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小记

        何卡林

提到商州，就可能让人想起著名作家贾平凹的老家。贾先生写下了长篇小说《商州》，还出版有散文集《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名气很大。但是，此商州不是彼商州，我要说的是宜宾市叙州区这个。虽然同名的两地不能相提并论，但宜宾的这个商州也是有故事的地方。

宜宾的商州是一个古镇，在叙州区的西北部，与乐山的沐川相邻，再往前走就是凉山马边的地界，这里离中心城区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可以说是宜宾最边远的地区之一了。对宜宾而言，商州虽然很边远，但与凉山彝区却很近，是历代政府非常重视的地方。有资料说，早在唐代，当时的戎州都督府就在此地设了一个州，名叫“殷州”，后来北宋又改名为“商州”。此名沿袭至今。当然，这个“州”有别于一般的州县，叫羁縻（ji mi）州，是古代朝廷针对边远少数民族地区专门设置的行政单位，相当于今天的自治区。“羁縻”制度承认当地土著头目，给予封号，根据当地的习俗进行松散管理，“以夷制夷”，有笼络的意思，这有利于民族之间的和平相处和自然融合。值得注意的是，古代的羁縻地并非都是单一少数民族地区，也有朝廷军事力量控制下的部分多民族杂居地。此制度源于秦汉，兴于唐宋。后来，元代逐渐演化成了“土司制”。到了清雍正朝，土司制矛盾越发激化，就进行了“改土归流”。“土司制”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消失。在唐代的玄宗朝，戎州都督府管辖范围很大，辖羁縻州36个，“殷州”就是其中的一个，可见此地的复杂和地理位置的重要。　

商州古镇地处四川盆地南缘的崇山峻岭之中，紧靠天宫山，是一个典型的山间小盆地。这里气候温涧，田野纵横交错，物产丰富。清清的商州河从深山中潺潺流来，在镇北头汇入龙溪河，再往前流经沐川的箭板古镇，几公里后就汇入滔滔岷江。很早以前，有一条古道从成都出发，过岷江后，翻过天宫山到达商州，再通往凉山的马边彝区。千百年来，彝区与川中地区的交通往来不断，彝胞们还拿出自己的土特产来此交易，彝汉情深。过往的人多了，商州就成了古道上一个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商贸因此发达起来，于是就有了“挑不完的商州，填不满的箭板”之说，可见当年是何等的繁华。我想，这里之所以更名“商州”，是不是也有商贸发达的原因？

商州古镇四面环山，林木葱茏，景致清幽。那天，我们要去英雄山看看。车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河而上，两三公里后，下车又沿着乡间小路往上攀登。路边，林竹苍翠欲滴，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时不时还有小鸟从林间窜出，带着一串清脆的鸟鸣展翅飞去。陡峭的山崖下，山涧溪流潺潺，小潭清清，令人神清气爽。天刚下过小雨，溪水从包家岩红色的山崖上飞泻下来，几户农家的小楼掩映在绿树丛中，缥缥缈缈。我们站在断魂崖下，只见云雾翻滚，瞬息万变，大有飘飘若仙之感。好友宽哥感叹于景色的秀美，说如能在此建一茅屋，闲时来住住，那一定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

英雄山是典型的丹霞地貌，上山的峭壁人称红鼻子岩。这石壁仞千尺，险峻幽深。从山下望去，有一个巨大的天然人面石像呈现在断崖间，这石像头部高达数十米，口、眼、鼻齐全，惟妙惟肖，且随着想象的驰骋，还可辨出两个甚至三个来，神秘莫测。我们正饶有兴致地交流着各自的发现，竹林深处突然有歌声传来：

二月采茶茶发芽，

  哥哟莫想就吃它；

等到三月清明后，

  妹儿上坡来送茶……

这歌声空灵婉转，颤巍巍的，在这寂静的大山中传得好远好远。我好奇地回过头来一看，见一位村民从山上走了下来。这人有五六十岁的样子，夹背里背着一些包谷，还有两个装“金龙鱼”食用油的空塑料瓶。我笑着迎了上去说：“唱得好，好听！”算是打了一个招呼。于是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聊了起来。老哥告诉说，他唱的是商州的薅草歌，这种歌当年边在地里干活边唱，不累，还有很多，现在少有唱了。他下山去打包谷面，打来喂猪，自己杀来吃的。顺便打两瓶包谷酒回来，商州的包谷酒好喝，问我喝过没有？我们越说越来劲，自然就谈到了这山上的风景。他说，这山上有黑水洞山寨、一线天奇观、丹霞飞瀑、红石峰林、茶马古道、望仙台等景点，还有传说中诸葛亮南征时留下的点将台和胡秀怀墓。并说这山叫英雄山，就是因为英雄胡秀怀牺牲在此山上而得名。早年商州经过这里上红岩山的古道，往前过黑洞沟，翻过大山就是龙华镇的打鱼村。由于山高林密，地势险要，这一带就成了土匪频繁打劫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初期，土匪仍十分猖獗。一天晚上，几十个土匪再次下山打劫，被解放军工作队打败后，向黑水洞方向逃跑。当地乡民胡秀怀听到喊声，立马提起一把柴刀，就赶去协助追捕土匪。土匪头子逃到红鼻子岩下，见前面有人堵住了去路，只得顺着几根青藤往悬崖上攀爬。胡秀怀一路追赶来，见青藤处有血迹，判定土匪头子刚从这里爬上山去，于是毫不犹豫地就顺着青藤往上爬，刚爬到岩上，就被埋伏在此的土匪开枪打中脑袋，跌下山崖，壮烈牺牲。土匪的枪声暴露了目标，工作队和村民赶来，全歼了这股土匪。从此，商州人不再受匪患的困扰。事后，村民们含泪将英雄安葬在了坠崖处，每年的清明节前来凭吊祭拜，还把这座大山更名为“英雄山”。

我听着胡秀怀的英雄故事，前日参观古雕堡时的一些疑惑似乎有了答案。昨天我们从天宫山下来，在商州的敞坝村参观了路边的那座碉堡。这雕堡用大小不等的石块砌成，从小小的枪眼看，有四层，高在十二三米上下，墙厚达一米余。我推开厚重的门往里看去，一片漆黑，打亮手机电筒再看，见里面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造纸机器零件和许多竹片；一楼的楼椠木质楼板已完全变黑；通往二楼的梯口很小，梯子斜靠着，看样子好久没人用过了。此雕楼建于清代，已有一两百年历史，原来是地主庄园的一部分，如今庄园的房子只剩下眼前的这一排了，但这石头雕堡却是岿然不动，坚固如初。如此看来，早年商州匪患确实很严重。有钱人家可以修建坚固的碉堡，雇佣家丁自保，那一般百姓就只得上到悬崖山洞躲避。难怪，胡秀怀的壮烈牺牲，村民们要将一座山更名为“英雄山”来纪念他！

英雄的故事感人，商州人吃苦耐劳，勤于经商的头脑更是令人称道。他们靠山吃山，曾充分利用山上的竹子制纸，一度成为当地的一大产业。当我们的车进入商州地界时，有一特殊的建筑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车窗外，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建有一座晾晒草纸用的晾房。如今，这些晾房早已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一排排黄黄的竹竿还在讲着过往的故事。我和老哥从山上下来时，也看到路边有好几架这样的房子，就问起了此事。他告诉说，他的儿子当过兵，退伍后曾在外打拼了几年，看到村里人办纸厂能赚钱，于是就回乡办起造纸作坊。可是才干了两三年，政府就开始环境整治，将全镇的小纸厂都关闭了，他家也不例外。我问他损失不小吧？他叹了一口气说，还欠了一些债。好在后来政府给了政策扶持和资金补助。他家用这笔钱养兔、养猪、养土鸡，并加入了油茶和脆梨种植专合社。眼下，养的家禽和种下的果树已产生经济效益，日子还不错。沉默了一会，老哥接着又说，其实关了也好，以前是用石灰水浸泡竹片制浆，这一工艺需要半年时间才能打浆出纸。后来为了缩短周期，就改用烧碱制浆，这样三天就行。但是，用这种办法制浆后废水没地方排，直接排放到河里，结果是泡沫漂浮，河水变黑了，臭得难闻，河边寸草不生，鱼虾绝迹。钱是找到了一些，但天天闻着臭气，喝着脏水过日子，也不安逸。纸厂关了以后，如今，河水清澈了，水草绿了，鱼虾又活过来了。话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说，这商州河中的鱼好吃，没有腥气，风景又好，所以政府倡导村民发展乡村旅游，搞什么民宿，他的娃儿准备试试，请我们到时候去耍。还说如今他很逍遥，家里没什么事，有空就上街喝茶，茶馆里喝茶的人很多。

提起商州的茶馆文化，我也有体会。那天早餐吃了商州名小吃包谷粑后，我就到街上转了一转：老街窄窄的，古建筑已所剩无几；新街宽大一些，楼房林立，街面正在进行改造，有点乱。但是，老街的老茶馆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一座老式的木质串架房子，很高大，阳光从瓦亮中透下来，显得古朴沧桑。问人后得知，原来这里是一座禹王宫，“文革”时受损不小，几近垮掉。1986年，街道成立了老年协会后，就将这里划作老人们喝茶娱乐的地方。如今，会员已有两三百人，八十岁以上的就有三十多个，其中有几个抗美援朝的老兵是这里的常客。协会的会长是一位退休医生，她精明能干，积极组织健身活动，办黑板报宣传健康知识。每逢重要节日，协会还要在茶馆里举行文艺演出。在这个温馨的茶馆里，老人们互道家长里短，放松心情；打牌下棋，活跃手脑；唱歌跳舞，活动筋骨；有趣的故事在这里口口相传，失落与孤独在悠闲中不知不觉地淡去，日子就这样过着，其乐融融。这就是性情中的商州人。

说起性情中的商州人，又让我想起那天在路上碰到的一件事来，我们的车离开商州去箭板，盘山公路上，车本来不多，偏偏遇上了堵车。下车一看，吓了一跳，路边躺着一人，旁边一滩血迹，一条死狗。警察已到现场，医生正在抢救。是车祸？还是发生了什么命案？公路封闭了，车子只得返回商州，再绕走另一条道路去箭板。在现场的一位知情人要求搭车去镇上。大家向他打听消息，原来这里发生了一件奇事：两天后就是冬至了，这家的主人准备杀一条狗过节。谁知这狗太彪悍，拼死抗争，几个回合下来，狗被杀死了，人也累得瘫倒在地。这就是性情中的商州人。

商州有着厚重的历史文化，学校更是办得很有特色。我们在商州镇小学门前等车时，被色彩斑斓的教学楼吸引，走进校园看了一看。宽哥在区教体局工作，对这里的情况非常了解。他告诉说，这个学校建于清末，底蕴深厚，尤其是书法教育很有特色。走进宽敞大气的，铺有彩色塑胶跑道的运动场，一股翰墨之风迎面扑来：操场的旁边，专门设置有可供学生随时练笔的水写书法台；围墙上，挂有供练写粉笔字的绿板。寂静的大楼内，干净整洁，巷道和楼梯间随处可见用照片、图片和美术字布置的小品，还有许多师生的书法作品展示，真是翰墨飘香，好一个育人之地！从介绍看，学校将“以书为伴，全面发展”作为办学理念，努力通过书法教育，磨炼学生的意志，陶冶学生的情操，培养学生专心、细心、耐心的学习习惯，提高其观察力、想象力和创造力，成果丰硕。没有想到，在“唯分数论”大行其道的今天，在这个边远的大山深处，还有这样一所让人眼前一亮，如此重视国学传承和书法教育的学校！

商州是古老的，又是现代的。这里有着千年历史沉淀下来的厚重文化，有着优美的自然风光。这块曾经繁荣了千年的膏腴之地，因交通的制约，如今发展受到了影响，藏在深山人未识。但随着大众旅游时代的到来，这古老的商州也将重放异彩。据悉，政府对进山公路进行了提升改造，英雄山的文旅综合开发也列入了议事日程，计划建设登山大道、玻璃桥、胡秀怀纪念碑亭、山地烧烤区、森林氧吧疗养区、红岩飞瀑观赏区、松林观赏区、楠木林观赏区等景观，将英雄山旅游区与老君山旅游区融为一体，形成一条连接老君山—龙华古镇—英雄山的旅游路线，蓝图宏伟。

我想，如果这一计划得以实现，我还要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