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爬上远处的三架山,站在院子里要透过老榆树的枝枝桠桠,才能看到东边的一些晨曦。麻雀开始叽叽喳喳地盘旋,土豆花依旧开得鲜艳。莫德平吹了一声口哨,梅花鹿玛拉就嘚嘚地跑了过来,伸出温润的舌头舔舐莫德平手里的玉米粒,吃完了鼻子嘘嘘地向莫德平的脸颊喘了几下,莫德平感到一丝暖意,就用另一只手在玛拉的脸颊上抚摸几下,惹得猎狗赛虎嫉妒地汪汪了几声。
赛虎是头狗,个头不大,但浑身透着机灵劲,莫德平也很喜爱,常常让它形影不离地跟在身边。头发刚刚花白的莫德平是林场的外来户,学了一手用猎狗狩猎的独门绝技。
莫德平是跟一位鄂伦春老猎人学习的,都姓莫,脾气秉性也差不多,师傅把自己的所有本事都教给了他。师傅第一次告诉他猎狗少于三只力单,多于十只窝工,利用狗群配合猎枪狩猎效果最好,能猎到大兽和猛兽。莫德平现在有九条猎狗,可惜,现在禁枪了,而且很多大兽属于国家保护的动物,没有人敢去捕猎,但这门技艺要有人传承,莫德平每天依旧很专注地驯练猎狗。
莫德平和师傅第一次狩猎时,是用狗群狩猎野猪。莫德平和师傅放好头狗,其他猎狗跟在头狗身后活动。他们一起搜索,每当发现猪群或新鲜的猪踪,师傅就命令狗群追击。头狗闻令前进,狗群也跟随头狗吠叫着奔向目标,把野猪团团包围起来。猎获的第一头野猪是一只当年的小猪,小猪进入视线时,狗群很快就把它按倒,莫德平和师傅赶到,近距离射击,一枪结束了野猪的性命。那次狩猎也遇到了老公猪,猎狗包围着搏斗吠叫,野猪在狗群的包围中不能突围,莫德平和师傅连开几枪,才把满身是松树油子的老公猪打中倒地。
猎狗扑捉到玛拉,那绝对是值得谈论的一件事。梅花鹿性情机警,行动敏捷,听觉、嗅觉均很发达,只是视觉稍弱,胆小易惊。由于梅花鹿四肢细长,蹄窄而尖,每只梅花鹿都奔跑迅速,跳跃能力很强,尤其擅长攀登陡坡。
那天玛拉刚被猎狗圈进院里,猎狗们就不再围了,惊慌失措的玛拉在院子里东突西撞,无奈,院子是用桦木杆挟成的杖子,又高又密,玛拉只是发出了呦呦的鸣叫。莫德平高兴地赏给头狗几块狍肉,又给其他猎狗一些狍子下水。猎狗们吃得是一片狼藉,真是饿了。
说来也怪,玛拉很快就不惧怕莫德平了。莫德平知道梅花鹿喜欢晨昏活动,就陪它一起在院子里活动。喂她杨树和柞树的嫩枝叶,到草甸子里割一些嫩草,经常给她喂一些成熟的玉米、小麦,莫德平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玛拉,眨眼之间快一年了。正琢磨着,莫德平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把兄弟秋生打来的号码,告诉他要和高成子来拉树,让他顺便弄点新鲜的鹿心血。
眼下临近中秋,山上山下的草叶都开始泛黄了,一些野花枯萎了,还有一些野花急急忙忙开放,日子一天比一天凉,就有一群一群的大雁要飞到暖和的南方,便把好听的雁鸣洒满了夜空。
听到雁鸣,回家的秋生就停了下来,虽然看不到雁阵,但能觉得大雁正从山口的位置,往南河湾方向飞,掠过头顶时,仿佛能听到翅膀忽闪忽闪的响动,抬头看了看,一种无名的惆怅袭上心头,望望家里的窗口,灯光显得格外安静。
闹心事是从春天开始的,记得是大雁归来的时候。眼看着天暖了,丁香花都开出了紫色的花瓣,媳妇小菊就张罗去城里手术,她是去给自己的大腿美容。
身材好看、肤色白晰的小菊,这几年偏偏得了静脉曲张,穿裙子时让人看到腿上盘着几条大蚯蚓,小菊觉得有碍面子。城里的老舅妈说当地就能做静脉曲张的手术,抽空让小菊去做了。谁知,抽血化验时,小菊白血球异常,等秋生领她到省城一确诊,竟然是白血病。
早年听说过南山老张婆子得过这样的病,他家变卖了所有家财,也没治好这个病,病了半年,白脸婆就埋在了山坡松树林里。
雁鸣不再传来,秋生失落地走进了院子。当秋生小心推开家门,就看到小菊的一双高跟鞋。精巧的样式,是秋生在省城鞋市挑选的,小菊穿上时,脸也笑成了花,根本看不出有病的样子,可秋生害怕,难道真是红颜薄命吗?
媳妇小菊确实是个美人胚子,虽然是个山里的姑娘,可哪都比城里的女人受看,不说别的,单单一对圆圆的酒窝,就让好多城里人自叹弗如。为能娶到小菊,秋生也费了好多周折。那年月,秋生是林场里的小秀才,小菊看上了秋生能写会画,为人也老实忠厚。这样,秋生才娶上了小菊。林场会计老罗的小儿子就因为这桩婚事与秋生结下了梁子,到现在那小子也没忘了憎恨秋生。
小菊已经躺下了,手机就在旁边。自打小菊得病后,秋生就变得格外敏感。医生说小菊的病因是外源性的。秋生也琢磨过手机的电磁辐射,小菊爱把手机放在枕头边,秋生伸手把手机放到旁边的小柜上。
秋生家所在的林场原来是放木排的排场,没有多少林子,好树好材都在山上。过去林场沿用笨重落后的伐木方式,锯伐、人抬、水运、车拉,排场就设在临近河岸上。秋生爸和小菊爸们冬天选出上好的树,那时选伐樟子松、落叶松多些,樟子松材质轻,在水中浮力大,放排容易。树伐倒后,都要锯成六、八米长的原木,然后用冰道将原木运到靠河边的楞场归楞,待到春天冰雪消融、春水充盈的时候串成木排。木材经水路漂放到下游的河滩,装火车后运出林区。排场足足兴旺了一阵,日子也过得去。
现在林区减少了采伐量,经济效益一落千丈,日子过得并不充裕。秋生给小菊看病,花了不少的钱,为了再挣些钱,他和高成子联系了往城里移栽白桦树的生意。把兄弟大哥莫德平把山上的手续都办妥了,只等能上去车,连根带土挖出的白桦树送城里去,钱就能到手。
大哥莫德平住的林场,据秋生家的排场有一百多里远,想到明天要起早,秋生脱衣就睡了。
秋生醒来的时候,小菊把饭都做好了。
“多穿点吧,山上冷。”小菊的温柔的声音,秋生想听到一百岁。
“有车,冷不到哪去”
“哥三个少喝酒,都奔五十了。”
“喝啥酒,干活还干不过来。”说话时,秋生换了块手机电池。
“山上风力发电电压不够,平时关机省点电。”
“我天天晚上给你打,平时用不上。”
“不用天天打,家里也没啥事。”小菊把一盘煮好的咸鸭蛋拣进拎包里时,鸭蛋热乎乎地烫着秋生的大腿,秋生满眼是都幸福。这时,高成子的车喇叭响了,他开着一辆北京大吉普,是去年倒腾木材的一部分利润,不贵才十多万。小菊拽了拽秋生迷彩服的领子,转身把一个包袱递给秋生。
“给大哥带上棉裤,山上冷了。”
“我正想问这事呢。”秋生迎合着说。
“早买了。”说完,小菊转身把盘子送到了厨房。
车开到道口时,会计老罗正买豆腐回来。看到越野车里的秋生,扫过来的眼神分明夹带一些同情。是啊,谁听了小菊得了这样的病,都会大声小声叹息,远在城里的罗家老小子总是隔三差五过问小菊的病情咋样了。老罗知道,那小子还在惦记小菊。
道不好走,走了大半天的山路,秋生和高成子才来到莫德平住的地方。进院时,莫德平正训练他的赛虎,玛拉在旁怯怯生生地看着进院的客人。
“呀,大哥你真行,能猎到梅花鹿。”
“嘿嘿,都养一年了。”莫德平有些不安地说。
现在虽说也是捕捉野物的季节,但最好的季节是冬季不太寒冷的天。这样的天,对猎狗的体力消耗小,有利于猎狗的嗅觉觅踪。猎人都清楚,下大雨、连雨天,路泥泞难行,浓雾遮障,猎狗活动受限。下大雪猎狗的嗅觉不能充分发挥作用,如果雪深超过二尺的时候,更不利于猎狗奔驰活动。
“呦,成子,车挺漂亮。”
“换赛虎行不行?”
“10台车大哥也不会换,那是他命根子。”
“哎,秋生,你家小菊咋样了?”莫德平给了赛虎一块骨头,赛虎立马啃了起来。
“能咋样,维持呗。”
“别太失望,事在人为。”我还想过几天给小菊弄点野味,补补身子。
“大哥就是大哥,可我家媳妇也是你弟妹呀”高成子笑嘻嘻地嫉妒。
“你家傻大黑粗的家伙,缺钙呀还是缺铁呀?”
“没良心,我家的饭你少吃了?你弟妹做的哪顿饭不撑得你直打饱嗝?”
“也是,今年打到好野物,先给她俩送去,都是弟妹,偏心眼的事你哥不会干。”
“这话对劲。”成子没了醋劲。
“过中午了,先别去黑熊岭了,赛虎昨天弄了头野猪,知道你们来,早晨特意烀了一锅肉。”
“有肉就得喝酒,我还开不开车了?”高成子不知是得意,还是卖乖子,一脸诡笑地说。
“明天再上黑熊岭吧,秋生从外地回来,还头一次上我这。咱们多唠唠嗑。”说着,莫德平就往屋里让。
看到莫德平来拽秋生,赛虎旺旺地吠了几声。
山里人格外抱团,这和生存环境有关系。你进山,如果看到有守林的屋子或是猎人窝棚,别管有没有人,只管进屋就行。有人就有好招待。没人,吃的、住的都准备好了,点把火就行。如果第二天走,只需按原样补充完吃水就行。到现在,莫德平所住的林场还没有卖鱼、卖肉的,为啥?打回来的鱼和猎物只须相送,你要卖点,会让所有的人都瞧不起。
三个发小聚到一起,自然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起初,秋生还能跟上进度,可喝过一碗后,就觉得酒力不支,眼看着高成子和莫德平山呼海呼、云山雾罩,秋生眼皮沉得直耷拉脑袋。早就知道他那点酒量,也没人跟秋生计较,爱喝不喝,这可是莫德平从老龙头酒坊装来的原浆。广告上说,当年讨伐抗联的讨伐队大佐,就爱喝这里的酒,中日关系邦交刚正常,健在的大佐便派人买回了一桶。据说,一些参加过开拓团的老兵喝完这酒,也一个个哭成了泪人。操行。当年你们喝醉了,可没少祸祸中国的老百姓。
秋生躺在旧狍皮上一会就打起了呼噜。高成子和莫德平又整了一碗,也都酒性发作了。
“跟你说”高成子指了指里屋的秋生。“都是哥们,咱不帮他,他家小菊就是一死。”
“小声点,万一他鸡巴装睡呢,当他面说个屁。”说完,莫德平打个响亮的饱隔。
“咱哥三个,就哥你现在还有条件,可别见死不救。”
“我啥条件你也清楚,就这么点开荒地,眼前粮食还没有收完。这几条狗一年的花销也不少,你条件比哥强多了。”
“我你还不清楚,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还马粪蛋子表面溜光呢?我问你,这台车值几个吧?”莫德平又打了个饱嗝。
高成子低下头,手里转了半圈酒碗。“骨髓移植需要大笔钱。想办法吧,谁看笑话谁是狗操的。”舌头大也能弄出大动静,院子里的赛虎和几条猎狗,把铁链子哗啦哗啦拽了几个圆圈。
莫德平一直没结婚。
年轻在山下住的时候,哥三个总会形影不离地在一起。能一起倒腾木材挣钱,也能一起批发山货赔钱。有一年去山东卖木耳,小菊也跟去了,到货后那哥俩回家做新生意,是小菊留在山东帮莫德平卖木耳。哪知倒腾的木耳滞销,连着急带上火,当大哥的莫德平一下子就病到了。那几天,小菊在旅店里伺候大哥,在外面联系卖家,人都累瘦了、晒黑了。兄弟媳妇的照顾,确实让他好顿温馨。打那后再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比不上比不上小菊,莫德平都一概拒绝。
兄弟媳妇就是兄弟媳妇,可小菊的影子总是在莫德平的心里晃动,这样不行。有钱后,莫德平远离秋生和小菊,独自搬到山上,开荒种地、养狗狩猎,一个人到是逍遥自在。
秋生心里也清楚大哥搬走的原因。他当年能把小菊和大哥留在山东,就是相信了大哥的人品。大哥的举动,更让秋生心生敬意。
第二天天刚放亮,莫德平把猎狗放了出去。赛虎领着八条猎狗,很快就没了踪影。
山上跟山下比,气温低了很多。黑熊岭的白桦林,草丛中只有鹿蹄草是绿色的。早就听老人说,鹿心血能治好小菊的病。莫德平打定主意,一定要给小菊弄到鹿心血,可是,莫德平舍不得自己的玛拉。
山里人清楚,梅花鹿不是天使,它会让你失去理智时锒铛入狱,因为捕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会以非法猎捕、杀害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依法判刑。
那天看完了树,确定了大车进山的线路,哥三个就往回返,只等山下的大车和民工进山,这夜,哥三个又喝了很多、谈了很多。
上山挖树的时候,莫德平没有上黑熊岭,说是在家给哥几个做饭。
当秋生和高成子干完活回来时,发现没了玛拉的身影。莫德平说玛拉跑了。
“太可惜了。”秋生怯怯地说,说完觉得不妥,鹿心血的事让他觉得会让大哥多心。
“跑就跑吧,说不上哪天赛虎又能找到一只”。莫德平漫不经心地说了几句。
“是头母鹿,跟林业局申请饲养,也是个来钱的道。”高成子心疼地说。
几个人无语,张罗开饭,好赶在天黑时到家。吃晚饭车队要下山,莫德平恋恋不舍地送他们。
“这两天,赛虎们又围到几只野兔,给你们都带上,回家打打牙祭。”说完莫德平把一个兜子交给了他俩。
“大哥,啥时下山,家里人都想你了。”
“过几天吧,现在正收秋,没人帮我看狗,等有人了,我再回去看看小菊。”
“棉裤放在被垛上,冷时穿上”秋生心疼地说。
“好”慢点开车。说完莫德平挥挥手。
下山车要比来时快一些,不到太阳落山,秋生已经看到院子里的小菊,成子嫂也在,正帮小菊往屋里捡凉在院子里的衣服。
晚饭当然要吃炖兔,当小菊打开拎包取兔子时,一只鲜红的大瓶子出现了。
秋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鹿心血,因为那天晚上谈论时,大哥答应过。
“傻呀大哥。”秋生颤抖地说了声。
成子嫂说:“还有一张纸条。”
成子连忙打开了纸条,轻声念了起来:
成子、秋生:
不用多说,瓶子里是鹿心血,你们放心,大哥没有杀玛拉,我把她放生了,咱林区的野生梅花鹿属实太少了。瓶子里装的鹿心血是我早晨去鹿场求人买到的。老辈人说的不一定准,但要治好小菊的病,至少可以试一下,我想野生的梅花鹿和驯养的梅花鹿差不多吧。
另外,这次所有买树的钱,都是我和林场达成的交易,用秋后的粮食互换。你俩得到钱后,就领小菊去省城匹配骨髓,能早点移植就早点移植。小菊嫁给秋生,就该是咱们兄弟永远的福气,别让小菊失望。
大哥
秋日落山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装满鹿心血的瓶子上,红得让人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