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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粒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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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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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

宴席热闹异常,食客觥筹交错,言笑嫣然。明艳靓丽的女子,谈笑风生,洒脱肆意的男子,把酒言欢。白酒甘烈辣喉,众人喝的神色雀跃。巨大的喧嚣与热闹,某一刻让人晕眩不已。我常常在这样的场合下发呆,神色索然,有时会沉默,有时会执着于碗中那块布满鱼刺的鱼肉。不时地会笑,偶尔会神色平静,满目皆是世间愉悦。空气污浊,大脑因缺新鲜空气而变得迟缓钝重,那一刻我晓得自己该离开,做好客套的寒暄,背起包,迎着风,两条腿顿时生动起来,它们兴高采烈,你一脚我一脚向前跨去。

我喜欢风带来的触感,冬季的风凛冽刺骨,急速的风吹着自己往前跑抑或往后退,随着风跑,就像只鸟,张开双翅,跑起来就是自由。长久不爱说话,背着包,包里放杯水、一个苹果或是一颗橙子。走很远的路,走路极快,神色安然。冬季萧索,背后还会微微湿濡。常在休息时,走一些乡间小路,黄土地的路,目极处皆是绿色,疲累时便随意坐下,看着橙黄的夕阳,似熊熊火焰正燃烧着这片田野,那么美,像一个不可触摸的梦境,这样看着,心底会不知觉快乐起来。然后再次起身,踏上路途。我这样长久沉默步行的习惯不知从何而来?身边多数人不能理解,他们将我归结于有福不会享的人,在现代化交通如此便捷的情况下,一个人居然要靠双腿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我没做回答,在我的面前是一大片明黄的油菜地,风呼啦啦的吹,那些明黄的生命随风舞蹈,如此旺盛的生命力,风越大,它们的生命越鲜活。我拉下同伴的手,示意她蹲下看眼前的景色。我问过自己,为什么我愿意花这样多的时间步行,走一些寂静的乡间小道,迷恋风,喜欢满眼的绿色。有时候会蹲在路边看落日下的世界。终于。当我蹲在一片明黄油菜地的面前,知道了原因,懂得我这样的性格来自谁。

是我的外公,他告诉我该怎样去感受这个世界,他带着年幼的我走过无数的路,去过许多地方。一双千层底布鞋,一杯装满热水的玻璃罐,外公就这样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城市大道上。那片明黄的油菜地,那些跳跃的生命,不管你是否关注,是否留恋,它都在生长,正如前半生植根于苦难下的外公,一生坎坷清贫,却从不对人诉说苦难,晚年遭遇车祸,失去说话的能力,临终前叹下两口气,平静离世。

说说我的外公,八十多岁老人可悲可叹的一生。

外公眉毛很长,近乎浓密。一只眼古稀之后差不多全瞎。白内障。另外一只眼很小,里面的黑仁常常转来转去,左右打量。外公很高,一米八的个子。老了背还未驼,依旧高大。声音洪亮,骂起来人也是抑扬顿挫。不怎么爱笑,神色严肃。外公绷紧脸,胡子也配合得很好,翘在嘴巴上。所以我阿婆每次跟外公吵完架就骂他,翘胡子。老东西。

可当外公笑起来时,却那么纯朴。两只眼微微眯着,嘴角咧着,大大的笑挂在满是皱痕的脸上。饱经沧桑的老人,笑起来孩童般的无邪天真。

我小时候不太喜欢外公。因为外公严肃寡言,克制情感。儿孙的亲昵与调皮,他瞧在眼底,喜在心头,面上呢还是波澜不惊。

我喜欢阿婆多一些。因为阿婆爱笑,她会叫我儿啊以示爱怜。我们这群孙女叽叽喳喳,你推我搡挤在床沿边。阿婆会笑嘻嘻从床底拿出过年用的糖果桶,从里面摸出五颜六色的糖果给我们吃。我们坐着,一个个剥糖果吃。而外公呢,就只低头吃饭,并不怎么与我们交谈。

我记得外公顶喜欢我们读书好,最爱问的就是,最近读书好不好啊,上课听不听得懂啊,要好好读书啊,最近考试有没有进步呢。说教式的询问,而我从小性格怪戾,学习也不拔尖,每次问到这,我心底猫抓心似的难受,忍不住跑走,去墙根脚看蚂蚁搬家。

不想与他亲近,但又免不得与他亲近。

妈妈在厂里工作。流水线的活,从早到晚。学校通知要买学习用的教材,自然妈妈是没空陪我去买教材。学校老师催的厉害,村子边是没有书店的,需要坐车去市中心,妈妈就给了我几十块钱让退休的外公陪我去。

我拿着钱带外公去公交车站。到了车站,我招招手,让外公来这。可外公呢,并不搭理我。只顾埋头前行。我跟后面喊,在这啊,车站在这里。外公鼻子哼了一下,对我做了回答。我只好跟着他后面,一边走还在说,外公错了,在那边。不是这边。外公只顾前行,两只大手甩的很有节奏。我跟后面走的气喘吁吁。古稀之年的外公走起乡间小路来,真是毫不费力。简直是健步如飞嚒。而我,十岁的孩子还跟不上七十多岁外公的步伐。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走着。心底气不打一处来,越急走的越慢,偏偏外公一下都不回头看我。

当我精疲力尽,感觉火气快要压不住时,外公停下,啃啃了几声,对我说,到了。我抬头看,果真是一条城市街道。突然地从安静的乡间路到了嘈杂、污水横流的城市老街道。我站在那条分界线上迟疑不定。我走到了这,看了看手腕的表。两个小时已过去。我惊诧不已,自己居然靠两只脚来到了这。而再看看外公,外公又迈着大步走起来了。

复杂崎岖的乡路。早起的妇人坐在门外喂孩子吃热烫的白粥。老人蹲在菜园里拔着杂草。男人蹲在村头抽着烟,大声说着话。而外公就带着我从这些人中穿过。当年自己太过年幼,不明白外公的意图。总觉得是外公太过吝啬,一块钱的公交车都不坐。现在年岁渐长,心性淡然,再回头看那些年走过的崎岖小路,早已懂得外公的坚韧与简朴,从饥饿岁月过来的人,他们更为珍惜现下的生活。走过的那些乡野小路,看过的简单纯朴,都已成为回忆外公的片段。

外公身体健康,喜欢步行。一双黑色千层底布鞋,就能走遍大江南北似的。后来,我又陆陆续续跟外公走过许多次路。爷俩靠着步行走到了大佛庙。拜完佛后,外公问我饿不饿,我说饿。外公跑去问,斋饭多少钱一份?人家告诉他,五块钱。外公犹犹豫豫走回来,小心地问我吃不吃烧饼。我说吃,外公甩着大手去买了两块烧饼。我一边吃,一边又跟着外公后面走回去。渴了,外公就打开玻璃罐,喂我喝一口凉水。我不觉得苦,外公把两块饼都给了我。自己是空着肚子回去的。

回去后,阿婆骂他老东西,一天到晚扣扣索索。外公也不争辩,只是独自收拾碗筷。

退休后的外公也不闲着,开始收起破烂。一辆三轮车,被他骑到破的不能再破,收的废品拖到废品站变卖,最后变成灶台上的柴米油盐。我喜欢在外公的三轮车里淘宝。村子里玩伴不多,每天就是几个小孩你推我搡,动不动就哭着回家。小时候自己沉默寡言,很难融入孩子堆。所以我总在村头等着外公回来。外公的三轮车里,装着我的童年。

我蹲在里面翻来找去,有时能找到一个快要报废的玩具。有时能找到几个玻璃球。还有一次,我发现了块假水晶。切面很多,我拿起对着阳光看,光芒四射的,虽然是假的,但是它在阳光下会发光,闪烁夺目。我很高兴,用清水洗了又洗,收在柜子里,时不时地拿出来对着阳光看。

还有一次,我在里面找到一桶面。这在当时是稀罕物,很难吃到。我抱着圆桶面,吵着闹着要妈妈帮我泡开。妈妈跑过去问外公,这个也是收来的?外公正蹲在水龙头下洗脸,抬起头来,呵斥一声,谁收这个?他瞪着眼,喘着气。盛夏里,外公的脸红扑扑。妈妈不再吭声,准备放下。外公擦了把脸继续说,中午人家给的,天热,我吃不下,我就带回来了。给小不点吃。外公说罢笑了一下,笑声爽朗干脆,然后低下身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毛巾把子,从脸擦到了脖子。

我蹲在小桌旁,吃完了那桶面。还记得是海鲜味道。想想,那应该是第一次吃桶面。外公省下午饭给我留下的。

外公不单单收破烂,还收起旧书来。大堆大堆的旧书堆在家里的杂物房里。阿婆嘀咕,收这么些破书干嘛,占地方,还有虱子。外公可不管,仍然一大堆一大堆往家里收。

乡下熄灯早,不到八点就上床准备睡觉。外公呢,打着手电,蹲在柴房里,一本一本地翻着。那些书纸张脆薄,偏黄色。有的还掉了几页。破破烂烂的、夹杂难以说清的气味。我蹲在门口看外公,外公埋头看书,并没有看见我。

后来,我也学着去里面淘宝。渐渐我发现里面有许多连环画,黑猫警长,动物故事。虽然不全,但是有画面。我看的有滋有味。于是,我开始偷偷带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夹带一本蹲着看。有时,看着看着就忘了蹲坑这件事。等我站起时,腿也酸透了,臭的鼻子也快失灵。

阿婆不让我进去,说里面有虱子。我不懂,虱子是啥样的。我天真地问外婆,虱子会吃人么?外婆笑,说不会。那不就行了,所以我还是天天往里面跑,看各种各样的连环画,还有孙悟空呢。我蹲在那里看,有时一天过去大半,我才放下连环画。画面五颜六色,虽然有的纸张褪了色,画面模糊难以辨认,但是,有总比没有好啊。我就靠着那些书过掉了自己的童年。

10来岁体会到心底难受,抑或说是悲伤的情感,就是在外公的旧书堆里。是本短篇童话故事。木偶人乐乐被主人欺负,最后扔进厕所。下水道里阴暗潮湿,乐乐每天都在等主人来救他。一开始还会说话,而后渐渐老了,嗓子也坏了。多年后,主人入住酒店,对着小小主人说故事,关于一个小木偶人的故事。说完,痛哭流涕,愧疚难当。而乐乐呢,就卡在卫生间的水管里。它听着也哭了,它想喊,可是没声音。两人明明在一个空间下,一个人悔恨想要弥补,而另一人愿意接受却说不出话。我看完后,将那本书塞回书堆。尚且年幼,只知心底怅然,难以平复,不懂表达情感,独自对着阳光发了很久的呆。

外公的书堆是我最早的精神食粮。我在里面收获着情感。自己年岁渐长,有钱去购买那些包装精美的书籍。我带它们回家,将一面书架摆得满满当当。洗过澡,在书架上随意找一本,窝在床上翻看。放下书,闭眼去想,满脑子都是当年那个自己。扎两个辫子,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蹲坐在旧书堆里淘宝似的翻弄,时不时地抓一下耳朵。看到精彩处,会捧腹大笑。明明一无所有,却可以笑得那么纯澈。

有时我也在想,外公的内心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我们每个人都与他说话,跟他一起吃饭。我们尽着子女的义务照料他,给他添置入冬的衣物,为他缝制厚实的棉被,然后心安理得地等待他的称赞。我的外公并不在意这些,他身体康健,极度反感别人去照料他,75岁的他还可以骑着三轮去收废品,汗流浃背地拖着大批大批塑料瓶去废品站变卖。我们劝阻他,最后言语苛责他,因他这样的举动让我们担上不孝的罪名。但我们从未试图了解她。外公沉默寡言,总是一脸严肃。我们照料他,本能上是害怕他。当我看见白发苍苍的外公坐在小凳上拿着手电对着一本又一本破旧的书翻看,用手指指着某处,嘴里念叨着。他坐在书堆里看泛黄的书籍,那些古老的文字,究竟经过多少岁月才流转到这位老人手中,他那么深情、那么认真地看着每一页的文字,外公多么寂寞啊。我站在门外看着外公,不忍打扰他。

外公80多岁时出了严重的车祸。从那之后,彻底失去说话的能力。外公伤的是脑子,做了开颅手术,半边脑袋瘪了下去。用手摸着,就只能感受到柔软的皮肤。喉管被切开,无法说话。胃里插了胃管,再也不能通过咀嚼进食。我瞧着他,他成了个浑身插满管子的人。

妈妈和姨辞了工作,在医院合力照顾他。他的状态类似于刚出生的婴儿。懵懂天真,一双眼会盯着你看。你去哪,他的眼神就跟到哪。我觉得他在害怕,本能的害怕。他无法说清害怕与痛苦,所以他只好用眼神时时刻刻守着你。年轻时,外公用坚韧的眼神告诉你,我在。而现在,他用眼神示意,我害怕。他的坚韧,自尊,要强都在这一刻塌陷。

我已经工作,休息的时候会来医院帮忙。妈妈给他解裤子让他排尿,他的身体全都压在妈妈身上,外公身体很大也很重。妈妈支撑不住,拿着尿壶的那只手抖动不停。我赶忙接过尿壶,让妈妈全力扶住外公。我把白色医用尿壶放在他身下。他愤怒不已,身体左右晃动着。他怎么也不愿我靠近他,拼命地用手推开我。不住地摇头,不住地推我。在这样你来我往的拉锯战中,我执意抓住那个尿壶给他接尿。我妈妈哭,一直在他耳边说,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她是你孙女,不要紧的。不要紧。他不安,一滴尿都尿不出。眼底满是警觉。我靠近他,轻轻拍他的背,跟他说,没事的。乖,没事。他的头微微垂下,差不多靠在我肩上。过了一会,尿壶里有了稀稀拉拉的声音。他妥协了,这个从不愿示弱的老人面对着孙儿女儿彻底地妥协。他由着我给他接尿,由着妈妈替他擦身体。我抬头看他的眼睛,小小的瞳仁里有着我。另一只眼蒙上白衣子。他悲伤地看着我,转而又将眼神递到窗外的树上。

又一夜,他发起高烧。整个人烧的浑身颤动。发烧是很危险的,阿公的脑受损,若发烧过久会加重脑部损伤。我摸着他的额头,手足无措。找出温度计替他量体温,39.8,放下温度计急忙跑去护士站,找来护士给他打退烧针,仍不管用,于是又往肛门里塞退烧药,仍不奏效。最后护士疲累地跟我说,只能物理降温。

天寒凉,已是深秋。我从护士站抱来四个冰袋。在他腋下,两腿间放好。他不安,拼命扭着身体,以此移动冰块。(因为阿公喜欢用手拔胃管,所以我们用束缚带把他的手捆起来)。他不停地动,冰袋就会偏离位置,这样温度难以降下去。我懂他的难受,那些冰块是坚固的冰,手指放上去都会被冻红,更何况放在腋下,两腿间。可那是唯一的办法,最后,我狠狠心,死死地按住他的腿,不给他动一下。外公无法靠正常咀嚼食物获得营养,他的挣扎是婴儿式的,孱弱的身体在我的强力阻挡下渐渐败下阵来,他看着我,用种祈求的眼神。他在向我示弱,表达他的痛苦与无奈。我看见外公瞳仁里的脆弱,因病痛而瘦削的面庞,我是不是过于残忍呢?我心底有块地方特别痛,好似谁给我重重一击,眼皮钝重,不敢睁开眼,怕泪来势汹汹。头顶的灯惨白,似一场雪下在寂静如死的病房。自己微微起身,就好似抖落一身白雪般沉重,我们这样僵持,在夜深人静时。他用幼儿的眼看我,无辜天真,那一刻,我晓得他已妥协。我替他盖好被子,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在这。不要怕。那一夜,我就这样看着他睡,睡梦里,外公神色仍是害怕的,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哭的不能自已。

还有一些,不太想提起。索性,封在心底。

外公是在家里去世的。我们没忍心让他死在医院医用床上。叶落归根,人老回家。

外公弥留之际,我把工作辞了,只想陪他走完接下来的路。每天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到最后,我的外公躺在床上,只一副蒙着皮的骨骼架。握住他的手,那么烫,一直烫到了腋下。这样的高烧我们已没有任何办法使它退去。他的五脏六腑,血液都在被无情地摧残。高烧一点点消磨着他最后仅存的一点活气。

我看着他,他渐渐连呼气吐气都变得艰难无比。一口气吸进去,那口气要好久才能吐出。我看着他,紧张到连自己的呼吸都跟他一同进行。中午,我握住他的手,手掌冰凉,我顺着他的胳膊一路摸上去,凉透了。七月份的天气,他却冷的像块冰。

阿婆说,差不多了,到时候了。我看着他,他的双手双脚都保持平静,只时不时地用那只完好的眼看看我们。我的外公他就要离开我们了。

人死如灯灭。他看着我们围在他身边,床榻边都是骨肉至亲,哪怕是十来岁的曾孙孙都拉着他手。他这棵树成长、茂盛、最后枯老。而我们这些新鲜的枝桠都攀附到他身边。他看着,心满意足。叹了口气,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出。他对这个世界并无恶意,不贪求任何东西,一生朴素。他牵挂的,丢不下的,都在他身边陪着他。他吸了一口气,叹下。又吸了一口,再次叹下,最后他吸了一口,再没有叹下。于是,他张着嘴,闭着眼,离开了我们。八十多岁的老人最后差不多只剩下把骨头架。贫瘠的胸腔不再抖动,双手冰凉彻骨,神色平静。

他走了,他用呼气吸气,告诉我们他已知足。他要离我们远去。我的外公就这样离开我们。大家都伏在他床边痛哭,哭他清贫的一生,哭他身体上的病痛,哭他的眼角一滴清泪,哭他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的无奈。而我呢,我的嗓子干枯的,发不出声来。我太想说话,想喊他,外公,外公,不要睡着啊,我想扑倒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我多想再亲近他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站在他的床前,看着我的妈妈替他穿上寿衣,在他的嘴里放入铜钱,然后火盆搭起来,一叠叠冥票扔进火堆,那些火光映照在我的叔叔、我的妈妈、我的阿姨他们伤痛的脸上,他们都在哭,无数双手拆开一叠叠冥票,那些纸刹那间就被火苗吞噬,成为灰烬,死在炙热的盆中。我的心好痛,头晕目眩,喉咙干燥,眼神涣散,站在床前,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小木偶人想要哭,嗓子却哑了。

外公躺在透明的冰棺里,隔着一层黄色布帘,我们在外替他烧着冥纸,哭着他清贫朴素的一生。裤子破了补丁加补丁,连秋衣都是大块的补丁。我们打开箱子替他整理衣物,发现箱子里压着三套崭新的秋衣裤。他舍不得,一辈子都在舍不得。

我们送他上山。他躺在零下将近一百度的冰棺里。抬进去,殡仪馆内人员替他化妆。我们坐在外面等着遗体告别。工作人员喊我们进去时我的妈妈已哭到站不起,倒在我身上,我扶着她进去。

外公被放在水晶棺里。手掌蜷缩如同婴儿的手差不多大。脸颊深深塌了下去,鼻梁嘴巴都很坚薄。笔挺地躺着,那么小。瘦削得我简直认不出。他的高大都不在了。我们隔着玻璃瞧他,他就躺在那不过一米多的空间里。阴阳相隔。过一会,工作人员便推我们出去,那口冰棺直接掉下去,我心一惊,我知道高温会迅速吞噬他,灰飞烟灭,那我的外公他会不会害怕。

我们抱着他的骨植,一步一步下了台阶。对他说,不怕,不怕。我们下去了。不怕啊。妈妈叫着他,我们也叫着他。我们从来没有走近他的内心,我们与他一起吃饭,一起生活,可我们从没试图去了解他。只一味地害怕他,心底埋怨他。等到他失去说话的能力,我们慌张不已,既不懂他的肢体语言,也不明白他眼底的恐惧。我们暗自揣测,用自己的想法去解读他无声的语言。真不知,那么多的岁月,我们究竟做错多少事,我们让外公难受了。

写到这,我才彻底懂得我这样的性格究竟来自何处。这是根植,这是血脉的延续,而这一切,都来自与你的相处。外公,我在这个阳光丰沛,温度适宜的日子里,写下这些杂乱无章的文字,以此来纪念你。外公,你看,咱们又走到柏油马路了,这次我给你买烧饼,你吃两个,我吃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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