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在空空荡荡的操场上一圈圈地骑三轮车,路铭在远看着。他的穿着总是有点不合时宜的正式,手上却抓个被摔得坑坑洼洼的保温杯。别人大概都觉得他有点奇怪,不过他不怎么在乎。
路铭在会计公司上班,同事们都不怎么和他交流(看来大家是真的觉得他有点奇怪),路铭也就安安静静地做工作,没有人际交往的干扰反而更自在。而养小月简直像养乌龟一样省事,她对路铭提出唯一的要求是每天下午有热的甜牛奶喝。然后他们回家,路铭吃晚餐,她就安安静静地看七点档的动画。路铭不可避免地被小月问起过“妈妈在哪里”这样的问题,路铭在脑海里编撰过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最后还是简单地用“她走了”来回答。孩子会长大的,说谎只会让她受更大的伤害——更何况从一开始小月就没有体会过有妈妈的感觉,所以她也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在路铭说的“她走了”三个字后撇撇嘴,也不知道是没听明白还是懒得再问了。
这天小月说:“我有了个新朋友。”
“真的吗?她怎么样?”路铭心不在焉地问。
“嗯,他很高,跟你差不多高,和你一样穿黑黑的旧旧的衣服。他跟你很像。”
路铭怀疑地看了一眼小月,因为她描述的这个人实在不像一个在幼儿园里能够交到的朋友。不过他没有提出质疑。
“他叫伦纳德。”小月努力地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有点奇怪啊。”
“我也觉得。但是他很好玩。”坐在过高凳子上的小月两条悬空的腿晃来晃去,“他有个同伴,叫艾莉夏……是艾莉西亚,但是艾丽夏,艾莉西亚走了。”
“去了哪儿?”
“不知道。伦纳德也不知道。伦纳德跟你一样。”
路铭愣了一下,过了几秒才明白她的意思。他看着小月的脸,微笑着,上面还沾了点牛奶。“小心不要让他欺负你。”他最后说道。
小月点点头。
路铭没想到自己会遇见艾莉西亚。这个女孩二十岁左右,穿着带有一大堆口袋的工装背带裤和白T恤,橘红色的头发卷曲着。她向路铭询问公交线路,然后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告诉他自己叫艾莉西亚。奇怪的是,路铭并没有非常惊讶,更没有对艾莉西亚有一点的陌生之感。他们就坐在长凳上聊天,直到公交车来。随后几天也是这样。
路铭第一次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别人,包括自己怎么和当时还是艺术学生的妻子相识,她又是怎么因为生小月而死去。艾莉西亚则以自己和伦纳德的故事作为交换。
路铭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小月。反正她有伦纳德了。
一天晚上路铭带小月去游泳,尽管有些不放心,路铭还是得在更衣室入口和小月分开。去的时候倒是没什么,但最后游完上岸出去的时候,女更衣室的门口的淋浴器阀门开得很大,锋利的水柱挡在小月跟前。小月跑着去找爸爸,但路铭已经进了更衣室。于是她又跑了回来。
“爸爸——”她在围墙里喊着。“爸爸——”
没人应。
“爸爸——路铭——路铭——”
路铭在泳池外面根本听不到喊声,只能干等着,一边猜测小月为什么要磨蹭那么久。十几分钟以后,一位好心的女士把小月一起带了出来,路铭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月生气地哭着。“讨厌你……”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出不来……”路铭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小月第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
“我想要妈妈!为什么你不去找妈妈!为什么你要让她走!”
路铭僵住了。
“伦纳德天天都去找艾莉西亚……”
“我也想让她回来。相信我……”
小月狠狠地盯着他:“你才不想呢!你连我都不想要!你谁都不要!”
“要不是因为你,她就不会走了!”
这句话无疑成为了路铭最想收回的一句话。但是很残忍的是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真的。路铭永远忘不了妻子残余的体温还没散去的时候,自己的家人却已经开始庆祝小月的诞生时候自己那股厌恶之情。他从原来生活的城市离开时,本想一个人走,但看到那些妻子为孩子做的陶土小动物和小人摆在窗台上满满的,他意识到小月是唯一能把他和失去的爱人紧紧联系起来的那个存在。
艾莉西亚问起的时候,路铭哭了起来,跟小月哭的时候没什么俩样。“我真的很想她。”
“她也很想你。”艾莉西亚说。
“什么意思?”
“小月。你以为她是真的想妈妈吗?她甚至都没见过妈妈。她只是想你。”艾莉西亚的棕色眼睛十分平静,“这就是为什么是伦纳德和她在一起而不是我。”
路铭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模糊了,橘色头发变成了熟悉的深棕色。“你到底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
“你是真的吗?”他伸出手去触摸。
但再问也没什么意思了。
小月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过去的几天她似乎已经把泳池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今天她又郁闷了起来。
“伦纳德走了。”
“那你找到其他人一起玩了吗?”路铭坐到她的身边。
小月耸了耸肩。
“对了!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见到艾莉西亚了。”
“真的?”
“真的。我们还聊了天。”路铭看着小月期待不已的眼睛,“可能艾莉西亚回去找伦纳德了,所以他就不再来找你玩了。”
“她漂亮吧?”
“很漂亮。跟你一样。”路铭笑着说。
小月缩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于这样的赞美。但是过了一会儿,她也笑了:“她肯定是回去找伦纳德了!”
路铭那天晚上一直跟小月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很久很久以后,路铭才想起来,妻子留下来的其中一对陶土人偶,男孩叫伦纳德,女孩叫艾莉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