上来承担责任了:伯母是我错了,今日只捉半网兜沙蟹,明日补上好嘛。

明日是明日,今日都没了,还想明日呢。新加坡女人好像一时不肯释怀。

我赶紧上来替阿仔打圆场,我说阿仔今日可不得了了,他抓了一条吃螺的锤子鱼,他说我们岛人日后要发达了。

新加坡女人显然还不知道我们今日的“奇遇”,其实我发觉她对小辈们的所作所为一向无所用心,她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沙蟹、粤曲和贵叔,但她随后似乎是先知先觉的预判,更像是一个可怕的魔咒:

“你们别以为了不起,太把自己当回事,作多了亏心事,老天有眼,要遭报应的!”

躺在院子中间网床上的父亲,这时突然放下了酒壶,从那边把话吆喝过来:家姐给我拿水烟筒过来!新加坡女人听了就显得更不爽的样子了,然后就像背熟了台词一般向我们发表了一通“诤言”:

“你们一个二个都只知道顾着自己,无视他人他物,这是要倒霉的。世界并不只有人类,你们不能一提到自己就总是排除其他动物,你们太把人类当回事了,其实沙蟹呀,螺呀,锤子鱼呀,海豚呀,都有权利活在大自然中,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被人捉、不被人食、不讲人话……都有权利按自己的想法好好生存,生儿育女,有权利爱和被爱,若是贪婪乱了你心性,那也请你别过分伤害它们,留人家一条生路,你会得到千万条生路。不然的话,你死无葬身之地……”

当时我听到母亲说的这一大串话时,开始还觉得有点酸,这哪来的胡说八道,不过想想也觉得有点道理,便突然有点要佩服她了,但转念一想,她这不是说一套做一套么,她说人不能只顾自己,无视他人他物,说世间万物都有权利按自己的想法好好生存,连沙蟹都不要伤害,但她不是每天都在吃生沙蟹,并且一世人以吃生沙蟹为乐吗?她这不是很好笑么?

亲爱的母亲大人,我该怎么认识你?

我们已相处十多年了,怎么感觉你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对头了呢?

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吗?

我们是一对亲母子吗?

                            八

那个浑身粉嘟嘟白皙皙的海仔,晃动着耀眼的额上蓝印,又一蹦三跳从椰林下的沙滩飘逸过来,步履轻盈如雾如风,柔软松弛的沙滩上绝对没留下任何脚印痕迹。你见他双脚一沾海水,嘴里便发出一种极欢喜极快活的声音,然后雪白身子腾起一路皑皑浪花,顺着海榄湾淼淼水面游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已冒出那条银海豚,他们总是一见如故,亲热得好似一对久别重逢的友人。银海豚把它那圆筒般的长吻迎向阿仔,轻轻地用额隆把阿仔托起来,阿仔用温暖的脸颊轻轻抚摩着银海豚的吻突,银海豚舒展着自己修长健美的胴体,然后直立起来,随之银海豚张开长吻,快活地和阿仔嘀咕着什么,阿仔也用听起来熟悉但不晓得什么意思的话语与银海豚寒喧着。偶尔间,银海豚修长美丽的胴体像款款下落的雁鸥,缓缓沉入清流,便见阿仔欢快地跃了过去,骑到银海豚紫黑色的背脊上,让银海豚带着慢慢游弋开去。于是,你看见一幅美丽动人温顺可亲的牧童晚归图,你看见一个海仔快活得仿佛蓝天上滑动着的一朵轻飏白云……

家姐馋猫似的早已候在湾那边。我不知道她这时看到的是否仍是两条海豚,她两眼贪婪地紧紧瞅着海中的热闹图景,终于耐不住跟着也游了过去。我看到家姐十分准确地靠近那条银海豚,猛地一把抓住它的背鳍,阿仔早已灵巧地让出了位置,试图由家姐骑到银海豚背上去。可银海豚猛地一下扭动腰肢,便把家姐甩到一边。家姐凭着自己出色的水性,利索地向着银海豚追逐,又一把抓住了银海豚的背鳍,拼力奋然一跃,这下可骑上去了!然而,还未待家姐喘过气来,银海豚泼剌一声扇动身躯,浪花溅起处,家姐又一次跌将下来。我见阿仔古怪地笑笑,家姐也回他一个古怪的笑容,然后他们就拥到了一块儿。接着阿仔已把家姐拦腰抱了起来,憋红着脸靠向一边的银海豚。倏地你哑然了,你发觉突然间银海豚已经安安静静地停在那儿,颇有礼貌地欠动着身子,像友好地等待着朋友似的。我同时见到家姐在被阿仔托出水面时两颊灿烂成一片红珊瑚,那双迷醉的目光让你想起一位美丽的新嫁娘。这时阿仔把家姐往银海豚露出水面的背脊一放,银海豚乖乖地承受了家姐,家姐两腿夹着银海豚,稳稳当当地像个幼儿园里的小女孩儿似的无比天真烂漫,银海豚轻快地驮着家姐缓缓地游动起来。于是,你看见一幅美丽动人温顺可亲的牧童晚归图,你看见一个海妹快活得仿佛蓝天上滑动着的一朵轻飏彤云……

过后我问家姐,你那时看到的还是两条海豚吧?家姐眨眨眼睛显得很诡秘:阿弟你别问这个好不好,我这下看到的不是两条鱼而是两个人了你信不信?

我奇怪家姐你已经变成桅顶的风鸡随风摇摆,我准备在下一次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对你很有裨益,它叫《狼来了》。

阿仔与我家姐一向极友好,这点有时已使我产生了妒忌。家姐曾劝我说,阿弟你别眼红,你明明也看到了,阿仔可不像你那样是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他是与我心灵相通的特殊人,他是不是海豚不重要,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走进我心、真正懂我的善美神童。你日后会明白的,你也得对他好。我想家姐是不是太盲目崇拜了,或者可以称之为臭味相投因为他们对海都有特别感情,不得而知。

我们那热带岛,海仔海妹出海都是赤着身子的,连成年海佬也毫不例外,直到上岛来时才把盘到头顶上的裤衩摘下来套到身上。我从不觉得海岛人这样的习惯有什么不好。记得有位大师说过,人只有不带任何装饰遮丑物才最体现人的本质美。对此本人表示赞成。我记得家姐是在吵了几天胸脯疼痛,忽然一夜间富有女性的特征显山露水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习惯套起短褂裤衩下海的,以前她好像根本就不考虑人为什么要穿衣服。她甚至从不以为然地常常和阿仔玩得很荒唐——鲎公鲎母相爱游戏。鲎是生活在我们热带海里的一种节肢动物,身体扁平,头胸部甲壳呈马蹄形,腹部甲壳呈六角形,尾巴带刺坚硬如剑,习惯雌雄一起双双搂抱着生活,贴身厮守。平时你要是先抓住了下面的那只母鲎,上面的那只公鲎无论死活是决不会独自逃走的;相反,若是先抓的是上面的公鲎,那么下面的母鲎就早已逃之夭夭了,所以岛人就说“公鲎会为母鲎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就像男人对女人的爱情坚定不移;母鲎却不会为公鲎守住妇道,就像女人水性扬花靠不住”。其实世间万物都有着自己的秉性,这也不足为奇,我们无法去改变它,不过这就给有经验的海佬在捉鲎时找到了“窍门”——正所谓捉鲎先捉“乸”(母鲎),就如擒贼先擒王,那样做就万无一失了。说到这个,还得再多说一下,正因为这鲎们有爱搂抱着过日子的坏习惯,岛人骂那些喜欢做“快活事”的风流男女,就俗称为“鲎公鲎乸”,一旦欲被捉奸,则称之为“捉鲎”,想想,这大海和大陆的两个物种,何其相似乃尔,你就不由得暗自吃惊。但我在这里想告诉你的是,这是人向鲎学习做的玩耍游戏,亦是我家姐和阿仔小时候爱玩的一种海上“游戏”,我当时只是觉得他们玩得有点过头,所以我会带着情绪把他们的游戏讨厌为“唔(不)知丑”——每当那条银海豚和阿仔嬉戏过后,接上来的便是我家姐了,家姐总是仰躺在浅水处,而阿仔总是匍匐在她肚皮上,然后两人一齐划动双手双腿,直把四周海水搅动得白浪滔天不亦乐乎,直让嘻嘻哈哈的欢乐传遍整个海湾......

那日天气闷热得要死,父亲放的黄鱼帘网死气沉沉半天捉不到一条鱼,又烦又躁,就抛了锚下水去泡海。跟着我们出海的阿仔却乐得不行,一下到水就像鱼虾般自如自在,那潜游的功夫好到没法说。父亲却总是对我行使他作为老子的权力不准我随便下海,我说我对他的这点专断一直不满但反抗无效。约莫过了半袋烟工夫,阿仔从海里冒出脑壳匆匆朝我父亲游来,急火火地说:大伯大伯,黄鱼群闯网了。父亲兴味索然地静仰在艇侧水面,厌倦倦地嘀咕着:细佬仔莫多嘴,玩去吧,哈。跟着,又有家姐飞快地游了过来,冲着父亲大声咋呼:爹,爹,真的哩,群鱼闯网哩。父亲这才爱理不理地顺着帘网那边看去,对,我们都同时看到了:那边的帘网浮炮果然在水面拼命扯动,沉沉浮浮,哦,该是遇上鱼群了!父亲欣喜地吟哦一下,然后利索地爬上艇,立即抓起双桨狠命朝网埗划去。待罢桨收网,不由人目瞪口呆,只见一拉一片闪闪银白,几乎个个网眼都穿上了鱼,艇舱里一下子堆满了耀眼的雪白。

父亲便觉得奇怪,按理鱼群不会一下子全投罗网的呀,这该死的家伙鬼精得很,每当前面的敢死队发现钻进了圈套后,它们立即向身后的同伴们发出危险信号,后面的鱼群于是掉头夺路而逃。尤其是在六月夏季海,能遇上这么大群的浅水黄鱼,那简直是奇迹。后来父亲悄悄问阿仔:你呀,咋就晓得鱼群闯网了?还在一边玩呢。阿仔咧了咧嘴,浅浅地笑笑,问非所答:我见我娘了,大伯,我见我娘了。我家姐此时也迫不及待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爹你不明白,阿仔本事大着呢。

日落时分,贵叔就早早停了织网,倚在门外的椰树下等候儿子了。直到看见阿仔平平安安上了岛,心里板结一天的盐块才慢慢化开。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一声比一声亲热地叫“我仔!我仔!”阿仔便高高兴兴扑了过来,一把搂住父亲的脖子,连珠炮地说:我见我娘了,爹,我在海里见我娘了。

贵叔还是老样子,一听到“海”这个忌讳字眼,就条件反射般哇哇地呕吐开了,顿时全身冷汗刮刮出,啊啊地大喊大叫,那惊恐的状态好像谁已经掏走了他的魂儿似的。

说来也真是,贵叔明知自己制止不了儿子的行为,但仍然顽固地不厌其烦地天天唠叨:仔呀仔,你莫下那个那个啦,那个那个可恶啦,就是不敢提及跟在“那个”后面的“海”字,“海”这个充满灾难的字眼,已然成为本来以海为生的海佬终身的海水猛兽。

第二天一早,贵叔就匆匆来找我父亲,惶惶恐恐地诉说,这仔是出怪了,连我也闻到那身又骚又腥的怪气味了。恳求我父亲不要再带阿仔下“那个”。他说日后不会指望儿子以“那个”为活,就跟他在岸上学织网好了。他说自己恨透了“那个”。

父亲咳了一个很响的嗽,把冲到嗓子眼的一块稠痰狠狠咽了回去,强忍住气不紧不慢地说:

“我老婆已跟你说了,你那仔,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莫理他,他属水,水属海,你管不了的。”

因而每次出海放帘网,阿仔还是跟着下水去,当然大多时候有我家姐与他做伴。他们要下水,父亲就总是迁就。于是把船停在一边,让他们随便玩去。往往是不用多久,阿仔就会游近艇来,急急地对着我父亲喊:“大伯大伯,沙钻鱼着网来了!”父亲笑笑:“好吧信你。”于是开艇过去收网,果然已串着白花花满网眼的沙钻鱼了。有时阿仔老半天才游过来,一副极疲乏的样子说:“大伯,返航吧,今儿个海埗空了。”父亲便相信,便心安理得收网回湾。到傍晚,从那片海域苦泡了一天的渔艇回湾,果然传来一片埋怨声:“丢那妈,白泡了这趟海,连条鱼毛也没捞着……”

                              九

父亲一早就悄悄躲开我们提着个鱼篓出门去。晏昼回来时,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水滴滴的鱼篓已装满了弹涂鱼。弹涂鱼岛人叫它跳鱼,也称“鲦鱼”,那是一种会爬树、会打洞的鱼。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今天突然想到捉这种鱼。那个日子很好记,是农历七月十四,也是半月潮汐末尾的一趟海,上一天的夜潮会褪到半年内最低的一次水位,整个白天便成了赶小海绝对漂亮的好日子。岛人说这天的海是最“干”的,鱼虾蟹螺就特别稠,尤其是捉鲷鱼最容易的一天,随便划一条三角艇到湾外浅海去,只要丢下几片帘网,就不愁没打个半担一筐鲷鱼的。但我父亲为何丢掉西瓜拣芝麻,白白荒了难得的鲷鱼海却躲到红树林滩涂捉弹涂鱼呢?要命的是他捉的弹涂鱼品种,还是特别令人讨厌的,岛人叫它做“狗屎公跳鱼”,光听这名字就明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对吧。

我这说的弹涂鱼是学名,因为这种鱼生性狡猾,弹跳力极强,喜欢在退潮后的滩涂上弹跳行走,岛人就惯称它为跳鱼。这是一种进化程度较低的古老鱼类小动物,但却是鱼类中的天才,它会潜水会游水会挖洞会钻洞会弹跳会走路会上树会爬行,似乎无所不能,它可以很多时间不在水里度过,也可以藏匿在泥涂水下洞里不见天日不用换气,甚至可以躲在红树林海榄丛中,该死的是它竟然能够爬树!你可能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人人会唱的那首叫《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吧,其中有句歌词不是说“鱼儿离不开水”吗,但这种鱼偏偏与人作对,它离开水却照样活得人模狗样无牵无挂。它形体像胖子的手指那般粗长,淡褐色的身子布满大小不一的色斑,头大鳃阔脑袋圆,两只鼓凸的眼睛长在头顶上,一副谁也瞧不起的样子。它的腹鳍就是一只极妙的吸盘,胸鳍有一丘圆滑的肌肉柄,爬行时腹部朝下,利用吸盘紧贴着攀附物,再用手臂一样的胸鳍支撑着身体,自如自在拨动前行,还不时地借助尾部的力量,进行弹跳飞跃,而且相当灵巧敏捷。据说跳鱼的祖先是在热带浅水沼泽地生活的,后来炎热天气常会把它们生存的水域烘涸,为了活命,跳鱼的先民们不畏艰辛爬出了干涸,爬向了新的栖息地,经过长期的演化和自然选择,跳鱼的身体变了,鳃盖、鳍翼都特化出了硬棘,腹鳍还改造出吸盘,除了腮以外,还产生了可用以直接呼吸空气的器官——腮上器。于是,可以适应了陆上短时间的生活,成了两栖鱼类,在水里可吸氧,在陆上可呼吸。涨潮时,钻入洞穴中休息,退潮后马上出洞活动,当然不能一整天不出水,否则就会憋死。平日跳鱼在滩涂上觅食、玩耍、寻求配偶,每当发情季节,可见一对狗男女跳鱼张开蓬勃的背鳍,如同撑起两把淡蓝色小折扇,招摇过市不知羞耻,人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它们夏季交配产卵培育后代,到秋冬时小鱼就长大成鱼了。也许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它们习惯眄视一切洞悉天下,所以视觉和感觉都极度灵敏,一有情况,唿地飞跃进洞,一般不易捕捉,自身保护能力强。你无法估量自然界竟有如此巨大的魔力,你更不明白生灵们为何仅仅为了生存便千方百计扭曲自己甚至可以面目全非在所不辞。跳鱼以水生无脊椎动物和一些昆虫诸如海蚊海蝇为食,所以不是全球海区都能见到它,世界上现存跳鱼大约有二十多种,但数量不一,种类有别,鱼质各异。我国只有六种,岛人按其体形和行为特点,分为黑跳鱼、白跳鱼、骨跳鱼、狗屎公跳鱼四类,实际上这四类跳鱼品质天壤之别,但不是内行人可能难区别。我说雷州岛最优质的跳鱼是黑跳鱼,也最受粤港澳和东南亚国家的欢迎,被誉为南中国“水中人参”,肉质嫩滑味道鲜美无比,营养丰富滋补养颜;而白跳鱼则次之;最差的是骨跳鱼,其个头瘦削短小,骨瘦如柴,肉质粗糙,腥味浓烈,很难吃,食用价值差;而最最无用的当然是狗屎公跳鱼了,正如岛人给它的名字一样,其头奇大如狗头,身细骨硬,瘦不拉叽的,不能入口,且形状丑陋,令人厌恶,岛人认为碰见它就有秽气,所以人们经常用它的名字“狗屎公”来骂人。看看,这几种弹涂鱼同是一个家族,但“形象和素质”却完全不一样,就像天使与魔鬼的区别,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一样米养出百样人”那句话了。

也就是说,我想让你知道,那年的农历七月十四,我父亲一早就悄悄躲开众人出门去捉弹涂鱼,捉的就是四类弹涂鱼中最令人讨厌的狗屎公跳鱼,而这种鱼且不说渔民就是山里人都不吃的。他到底想唱的哪一出?说实话那个年纪的我,其实对很多问题已有了自己初步的认知和判断,我从小就爱钻牛角尖,认死理自寻烦恼,不像我儿子这代人那么潇洒没计较。所以那时我有我的价值观,我表明自己并不喜欢这种离开水却能照样活而且还会爬树的混帐家伙,我说我特别讨厌不伦不类。我忍不住执意要向父亲问个究竟。我站在院子的正午阳光下,面对捉完跳鱼回来满头大汗的父亲,劈头盖脑就是一串问:

爹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去捉鲷鱼?难道你不知道这鱼叫狗屎公捉这鱼佬叫做拾屎公么?这多丢人啊!

父亲显然是觉得儿子也敢责怪他了,便扔回来一个背脊,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很吃力似地从脖子上摘下鱼篓,始终不动声色。这时,一如往日的习惯,知道父亲打渔回来了,新加坡女人便准时地从东厢房里走了出来,赶到厨房水缸打来一桶加了盐的清水,我说过新加坡女人总爱在淡水中放盐,她说井水放了盐就和海水一样可以养海鱼了。然后让父亲小心地把狗屎公跳鱼倒进加了盐的水桶里。我见狗屎公跳鱼们顿时惊恐万状,踩着水不要命似地弹跳着,看样子是一条条都在作逃跑状。但我奇怪它们为什么不缘木而上死里逃生。这桶是木制的,既然你们可以爬上高高的红树林海榄树,为什么爬不了这木做的矮小水桶?我想狗屎公跳鱼们是否太善良太逆来顺受太任人摆布了,其实你们只要稍稍发挥一下自己的本领,就可以转眼间跳出那个罪恶的水桶,你们离开水不照样活得人模狗样清清爽爽么。我想我亦可以为你们这些该死的助一臂之力,但我恨你们视死如归却软弱无能。

父亲抽着大碌竹,已歇在一只倒扣的鱼筐上,却不停地抹着汗津津的箭猪般硬发,一个劲地叫唤着:渴渴渴渴……

家姐极熟练地从旁边把椰壳酒壶送将过来。父亲一把接过,高高举过头顶,咕噜噜一下子倒了个精光。

我看到新加坡女人十分有趣地一只接一只地把生沙蟹送往嘴里,始终用猫在冒烟灶头上拉屎时那副白骨森森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男人。然而父亲自顾埋头灌他的甘蔗酒,对谁都不予理睬。

这时父亲突然咳了一个很响的嗽,然后捋了一下其实没有任何衣袖之类的手臂,跟着,你便看到一副熟悉的庄严、伟大、神圣的轩昂姿态出现了,你脑子里霎即映出宪兵队长鸩山枪杀李玉和之前的欣喜欲狂却又带有某种绝望意味的图景。父亲弯下腰慢慢靠近水桶,接着青筋虬虬的大手伸过去,伸过去,中指已悄然勒住了其中一条粗大的无辜;被俘的狗屎公跳鱼苦苦哀求垂死挣扎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了,然而怎么也打动不了我父亲的礁石心肠,我于是听到煞似一个溺水孩童发出的一声短促凄厉的呼救声,声音仿佛一只断线的纸鹞摇摇晃晃栽将下来,我同时见到狗屎公跳鱼用自己的腹部吸盘紧紧地吸住了自己的尾巴,那原来狠劲拨动的尾巴就和整个身子构成一个拼命颤抖的“9”字。

家姐把洗净的一只瓦煲拿过来,接过父亲手上那条奄奄一息的狗屎公跳鱼,哀哀地说:狗屎公跳鱼用自己的吸盘,吸住了自己的尾巴,自己找死了。

新加坡女人喷着沙蟹的腥臭味恶狠狠地念咒般说,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

父亲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我想他此刻满脑子的嗜杀线正唱着一首英雄赞歌,全身心沉浸在如醉如痴的刽子手神圣仪式中,但看去却像一只没帆没舵的小皮筏,独自在滔天的波峰浪谷中颠簸出没……

不消一泡茶工夫,半桶的狗屎公跳鱼一条不落,被我英雄的父亲屏住气息一条条狠劲勒死,一条条专心致志摆放进家姐洗净的瓦煲里。我看见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气味带着浓郁的酒味就像他勒死海鱼一样使我感到熟悉而厌恶。于是父亲把一双沾满鱼血的大手往裤衩上潦草地擦了擦,然后就顺势歇到椰树下的网床上去了。

那个晚餐盛上来的一煲狗屎公跳鱼,腥臭味熏天,我至今仍然记得那股像清明墓地上的味儿充斥着我家小院久久不散,我瞧见煮熟的狗屎公跳鱼一条条地紧紧把自己的尾巴吮吸成一个个令人费解的“9”字,那本来就够鼓凸的眼球胀肿得如同红红灯笼,一个个在死死地瞪着我们。

都说靠海吃海这点不假。在我们岛,海鲜自然是岛人三餐的最爱,活海鲜最好,死海鲜也吃,唯一例外的是不吃死跳鱼,这点习惯岛人至今没变,到底为什么,却没人去问为什么。只是平时在捉跳鱼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对待,要是弄死了的跳鱼,就只能留着回家喂鸭子了;尽管知道这家伙离开水也能活一段时日,还知道它能爬树,但活的才值钱死的就是狗屎了,所以要对它好。捉回来的活跳鱼,大都生机勃勃,很强劲的,用海水暂养着,通常可存活一个月左右,要是夏天暂养,水要换得勤一些,但暂养时间不宜太长就是,太长了会造成营养不足,鱼体消瘦肉质就下降了。这样就直到水煮跳鱼作菜时,也得让它保持鲜崩活跳,先是用装上清水和一层花生油的瓦煲“养着”,记得盖上煲盖,跟着迅速搁到最大火的炉灶上,这时便很快感受到煲里的跳鱼被骗后的狗急跳墙,传出它们跳呀蹦呀死命想撞开瓦煲盖子发出的叮咚声,那是跳鱼在领受凉水、温水到滚水也就是从欢乐到痛苦的全过程,是跳跃着死亡前发出的狂欢或挽歌,也就是他们在毫不知情毫无提防毫无牵挂之中,以最短的瞬间完成了自己生命的终结,却保持了一个生灵最原始最直接最自然最完美的本色。这便是我们岛人千百年来善待跳鱼的最佳烹饪食法。只是后来我吃过许多南北菜馆的跳鱼,竟然还没一个是采用活鱼活煮烹饪的,我想教教他们,可朋友说:这是你们岛的特技,可申请专利的,就不要随便泄密了吧。我想想倒也是。

而眼下,对活鱼“嗜杀”成性的父亲,偏偏要顺着自己性子,让自己快活地把一条条生傲傲的狗屎公跳鱼勒死,同时用有悖于岛人千百年来的做法,把勒死了的狗屎公跳鱼水煮为食,还要让我们全家以此为食,或说是好听一点,用作我们全家过节的美食。

这时,我眼前的新加坡女人和家姐,只是呆呆地坐在饭桌旁,根本不去动一下筷子,她们肯定知道,就是活的狗屎公跳鱼也没人吃,何况这是勒死了的呢。

父亲自顾喝着他的甘蔗酒,出奇的气定神闲,恍若一位在战前运筹帷幄的将军,自信十足地用一种诡谲、阴鸷的眼神乜斜着我。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过那煲腥臭熏天的狗屎公跳鱼,一口气吃了个底朝天。不过我要郑重声明:这与本人有吃海鲜的嗜好无关。

父亲看着我饿鬼抢食般吃光了那煲狗屎公跳鱼,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用一种似乎远海大洋传来的陌生而又阴冷的声音说:

“乖仔,你知道爹是为了你才捉这鱼的。”

我不作声,其实我很想说点什么。此刻我必须充英雄好汉抿紧嘴巴狠劲压抑住一次次从喉管深处涌上来的那股异味臭气,我下决心即使要呕吐也不能当着混蛋父亲的面。不过我坦白这时自己只想哭,痛痛快快地和自己哭一场。

今天这个日子,是每年都有的一个叫农历七月十四的日期,从我有记性起,记得每年这个日子,我都非常荣幸地享受这一煲我最憎厌最反感最不愿意吃的狗屎公跳鱼。这个日子与我有关的种种仪式,就像潮汐涨落一样准确无误地在我身上年复一年地重叠着,我无法摆脱也无法忘记。总是在这天一早,父亲就悄悄躲开众人的目光,去红树林海榄丛滩涂捉回一篓狗屎公跳鱼,然后亲手一条条勒死,用洗净的瓦煲煮熟,然后一煲栩栩如生一个个“9”字形大红灯笼眼珠死死瞪着我的狗屎公跳鱼便摆到我面前,然后由全家人看着我忍气吞声或是好汉派头地一口气把它们干个底朝天。

当我用舌头舔光了煲底里残存的狗屎公跳鱼汁液时,我发觉这会儿新加坡女人和家姐总是相约着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望了望我,然后两人同时按统一节奏站立起来,一块儿离开桌子,迈着同样的海鸥步子,匆匆向院子门口走去。

你奇怪在同一时刻,门口的左侧,突然冒出一个左手提着一网兜生沙蟹右手提着一网兜鲷鱼的海仔,那是阿仔。

总是年年农历七月十四这天,总是在同一个时刻,阿仔一如日出日落准时到来从不缺席,手上总是提着两网兜新鲜的海物。

我想那恐怕不是一种简单的巧合。

直到我十岁那年,我才知道农历七月十四是我的生日。我国把这天俗称为“鬼节”,岛人把这天出生的孩子称为“鬼仔”。其实鬼节并不是中国的传统节日,最早是从公元前五世纪的印度盂兰节传承过来,原意是敬贺和感恩的意思,由达摩先师传到中国。但中国人出奇地想到,与其请僧侣斋食,倒不如供奉那些缠绕先祖的冤魂。于是,就把盂兰节改叫“鬼节”。在这一天,每家每户都摆开供品,祭祀祖先,也供奉附近的冤魂,希望家宅和顺,先祖安宁。在我们岛,这天有自己特殊的过节祭品,就是家家户户一早宰杀鸭子,用来祭祀先人和各路冤魂。童谣有唱:“七月十四天未光,快快捉只鸭来劏,拜祖拜公拜天神,保佑健康又平安。”

我那时十岁的心灵,显然是头一次受到惊吓和冲击,因为岛人爱把鬼节出生的孩子称为“鬼仔”,这也让我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原来与那些魑魅魍魉同属一类,在阴槽地府的死亡气息中苟且偷生。我后来还猜想,父亲和家人为何不曾用鸭子而是改用狗屎公跳鱼作节日祭品供奉,可能就是想用一种祭奠死亡的仪式来庆贺我的诞生。我心里的潮水一下子退到最低,让人感到懵然无法收拾。我不敢去憎恨或埋怨任何人,我想我选择鬼节出生,一定不是自己的意愿同时也不是父母所能决定,这都是菩萨的意旨上天的安排,我是“鬼”仔还是“人”仔,是阿猪阿狗还是混蛋臭屁这只有天知道。但有一点却毋庸置疑,我是我父母这对恩爱男女所生,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假如他们不给我孕育出来,我可能只是马桶里的一泡尿。

我感到心胸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豁然开朗,我想这样做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事实上我的每延长一年,不正是向死亡的深渊迈进一步了么。

只是至今仍然不解的是,我的生日为什么非要与狗屎公跳鱼有关不可。你知道这是热带海特有的一种鱼,是两栖鱼动物,这鱼不伦不类,是会爬树的,也会打洞的,但这种叫狗屎公的跳鱼,却是同类中最令人讨厌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岛人,这鱼真不是人吃的。

                                    十

那弯陌生的新月上来了,前几天还是酥饼那么又圆又大,今夜里已消瘦得不方不圆不正不经,像一艘被风浪剥蚀年代久远的瓜皮船,病恹恹地挂在那边湾澳的海空上,深黄苍白的月光冷冷地打在海面上,海湾仿佛一块染得不均匀的薯莨帆布,干皱蜡黄毫无生气。

家姐领着我坐在院子门外的椰树下望海。她喜欢我在这个时候给她讲故事,这已是一种惯例。潮已退去一大半,滩边湿漉漉留着零乱的水流杂物,带着重重咸味的海风微微吹来,给人侵入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惟夜海一下一下长长的呼吸,像极了一个喘着粗气的海佬不肯歇脚仍在孑孓而行;湾下面的鱼儿却仿佛不甘寂寞,宛如喝足六十度甘蔗酒似的在斑驳水面上不知疲倦地欢蹦扑腾。

我突然有点厌倦像以往那样给家姐讲故事了,口气便换成这样:海里的鱼儿比我快活。

今晚家姐似乎也有点烦,她默默望着湾面,不经意似地反问我:阿弟你又不是鱼儿,你怎么知道鱼儿比你快活?

我发觉自己这就来劲了,我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比我快活呢?

家姐不甘示弱:我不是你虽然不会知道你,但你不是鱼儿,你不知道鱼儿的快乐那就肯定没错了。

我嘻嘻笑了起来:家姐你钻入人家的话套子了,你知道这其实就是个故事吗?那是晚公讲过的庄子和惠子有关鱼的一段对话哩,我让你当了一次惠子你还不知道。最后庄子告诉惠子也就是我告诉你:惠子(家姐),当你问我“你怎么知道鱼儿比你快乐呢”这句话时,你便知道我其实知道鱼儿是快乐的了。这个说来你该明白了吧?

家姐便显出有点伤了自尊心的样子:阿弟你被晚公教坏了,尽对家姐耍滑头。过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思:也许阿弟你说的有道理,人真的不如鱼儿快活呢,鱼儿有水就行了,就有衣食住行乐了。可人呢?你看看岛上人家,每天除了为自家奔波还要为别人奔波,一个个无头苍蝇忙忙碌碌瞎折腾,究竟为的啥呀?都快烦死人了,还不如当初留在海里不上来。

家姐也听过父亲那句“人是从海里来的”祖传遗训,所以她的感慨也就有那么一点根据。我想我能理解。

我时常坐在椰树下的月光里望海,想象没了海世界现在将是什么样子。可是,我老是感到脑子发胀发痛,老是想象不出会结果,就像没有新加坡女人没有我父亲,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一样。

回到院子里,我看见父亲浑身无力萎靡不振像一摊海菜晾在网床上。

我说爹今晚不出海啦。

爹的事不用仔管,你给爹拿酒来。

我说爹你忘啦,今夜是黄鱼海哪。

爹没忘,爹口渴,阿弟听话给爹拿酒来。

每年农历六月第一眼流水(第一个起潮期),是开始捉黄鱼的季节。这天,海佬们早早吃过晚饭,各种渔具一应俱全,万头攒动聚集在港湾的沙滩边,一俟潮水平流,就呼啦啦推下舢板竹排三角艇——闯海开始了,一时间吆喝声、呼唤声、吼咸水歌声夹集着引擎声、绞碇扯帆声、划桨摇橹声嘈嘈吵吵汇成了一股热气腾腾的打渔潮,回荡着一曲动人心魄的渔家出征的壮美乐章,那可是一个充满欲望和诱惑、死亡和快乐混杂纠缠的季节啊!

我说爹你忘啦,今夜是黄鱼海呢。

爹没忘,爹现在口渴,阿弟听话给爹拿酒来。

父亲的甘蔗酒突然灌得好凶好猛。热带海岛的三伏天,燠热得人心里只恋着海水。我想此刻爹的口渴也有道理,但口渴就用喝酒解渴我是想不通的。我陡然发现这个夜晚一下子成了斯大林格勒战役,海蚊像疯狂的轰炸机铺天盖地轮番袭向所有血肉之躯。然而椰树下赤身裸体酣睡不醒的父亲竟然相安无事,从没半个海蚊光顾。爹一直自以为是靠那一身薰天赫地的酒气让海蚊们闻之丧胆的。所以你晓得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是同一种道理。我老是睡不着,我弄不明白父亲为何白白放弃捉黄鱼的大好时光自顾一边喝酒睡大觉。

果然等二天就出了事。

昨晚出海打黄鱼的船艇,至今一艘也没见回来。

恐怕是与那场百年未遇的大雾有关。我记得该是上昼八九点钟光景了,浓重的雾霭仍把世界覆压得透不过气来,迷濛得不见两步之内的任何物件,日头不知躲到哪个老洋里去了,让人心慌慌恍若走进了《聊斋志异》中的鬼蜮之地。

父亲仍然酒气熏天在椰树下酣睡不醒,他可从来没这么烂睡的。我拼命摇动网床,凑到他耳边大声呼叫:“爹你快醒醒,不好啦,岛上的黄鱼船回不来啦!”

爹沉沉地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接着又昏昏睡去。

直到下昼三点来钟,码头边才传来一片恸喊声——那些黄鱼船终于三三两两回来了。

厚如棉絮的浓雾几时已经散去,是因为有了微微吹来的西南风。我们岛每年都有这么个季节,这是西南季风前特有的恶雾,若是这天迟迟没有西南风吹来,那该死的恶雾就死皮赖脸不走,给海上人家造成很大麻烦,不过像今天这样可怕的日子据说百年难遇,至少是我有记性后第一次见到。我们看到迟迟才露脸的太阳,此时已经斜斜地挂在海天的西边了。

蓦然想起了阿仔,我怎么把他忘了呢?好像从昨晚到如今,我还未见过他。本来中午他该和银海豚在海榄湾玩耍的,但家姐也说没见他在湾里,家姐为此还下到海湾去找过,不但没有阿仔的踪影,而且连那条银海豚也不见了。

但黄鱼船靠近码头的时候,我蓦然看到了阿仔,他正赤条着身子,在泊船缆墩上边晒太阳,那雪白的胴体在斜阳下放着耀眼的光。只是在我刚瞅见他那一刻,猝然感到两只眼睛像被人剜走了般生痛。

据迷途归来的黄鱼船渔民说,他们按常规在滘头海埗放黄鱼网,收网的当儿,猛然发现这次的网浮炮一个个都坠到水下面去了,那是有很多黄鱼穿入网眼的标志,有沉甸甸渔获了。海佬们心里一时乐开了花,全渔场立时响起阵阵欢呼声。但是谁也没料到,扯上来的帘网,穿满的却是一网网海苔藓,竟然连一条鱼仔虾毛也没有!在黄鱼季节捉不到一条黄鱼,这是海佬们做梦也没遇过的事。海佬们懊丧极了,那厚厚的海苔藓穿在帘网上,任怎么也抖不掉摘不了,一气之下干脆把渔网都扔了。于是驾船返航。就在这时,海佬们发觉,即将启明的海天一下子暗黑下来,平空里生出的一场罕见大雾,很快就把海佬和渔船吞噬了。开了一程船,就没了个方向了,霎时,有胆小的已放声嚎啕起来。是呀,如果不按时返航,午潮一涨,外海的回流就会把舢板竹排之类轻便船体卷到老洋去,到时恐怕连个尸首也没法留下。这一下,竟然连那些有闯海经验的老海佬也着急了。这是短时间的出海作业,他们从不需要备有什么罗盘海图之类。现在已经没了方位,惟有听天由命。领头船认为坐以待毙不如决一死战。于是估摸一个方向朝前返航。然而,在这个有名的零散暗礁海区,没认出水路是寸步难行的。领头船才行驶不久,就触了一口暗礁,转眼间船烂进水,好在尾随一大帮船只,破船海佬有大伙帮扶搭救。但这时,越来越浓的雾霭已把海佬们最后一丝希望封死,于是传染出一海绝望的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条三角艇的舷旁,老是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响动着。有个中年海佬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终于听出是海豚的咻咻声伴着长吻啄敲艇底板的哒哒声。但仍然没任何人有兴趣搭理它,小艇自顾绝望地随水漂流。但咻咻哒哒声依旧不绝于耳,并不时听到海豚在艇头拼命翻腾,扇动波浪的哗啦声。这便引起了中年海佬的注意,随之制止大家的哭泣,愤然地说,也许是艇旁这丧门神造的孽,我们得用桨把它赶跑才好。一个年老的海佬,望望不见天日的四周,忧心忡忡:怕是牛鱼翻身(地震引起海啸),万物在劫难逃,这海物也和我们一样惨,我们何必伤害它呢。老艄公慈悲心重,哀哀地说,是啊,大难之际,蛇虫蝼蚁,乃一生灵,饶了它吧。

可是,这条海豚却丝毫没有游开的意思,反而不厌其烦地咻咻叫唤着,顽固地用它那长吻啄敲着艇旁,有时蹿到艇头戏水,有时又横穿艇底,左右簇拥着小艇,更多的时候是跃向前头,与小艇保持一定距离,缓缓地游在一边,始终没有离去。

浓雾始终一如晚期肝癌患者,没见一丝儿好转的踪影。

老年海佬对艇旁那海物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这条海豚见鬼了。

蹲在艇头的中年海佬突然异想天开:这家伙能听懂我们的话,给我们领航就好啰。

“领航?”扶着舵把的艄公仿佛找到了丢失的珠宝似地惊叫了一声,“没错,海豚能通过的地方,肯定没礁石,我们也能通过!”

“哦,那跟它走走试试吧!”一丝希望挂上了大家的脸庞。

“好吧,招呼船队跟我们来!”艄公咬咬牙,坚决地下了命令。

几下约定俗成的螺角哀哀响过,船队开始紧紧跟着一旁的海豚,在没有任何方位的雾海中盲目前行了。

海佬们后来用十分神奇的口吻谈论着当时的情形:海豚始终发出咻咻的叫唤声,还不时地用尾鳍拨打着水面,发出很响的声音来提醒船队,时而快,时而慢,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在曲里拐弯的水域里顺利穿行。众人揪着心,屏住气息,好几次眼看就要触礁的样子了,但只要跟住海豚的声音转来绕去,都从未发生意外。

直到前边的领头船碰到码头那条长长的栈桥,大家才如梦初醒,这条海豚确实是给我们领航来的!

这时,浓重的雾色犹如潮水般退去,渔岛所有的面貌一下子袒露在众人眼前,海佬们禁不住疯子般抱作一团,杀猪似的嚎啕大哭,悲喜交集涨满了一港湾。

就在此刻,有人见到一条雪白的额隆上有蓝色印痕的海豚,在领头船舷旁高高蹿出水面,然后转了一个美丽的漩涡,随之迅速隐没消失。

跟着,就有人发觉滩边有个在日头下闪着雪白鳞光的东西,我也认出来了,那是从昨晚到今日下昼才第一次出现的阿仔。

码头上,妻哭夫笑爹呼儿叫闹了个底朝天。在东侧那角拴缆石墩上,坐着一个刚刚睡醒起来模样的海佬,在向着这边雪白鳞光的阿仔定神眺望。

那是我爹。

                                  十一

阿仔与家姐到西码头洗完澡回来,便径自上门来找我爹。阿仔一进来,我便觉得一股又骚又腥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气味一直充塞着我家院子久久不散。我听见阿仔幽幽地说:“大伯,我见我娘了。真的,我见我娘了。”

父亲停下手中的酒碗,怔了一下,信任地点了点头。

阿仔接着又说:“明日海水反流,大伯莫让阿弟下海,呃?”

父亲一直愣着,又信任地点了点头。

阿仔走后,那股又骚又腥的气味儿久久萦绕在堂屋不散。我忽然产生一种烦躁不安的感觉,这感觉让我怀疑是一种灾难信号。

那一夜,阿仔认认真真串村走户满岛子地嘱:

“海水要反流了,真的,海水要反流了。”

直到天亮时分,阿仔才回到家。可是,父亲阿贵这下却没有在门外的椰树下等候他。阿仔急了,匆匆来我家报信。我和父亲、家姐与他一齐出动,前前后后找了大半座岛,直到太阳老高老高了,也没见踪迹。这时,海潮已铺天盖地漫向海滩,漫过红树林,漫上码头、巷口......

海水反流了。

这是一种风暴潮,又叫海啸,是由热带风暴过境所引起的一种海面异常升高现象。当海水反流时,浅水域猛然增高,水位远远超过沿岸的“警界线”,导致沧海横流,人为鱼鳖。由于昨夜月色那么好,又逢夜退潮,外埠海佬都无忧无虑下海去了。而黎明时分,海啸拔地而起,海佬们逃避不及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奇怪岛人为什么那晚都没有下海,都一夜之间全部乖乖听信阿仔的话,因而也就成了唯一的安全岛。不过让我们痛心的是:贵叔真的失踪了!

待到有一天人们终于发现他时,贵叔已被青蟹吃得只剩下一具骷髅。看来他是自个儿用自己织的网套进身子去,然后走向大海的。他那刻怎么就不怕海水了呢,那是个畏海如鼠的人,听到“海”的字眼都要魂飞魄散的人,想想这要多大勇气啊!套在贵叔身上的是一张屁股网,那是专门为下不了深海的人在浅水滩扒鱼捞虾用的网,网眼特别密小,网衣由两根竹杆交叉撑开,扒网时人在腰间缠上一条网绳,人面对着网衣,屁股对着前头,人是后退着拉着网衣朝前拖刮,那些鱼呀虾呀就这样懵懂撞进网囊中了。平时贵叔从不织这种网,只是几天前他忽然上门来对我父亲说:喜哥我也真窝囊,弄了二三十年海却怕海,每日要吃你打的鱼,咳!……话只说了一半,声音瓮里瓮气,像从胸腔里爬出来的,但这次说出“海”的字眼却不呕了。跟着就怏怏地走了。

我父亲也有点莫明其妙,看着贵叔的背影,自言自语:这家伙恐怕要死了。

果然就死了。那张屁股网织得真好,也只能是出自贵叔的绝活。可我总有点不解,这搁着贵叔遗骸的地方,怎么正好是他和我父亲那次海难时死里逃生的滩湾。

阿仔找到他父亲的遗骸时,没有过分复杂的表情,既不惊诧也不悲痛,只是额上的那块小蓝印好象一下子暗色了许多。感觉他好像早有预料似的。他极小心地抱起那网兜骨头,一步一步地踩下滩去。水淹到了膝盖了,水淹到胸口了,水淹到脖子了,水没过头顶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阿仔才从海底里冒了出来。然后静静地躺在海面上,活像一条翻白肚儿的死鱼。

待如血日头西斜,阿仔才爬上滩来,手上已经空空如也。

“我爹不怕海了,大伯,我爹不怕海了……”阿仔上门找我父亲说。

父亲搁下酒碗,把嘴里的那口酒狠狠咽了下去,然后点了点头。

一股浓烈的又骚又腥的恶味扑鼻而来,我忙不迭捂住了鼻子。我奇怪阿仔这身上的气味怎么越来越浓,我想绝对不是因为屋子里不透气的缘故。

阿仔说完就邀我家姐出去,家姐望了父亲一眼,父亲于是微微颔首。

我说我也要出去。当然我不知道自己出去要做什么,我当时只是想出去。父亲却一板脸孔:

“仔你不能出去,我说过你没爹伴着,会死的!”

我不解:“可是爹,你总有一天要离开我的呀?”

“这话很对,都要死的,都要离开的。”

“那你能知道自己几时生几时死吗?”

“我们都不能,那事只有观音菩萨和阎王爷才晓得。”

我听过晚公的故事,知道观音送子和阎王爷掌管生死簿,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类事只归他两人知道,我认为人类真是操蛋,为什么属于自己的事而且是与生命攸关的事自己不管却要交给那两个男女管,凭什么他俩有这么大权力而我们没有。我拼命按捺住这股火气,继续问:

“你说过人是从海里来的,日后还得回到海里去,那我们回到海里去了,就不死了对吗?”

“那你得变成一条好鱼,回到海去才不死。不过,我们先得在陆上生活,赚得回到海里去的权力。”

“那贵叔,是赚到回海去的权力啦?”

“嗯,贵叔赚到了,可我们还没呢!”

那我该怎么做呢?我几时才赚到这点破权力呢?那时我为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答案。

当下,东厢那边,飘过来一股生沙蟹的味儿,一个豆沙嗓音好像草原上咆哮的马蹄踏将过来:

“阿弟你过来!”

我吃了一惊,我这才想起已经很多天没和新加坡女人打过照面了。好像是贵叔失踪那天起,新加坡女人就一直躲在东厢里没出来过。家姐告诉我说母亲肚子痛,一直很痛苦的样子,可父亲要给她药吃,她却拒绝,整天哎哟哟痛死我了一声接一声地呻吟。阿弟你快来探望一下母亲吧,家姐嘱咐我。我一时心里忽然有点酸楚的感觉,我想我们毕竟母子一场血肉相连。我急急来到东厢母亲的房前敲门,但半天母亲都不理我,好久,才隔着木板抛给我一句话:“没阿弟的事,你给我捉沙蟹去。”

我说过母亲、生沙蟹和我,在冥冥中总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点不骗你。现在你怎么理解都行,我觉得必须满足母亲的这点要求去捉生沙蟹了。其实捉生沙蟹已经成了阿仔的份内事这与我毫无干系,但好像有一种无形的魔力驱使我日后必须亲自去做这件事。然而,我每天捉回的一网兜生沙蟹,都得由家姐给母亲送去,母亲仍然没有同意我去见见她,听家姐说,新加坡女人的肚子仍然不时叫痛,可那生沙蟹仍然一只接一只永不停息地咀嚼着。

我忐忑不安推门进去。东厢一派漆黑,像一场风暴即将来临的洋面,阴森森叫你汗毛直竖。我睁大眼睛朝棕麻床那边望去,见穿着一身黑色府绸服的母亲红光满面地坐在那儿,那长长的海草般的黑发肯定抹了不少鲑鱼油亮光可人。她正用猫在冒烟灶头拉屎时露出的那副白骨森森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我忽然注意到床头柜上那么多的椰壳酒壶不见了,留下一柜面的空空荡荡。我想父亲这些天肯定没像以往那样翻墙越窗作贼一般去睡母亲,否则这柜上的椰壳酒壶是不能少的。父亲在与母亲性爱前总是饿狗一般拼命呼喊渴渴渴渴,他一渴就要喝酒。但我这时突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这家伙不来关心一下母亲,他是明明知道母亲肚子痛的呀!

爹怎么不来看你呀母亲。

不是他不来是我不让他来。

为什么要这样呀母亲。

不为什么阿弟,我眼下只是不想让任何男人插在我母子之间。你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喜欢男人,不过阿弟你除外。我想应该让你明白,你所崇拜的父亲,从来就不想让我把你还有家姐生下来。

我感觉母亲不是在说胡话,但我愿意她说的是胡话。我注意到母亲在说话时不停地用左手去撩起那件黑色府绸大衿衫,用右手轻轻地在两座乳峰之间抚摸着,抚摸着。突然一个异样的目标慑住了我的视觉神经:母亲的肚子不知何时已经圆鼓鼓的了,我现在回忆起来至少有八九个月身孕的样子了。

我默不作声,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我当时脑子一派迷乱,我试着拼命地想:就是有了新加坡女人和父亲,就是有了我在母亲胎盘里孕育了足足十个月,如果父亲不让我生下来,我现在将是什么样。

我的乖仔我知道你一直爱我,是吧?

我的母亲我不能骗你在这之前好像我未发现自己有多爱你。

呵呵你是对的,阿弟很乖,你应该有自己的主见。

母亲你不觉得你应该恨我吗?作为你的儿子我只服从自己主见却没尽忠孝之道。

这不能怪你阿弟,你不是给母亲捉沙蟹了吗,这就够了。

换了别人也会捉的,阿仔本来不是你儿子,他却天天给你捉沙蟹。

谢谢你和沙蟹。玩去吧。

新加坡女人用手拍了拍我脑袋,我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浸凉从头顶上迅速传遍全身的每根毛细血管,我连连打了几下寒噤,惶惑四顾这地狱般的漆黑,一时竟然找不到退出去的门口。

记得我是从走出东厢房门的那瞬间起,才开始不用眼睛而是用脑子去对待芸芸众生的,我第一次感到构成这个世界的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质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我发觉自己的灵与肉再也无法摆脱这自然世界的吸引和撞击,同时又被来自于人类自身相互排斥相互纠葛的恐惧紧紧挐攫住了。

我也开始吃惊我自己了。

                                    十二

夜里照样出海。

我出于听腻了晚公那臭汗一般馊气难闻的故事,当然还有想摆脱一直无法得到如何才能赚到回海里去的权力等苦闷原因,我说我也要出海,我不能服输,我理直气壮提出要去打一次渔,就那么回事。父亲这次却出奇的随和,不说让我去,也不说不让我去,只是问:今日是几时?我答:农历十二月廿九。父亲说:记住今日。我说:好记,除夕廿九晚。

我们把船开到平日的海埗,放下网,就在一边守候。这时暮色四合笼罩了周围海面,意味着白天看东西无遮拦的眼睛,现在只瞧见单一的不需要视觉的黑颜色了。阿仔这时显出极其快活的样子,甚至把唯一的裤衩也剥了个精光,我知道他习惯这样。夜色静悄悄的特别黑,因为现在是除夕夜也就是岛人忌讳的乌贼节,我怀疑这个节日可能有某种特殊涵义尤其是对我们整个人类。尽管天黑,但有关阿仔身体的那部分细节我还是绝对记住了。我想家姐故作高雅表现大方佯装不顾说不定比我还看得深入细致,只是不好说。然后阿仔就扑通一声插入舷旁的海水中去。家姐于是也要跟着下去,却被父亲一反常态制止了。我记得父亲从不干涉家姐的自由,更没有像今夜那样恶狠狠地给家姐突如其来刮过一巴掌。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让我一下子想起香港武打片《大漠喋血》中那个饿鬼扑食的镜头。我明白阿仔每次出海必须这样,光溜溜下水去无牵无挂。但我此刻却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和恐惧。于是我这样恳求父亲:爹我想你叫阿仔上来。父亲却从那边愤然扔过来一片瓮声瓮气:你母亲早就说过了,阿仔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莫理他,他属水,水属海,你管不了的。

想不起我为什么要在那个夜晚打瞌睡,我这样子算什么狗屁海仔,竟然陪父亲下一次海也没坚持得下来,又为什么不在别的时候偏偏要选择这个夜晚睡大觉,我至今一想起来就难受。待我伸着懒腰,睁开眼睛,朦胧中发觉时光已进入今日也就是大年初一了,此时东边已露出鱼肚是破晓时分了,但我环顾一下小艇,身边没了父亲和家姐,也没见阿仔回到船上来,于是我开始纳闷继而恐慌。但这有卵用。倏忽间,海空遽然昏暗下来,立时四下混沌不见天日,你休想发现这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有什么结果,总之一派糊涂无法收拾。但我尚存一丝清醒念头:既然天快亮了为什么还要黑,既然天黑我该怎么办。可还没让我作出反应,一阵狂风撕破船帆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海底深处传出,我分不清这是海的声音还是人的声音,跟着呼啦啦一股巨大气流拔海而生,我还来不及吁出一声,小艇和我已被抛离谁也不知去向。刹那间,我抚摸到圣海伦斯火山岩浆滚滚而来的柔软和温热,看到亚历山大战役刀光剑影下的血肉横飞,嗅到二千多年前马王堆葬场弥漫不息的骸体香气……我于是体验了坠入地狱的失重轻飘还有死亡前痉挛的快慰……

我不能不提醒你注意父亲要我“记住今日”的这句话。我总觉得乌贼节(除夕廿九晚)和春节(大年初一)这两个不同的时间节点对我们海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奥意蕴,反正不仅仅是两个日期那么简单明了一般意义。我曾为此质问过父亲:你说要我“记住今日”我记住了而且记得牢牢固固甚至可以带进坟墓,但到底为什么你只要我“记住今日”这乌贼节也就是将要过去的除夕廿九晚,为什么不叫我“记住明日”也就是转眼就要来临的新春佳节大年初一,你到底搞的什么鬼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大粪心肠。父亲经我这么一通“审讯”,顿时脸色煞白,大汗淋漓,手脚已经痉挛起来,只差屎尿屁没一齐流。我心里暗自高兴。我见父亲强装镇静,头也不敢抬,嗫嗫嚅嚅半天才闪烁其词:“原谅我吧阿弟,我晓得这事你早晚总得要问我,原谅我。”我真不明白爹这混蛋到底搞的什么地下特务三K党混帐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何就是不敢大丈夫光明磊落回应我,所以至今仍然留给我这个不解之谜。

一股昏天暗地又骚又腥的气味袭来,脑子里猛地被扎中了一万个穴位,兴奋得使人感到心脏已蹦到了嗓子眼,好熟识好亲切好缠绵好性感的味儿!我眼前立时生出一幅父亲他们那次海难的图景。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像是我家姐哽咽着的呐呐声,是的,很像是我家姐哽咽着的呐呐声:……我讲不出你形状,我感到你始终围绕着我,你是水么,你是鱼么,你是人么,你时刻与我相伴,你让我感到满世界的爱意,我的心已随你变得水一样柔软了……同一当儿,另一个听起来也是熟悉的声音,像是我父亲的声音(?),跌宕飘渺在空空荡荡的海面上,仿佛在祈祷又像在招魂:……你别走呀,我们爱你呀,别人说你是不是阿贵的仔不要紧呀,说你是不是海豚也不要理会呀,我们爱你,你爱我们,你是我们的好兄弟呀……”只是那调子听来又破又败,恍若垂死挣扎的渔狗在唁唁低吠。

又骚又腥的气味儿越来越浓,刺激着我敏感的嗅觉神经,鼻子便发酸发痒连打喷嚏。恍惚中我感到自己被一群滑溜溜的身躯推搡着,托驮着,不知向一个什么地方浮泛而去……

天已蒙蒙发亮,我这时才惊愕地发现:自己已被搁到岛前的浅滩上来了!父亲、家姐和我紧紧地搂作一团,我们全都一丝不挂。新春第一天的第一个新鲜太阳已冒头出来,却显得像小媳妇似的羞涩,把生硬阴冷的阳光十分做作地打在我们身上;两步开外,一只嗜阳的沙蟹,已爬出昨天自己为自己幽禁了一夜的洞穴,正举着一大一小的双螯,不可一世地朝东方刚露面的日头耀武扬威。我记得当时差点就要被吓昏过去了,我感到自己的任何一根神经已再也无法承受哪怕是像沙蟹这么弱小的恫吓了。

直到此刻,我们才猛然惊醒:身边少了阿仔!

待确定真的不见了阿仔时,家姐首先呜呜地哭了,接着声嘶力竭地呼喊:“阿仔,你在哪——,阿仔,你在哪……”

我和爹也跟着一起呼喊。

四下海湾平平静静,没有一点昨夜狂风恶浪的痕迹。只是转瞬间,随着一股昏天黑地的又骚又腥的气味扑鼻而来,很快,不远处的湾面上,黑压压涌起一群万头攒动的海豚,恍若一队赶海的海佬,一跃一蹿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欢快地游去,游去……

家姐似乎发现了什么,随着一声尖叫,疯也似地扑向大海……

老潮涨了,阔荡荡的海面,像茫茫草原上奔驰着万千白羊雪马,白皑皑的浪头铺天盖地汹涌澎湃,一如既往不舍昼夜地卷向港湾,卷向海岸……面对眼前这幅生生不息的情景,心底里揣着的那丝迷惘倏地飘逸而出:海到底是什么货色,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为什么要从海里走上陆地,惹了那么多麻烦,又匆匆回到海里去;而人,到底又是什么货色……我茫然四顾,百思不得其解,我绝不肯轻易相信阿仔就这样离开我们,离开我们渔岛,我更不相信童话里人鱼互变的传说,我至今仍然相信阿仔会在某一天突然返来,当然不仅仅因为他水性特别好。

待到我、父亲和家姐死里逃生回到家,一个破天荒令人震惊的奇迹,已经在我家小院里诞生:新加坡女人正安详幸福地躺在东厢的棕麻床上,旁边是一个初生的嫩白婴儿!

其时,我母亲已经整整停产了十四个年头。我记得,这也是我当时的岁数。

我听见爹仍然一副瓮声瓮气,没有用第三次当父亲的喜悦口吻对母亲说:

我再问你一句,这到底是不是我的种。

新加坡女人乐不可支不以为然地答:

“我说过没你的事,我这是从海里捡来的。”

我朝母亲的肚子掠去一眼,那曾经胀鼓的山包已是平展下去了,皱折得不成体统的府绸大衿衫,十分单薄地遮盖住她美丽姣好的身姿,令你联想起一角微波荡漾又神秘莫测的海湾。

从那天起,父亲呢就总爱对我和家姐唠唠叨叨:

“阿弟你和家姐只知道自己是人但你们知道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么?”

家姐呢就老是爱用大人的口吻对我说:

“阿弟你知我最爱闻的是又骚又腥味么,不过你脑子里别尽装那些乱七八糟的脏字眼。”

我呢就很有勇气地告诉家姐:

“我再不要吃什么海鲜了只是故事仍然给你讲。”


(原载《花城》1989年第6期)

(《中国文学》英文版1996年第3期)

(获《花城》第五届花城文学奖(1987-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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