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纤细身子,弯下腰来搓洗衣物,我坐在姐姐身后,瞧见她条纹短袖下的贫瘠,背上的椎骨蜿蜒,凛冽生硬。姐姐爱笑,衣物捶打声倒不如她的笑来的脆生。姐姐哼歌,是一些磁带上的老歌,旧岁月里掩藏的种子。那些浮浮的种子被姐姐的嗓子轻轻捞起,悠悠地,冒出鲜嫩芽儿来。瞧见姐姐的愉悦,我脱口而出,姐姐啊,你幸福吗、扬起头看温婉的姐姐。烂俗的问,不加掩饰的逼迫,问完后便后悔不已。姐姐敛起笑,收起歌声。深思后说,其实幸不幸福没办法说的,有时会很难过,不过熬一熬就过去了。大多数还好,应该是幸福的。夏季傍晚,总有几只讨厌的蚊子盘踞在我身边,个个吸的脑满肠肥。我用蒲扇驱赶蚊子,一时未接上姐姐的话,两人一下陷入沉默。从屋内接出的灯泡,沿着墙壁落在洗衣池的上方。灯光暗且浑浊,像是被敲开搅拌过的蛋黄,混沌模糊落在姐姐肩上。姐姐的肩小小的,窄窄的,微微耸动着。薄薄的胸口鼓动,急促的,难以遏制。姐姐不再唱歌,腰弯的更弯,衣服洗得更用力。月儿弯弯,几颗碎星星挂在空中,明天不会下雨的。
笔可作画,亦可写文,勾勒不出姐姐的善良与坚韧,描画不了姐姐深深浅浅的愁绪与痛楚,只好用文字去作画。洁白、宽阔的宣纸清清淡淡打开来,那是姐姐的人生,文字一个个,墨汁一点点,娟细的笔锋,浅浅落下。高山流水,空旷的天与地间只余一轮绚烂的红日。别样的红,艳而不俗。像极姐姐那一年盛夏里穿起的红裙子。风一吹,裙摆飞扬,浩浩荡荡的红,住进我的眼底。
外婆生下四位女儿,女儿们成婚后,生下的也是女儿。孙女辈及其热闹,颇有几分女儿国的意味。我的位置很好,上有三位已成家的姐姐,下有三位读书的妹妹。姐姐面前,我是不加拘束、天真烂漫的孩童形象。妹妹面前,我又变成爱笑的姐姐。
这么多姐姐妹妹中,我最喜欢的便是二姐姐。二姐姐瘦,是种拘谨、安静的瘦。往那一坐,整个人岁月静好。肤色白净,椭圆脸,眼眸明亮,笑起来眼底都是碎碎的星星。薄薄嘴唇,笑起时,唇红齿白,省掉了大把的口红膏。姐姐大我十三岁,成年后的我与她差不多高。可我总记得,五六岁时,我抱着娃娃熊跟在姐姐后面,她又高又瘦,黑发披在肩上,手脚勤快,做事麻利,一整天收拾屋子,打理菜园。我常常在她身后吱吱喳喳说个不停,姐姐也不恼,咯咯笑。时不时地从蓝色罩衣口袋里摸出几颗甜腻的糖果,剥开来放在我的嘴中,我开心地嚼着糖果,接过花花绿绿的糖果纸,迎着阳光看,世界已被浓墨重彩过,像一幅大俗大雅的水粉画。
乡村的日子绵长静谧,像冬日的阳光,迟缓温润,悄悄爬上竹杠上撑着的棉被,懒洋洋地缩进厚实的棉被里子,打一下午的盹。幽幽地,淡淡的,却又令人动容的温暖。
姐姐的故事是慵懒的阳光,藏进了我的花被子里。
姨家院子后有方天地,幽静雅致。姐姐爱花,种满芬芳四溢的花。倚着红砖墙,细竹丝轻巧地围起一块黑土地。墙外的树高大精壮,遮天蔽日,风一吹,墙外的树飒飒作响,细碎的阳光落在红的白的花儿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花儿摇曳生姿、自由自在。童年,最喜欢那块地方。红玫瑰、栀子花、月季、鸡冠花,还有洁白的水仙。一眼望去,玫瑰红的热烈、栀子白的无邪,水仙青绿的身子随着风细细摆动。心生愉悦。姐姐走进去,摘下许多的栀子,用围裙兜着。我跑过去,头低下细嗅,香味兜了我一脸。浓郁的香,蜜罐里的甜,化不开的芬芳。姐姐替我在衣扣上别上栀子,剩下的放进我的口袋。玫瑰带刺,用剪刀剪下,姐姐递给我,小心刺。我笑眯眯将玫瑰别在姐姐耳边,花真好看,艳丽娇嫩,而姐姐呢,羞红了脸。秋季里的红苹果,可爱极了。
城市发展迅疾,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现代化势不可挡,小小乡村被时代的齿轮碾压掉,成为城市发展里的缩影。袅袅炊烟、红砖青瓦、清澈小溪、繁密树林、从记忆里剔除。年岁渐长,记忆早已模糊,如同泛黄了的日历,撕掉后的怅惘。但对气味情有独钟,闭眼去想,我与姐姐一同蹲在天井边吃西瓜。童年夏天的气味是清甜的西瓜汁水味道。瓜果制冷不靠冰箱,靠一口幽深的井。
姐姐用水桶吊着西瓜,一点一点放手中的绳子,那只碧绿的西瓜缓缓浸泡到井水里。井深不见底,我蹲在旁边看,心生胆怯,姐姐将我抱起来,等会咱们就可以吃西瓜。说罢盖上井盖,姐姐又去洗碗。
到了正午,盛夏最热时。二姐姐又走到井边,掀起井盖,一点一点将绳子收了起来。阳光热辣,脚下的水泥地被炙烤地格外发烫,西瓜碧绿,瓜纹清晰,一条条绕在圆滚滚的瓜上。我喉咙干渴,盯着西瓜,不停舔着嘴唇。姐姐拿着刀,照着瓜背敲了一下。西瓜脆,嘎查一声,便裂开。鲜红的西瓜汁液顺着裂缝缓缓流出。
西瓜香甜,果肉多汁。甜也有,但主要是香。香的妥帖,清新自然,24岁时买过一只香水,祖马龙的野蓝铃。尾调像极夏日西瓜清甜的气味,难以忘怀。
西瓜切好放在案板上,姐姐递给我一块西瓜,我躲在阴凉处吃着,手指上都是西瓜汁水。瓜肉凉蕴,吃一口从嘴凉到了胃。抬头看天,天蓝的动人,明媚的蓝,阳光刺刺的,扎着我的眼。
姐姐调皮,用手兜起不少井水,趁我吃西瓜的空隙,朝我脸洒了过去。盛夏里,我被这突然的凉气一惊,手中的瓜掉落在地。额头湿淋淋,井水真的寒凉彻骨。我呆呆看着她,一开始她笑,笑的颠颠的。而后看见我凝滞的神色,姐姐反应过来,找来干毛巾替我擦掉脸上的水迹,不住地说着抱歉。姐姐愧疚刚才的举动,将大半西瓜都给我吃,我嚼着瓜肉,嘴边,手指上,衣服上都是甜腻芬芳的西瓜汁水。姐姐笑我嘴角的西瓜籽,我也笑,笑姐姐笑弯了的眼睛。
姐姐爱护我,我喜欢姐姐,整日跟在姐姐后面,像姐姐生出的小尾巴。楼梯窄而长,姐姐大步跨,我在后面笑嘻嘻追,脚下不稳,身子一歪,滚到楼梯口,脑袋重重砸到台阶,痛感并非一下席卷身体,有几秒是空白,我躺着,呻吟都没。姐姐被吓到,抱着我,一直叫我。过了会,我才感到痛,痛扯着头皮一下一下,连着胳膊、屁股、腿。我大哭起来。姐姐用手替我揉,一边拍楼梯栏杆一边骂它,楼梯,坏。不哭不哭,左一遍又一遍拍我的背,叫我不要怕。刚才的惊险与惧怕在姐姐的安抚下渐渐消失,姐姐牵着我上去,从衣柜上抱下娃娃熊,放在我的怀里,在我口袋里放下许多糖果。我已不哭,只是头还痛。姐姐左右端详,看我身上可有伤口,替我擦洗脸。一连几日,姐姐都忧心忡忡,每次见我,总要用手摸摸我的头,看看有无问题。起初想要告诉我的妈妈,害怕我留下后遗症。我告诉她不要,妹妹才出生,妈妈每天都很累,不要拿这样的事去烦她。好在没事,姐姐后来走路,总会回头看一下我,见我安然无恙,便恬静地笑了。我有时会向她做鬼脸,她用手指点我的额头,我顺势抓住姐姐的衣服,躲在她身后,笑的花枝乱颤。姐姐想抓到我,可我灵活地像条光溜溜的小泥鳅,总也抓不到。姐姐闲下来时,会替我梳辫子,用花红柳绿的皮绳、蝴蝶夹子、樱桃夹子装扮我的头发,我顶着一头的春日盛景,蹦蹦跳跳回家。
姐姐的白裙,姐姐的白色头纱,姐姐头顶的红色喜字丝质盖头,姐姐的笑。姐姐出嫁了。雨后的彩虹,春日下的花,姐姐的羞涩、美丽哪里藏得住。她端坐在床沿,身后是龙凤被,被里藏着桂圆、红枣、核桃。寓意早生贵子。窗户贴着明亮的喜字,桌上放着各色糕点,还有一对娃娃新人。白裙白纱,小巧可爱。情义丰沛、喜气洋洋。姐姐羞红脸,连睫毛也羞得沉甸甸落下,只用眼角看看四周。新郎来了,高高瘦瘦,斯文干净的男人。姐姐更是抬不起头来了。周围喧闹,长长的过道里,各家阿婆探着头瞧着新郎,不住地说,好看的,脸白净。姐夫是好看的男子,不爱笑,捧着鲜花敲门。可不要这样就让他带走漂亮的姐姐。我们几个妹妹吊在门边,叽叽喳喳、吵吵闹闹要他大声说爱姐姐。新郎红着脸说着爱姐姐,我们几个妹妹咯咯笑,阿姨都在说,呀,牙齿掉了哦,缺牙巴。我们脸上晕着明艳的胭脂,笨拙的妆容,口红膏斑驳,嘴里的牙还未换掉,可我们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仍咧着嘴笑,拗在前面,不让新郎进去,新郎小声与我们周旋,叫着好妹妹,好妹妹。我们齐刷刷伸出小手来要新郎的红包。姐姐躲在我们身后,笑嘻嘻看着她的新郎,这个说爱她的男人。小小红包塞进我们手里,我们这群皮猴子顺势从门上跳下,拉着姐姐的手递到了新郎手中。姐姐的盖头被掀开,笑倒在新郎怀中,结婚真是个美好的事情,那一日的快乐很真,沉甸甸的,像鲜嫩腻滑鱼汤里滚着的奶白豆腐,滑进胃里,全是满足。我再也找不到那样明媚的姐姐了。
姐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为家花掉回不去的青春,用年华陪伴一个男人。打理家务,照料孩子,赡养老人。姐姐日渐坚韧持重,偶尔地我与她见面,她脸上早已褪掉青涩。拉着我的手,长大了啊,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早市刚买下的苹果递给我吃。姐姐啊,为何我总喜欢依偎在你身边,与你有说不完的话,爱你笑弯弯的眼。我长大,读书识字,与人交谈,建立友谊。大学里,身边的声音潮水般永不停歇,朋友、闺蜜、关系、感情。我不知如何去说,唯有听别人说。可我知道我的心底是有声音的,它诉说地很慢,是偷偷冒出的芽,只能在姐姐手心里开花。姐姐赤子之心,情感丰沛。成年人世故,习惯隐藏情绪,客套寒暄,情感淡薄。可我在姐姐这感受到的却是最真的情。
姐姐抽烟,眯着眼看路上来往的人,我蹲在她旁边。她吐出一个个小小的烟圈。眉毛淡淡的,抬眼时,眼蒙蒙的,一根烟要吸很久。暮色下,我的姐姐像旧照片里的未被调匀的色调,孤独地映在那。那个印象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十来岁时,小姐姐开了一家精品店。姐姐骑车带我去店里玩。那时的街道远没现在繁华,行人寥寥、冷冷清清。周边都是空门面。远远望去,零零散散的几家门店。店里的小饰品我都瞧了个遍。时间慢慢过去,我坐在店里,百无聊赖,索然无味。姐姐看出我的无聊,便说要带我去找点吃的。
新建的街,食品店难寻,周边正好在盖楼。骑了很长一段路,才发现一个移动卤味摊点。姐姐替我买了小半只卤鸭,老板娘切得碎碎的。我们蹲在路边啃鸭肉。附近的建筑工人时不时看看我们,窃窃私语。他们抽烟,大声说话,笑声爽朗。夏季的傍晚,暑气未散去。我蹲在马路牙边吃着香甜的卤鸭。姐姐笑,这吃法是真的到家了。我抬起头来,满嘴的鸭油。二姐姐又笑了,笑的眉头都松开,替我擦掉嘴巴的油迹。二姐姐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了一只放在嘴里,眯眼瞧着来往的车辆。时不时地吞吐。烟圈悠悠地飘起。周边的男人看她,神色不明。女人抽烟那时还是禁忌,人会用异样眼光去打量和揣测。波光潋滟,着装考究的女人抽烟,成年后见过一些。她们传递咄咄逼人的美感。而我的姐姐却是无声地,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孤独里。其实那时姐姐的婚姻就已出现裂痕。她坐在马路边抽烟,马路的车辆三三两两过去,我坐在她身边陪着她,电动三轮车上的煎饼摊,一路驰过去可闻见浓郁的葱花气味,真实的、粗粝的生活场面。我歪着头去看这个世界,感觉到异样的快乐。世界是生动的。
日子不过刚有起色,男人急切切要地与姐姐离婚,一分都不愿给姐姐。外面有等他的女人。姐姐愕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办,气极跑去男人那大吵大闹,男人的亲戚团结起来,对姐姐骂着难听的话。姐姐身边没那么多人,纵然有理也只能吃哑巴亏。陪嫁过去的洗衣机、冰箱、棉被,男方都系数扣下,姐姐要那台空调,那是阿姨和叔叔省下钱替她买的,不能不要。两方僵持不下,姐姐气的割了腕,哭红了眼。最后姐姐捧着缝过针的手,带着绿色离婚证和拆下的空调回到家中。
姐姐给我看伤口,狭长的伤痕盘踞在手腕上,深色针线缝进血肉里。一下一下,触目惊心。用透明的保鲜膜包裹着。那是怎样的决绝才会下得去这样一刀。有多痛。绿色的离婚证放在床头,姐姐说,离了,可他却喊他的亲戚打我,屋里我的东西都不给我,只叫我走。姐姐恨恨地说。我看着那条疤,心底落了泪。
流言蜚语总是不断,姐姐在家中坐不住,便去外地打工。姐姐剪去长发,借宿在朋友家,白天出外工作,夜晚烦闷,饱受失眠困扰。婚姻破碎,本是正常事件,离婚是给自己新生的机会。流言伤人,愚昧的邻里总爱窥视他人隐私。姐姐在无休止的言语苛责下渐渐委顿,连眼底的碎星星都已消失。
过年团圆饭上,姐姐告诉大家,她要结婚。男人是中等身高,圆脸,圆肚子。笑起来会有很深的酒窝。家里人面面相觑,都不太愿意这门婚事。男人不富裕,在农村靠承包鱼塘赚钱,老实本分。为这事,家里人给不少脸色,说姐姐已是离过婚的人,还拎不清。姐姐难受,最后要跟男人走,去男人租的房子结婚。我拉着凳子坐在姐姐身边问,姐姐他对你好吗,姐姐揉揉眼睛,在外地几年,我过得不好,越想越难受,气的将头发都剪掉,很难看,最后跑去理发店修整,一直吃药,他很照顾我,那段时间是他陪我,我想嫁给他。
姐姐穿着红色羽绒服,戴着龙凤镯,坐上黑色轿车去往男人的家。那一天,婚礼是悄悄地进行,只有她独自前去。她是待嫁的新娘,却没了鲜艳的头纱。三天后,姐姐回到这边,在酒店摆下酒席,宴请最亲的我们。在饭桌上,我看着姐姐眼角浅浅的皱纹,细碎的小纹路。姐姐笑着劝我们多吃,给我拣菜,小小的碗碟,满满当当的菜。
姐姐成婚后几年,我去过她的新家。四方的屋子里面是新婚床,液晶电视,柔软的沙发,外面是逼仄的厨房和客厅。姐姐见我来,很是高兴。从池塘里打捞龙虾,细细刷洗,姐夫为我们做饭。煤气灶只有一个,菜一盘盘做出来。黄木桌放在灶台边,狭小拥挤。撑开门,晚风习习,粗壮的榕树生长地很好,枝繁叶茂。我拿着小凳坐在外边吃饭,姐姐面露惭色,家里太小了对不对,粒粒。我摇摇头,闭着眼对姐姐笑,才不是,一撑开门就是小时候的快乐。小狗欢腾,远处鸡鸭啄食,结满果实的树。风从河边吹过,带点河底潮湿的土腥。要是有个竹凉席就更好。姐姐洗碗,碗碟碰撞声,清清脆脆。姐姐转过身来,以前没空调的,你常来我家,晚上我抱你去平顶,你躺在竹席上,摇着小蒲扇。还记得吗。我说,记得。姐姐收拾干净,递给我一瓶牛奶,你那时还不会走路,躺在竹席上,结果大家没注意看你,你竟起了身,摇摇晃晃走起路来,差点从平顶摔下去,还好被叔叔看见,一把抓住你,事后吓得半死。真不敢想,要是没抓住会怎样,姐姐说罢,唏嘘不已。我喝掉牛奶,我福大命大,姐姐。姐姐笑,对,粒粒福气大,一双小手伸出来严丝合缝,以后不漏财。是个小富婆。那姐姐呢,我舔干净牛奶沿口。姐姐伸出来手来自嘲,那我就不行了哦,手指太瘦,全是细缝,抓不住钱。劳碌命一个。姐姐的手,红红的手指头,细长,背部淡蓝色筋脉蜿蜒。沾有白白的泡沫。不知怎的,眼眶有些痛,我偏过头去,用手指抹掉眼泪。
姨靠在椅子上,听我讲姐姐的近况。姐姐是她所有女儿中最让人心疼的一个。姨恨她不听话,跟没有房子的男人结婚。为她哭红眼睛,最后连她结婚也不愿去看。可当我从姐姐家回去后,姨小心翼翼问我,你姐姐过得怎样。我避重就轻,说起姐姐家中各种好,姐姐胖了些,姐姐家中有很大的床,姐夫会做饭,做的饭我们都喜欢吃。其他的都未提。姨用纸巾擦擦眼角,好,你替我去看过了。这就好。肺病无休止耗着阿姨的身体,研磨掉她所有的精气。姨低着头,佝偻着背,不住地擦眼泪,话不能多说,字都是一个个吐出来,我放心不下她,就她放不下,她老实,最让人心疼。轻轻的声音,说的我心底也好痛。姨深深叹了口气,哎,路她选的,我是去不了她那了。
姨走的时候,是五月份。雨不分昼夜地下着,淅淅沥沥。
褐色的油布高高拉起,盖在灵堂顶上,四角轻轻吊起,雨水噼里啪啦砸在油布上,顺着角沿往下滴落,断了线的珠子。往里看,火光影影绰绰,黑白照片。薄薄的阿姨,淡淡笑着。我跪在她的脚边,替她烧着黄泉路上的冥纸,膝盖下蒲团已被雨水浸湿,红色的丝线烂污,沁出凄艳的红。六十有四,撒手人寰。唢呐不停,雨水不停,人声不断,热热闹闹。可我心底像一口枯掉的井,风霜雨雪,再无回应。粒粒,我回过头去,姐姐站在我身后。腰间扎着草绳,头上戴着孝冠。姐姐眼窝深凹,眼睛红肿,盈盈的腰肢,清瘦的身子,盛满苦痛与柔情。我拉着姐姐的手,姐姐,姐姐啊姐姐。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如鲠在喉。姐姐低着头,粒粒,我没有妈妈了。以后人家打开门可以叫妈妈,我叫谁呢,粒粒。我震颤了一下,身体猛地僵硬。任何安慰的言语都失了颜色,骨肉至亲阴阳两隔,无力回天。伴随一生的伤。雨恬不知耻地下着,我的姐姐侧对着我,用力地啜泣。我的手僵硬着,伸不出去,不敢拥抱她碎掉的希望。姐姐很少恸哭,再大的烦恼困难面前,总是笑着撑过去。善良坚韧、勤劳能干,宽宥生活的苦厄。这一次,她哭的绝望,而我却无法分担她的痛苦。
姐姐家的鱼塘养有鱼、虾、蟹。每次临近中秋,姐姐总会送一些肥美的青蟹给各家。过年会有鲜活的鱼,她穿着宽大的棉袄,笑眯眯地递给我,我摸到她的手指,很凉,问姐姐冷不冷,姐姐笑笑,不冷,今年鱼不多也不够大,明年送大一点的给你家。家中并不富裕,我小时候不能常穿新衣,姐姐比我大,存下好多衣服便给我穿。初中时我还穿着姐姐的牛仔服,衣服下摆缀满流苏,很时髦。我去办公室交作业本,年轻的音乐老师问我,衣服哪里买的。我红着脸告诉她,是姐姐的,小巧玲珑的音乐老师摸着我的麻花辫,流苏真好看。我心底美滋滋。
工作后,我手中有了闲钱,购买许多衣服、鞋子,多数穿不过来。我将一些只穿过几次的鞋和衣物包好,等姐姐回家送给她。姐姐总不愿要,她摆摆手,这哪里是坏的,新鞋子不要给我穿。穿旧了的不要再给我吧。我执意给她,她接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姐姐告诉我,她穿我给她的一双细高跟凉鞋和朋友出去吃饭,别人夸她的鞋真好看,她告诉别人,那是妹妹给她的鞋。朋友称赞,妹妹眼光真好。姐姐告诉我时,神色雀跃。我好高兴。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快要三十,尚未成家。姐姐今年四十有二,忙于生活。不知怎的,我最近总想起十七八岁时的姐姐,穿一件花纹短袖,鹅黄短裤,蹲在井边,用清冽的井水洗一家人的衣物。时间像流沙,握不住,人总要往前走,后面的路渐渐就记不清了。等以后,我成为老妈妈了,姐姐呢,也成了老婆婆。冬天,我们坐在暖阳下,纳着鞋底,做着棉鞋。夏天,我们就坐在阴凉处剥着豆。然后,天南海北地聊着。说着20岁、30岁、40岁的事情,她可能听不清,那我就说的大一点。她年轻那么爱笑,老了肯定也是个慈祥的老婆婆。到时候,我要天天逗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