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把自己拉回岁月沉迷的皱褶里,来自敬家山的留白里蕴含女人们的故事,我撕开了一道口子转一圈儿走了,留下暧昧的日记絮絮叨叨地流着。
18年前我在接驾嘴小学任教,仰慕那座静默的山,一重一掩间氤氲了丝绸之路的痕迹,隆起的几个烽火台已然被秋风冬雪击瘪,感叹岁月沧桑,点燃我庇护的火焰。
敬家山,兴隆山孵化的一只鸡仔。一年前一位老师死了,就死于那座东西走向的山脉里。
忘了。我是故意忘的。要不是敬家山的校长站在我面前,我已经好长时间不愿抠出那所学校的名字,只想永远把那段牵挂埋葬在心底。
我是为死了的老师去的,稀里糊涂跟毕业班说了声拜拜。
退休八年,我害怕有人提及那座山与我的暧昧。上山的清晨是宽松愉悦的,骑上自行车迎着曙光放飞自我。山,一个连着一个,两边灰褐色的崖壁捋袖挥拳,砸出一条曼舞的飞天。
站在山脊,李家山像老天爷随便拎起来的一件泥巴衣裳,对襟被随便撕裂成倒插的枯树,树枝上缝缀着稀稀拉拉的纽扣。喘息好一阵子,向左手小路滑行了几十步远,看见悬崖下面一个女扮男装的妇人背身搓苞谷,她的红包巾暴露了她的性别,她剥一个朝身后撩一个,麻利的身法极像杂技演员苦练神技,挺逗人乐。
婶子,学校在哪儿?我问。女人拿着苞谷棒子站起来,转过身子扯下红包巾,手遮着太阳光说:就在前面。你是新来的老师吗?校长大清早就到接驾嘴迎你了,你没碰见吗?你等着,我上来领你。
不了,你忙吧。
门锁着,连口水都……女人咕哝着隐在一条窄窄地小路。
钢条焊接的校门被砖墩抓着,一根细铁丝捆了。害怕娃们跑出来,校长不知……你先把行李放台阶上,我去给你……女人絮叨着。
你忙吧,我等。我说。知趣的女人,走了:我把门扎住,不然叫校长……
过惯了毕业班嘈杂的日子,猛地被撩到安静里,其实是很不适应的。
太阳暖洋洋地从崖顶落下,铺在教室屋顶的红瓦上,把阴凉素描在台阶。我转过崖根的教室走过去,发现后身又一墩教室,教室前有一个很小的圆形花园,可惜没有栽花,只长出零星的草。
整个校园很精致,就是一个稍微大点的农家院落。三面是土围墙,南边切下山脊护着,校门的一边墙根栽上了几棵长毛松,点缀着生活的温馨。我走出崖边一个很小的后门,猛然看见一个阳光灿烂的操场,一个独腿的篮球架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上。
看见了很远的地,那位女人“嘚嘚”地吆着两头毛驴犁地。新来的老师,想喝水这儿有。她手遮阳喊。我走了几步站住,我对异性有过敏,特别是农村一对一,即便关心自己的,只能把感激埋藏在心里。
看见校长时山梁上闪烁着星星。校长摇摇晃晃大声吆喝:我迎你去了,怎把你给派来了?这些领导,不知道派个年轻的来!老很很的……
我被安排在办公室隔壁的那间小屋,门被几条开口的木板格挡,走进去,顶棚几十面欢迎的旗子热烈鼓掌,土坯支撑四块木条“咕咚”躺下。
人性掉入原始模板的时候常常珍惜取悦的生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荒凉,看着那间破败的小屋子我像一根空心草退出来跑到操场抱住独腿的篮球架,黑咕隆咚的天幕上几个星星看着,山梁虚浮的线条撕扯乱窜的心跳,沟豁旋起一股一股的风煽割我的胆怯,猛地掉进青少年时代贫病交迫的土地我害怕了,冰凉的眼泪无止境地洗刷空洞的脑子。
记不清什么时辰,闭住眼睛,脑子里不断回旋自傲的场景:七八十号学生争论、听课领导们情不自禁……还有兴隆山热闹的迪斯科。人总是向往高地,舍命跳出低谷,而我却要尝试孤独。
听见校园里咳嗽那时我像沉海的破船突然抓住一根稻草,立刻抚平空虚的神经急忙走进后门欢迎管我的人,还是那个女人。
你跑哪去了?黑天半夜的,房子给你拾掇好了,你们当老师的,睡猪窝里好受吗?这都好几年了,前面那个死了以后,这屋谁会进来。女人说着,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还没吃饭吧,我这就给你端去。
真的饿了,中午啃了一块锅盔,喝了一口水窖带色的水,想起来就憋屈。
禾田面汤。女人把一只碗搁在桌上,不知道合不合你口?
昏黄的灯泡让我欣赏这位女人,特别是身陷困苦的时候,哪怕有一丝儿有温度的问候我就感激涕零了。山风吹过的极普通的脸,矮个,瘦。
我长得丑,瞅啥?她忙用手捂住脸。大头鞋背冻。女人“哧”地一笑,你吃饭,我明早来取。
女人走了,我还没说声谢谢就消失在黑幕里。
一个人的丑陋与他的内心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呢?我见过光鲜亮丽的女人,狭隘自私的心理被豪言壮语包裹,也遇到过无数朴实布衣拥戴的笑脸,那眸子常常催化我的困境,激励我的追求。
突然感到莫名的孤独,懵懂。我向校门口跑了几步,想拉住那短暂的温度,但悬崖下那个温馨的院子瞬时隔绝了我,像秋实与冬雪的交接。
我是端着碗和眼泪一起吃的,听到自己的喉咙咕咕地激动。钻进被窝研究顶棚,先前撕挂绺吊的旗子没了,裸漏几根黑乎乎的椽子,想往后新教学理念,这里的土质是否会变成柑。倏忽想起了前任,死了,一点信息都没有传播。死的死生的生,这原本就是自然划定的铁律。但凡本乡的老师发生芝麻大点事儿必定疯传,偏巧前任隐姓埋名还藏事儿,死了都不掀起丁点的涟漪,就在这座山上,就住在这间屋子里,就睡在这张床上,就……如我也会像他一样……活着,一定要活着,活得好好的,为那位看得起我的丑女人争口气,为把兴隆的繁茂放在这儿。
门缝的风越来越刮得紧,像剁肉的锋刃。五点,刚刚迷糊,头顶小路“咯哒咯哒”响,伴随着短促低沉地“嘚,嘚……”
爬起来走出校园,转到学校的头顶,敬家山还懵懂,清晰的山脊镶在灰色里,盖着灰白色雾霾的被子。漫坡地沉默在豁豁丫丫的顶上,像一张掉牙老人的嘴。麦场上的碌碡靠着草垛,睡得很舒服,坐上去,冰得渗人。山弯拓出的小路两头毛驴哒哒地走,架子车棑里的女人跟着毛驴。
这么早就起来了?女人大声说。娃娃们还得一会才来,高家山的娃们得走早一些,过两座山下去就到了清水了。我们敬家山其实有几个村子哩,高家山,岳家山,孙家山,我们学校这儿是李家山,北面老远的那个才是敬家山……
你半夜三更干啥?一个……我怕她生气,两头驴在前面领套,她架在辕里。她叫住驴,屁股尽量朝后撅起:拉粪。你男的呢?我问。我的那个男人还睡得屁眼里没脉,热头不一竿子高不起来。你不叫帮帮?哪叫得动弹,一帮子羊就是他的了。哦,忘了,看我这记性,天亮我去清水买东西,再叫些婆娘们,把你顶棚拾掇拾掇,打扮成洞房。
熟人似的,这女人。后来听人说她叫活精儿。
活精儿滑下坡路,融入到晨曦中,嘚儿嘚儿地沉淀在崖下。敬家山又恢复了平静,平静得让人惬意。熬到太阳冒出麻影子,高家山那边弯曲的小路上传来清亮的靠付:娟娟,给新来的老师说,妈妈忙,让中午回家吃饭,他一个大男人冰锅冷灶的……知道了!昨晚说……
又是一个女人,站在山梁上。
我迎了上去,这是我第一个学生。刚拐过山弯,跟一个小女孩撞个满怀,肋巴被硬厥厥的东西撞击蹲下身子,女孩哈哈笑了:老师,我妈叫给你个洋芋。女孩说着,滑下土坡,抱住那个滚下去的洋芋,吃力地向小路爬。危险!我急忙向下,一个趔趄翻滚到塄坎下。
洋芋!稀奇古怪六斤的洋芋。我捧着洋芋看着小姑娘泛红的脸,那眼睛分明泄出一道骄傲。
站在校门口,沐浴着山风的洗涤,重新找回自信。小脑袋刚从斜坡上冒出“出溜”一下窜进了校园,姑娘们规矩,怯生生望一眼低头寸寸步溜了进去,我感到奇怪,这些大点的都拿着女人们包扎好的笤帚和扫帚,教室里院子里一个个“包产到户”,间或为界限不分明争吵。
校长从太阳里走出来,满脸喜悦:你不到房子里站在门上等我吗?山上不比你们那咯哒,患感冒没地方看。说着话,校长大声吆喝:都这个时候了,早干啥去了?都进教室。
打开办公室的门,才发现有个套间,桌子椅子齐全,墙根放两条长板凳,而且有漂亮的炉子。
我们山上冷,不像你们川区。昨晚冷不冷?校长说。不冷,我有电褥子。校长看我一眼,从墙角塑料袋子里牵出几块碳疙瘩放在炉面上,再从桌子下拿上几根木柴,倒上煤油点着塞进炉眼里,煤油把鼻孔亲吻。
你说领导们隔三岔五地检查,碰上臊气谁担得起?我也是没法子,总不能让领导……
我被煤油逼出隔间,站在台阶上,看着玻璃窗贴着的眼睛们,心里被一股酸冲撞。抬头看看太阳,那里撇下来温暖抚摸我的脸,阳光多好。
这几天你先熟悉熟悉情况,反正就我们两个人。校长说。闲着还是闲着,你安排吧。跟着校长走进靠崖的教室。这是新派来的……你给说几句。看着五个学生端端地坐着,算了吧。这是四年级和五年级,咱们再到……
还是五个,二年级和三年级。左手墙根十个小不点儿校长没有介绍,我问。学前班。再问,最小的四岁,最大的十二。
恼了半天。校长是四五年级的班主任,教数学,其余都是我的,好!不够我以前的一个组。
你是知道的,别的学校校长是不带课的。校长喋喋不休地说。课本呢?我必须得到我最需要的东西,这是老师提前预习的。校长愣了一瞬马上翻找:我这就给你找找。参考?什么参考?哪有你们那么富裕!学生少,办公经费……
我望着校长,下意识地想开口,但潜意识里提醒我,算了。学区领导再三叮嘱,我还是把给我的生活费五百元交到校长手里,免得校长经费吃紧尴尬。学前班看着不乱跑就行。校长说。校长,如果你有事你就忙,他们交给……校长看了我一眼,走了。我明白领导不发话的意义。明白的东西并不需要说出,老师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这我懂。
面对学前班无语,他们面带喜色双手背在身后挺起了胸膛。面对五双漠然地眼睛该说些什么呢?先熟悉他们的名字吧,也该介绍介绍自己。
校长刚才已经介绍了,你们……
我习惯性地抬起左手,却看见空空如也,这是一只拿课本的手,三根手指头支撑着,大拇指和二拇指相互配合翻动歌页,另一只拿粉笔的手也没必要空穴来风,它本应该发挥精准扶贫的能力,但是现在,这只手顶多在我的土地上播种我的简历。我有什么可炫耀的?不就是深入山区体验生活吗?但是,被剥夺技能的手还能算是老师的手吗?“呵”地一下,嘴巴挤出奇怪的笑,老师的功夫是讲究奇经八脉十字整劲的:你们学到哪儿了?这节课是语文还是……
我最害怕学生没有表情。没有表情连眼色都没有的课堂只能是空气。
这是一块贫瘠的土地,虽然没有大山憨厚但没有附着的污垢,五个纯净的小山包,小丘的眼睛包裹稚嫩的萌芽已然蠢蠢欲动。敬晓维拿着两寸长的铅笔含在嘴里舔舔,再把眼睛给我,她准备好了。她的弟弟坐不住了歪了一下身子,她悄悄地拍了一下规矩了。其他人都把双手交给了身后,只有李林把书和本子牢牢地压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支新铅笔。
第一天匆匆忙忙地过去了,过去的第一天让我心疼让我迷惘,活精儿领着几个女人为我打扮房间,真个是焕然一新了。
人活到没意思的时候那才是有意思,上活动的时间看着我的十五个学生在宽阔的操场放飞翅膀欢腾雀跃,我的脑子里突发异想,这也许是我的毕业班给我的礼物。那是县城容纳不下过多的中学生,教室里猛地装进六十八位小伙子和大姑娘,课桌板凳一下就吃紧了,我的办公桌椅子都搬迁到教室,还借用同事好几套,但粉笔却叫我犯了倔劲,吃粉笔吗?这是学校保管送给我的一句话,好像说的有理,我们一天一盒的确是很浪费的,粉笔让黑板全涂在脸上,涂上擦掉,涂上擦掉不厌其烦。我一气之下去商店买了几盒,结果第二天家长送来两大箱,每个课桌上都有两盒粉笔。我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掏出手机给接驾嘴打个电话,让校长放学等我。
顺路买几把铅笔油笔,捎带一大摞本子,给学生开垦一片肥沃的土地,我就开拔。
要粉笔干什么?难道……给多拿些教案,你就看着办,凡是……接驾嘴的校长用疑惑的眼睛看,笑了。我也笑了。
驮着扑风捉影的事满载而归,二十多里路带着疑惑,路过清水钻进豁岘的阴影里。月光沿着崖壁时隐时现,飘渺寂静的天,还有,弯曲陡峭的小路,沟豁、山脊弥漫着温柔的嘴唇,我推着自行车,把心中的不快暂时隐藏在心里,飘渺的夜色使我情不自禁地唱: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心儿多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换了人间:门窗、顶棚,床。
你怎么才回来呀,我来了七八趟了,干啥去了?没吃吧?活精儿递上来一个毛巾包裹的饭盒。我吃了。我说。你到屁上吃了。真的吃了,饱饱的,接驾嘴……
永远记住,千万别惹女人。女人是创作这个世界的佳作,是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柴。
看着活精儿的背影,我想哭,那是敬家山我第一个接触的女人,也是给我吃饭给我关心领几位女人打扮了我屋子的人,在那个夜色浓郁的山梁上。
每天有女人说说笑笑走进校长的办公室,那里有慰问的火炉、笑谈的板凳,她们只是站在远处看我,而我却安慰我的屋子门口那几位老人。
和学生在一起玩课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X还是Q?40对10?都不是,那是欢声笑语的小吃摊。我就是我,成不了飞翔的雄鹰,就做一只在花蕊上抖翅的昆虫。
…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我倚在高高的船栏上,看着船渐渐地离岸了,船和岸之间的水面渐渐地宽了。我看着许多亲友挥着帽子,挥着手,说着……我的眼眶湿润了,我的眼泪已经滴在眼镜面上,镜面模糊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台阶上那几位老人的旱烟弥散在屋子,清风将他们的晚年话语不经意地刮到小屋子右边悬崖根的花椒树上,倾听校长办公室爽朗的笑声。
日子一天天走过去,风也变得勤快起来,我的屋子有了起色,一个晚上陪我半夜的老人把旧铁皮火炉安放在墙角,炉子上放着老大的锅。我看着桌子上校长给我买的茶缸大的电饭锅依然被尘土掩埋,再看那口五六口人吃饭的大锅。想起岳小媚的奶奶已经好几天站在校门口一脸笑容扑向我的眼睛,问她又说到学校看看。
吃饭是日常生活的第一,可我在敬家山吃的几顿饭却常常卡在喉咙里。岳小媚的奶奶请我吃饭是经过深刻研究讨论决定的,从她的笑脸从她的犹豫从她的坚守都能反思出来,但她却十几天站在校门口的寒风中拄着拐杖保持笑容一言不发。
这顿饭是我逼出来的。说实话,以前我看到过无数家长的犹豫和无奈,也看到过他们为了孩子的入学畏畏缩缩的尴尬和拼劲,但我绝没有想到她为了一顿饭那么坚韧。
中午,她和孙子相互推让嘀嘀咕咕,口口声声让孙子回家吃饭,她一直站在校门口等待,还跟我说了好多闲话,絮絮叨叨地介绍敬家山的几座山名,然后指着东北方向懵懵懂懂的山脉说她家就在那里,岳家山,五六户人家。我要做饭她说她也要回家,她走了,望着她消失在小路里我仿佛意识到什么,想想,岳小媚很好,其他都是茫然。
做饭之前我又走出了校门,发现她依然站在土墙跟,拄着拐杖。
我请你吃个饭!
吃饭?
我孙子说……
我无言以对。以前我被人死拉活拽过无数次吃过无数次,美味佳酿见过,但在敬家山我始终坚持自己做饭,为了活精儿,为了所有给予我关心的女人。那次,老奶奶一言既出,一直到晚学后的坚持让我不能推辞了。
四十几分钟的路程,夕阳悄悄地下山了,我看到山地上两三家院落,落座看见炕上一位老人挣扎着坐起问候,那一刻,我真的无地自容,老爷爷病着,一家人像对待贵客一样。那是我吃的最难堪的饭,也是最甘甜可口的饭。一碗面条我吃了很长时间,出门已经十点多,我一直慢慢地咀嚼这顿饭的味道,一种含泪浓烈的亏欠。
月亮把山脉勾划出来,忽隐忽现的路斑斑点点镶嵌在月光里,老婆常年病着,女儿刚做完手术,我却离不开这牵挂。
小屋子有一桶水,一桶清亮的水。桌子上放着一个绿色的小脸盆,揭开一张纸,里面满满的面条。
天越来越冷,该回一趟家了,敬晓维姊妹俩还穿着单薄的衣裳。
心情也是变温的,老婆唠叨,女儿出院本是欣慰,把女儿几件好衣服捆在自行车上也没有什么问题,但走到学校却感觉什么地方不对。
敬晓维家盖了十万的房子,你怎么……
这几天我有事,你们……
教室后窗一块玻璃碎了,还有校长办公室的玻璃。等两天我……
等两天行吗?叫你值班……校长盯着我,乱搞……你看着办!
跟领导置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我也不会较劲。我把我的梦想抹在黑板上,我把我的肺腑之言捧出来给了学生,可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我的清白。
这几个月的电费我没办法交了,一个月就二十多块……
交电费花了我一整天时间,一路打听转了清水乡好多个村子。发誓不拉电灯,从小煤油灯下照样看世界名著。休息时为自己安排工作,崖畔沟豁地埂拔草准备过冬,我们这里叫老母猪拉窝。
我是被自己气着了。校长好好的,过几天找了十几块小玻璃条,我兴致勃勃地趴在教室后窗户上订了半天。我知道,我把小屋子窗户铮亮的巴结到领导的窗子上得到的奖励。
你是干什么的?叫你订玻璃都……
忍。修行的人坚守“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也许我就是从那时起,改变了我的倔脾气,从东方山脉太阳辉映中寻觅断章碎片,也从山脊的铁塔输送那些可怜的怜悯。
提了两瓶好酒过教师节,校长办公室发生了争吵,书记主任气呼呼走了。
我最不愿意见到血腥的,况且那几个学生翻越几座山迎接我的到来,他们推着我的自行车兴高采烈地样子,一个个争着抢着喝塑料桶里兴隆山的泉水,还有,那几位老人,那些女人悄悄地把面条放在门口……在这个世界上,人最不应该亵渎的就是老人、女人和孩子。
下了一场厚厚地雪,山梁、沟豁仿佛穿上了一件漂亮的羽绒服,又像是封闭了学区领导叫我的电话,我站在山脊上,望着西山的夕阳撒下一抹冰冷的绯红,再看着埋没掉双脚的白雪,那咯吱咯吱的曲谱再也不是悦耳的琴声了。
第二天清晨,活精儿拍打几下我的门,爽朗地说:你快下山吧,我们把路扫开了!我急忙穿好衣服跑出屋子,望着隐入小路的红头巾,心里由不得一阵潮热,眼前那是一种什么心情什么奇景哪,学校就是“雪美人”的花蕊,条条瘦俏的花瓣装点了红的绿的各色的人影,荡漾着一片笑声歌声……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行为让人感动的?还有什么风景可以让人震撼的呢?整个敬家山就像被黑金线缝缀的“金缕玉衣”。一夜,整整一夜,那些留守的女人们为我清扫了一条难以磨灭的路。
走进学区教学楼让我悲喜交加。好多的明信片,好多的鲜花,好多的……下来吧,校长们都……毕业班。领导说。
我是为毕业班而生的。我不。我要经受那块贫瘠的土地的考研,为了那些女人用心开拓的小路,完成我的答卷。
那就让X校长下来。领导看着我。
土生土长的校长……
腊月的雪是温柔的,它染白了所有,埋葬了往日的瘴气。孩子们嬉闹、堆雪人,洋溢着喜悦。
领略了沟底学校最初的窑洞和水窖,再次享受那片雪景中深藏的松林。孩子们听着脚下的音乐、跟着我的足迹翻山钻洞步入异样的感觉。
谁说这里没有文化?谁说这里没有爱?让孩子们去写不同的季节、去爱变化的家乡。
时间一直在走,甩脱了烦恼和压抑,听说旧学校在沟里,领学生参观琢磨。
时间把命运留置在褐色的沟豁里,那些花椒浑身尖利的刺冷冰冰地朝向荒废的校园,坍塌的窑洞祭奠过往的日子,灰黄的围墙孤独得生出来干枯的苔锈,只有那眼水窖,已然倔强地沉淀在土墙的旁边,我打开沉甸甸的盖子,丢一个小石头下去,“咕咚”一下,里面入住小路上遛下来的水,拢在守候这块原生态的窖,她还活着。
秋风料峭,小径掀起微尘旋扫而上,一波一波像肆虐的荡妇,新的校舍远远地矗立在夕阳氤氲的山顶,俯视着模糊的起跑线。我默默地站起来,环视一下围绕的弟子们,他们期盼的眼睛都定格在我脸上。
不远处院子头顶升起飘散的炊烟,扫描逐渐暗淡的天空。天莫名其妙地黑了,昔日热闹的敬家山小学院子里摆满了苍凉的沙盘,掀翻断垣残壁的杂草裸泳哀婉的诗……
回吧!我对自己说。全然忘记了身后的弟子们、弟子们身后那一沟蔓延着硬厥厥挺直身板的花椒树。
活精儿卖掉了所有粮食,卖掉了朝夕相处的那两头毛驴,全是为了西北师大上学的儿子。幸好我装了五百多块钱,看着空空荡荡的仓库和猪圈,盯住那根拴驴桩,应该回报她了。
我很欣慰听到活精儿喊我一声哥,但永远抹不掉她儿子跑上来给我一个深深地鞠躬。虽然后来给她儿子三十乘车钱,也表达不了我对她的感激。
终于接受领导的检查,考场分设四个,在办公室和套间,校长兼任主考监考。以前嘴干舌燥常在一中公路对面来回踱步,心被勾去漫游县城最高学府。一天、两天、三天,血痂长出了喉咙结在嘴唇上。
试卷是密封的。我从学区直接带来,校长用放大镜检查确定没有泄密。我问了,校长把我关在门外。
到山背面去!出校门向右拐踏上小路瞥一眼学校白墙红瓦,放松的歌就跑出了喉咙:
金瓶似的小山
山上虽然没有寺
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
…… ……
曲折起伏的小路通向曲径通幽的风味,攀爬一道俯仰的小路,隐埋了那颗照我的太阳,弯弯曲曲的心意撇下暗淡的黄昏,黑暗将我吞进了肚里,磕磕绊绊顺着一孔洞的肠道,眼前竟然出现世外桃源:松林、白杨、灌木丛……
厚厚的针叶铺好床铺,美美的睡了一觉,站在松林下,登上山顶,东方豁岘里出现一抹亮丽的曙光,情不自禁唱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早晨空气真好!
我不是涸辙之鲋,而今下了厚厚的雪,封闭了山,却封不住我的浪漫:“咯吱,咯吱……”这,可能就是我跟孩子们的《解放军进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敬家山的风景别人是嚼不出品牌的。看看那些塑美人镶嵌黑黑的大眼睛吧,再看看那条白茫茫的路,或许一群小燕子点缀了松林?也或许是东方豁岘跳出来一只美丽的丹顶鹤,那额头的红点是温柔的、慈祥的。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倏忽意识到我们这个家庭,每年每月每日都在我的心上刺入羸弱的麦芒。“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因为,我的根系,依旧深深地扎在,父亲的嘱托;因为我亲爱的母亲,依旧唠叨,我的热血,弥漫在大山的血管里,我浑身的血液,汩汩流淌,钻进了松林,抖落掉枝杈的雪骨朵,融入父亲给我的遗嘱。
春节过后,我骑上自行车迫不及待地上班。好几天不见书记主任了,也不见校长,想了。
走学校的那条上山的路扩展,趁星期六休息去凑热闹。其实我不该去,我像一个社火队,耽误了工期。
何老师,您别走了……
何老师……
老师……
老……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捋清了思路,我到哪儿去?我还想再吃一顿锅锅灶呢!我说。
你见过敬家山的热情吗?你见过山里人的朴实吗?你见过……我简直……
接了学区的电话:快点下来!这都快一个月了,你好舒服啊!
接了新学校的催促:毕业班……
沉默。
扩展的路静得渗人。
土疙瘩垒得锅锅灶燃烧着热烈的火,我望见坎塄上一株狗尾巴花,粉红色,透着淡蓝色的花蕊。我曾经尝试挖过它的根,但失败了。我为那扎得很深很深的根感到羞愧,也为敬家山沟底的校园周围那棵棵花椒树倔强的枝条感到自卑。我要走了,我必须服从。
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你不拿走,我无法交待。活精儿说。
你就拿上吧。七八十岁的老人说。
我曾经给好多的朋友宣传,敬家山的花椒是市场上最好的佐料。还有洋芋……
扎扎实实的两纤维袋花椒,还有源源不断的来,洋芋排了队等着……
再见吧妈妈,莫悲伤,莫难过,祝福儿子一路平安吧……
十几年过去了,之间相距一个大小伙子,当我想起:寒风中敬晓维姊妹俩颤抖的腿敲打着课桌……老婆婆拄着拐棍走一个多小时守候在校门口坚持数日仅为我吃一口清淡的面条……书记主任教师节死拉活拽地为我过节的面条下咸菜……夜色中一群女人为我铲出六座山头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活精儿卖掉了两头驴一群羊和所有的粮食仅供儿子上学……大雁忍痛让三马子五元钱拉走积攒的一窖水……还有,山下十八所学校疯传的我的绯闻……女人?敬家山怎么都是女人?那些男人们都到哪儿去了?难道那几个七八十岁的老男人从早到晚坐在我的小屋子门口只是为了扣押我这个流氓吗?一件件戳到痛点的事、一双双期盼的眼睛,腊月天气、大雪封路,那些从外地打工的男人们回家来不及安顿就跑到学校……
是的,将近四十年的讲台,我喝过学生无数次的庆功酒,也坐过家长无数次的小轿车,还被全村人推搡在炕垴里恭维,但是,每当想起下雨天一群老人翻山越岭撑着雨伞守候在校门口……我的心就像被锋刃捅了一下。
一个人真正的幸福是在退休以后。虽然每天都有人燃放花炮,虽然每天都有人宴请宾客,但我觉得,出门后走在大街上总有人撵过来喊一声老师、总有人隔三岔五地相约喝茶、总有人打电话问安……那些已然陌生、已然热情的欢声笑语远胜过暖房婚嫁的礼花。
学校是一块圣洁的土地,打开窗户让歌声飘扬: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不再沉默,每年总是要抽空到敬家山转一转,看看那里的太阳,看看拓宽了的路,看看一座座新盖的楼房……那所学校虽然换了职务,那个村庄虽然今非昔比,但是那坍塌的旧校园、那常年青翠的松林、那火红的花椒、小姑娘揣着的洋芋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我心上,好痛!